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後手
琥珀穿過垂花門,便見鴛鴦坐在一個綉墩上倚着門繡花。
她輕聲笑道:“你在這裏做門神嗎?”然後指了指門內:“老太太命我去說改上茶規矩的事兒,我還得進去回話呢。”
鴛鴦搖搖頭,聲音也壓得很低:“罷了,什麼大事呢。老太太說不許任何人進去呢。”
屋內,“賈母”正對着鏡子發獃。
這張臉真是熟悉又陌生。
玻璃雖然在此時是個稀罕物,哪怕公卿之家也不易得。但榮國府煊赫豪富,賈母又是寶塔上的尖兒,一應用度自然都是最好的。
屋內除了一面磨得光滑明亮的玻璃圓鏡,還有一架紫檀木的穿衣鏡。
“賈母”此時就站在這穿衣鏡面前。
屋內一個人都沒有,她忽然跪下來,對着鏡子裏銀髮如絲的自己磕了個頭。口中輕輕道:“母親生我養我,自然是大恩難報,可母親也冷眼旁觀玉兒的身亡,女兒不能不怨。”
“恩怨交加,女兒三叩首還報母親。也盼着母親去的安息。”
她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神情冷靜漠然:“但榮國府內許多人,不但於我無恩,更害死我的玉兒,此仇隔世難忘,我自然要她們一一還報。”
此時這個賈母的軀殼中,裝着的卻是賈敏。
她死後不知怎的,魂魄飄飄蕩蕩,入了薄命司。
在那裏她見到了女兒的一生,每一幕都令她錐心刺骨:若早知道黛玉要遭受這萬般苦楚,當年還不如自己帶了她走,黃泉路上母女作伴,也好過女兒孤零零的叫人磋磨,連死都死的凄涼無着。
及至賈敏魂魄出了薄命司,卻又不由自主回到了江南,目睹了夫君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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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前江南林府。
林如海將一方錦帕端端正正地疊好。
病容枯槁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
他咳嗽了一陣子才輕聲道:“敏兒,我自知大限將至。此時將人都打發出去,也好單獨跟你說說話。”
賈敏的魂魄認出,那方帕子,是她入門后綉給林如海的第一方。
沒想到這麼多年,他還留着。
“咱們註定命中無子,唯有一女愛如掌珍。自打你去后,我也看破了,只怕我也不是長壽的命數,自然要為女兒早做打算。”
“你生前總說起岳家待你極好,我想着,岳母必然也會好好對玉兒。於是早幾年就將她送了過去。”
“畢竟人啊,血緣是一回事,相處又是另一回事了。這幾年玉兒長在岳母膝下,自然情分深厚。不然要是等我死了,再將玉兒託付過去,只怕就不能親近了。”
林如海一笑:“只是我也有些後悔,這幾年沒有自己照料咱們的女兒。這回一見,她卻已經長大了。”
陰陽相隔,賈敏恨死了自己無法將實情告訴林如海。
榮國府哪裏能護持女兒,那根本是龍潭虎穴!
林如海自然不知,方寸之內,妻子的魂魄心急如焚,想要阻止他託孤給賈家。
仍然自顧自說著心裏話。
“敏兒,這些時日,我將林家累世之財都整理了出來。依着國法,林家無嗣傳承基業,未嫁的在室女可以得財產三成,其餘要充於國庫。”
“如今皇上登基,不如太上皇對我信重。於是我便打算將咱們家的產業盡數奉給皇上,連玉兒該得的三成也不留,只為求一分情面。
懇請皇上待玉兒出嫁時,御旨賜婚。若能有這樣的恩典,也算是玉兒的護身符。畢竟咱們夫妻都不在了,來日玉兒要是被婆家欺負了也無人護持。有個聖旨做護身符也就好了。”
林如海的目光望向窗外。
“只是敏兒,防人之心不可無。雖然岳家也以豪富著稱,然而我林家百萬家財,說不得賈家內就有人錯了主意,眛了下來。所以,我雖將此事託付給岳家,但其實早已將財產明細密折送到了皇上跟前。”
“若岳家完了此事便罷,要是生了謀財之心,眛了家財,自然是愧對咱們的女兒!”
林如海撫了撫面前的錦帕:“若岳家當真糊塗,太上皇在時也罷了,等太上皇一去,岳家可就要在皇上手裏吃個大虧了!”
他嘆息之聲幽微:“我只盼着不要有這一日才好。”
林如海靜了一會兒,勉強笑了笑,似乎在安慰自己:“敏兒,你常說起岳母疼你比兒子更甚,寧榮二府又滔天富貴,想來都是我小人之心了是不是?”
“咱們的女兒必會得御旨賜婚,平安一生是不是?”
林如海眼中微微沁着淚光:“可是敏兒,過了這幾年,我再見咱們的女兒,卻看她眉間愁緒纏綿,身子孱弱。想來外祖母再疼愛,跟親娘也是不一樣的。”
他語氣中傷感愈深:“我觀她說話行事雖然妥帖,但沒有一絲快活的模樣。敏兒,若你還活着,玉兒不至於此,她不至於此!”
話音剛落,林如海劇烈的咳嗽了幾聲,然後身子便倒了下去。
就在此時,賈敏只覺得自己魂魄一陣劇痛,眼前一黑,再睜開眼時,面前已經是榮國府諸人了。
而她花費了一整個白天,才確認了這件發生在自己身上,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的魂魄,居然佔據了賈母的身子!
賈敏垂目:她天生聰慧,又嫁入林家做了許多年當家主母,心中自有丘壑。
於是哪怕突然到了這裏,佔了賈母的身,又穿到這樣一個特殊的時間點,她很快也就理清了思路。
賈敏是恨,恨不得賈家這些人死光算完,給自己女兒陪葬。
可她有比恨更重要的東西:此時她的玉兒還沒有死,還好好的在江南,等再過幾個月,自己就能見到她了!
無論如何,她不能讓女兒再過那樣的人生。
賈敏望着鏡子:今日過後,我就是榮國府史太君了。
她唇角微微一動,露出了一個和氣的笑容:這個身份實在很好,整個榮國府沒有比這個身份更高,更適合照顧女兒的了。
而更妙的,是這個時間點:如果她沒有記錯,三個月後,賈政的生日,正是元春封妃之時。
她的聲音輕飄飄打着旋散在空中,冰涼譏誚:“真是件花團錦簇的喜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