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河是在寂寞中長大的,不想與人說話,又很想與人說話。

從懂事開始,唯一的談話者就是媽媽。媽媽的談話,主要是教習詩文。孟河雖然沒見過其他老師,卻也知道媽媽教得好。那些古典詩文好像就是她自己寫的,講得那麼知心。又好像是在觀賞後院的花樹,分得清濃淡高低。做人的道理,也都在裏邊了。

孟河知道自己學懂了,深淺冷暖,全在心底,不必考試。那次“淑女鄉試”奪魁,只是隨手摺柳,一點兒也不意外。那個“奪”字不準確,因為那些小姐都不行,不存在爭奪對手。只恨那次鄉試只限女子,如果男子參加,結果也不會太差。孟河想到這裏一笑,你看一個媽媽,一個小院,超過多少公私書院、名師碩儒!

記得那個斜陽入窗的午後,孟河隨口說自己最喜歡的文筆是《史記》,最厭惡的文體是漢賦。媽媽聽了一震,卻不說話,像石雕一樣坐着,眼眶裏有淚水。就在那天晚上,媽媽拉過椅子與孟河談話,卻談得斷斷續續。好像是,她違背了父母早就定下的婚約而下嫁爸爸,便與顯赫的家庭割斷了關係。她從父母那裏要了滿滿一船書和一個檀木浴盆,就不再回頭。直到生命最後,她也沒有告訴女兒孟河,自己來自何方。

一個人無法在短期內經受兩次背叛,孟河想。媽媽為爸爸背叛了自己的老家,而爸爸,或許很快又背叛了她……

如果山路上的老丈所言無誤,那麼,這便是一個天理不容的至冤故事。承受者,居然是一個躲在山村沉默寡言的女子,我媽媽。你匆匆離世的原因也在這裏吧,媽媽?總算,這份至冤如今扛在女兒肩上了。

難道,我應該立即做出第三度背叛,背叛這畫軸里的男人、丈夫、爸爸?可恨的老丈,三言兩語就把孟河此行的分量大大加重了。

這麼想,有點累。孟河抬頭看金河,金河也在看自己。孟河剛剛回憶媽媽教習詩文的情景,突然想到,這位船工的兒子是在哪裏讀書的呢?便開口一問。

“船上。”金河回答得乾脆。

“船上?”孟河很驚訝,繼續問:“什麼船?誰教?”

金河說:“這事說來話長,坐下說吧。”他讓孟河坐在船幫的木架上,自己也挨着坐下了。

坐下了,就可以說得耐心一點。

金河說:“我爸爸的碼頭,在南方的九狼壩,離這裏還有七百里。那裏的考生坐船去京城,要花費一個月的時間。多數考不上,回家又要一個月。兩個月在船上吃住,除了咿咿唔唔誦讀詩文,什麼也幹不了。如果這個時候出現一個小孩,那會是什麼情景?除了陪他玩,就是教他讀詩文。那麼多考生還在互相比較誰教得更好,結果,那船就成了最好的流動書院。那小孩,就是我。”

“那些考生都在爸爸面前誇讚我天資聰穎,爸爸也就當作了一件事。除了三年一度的朝廷大考外,各個州府的地方考試也接連不斷,考生都要坐船。你想想,我能拜多少師,聽多少課?”金河越說越開心。

“太壯觀了!”孟河驚嘆一聲,說:“我的課堂是一座山,你的課堂是一條江!”

“說得好。”金河說,“其實我的這種學法也有毛病,拜師雜了,又斷斷續續,學不完整。”

“不完整才好,讓山河補上……”孟河剛接過話便停住了,因為她看到金河突然抱了一下肩,抬頭看天,霍地站起身來。

“不好!”金河急切地大叫一聲。

孟河也站起身來,看着他。他失神地站在船舷邊,口裏念叨着:“寒潮,最大的寒潮,爸爸說起過……”

“寒潮?”孟河剛問,嘴唇已經凍得有點麻木,渾身奇寒砭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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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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