皋蘭山月

皋蘭山月

天太黑,地方又太陌生,初來那天,真把山頂的燈光當作了星斗。四周都沒有星,只有它,那麼高,如惡海孤燈,倒懸頭頂,有點詫異。一路累乏,懶得多想,只看了它一眼,倒頭便睡。

第二天清早推窗,才一驚,好一座大山,堵着天。山頂隱隱有亭,燈光該來自那兒。晚上再看,還是像星,端詳片刻重又迷惑。看了幾天,惑了幾天,便下狠心,非找個夜間上去不可。於是便等月亮。

等來了。那晚月色,一下把周圍一切都刷成了半透明的銀質。山舍,小樹,泥地,如能用手叩擊,一定會有鏗然的音響。浩浩大大一座山,沒有轉彎抹角的石頭,沒有拂拂垂坡的繁草,沒有山溪,總之沒有遮遮掩掩的地方,只是一味坦蕩。坦蕩的暗銀色,錫箔色,了無邊際,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色相。走在這樣的山路上,渾身起一種羽化的空靈。也不在意路邊還有些什麼,獃獃地走。只要路還在,就會飄飄忽忽、無休無止地走下去。腳下不慢,但很輕,怕踩壞了這一片素凈。

應該已經很高了。風在緊起來,寒光浸到皮膚,抱肩打個噤。抬頭看月,反比上山時小了許多。

終於亂七八糟地去想這山的遠年履歷。好像霍去病是在這裏狠狠打過一仗的,打得挺苦,《漢書》講這位大將軍時提到過這座山,記得還很吝嗇地用了一“鏖”字,叫人去眼瞪瞪地傻想那場仗的酷烈。這山也命苦,豎在這個地方,來往要衝,打打殺殺的事少不了。山最經不得打仗、拔木、燒草,一遍一遍輪着來,還能留得住什麼?溪脈乾涸了,擲還給它濃稠血跡。山石拋光了,擲還給它斷箭殘戟。山驚竦着,急急地蓋上一層黃土,又一層黃土,把哀傷吞進肚裏。它閉上了眼,永久地沉默了。像一位受盡磨難的老人,只剩下麻木。

本應該讓滿臉平和的張騫、玄奘多來走走,然而我估摸,他們沒上山。又沒有一條好路,也沒什麼好景,他們的路程遠,捨不得力氣。抬頭看上幾眼,就從山腳下走過了。玄奘要是真有那幾位徒弟陪着,會讓孫悟空翻個跟頭上來一下的,豬八戒懶,沙僧放不下那擔子,都不會上。

也許林則徐上來過,他清閑一些,有力氣沒處使,爬上山來吐一口悶氣。在山頂上看看東南方,想想家,想想早已飄散了的虎門煙火。左宗棠也會上來,他帶着兵,**慣了,到哪兒都喜歡爬個山看個地形。此公老是站在山頂朝西北方眺望,不時讓兵士拿來邊陲的版圖。心情鬆快時,還叫兵士種過一點柳樹,好擋住域外的蠻風。

要是早有眼下這條路,他們還會多上來幾次,一個守望東南,一個守望西北。但這條路是四十年前才修下一個根基的,還是為打仗。路修得很急,也很快,修路的有兵士,也有民伕。修路時該挖出過數不清的白骨,也不知是什麼朝代的,在月光下白得刺眼。幾具頭骨凄森森地獰笑;它們都是修路者的遠代同行。修路者罵一聲晦氣,心裏一沉。

我不敢再想。荒山深夜,心裏毛毛的。腳步加快,快走出這段長長的山路。

拍噠拍噠地走,山頂到了。亭由灰磚砌成,砌在原先的烽火台上。竟有不少人在,都不作嘈雜聲。似乎都驚嘆自己站立的高度,優裕地微笑着,看着山下密密的燈,尋自己的家。一位妻子悄聲責怪丈夫:“關什麼燈,找也找不到。”

我家不在這兒,無心多看。要說燈,這兒並不出色。我離開眾人,躲到山亭另側。這裏闃無一人,眼下只是綿綿群山,趁着月色,直鋪天邊。天邊並不能看真,看遠去,發覺頭已抬高,看到了天上。這些山,凝固了千百萬年,連成一氣,卻又是滾滾滔滔,波涌浪疊。一個波浪就這麼大,我立即被比得瑣小不堪。也聽出聲響來了,找不到一個象聲詞能夠描述。響亮到了寧靜,隱隱然充斥天宇,能把一個人的雙耳和全部身心吞沒得乾乾淨淨。古哲有言,大音希聲,也許這便是歷史的聲音?

據智者說,這兒本有豐郁的蘭花,這兒簡直就是蘭花的故鄉,否則得不了這個名。這大體可信,古人淳真,還不大懂得冒名。我的家鄉至今蘭草茂盛,踏進山嶴,連飛瀑也噴濺出熏人的清香。誰知,蘭花的故鄉竟在這裏。但是這裏的蘭花後來到哪裏去了呢?真不好意思讓一座莽然大山,羞辱地頂着一個空名。

山亭那側,人已走光。山下的燈也層層熄滅。一切都沒有了,只有我還站着,像一根風化的石柱。

離開人世高牆的重重衛護,蒸發掉種種溫膩的滋潤。赤條條地,與荒漠的群山對峙,向它們逼索一個古老人種苦澀的靈魂和行程。我相信,林則徐和左宗棠,曾從這種逼索中領悟過刀兵炮火的意義。今夜,我仍要繼續傾聽。

月亮輕輕一顰,躲進一團雲,然後又飄然西去。她運行不息,變得明徹而洒脫,用一陣無聲涼風,示意我踏上回程。回程中又想起張騫和玄奘,他們都未曾滯留,衣帶當風,雙目前視,用疲憊的腳,為凝寂的土地踩一條透氣的甬道。

於是,夜半月光下,我彷彿聽到了漢唐的駝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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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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