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課 多記一個名字
余秋雨:
大家一定有點擔心了,我們用一學年的時間談中華文化史,怎麼到現在才談到唐代,難道明年還要繼續嗎?說心裏話,我很想與諸位長談幾年,但明年確實沒有時間了。你們中的好幾位,也要畢業。不要擔心,到年底一定結束,只不過我在這門課程剛開始時就已經一再聲明,我心中的史,輕重長短不按照實際展開的時間。我只願在歷史的魂魄處盤桓流連,而不願在平均主義的時間流水賬中使歷史喪魂落魄。唐代,就是最值得停留的千古魂魄所在。
今天我要強行向大家介紹一位文化人,那就是我前面提到過的書法家顏真卿。為什麼要強行?因為他的文化人格,光耀千秋。具有這種人格水平的文化人,在幾千年中國文化史上絕無僅有。
安史之亂突然爆發時,唐玄宗毫無思想準備,朝廷上下毫無思想準備,整個軍事行政系統毫無思想準備。盛世危機,就在於此。大家全都如痴如醉地進入了另一種習慣性準備:準備當夜的詩會,準備明天的樂舞,準備河邊的郊宴,準備山間的論道。在這種情況下,當危機轟然降臨,猝不及防的大地只能等待着首先挺立起來的人格支柱。這第一個人格支柱,就是顏真卿。
唐朝的三分之一軍隊都掌握在叛亂者安祿山手裏,唐玄宗着急而又凄楚地問道:“河北二十四郡,難道沒有一個忠臣嗎?”首先回答這個詢問的,居然是一個書法家。
顏真卿當時真的不容易,因為他和哥哥顏杲卿都是安祿山管轄下的太守。顏真卿的所在地在平原,即現在的山東德州。顏杲卿的所在地,是現在的河北正定。顏真卿首先起兵,發表了討伐安祿山的檄文,並且在一天之內就募集了一萬多士兵。由於他的號召力,黃河以北的反安祿山力量都紛紛靠近他。在很短的時間裏,就集中了二十萬軍隊,顏真卿被推舉為主帥。
顏真卿領導的軍隊很快就和安祿山的部隊交鋒了。身在山東德州的顏真卿要與身在河北正定的哥哥顏杲卿互通信息,距離比較遠,需要有專人聯絡。誰是聯絡人呢?就是顏杲卿的兒子,一個年輕人顏季明。他來來往往騎馬坐車,什麼時候起義,什麼時候發表檄文,什麼時候組織隊伍,現在安祿山的部隊在哪裏,人數多少……這些信息都是顏季明在傳遞。通過顏季明的聯絡,顏杲卿也舉旗平叛。
安祿山攻下了顏杲卿所在的城市常山,逮捕了顏杲卿,把他的舌頭割下來,把他的手剁下來,用最殘酷的刑罰對付這位英雄。隨後,顏家三十幾口全部被殺害,顏季明被砍頭。
在幾乎全家喋血的情況下,顏真卿仍然堅持領導隊伍攻打叛軍。這個仗很難打,因為都是臨時召集起來的人,缺少戰鬥力。而且當時唐王朝的戰略有誤,所以只能邊打邊走,慢慢向當時正在陝西扶風的唐肅宗靠攏。最後,終於會合了。
對於顏家的巨大犧牲,皇帝當然有高度評價,但朝廷總是打敗仗,也顧不上去紀念這個家族了。
兩年後,顏真卿自己用文章來祭祀犧牲的家人,其中最震撼的,是那份祭祀侄子顏季明的《祭侄稿》。由於後來成了中國書法史上的經典法帖,又稱為《祭侄帖》。世界上很少有這麼一個藝術作品,即使不了解它產生的背景,一上眼就被它淋漓的墨跡、痛苦的線條、倔犟的筆觸所感動。滿篇的漢字,都在長嘆和哭泣,而在長嘆和哭泣中,傲然筋骨又畢現無遺,足以頂天立地。這是中國文化史上唯一用生命符號勾勒最偉大人格的一幅作品。這種最偉大的人格,刻畫了一個英雄的時代、英雄的家庭、英雄的文人。幸好有它,讓盛唐即使破碎也鏗鏘有聲。
我上面這些話,是想誘導你們像我一樣,在人生過程中一遍遍地觀賞《祭侄帖》,並從中汲取力量,領悟中國古代的大丈夫氣質和君子風範。
顏真卿舉起旗幟,躍上馬背,帶着二十萬人向安祿山的部隊進攻的那一年,他四十六歲。又過了二十八年,誰也沒想到,七十四歲的顏真卿又接受了一個使命。
安史之亂以後,各地的軍事集團即“藩鎮”各自稱王,形成了藩鎮割據的局面。藩鎮本來應該被嚴格控制,但是在安史之亂的折騰中,很多藩鎮全然失控,又因與叛軍交過手而獲得了擴張的理由和力量。這對唐王朝來說,又構成了大患。其中,河南許昌的李希烈,非常明確地與另一支部隊聯合起來,準備跟唐王朝唱對台戲。當時在位的唐德宗認為李希烈帶了個壞頭,如果其他的藩鎮也跟着效仿,那麼唐王朝就會處處分裂,不像樣子了。
安史之亂帶來的真正災難,是它改變了社會結構:一個統一的王朝變成了一個個獨立王國。皇帝想來想去,覺得沒有實力去打李希烈,能夠做的只是勸誡和安撫。這個重任交給誰呢?皇帝想到了七十四歲的顏真卿。理由非常充分:第一,你李希烈過去打安祿山立過功,但第一號功臣應該是顏真卿,他完全有資格居高臨下地教育你;第二,顏真卿的年齡那麼大,又是文化名人,你能把他怎麼樣?
皇帝這一着棋,遭到有良知的官員們的一致反對。因為第一,李希烈造反的態度很明確,用不着再去勸誡;第二,從長安到許昌路途遙遠,老人家顏真卿的身體折騰不起;第三,早就失去了高貴的朝廷,好不容易擁有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化大師,相當於國師了,讓他親自出馬去執行這麼一個凶多吉少的使命,危及國魂。然而,顏真卿自己認為,這是他義不容辭的職責,毅然決定前往。在去許昌的路上,不論經過哪個城市,那裏的將士都會出來勸阻他,但顏真卿沒有回頭。
李希烈在城門外擺出一個陣勢來,企圖把顏真卿鎮住。顏真卿根本不在乎這一套,反而把李希烈給鎮住了。李希烈開始還希望顏真卿能做他的軍師,為他起草自立為王的文件,用盡了流氓手段。顏真卿非常憤怒,說,我來,就是要解決你這個問題的。李希烈說,你在這裏胡言亂語,我要把你推出去燒死。李希烈下令把顏真卿推到烈火前,顏真卿面不改色。好幾次又把他推到土坑前要活埋,顏真卿毫不屈服。於是,李希烈把他關在一個廟裏。顏真卿對身邊的人說:“這就是我的墳墓,我準備死在這裏了。”
在虎狼窩裏,顏真卿生活了近兩年。他不斷勸誡李希烈,阻止其謀反。後來,朝廷在其他地方採取行動,殺了李希烈的弟弟,李為了報復,縊死了顏真卿。朝廷為顏真卿舉行了隆重的國葬,葬禮期間德宗皇帝五天不辦公。
遇難的那一年,顏真卿已經是七十六歲高齡。他用生命捍衛了大唐文化的最後一絲尊嚴,也為中國文人在政治災難中的文化人格做出了最高表率。對於顏真卿的壯烈事迹,歐陽修在《新唐書》裏贊道:“嗚呼,雖千五百歲,其英烈言言,如嚴霜烈日,可畏而仰哉!”
顏真卿的事迹告訴我們,即使在最好的時代,也潛伏着嚴重的危機;當危機爆發的時候,大家都會企盼國家的力量,但是,那時候國家力量已經自顧不暇;因此,最終賴仗的,是深明中華文明興衰之道的文化人格。
文化人格看上去只是一支破殘的毛筆,一具老邁的身軀,卻是中國人的延續命脈。
為此,我甚至不讓你們討論,把一個顏真卿推到你們眼前。我相信中國社會今後還會遇到我們今天想像不到的磨難,因此必須把文化提升到人格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