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第三章]
夜色漸深,本該最是喧囂的紅樓,今夜被重兵把守,而那裏頭的姑娘們四處逃竄。不多時,外頭便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幾個行人。
秦嫿逃跑間,一腳踩空石階,身子晃了幾下,還沒站穩就又被人從身後撞上,她下意識撐了一把石柱,髮髻鬆散。眼睛在黑夜裏亮的驚人,秦嫿腳步未停,仍在左右張望,將將避開人群站穩時,忽然後背撞上一個人。
秦嫿身子朝一邊傾去,又被那人伸手握住胳膊。
力氣太大,秦嫿忍住皺眉喊痛的衝動,趕緊踩穩腳下往旁邊讓去。
轉身去看那人,髮髻上的步搖隨着她的動作跌落,秦嫿的幾綹髮絲散下,系好的面紗也隨之滑落。
秦嫿沒想到會在這地方遇見傅時珣,愣了一瞬,趕緊低下頭行禮:“多謝王爺。”
傅時珣低垂着眼瞼,居高臨下的盯着秦嫿,他衣着華貴,從秦嫿的眉骨上往下看,沉默片刻,收回眸子裏變了幾變的情愫。
瞧見她收了禮,站直身子,傅時珣出聲問:“在找人?”
傅時珣難得能主動開口詢問,秦嫿雖心中詫異,但也還是仰起頭直視傅時珣,輕聲應下。
“那位頭牌?”傅時珣不等她回答,又接着道:“方才本王瞧見了胡家那位。”
秦嫿眼神微晃,她用力抿了下唇。
胡氏一族無官無爵,祖上鹽商起家,雖說地位不高,但耐不住有錢,而且如今的胡家老爺年輕時又救過鎮國公一命。有鎮國公這個靠山在,上京城中也無人敢招惹胡家。
可偏生是胡家二公子,成日裏最喜逗弄蟈蟈,干一些上不得檯面的事。
胡公子對秦錦繡垂涎許久,已不是一日兩日,如今秦錦繡落在他的手上,秦嫿後背上的汗毛四起。
抬起眼看了看傅時珣,秦嫿又大着膽子問:“王爺可是見到他往哪而去?”
傅時珣的眼落在她艷麗的唇瓣上,波瀾不驚的回應:“不知。”
秦嫿的齒沿掂了掂唇面,她點點頭道謝:“奴婢多謝王爺。”
認真的謝過之後,秦嫿轉身朝胡家那邊走去。
等她走遠,傅時珣朝身後看了眼,黑衣男子快步趕來,站定在他身後:“爺。”
“去,跟上去。”傅時珣稍抬下巴。
暗衛再次隱入月色中,悄無聲息的跟上秦嫿。
胡家不遠,就在長街以東的一條巷子裏。
秦嫿跑了幾步,只用了半盞茶的工夫便到了。
她站在胡家大門旁邊的石獅子雕像邊,猶豫片刻,有些擔心秦錦繡本來沒事兒,但因為自己無端找上門而被胡公子遷怒;可又怕因為自己的不作為,叫秦錦繡丟了性命。
秦嫿跺跺腳,再三思量,攥緊指尖跑到胡府大門前,低聲詢問守門家丁:“小哥,煩問一句,胡二公子可回府了?”
守門小哥睨她一眼,板著臉回應:“未曾。”
秦嫿不大相信,卻也無法追問。
下台階后,她偏過腦袋朝後門張望時,發現了停在後門口的馬車,馬車掛着的燈籠上印着“胡”字。秦嫿好幾回都看見,胡二公子坐着那馬車去紅樓。
秦嫿氣急的回頭看了一眼守門小哥,他仍舊是板着張臉,似是極其剛正一般。
分明……分明就是在騙人。
心裏實在是焦灼不已,秦嫿走到後門口,避開家丁的視線,看了一眼這圍牆高度,實在是有些高。
秦嫿佝僂着腰繞了一圈胡府的圍牆,終於在水溝旁邊,瞧見一個不甚明顯的狗洞。
她彎下腰扒拉了幾下比人高的草,聞着近在咫尺的暈臭味,秦嫿頭腦發暈,將面紗系的緊了些,匍匐在地上一點一點的朝里挪動。
進去其實不算難,可胡府家大業大,只怕是難以找到胡二公子的院落。
誰料上天助及,秦嫿抬眼便瞧見一間亮着燭光的屋子,她快步過去扒着窗戶縫隙往裏看,發現好像是廚房,裏頭隱隱約約還有幾個丫鬟的說話聲。
“瞧見了嗎,二公子似乎帶回來了個姑娘。”
“小翠不是一直想爬二公子的床,難怪方才看見她蔫巴巴的。”
“你素日不是不待見小翠,待會兒給二公子送晚飯,你讓她去唄。”
在人家的地盤上,秦嫿急也急不得,只得耐着性子細細聽了一陣,搖搖頭,覺得這些人心眼真壞。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工夫,秦嫿聽見裏頭聲音小了些,有人開了門。
她悄無聲息的四處張望過後,發現並無他人,踮着腳遠遠跟在兩個丫鬟後頭。
這夜深了,院子裏縱然是亮着燈籠,卻也是看不清楚人。
秦嫿規斂的跟在後面裝作府上丫鬟,繞過好幾處長廊,終於到了一間屋子前。
屋子裏面亮着燈,可外頭卻沒人守着。
叫小翠的丫鬟在門口輕聲喚:“二公子,廚房給您送晚飯來了。”
“放門口就滾。”這聲音粗獷沙啞,還帶着明顯的喘/息聲。
小翠臉一紅,跟身邊的丫鬟將東西放下,快步繞過去離開了。
秦嫿發現這外頭安靜得很,心中正存疑,就聽見裏頭傳來一聲男人的唾罵。
她掐了一下掌心,提着口氣走到門口,指尖顫抖的打開門飛快地鑽進去,左右張望兩眼趕緊到柱子后躲着。
胡二公子正是興起,壓根沒有察覺到門口的動靜。
秦嫿渾身緊繃,無聲無息的進了裏間,她看見胡二公子的背影起伏,在紅樓里待了這麼多年,秦嫿自然知道那是在做什麼。還來不及臉紅,就看見緊閉雙眸的秦錦繡稍稍偏了腦袋,露出少許側臉,半分動靜也沒有。
霎時間,秦嫿只覺得心悸。
怒火已經漫過理智,秦嫿雙手拿起木架台上的白玉花樽,幾步走到胡二公子身後,狠狠揚手對準男人的後腦勺,沒有絲毫猶豫的砸了下去。
力氣似乎不夠,因為胡二公子竟還試圖偏過腦袋來看她。
秦嫿繃緊唇角又給了他兩下,胡二公子霎時閉上眼睛朝地上倒去,秦嫿顫着手指抄起被子甩到他身上,蓋住那令人作嘔的赤/體。
看着秦錦繡雙目緊闔,秦嫿心中不妙。
彎腰湊過去小聲喚:“錦繡姐姐,錦繡姐姐你快醒醒,錦繡姐姐?”
握住她被抓爛的肩膀,秦嫿伸手搖晃兩下,卻仍舊不見秦錦繡反應。
秦嫿正想再出聲,不料聽見外頭遙遙傳來的丫鬟聲。
她手指一抖,趕緊折回去掩住門,而後快速滅了屋子裏的燈。
門外剛站定一個影影綽綽的人,不等那人開口,秦嫿率先拾起桌面的茶盞摔在地上。
府上人皆知胡二公子秉性,尤其是夜間最不喜人吵鬧,這一茶盞摔下,外頭的人尚未開口就趕緊快步離開。
秦嫿摸黑走到床畔邊,又喊了幾聲,卻發現秦錦繡仍舊是沒有動靜。
她急的團團轉,白凈的面容漲紅,淚珠子都快從眼角溢出來。
甫一轉身,秦嫿便瞧見另一扇窗戶邊,有道身影背着光負手而立。
秦嫿眼裏露出一絲恐慌,手指慢慢蜷起,連帶着勾起指縫間的裙擺都被攥在手心。
她吞咽兩下口水,方才那種喘不出氣的感覺又漸漸蔓延開來。
“你是何人?”秦嫿啞着聲音問,在這寂靜的房間裏,顯得有些失真。
那人的身型儼然不動,淡聲問:“知道你方才錯手打傷的人是誰嗎?”
這聲音她熟悉,是傅時珣。
秦嫿也沒仔細注意傅時珣的話,只屏息望着他:“奴婢知道,胡府二公子。”
傅時珣收回手,慢慢走到她面前來,兩人之間隔着一步之遙,傅時珣垂眸盯着秦嫿:“你可知道,今日你只要出了這院子,又會是什麼結果?”
秦嫿被他這語氣嚇得驚顫,輕拽裙擺直直跪下:“王爺恕罪,奴婢……奴婢只是想救人,並無傷人之心。”
“呵。”傅時珣忽而笑,轉了轉扳指道:“你要救的人,早已沒了氣息。”
方才看見秦錦繡第一眼,秦嫿心裏便有這念頭,但此刻被傅時珣提醒,她還是忍不住回駁:“沒有。”
秦嫿半仰着頭,眼睛明亮,神情執着。
傅時珣眼神淡然,慢聲說道:“她臉色慘白,四肢僵硬,脈搏停止。”
他的這些話彷彿敲碎了秦嫿的脊梁骨,她慢慢彎下腰,手指摳在地面上,半天都沒出聲。
傅時珣睨着她的後腦勺,莫名覺得這話有些重,腦子裏回想方才看到的那一幕,她拿着花樽,狠狠砸下去的模樣。
正想說話,兩人都聽見了屋子外頭窸窸窣窣的一陣腳步聲。
指尖摩擦着扳指,傅時珣彎腰抓住她的胳膊,將人帶到屏風后:“別出聲。”
屋外的門被人敲響,秦嫿思緒收攏,她聽見胡夫人在外面喊:“兒啊,你歇下了嗎?”
裏屋沒有動靜,門“咯吱”一聲,被人推開些,就在秦嫿攥緊指尖之際,忽然又聽見胡夫人莫名合上門,快步離開了長廊。
秦嫿鬆了口氣,手指撐着屏風木框。
“跟我走。”傅時珣在她身後出聲。
秦嫿去看他:“您說什麼?”
傅時珣眼神淡漠,說出的話更是沒有半分溫度:“你應該知道的,不跟我走,最遲明日一早就是你的死期,或許待會兒你出這扇門,便會被人抓住。”
“王爺,我不做妾的。”秦嫿雙手背在身後,緊緊揪在一處,“而且我不能丟下錦繡姐姐不管。”
傅時珣勾了勾唇角,露出一絲嘲諷的弧度:“你未免過於高看你自己。”
“至於她,待會兒自會有人來尋。”
秦嫿被他的笑刺傷眼,默默別過臉。
臨走前,秦嫿站在床畔邊,彎下腰認真的將破的不成樣的衣衫給秦錦繡拉好,試圖為她遮住僅剩的最後一點自尊。
傅時珣看着她的舉動,喉頭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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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鐘后。
定遠侯次子趙禹宵帶着一大批侯府家丁敲開胡府大門。
趙禹宵站在正廳門口,看着急急忙忙趕來的胡夫人,他冷着聲音道:“方才我得到消息,聽聞之前我在紅樓重金贖下的姑娘,被胡二公子掠回來了。”
胡夫人額角生汗,皺眉道:“怎會,趙公子是不是記岔了。”
見她這般說,趙禹宵也懶得與她廢話,單手背在身後漠然道:“究竟是不是岔了,搜一搜便可知。”
他抬眼靜靜盯着胡夫人,“還望胡夫人行個方便。”
沒等胡夫人同意,趙禹宵帶着家丁直直朝胡二公子的屋子走去,看着黑燈瞎火的窗戶,他抬腳踹開門,站在門口,竟是聞到一股血腥味。
皺了皺眉,趙禹宵抬手。
家丁進去點燃燭燈,趙禹宵快步進入裏間,目光定定落在床沿邊了無生氣的女子。
他手指一顫,踉蹌幾步趕了進去。
秦錦繡早已斷了氣。
就如同傅時珣方才說的那般,她艷麗的眉眼泛着冷白,薄唇上全是血痂,就連規矩置於小腹上的一雙手,指甲撕裂開,手指渾然都被血浸染。
趙禹宵呼吸不暢,腦海中浮現起第一次在紅樓見秦錦繡時的模樣。
她張揚的笑意蔓延開來,聲音嫵媚嬌軟,笑着看了他一眼。
只那一眼,趙禹宵這麼多年都沒能忘卻。
好不容易等到秦錦繡出閣,重金為她贖身,給她良民身份,迎她入府。雖不能給一個正妻名分,可他的身邊,除了她卻也從沒有旁人。
他想着,來日待兄長承襲爵位后,他便帶着秦錦繡分府而居,好好過他們兩個人的日子。
誰曾想,他只慢了一步。
便是錯過了。
身後傳來胡夫人的尖叫聲,趙禹宵慢慢回過頭,才發現地上的胡二公子。
趙禹宵抬腳,狠狠朝着他的肚子再次踹去。
胡夫人紅着眼瞪他,卻只見趙禹宵彎腰抱起渾身骯髒不堪的秦錦繡,他轉過身來,眼裏像是淬了冰般。
趙禹宵掃過胡二公子染了血跡的臉,啞着聲音道:“這件事,我絕不會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