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課 文化專制下的沉悶
余秋雨:
我們在前面為宋代和元代說了不少好話,這與傳統的歷史觀念很不一樣。接下來我們要做另外一番相反的文章了。
由於時間近,資料多,人們對明、清兩代的事情了解得多一點。寫書、演講、拍電視劇,也常常以明、清故事為題材。社會上經常會遇到一些“名門之後”,不管真不真,說起來也都是明、清兩代名臣或名士的“餘蔭”,卻很少扯到唐、宋。結果,一來二去,明、清通過大大小小很多渠道滲透到我們今天的生活,不少年輕人也只從明、清來了解中國歷史。
這種情景,在我看來,是悲哀的。一個古老文明必然會承受時間的篩選,但是篩選可分為“正面篩選”和“負面篩選”兩類。這兩種篩選,與社會階層的高低並沒有關係,請看中國普通的百姓也都知道屈原和李白的重量,而那些明、清時代的宮廷煙雲,反而是一些文化人在翻弄。
中國文化在明、清兩代,也有不少成果,但就整體而言,創造勢頭嚴重減弱。這有多方面的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一種“同質文化”已經繁榮了太久太久,其間的優秀人物已經湧現得太多太多,免不了元神耗散、精魂衰退。它本來應該完成一次根本性的轉型。但是在明、清兩代,中國文化還沒有出現這種轉型的契機。因此,衰落成為一種必然。
第二個原因是,自朱元璋開始,實行了一種帶有恐怖色彩的文化專制主義,典型事例是“文字獄”。乍一看“文字獄”並不普遍,但它卻構成了一種極為普遍的驚嚇。朱元璋在文化上的自卑轉化成了對文化人的鄙視和防範,“文字獄”正是體現了這種心理。他對每一個案件的具體指控其實並不相信,用現在的話來說,他是故意“找碴”。在這個過程中,他縱容和鼓勵了那些以告密、毀人、上綱上線為職業的文化打手。這場災難延續到清代雍正、乾隆年間,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再加上無限誇張的“科場案”,充斥着猙獰和血腥。在這種氣壓下,文化創造怎麼談得上呢?
就在這個時候,歐洲終於從中世紀的長夜中醒來了。由於長夜太長,他們對黎明的呼喚反而特別深刻。於是多頭並進,把歐洲全面推向進步。中國則相反,一直沒有長夜的體驗,因此也沒有黎明的興奮、覺醒的震撼、訣別的思索、轉型的勇敢。雖然明代在國力上還是世界領先,很多方面堪稱不錯,但在方向上卻已一步步走向保守、停滯、封閉、自滿、狹隘、僵化。清代前期改變了某些統治方式,卻沒有從根本上轉變這一勢頭,結果只能被歐洲比下去。到十八世紀末,中國古代的“好日子”,大體已經過完。到了十九世紀,中國將會遭受深重的世界性痛苦。
因此,我還要大家討論一下明、清兩代在文化上的衰勢。這很重要,直接影響到現代。
劉璇:
我印象最深的還是秋雨老師所說的“文字獄”,當時因言獲罪的例子有很多,比如徐述夔寫了“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在他死後遭剖棺戮屍之禍,全家被滿門抄斬,故交都被牽連。翰林官庶吉士徐駿的父親徐幹學是顧炎武的外甥,雍正八年(一七三〇),仇家揭發徐駿把“陛下”寫成“狴下”,還有“明月有情還顧我,清風無意不留人”的詩句,於是就以“大不敬”罪被斬立決。面對這些荒唐的慘劇,龔自珍寫了一首詠史詩,其中有“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這兩句,說的就是當時的文字獄太厲害,很多人寫書不過是為了討生活、謀俸祿。當時的知識分子是很可悲的。
呂帆:
從漢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開始,儒家在官方意識形態中獲得了崇高的地位。此後較長時間,道教、佛教獲得了很大發展,形成了儒、佛、道三足鼎立的局面。但在明清時代,佛、道兩家已少有創穫,儒家也漸歸沉寂。特別是八股文的流行和官方對程朱理學的推崇,使得整個學術思想界很壓抑,很沉悶。
叢治辰:
我想談兩件大事,一個是硬的,一個是軟的。朱元璋本身是一個很多疑的人,鑒於元末宰相專權,他就把重大權力全都抓在自己的手裏。在胡惟庸被搞掉后,從此就再沒有設過宰相,而且不準後代子孫再設宰相。隨之發展出一個龐大而殘暴的行政統治系統,這又為我們後來的文化專制主義提供了政治制度上的保障,這是硬的方面。另一件是軟的,乾隆皇帝在搜羅天下圖書編《四庫全書》時毀禁了一些書,所有明朝人寫的關於滿族的著作大多被毀掉。後來就連關於胡人的資料也大量被毀掉。這個行為雖然不流血,卻摧殘了文化的底線。
王安安:
我想提一下清**對江南知識分子和士大夫階層的幾次重大打擊,這就是秋雨老師前面提到的科場案。第一次是順治十四年(一六五七),發生了順天、江南、河南、山東、山西“五闈弊案”,最後江南闈十六房主考全部斬立決,數十人被判死或貶徙寧古塔。眾多德高望重的江南知識分子備受打擊。
順治十八年(一六六一)江寧巡撫朱國治誣陷蘇州、松江、常州、鎮江四府和溧陽縣“抗糧”不交者一萬三千多人,要求朝廷嚴辦。結果現任官降二級調用,士紳被黜籍者有一萬多人,三千多人被捕。考中的進士、舉人、生員都被罷免,斯文掃地,學校一空。
余秋雨:
我很高興,你們接觸這方面的材料不少。我希望大家對明、清兩代的文化專制主義有更深刻的認識,因為這是中國文化的一個巨大沼澤地。中國文化在近代和現代的悲哀,都與這個沼澤地有關。
我想告訴大家兩點:第一,明、清兩代的文化專制主義,在中國古代史上是空前的。秦始皇雖然也有過“焚書坑儒”的事,但那畢竟只是一個孤立的事件,不像明、清兩代,構成了對文化人的整體重壓和整體消解。第二,文化專制主義的最壞成果,是全社會對文化人的遭難已經習以為常,是文人中揭發、告密、批判者異常活躍,並永遠不會受到懲處。這種氣氛,造成了文化創造勢頭的僵滯和終止,造成了文化人尊嚴的潰散,造成了中國文化自我衛護機制的失落。
這就像現代醫學中所說的“免疫機制的敗壞”,後果十分可怕。中國文化幾千年的最大病症,就在這裏。直到今天,中國經濟發展而文化滯后,主要原因也與此有關。
但是,中國文人還有一種危難中的堅守,中國文化還有一種抵制破壞的生命力。明清兩代仍然產生了不少文化成果,而且有不少還是前無古人的。
我希望在座的同學們來為明、清兩代的文化成果投個票,看看在那五百年間哪些文化成果最值得我們年輕一代重視。為了節省時間,我昨天晚上把自己認為比較重要的十一個項目列了出來,大家就在這中間投票,好不好?如果我遺漏了,你們也可以補充。
第一個文化成果,是在哲學上程朱理學的發揚,心學的創立,心學的創立者是王陽明;
第二,編撰了《永樂大典》、《古今圖書集成》和《四庫全書》;
第三,小說創作繁榮,出現了《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特別是《紅樓夢》;
第四,戲劇創作也不錯,出現了《牡丹亭》、《長生殿》、《桃花扇》,崑曲延續了兩百年;
第五,京劇產生;
第六,出現了李贄、徐渭、金聖嘆、八大山人、揚州八怪等具有奇特生命狀態的文化人;
第七,出現了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這些具有啟蒙傾向的思想家;
第八,出現了以考據為治學主幹的乾嘉學派;
第九,出現了旅行家、地理學家徐霞客;
第十,出現了《農政全書》、《天工開物》等實用性的科技著作;
第十一,通過傳教士和其他途徑,西方文明大規模傳入。
(同學們進行投票,由王牧笛、王安安統計。)
王牧笛:
秋雨老師,投票結果出來了。
第一是王陽明心學的創建,哲學上的;
第二是小說的繁榮,尤其是曹雪芹的出現;
排在第三位的是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的啟蒙思想;
排在第四位的是《永樂大典》、《四庫全書》等的編撰;
第五是京劇的產生;
排在第六位的是崑曲劇本的創作;
排在第七位的是西方文明的傳入,西學東漸;
第八是那些具有奇特生命狀態的文化人的出現;
排在第九位的是一些實用性的科技著作如《天工開物》等的出現;
第十是形成了以考據為治學主幹的乾嘉學派;
排在十一位的是徐霞客。
余秋雨:
你們的投票結果使我感到安慰。在一些最關鍵的選擇上,你們與我基本一致。
首先,論中國文化在明、清兩代的最高成果,我也贊成把王陽明和曹雪芹放在最前面。但是,我可能會把他們兩人的次序作一個交換,把曹雪芹放在前面。
這兩個人都是文化創新的大人物,但是,真正以藝術形象深入人心的創新,是由曹雪芹完成的。創新是否被廣泛接受,是辨別它成敗的重要標準。當然,除了接受標準之外,還有一個等級標準。曹雪芹和王陽明都處於文化的最高等級上。因此,我們下一次會專門討論他們。
這裏有一個區別需要說明。你們投票選出的是“小說的繁榮”,順便突出了一下曹雪芹,而我則只把曹雪芹放在最前面。因為《紅樓夢》和其他幾部小說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等,完全不在一個等量級上。
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人的社會思想評論難能可貴,但是今天我們不能不把他們放在更廣闊的對比坐標上來評價。與他們同時,歐洲的近代思想家已經出現。相比之下,他們就成了能“按脈斷病”卻不能“開藥治病”的一群人。
京劇和崑曲的排列,我也希望把崑曲放在前面。這不僅是因為崑曲比京劇更有歷史,而且是因為崑曲在湯顯祖、孔尚任、洪昇等人手中更有文化高度。京劇的唱腔和表演很不錯,但文化內涵薄弱,思想傾向封閉,文學等級較低。
對於以朝廷的權力編纂辭書,我不像社會上一般人評價得那麼高。那只是一種特殊的文化保存方式,在當時,卻幾乎無法為社會所用,更沒有歐洲狄德羅“百科全書派”那樣的精神引領作用。相比之下,我反而更加看重“西學東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