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 下
“食水者善游能寒,食土者無心而慧,食木者多力而拂,
“食草者善走而愚,食葉者有絲而蛾,食肉者勇敢而悍,
“食谷者知慧而夭,食氣者神明而壽,不食者不死而神。”
老叟背着竹簍走在終南山崎嶇的山途,一步一吟。
青錄子緊隨其後,亦步亦趨。
仙山福地的霧濃白而厚稠,天穹流變之雲都不及終南山嵐這樣廣納萬物。他們一步步走了,留給人世兩個被霧氣隔絕的,單薄的背影。
青錄求道六十年,性命通達,終於能與先天一炁交感。
他這個道號是師父為他取的,癩頭和尚引他入門,壽數盡了,便自轉生輪迴去。青錄子為求高妙道法,拜在釣鯨台東曦道祖門下,為宗門首徒。東曦道祖每三百年開道場一次,前來拜師者泱泱湯湯,能入法眼者不過三四人。
在東曦道祖門下修行了二百年,青錄子以絕大法力再塑神魂,晉陞純陽之境,自此便可受稱一聲真人。
求仙問道,超凡脫俗,成日裏御劍遨遊五洋,與天宮神人宴飲,身心皆喜樂不盡。世上王朝更迭如春花開謝,人間百千疾苦不能傷仙人分毫。
青錄子被押往斬仙台的時候,回憶起萬年前的一個漆黑夜晚,他與師父站在終南之巔遙望西北神京,千重宮闕燃於兵燹,萬戶人家流離失散,生民哀嚎聲傳百里。
入門那一日,師父曾這樣問他。“你可知,為何仙人只在山中?”
青錄子答道:“仙人不可久近人居,紅塵臭濁蒙蔽神魂,劫氣酷烈害人道途,欲得逍遙,超世第一,隱逸第二,最次為解脫,否,則千年苦修一朝散盡。”
師父沉默了很久,他說:“仙路孤獨,最是難挨。神通不得顯於凡目,甘霖不可施於焦土,巫蠱術法見物則傷,持咒畫籙究竟為空。飛劍雖利,難斷人心朽木,丹鼎金功,不渡庸陋籍草。人世寸寸而進,仙山步步皆退。歷今五千劫后,世上再無仙人。”
……
世人皆知有仙。成仙者究竟寥寥。
求道入門第一重關竅便是辟穀。餐朝露,採薇食,如此百日,人皆形容枯槁。
師父從沒要求青錄子辟穀。大約他這樣有人領着入道的仙人是不必走這一步的。
他自己試過辟穀,只是很不成功,三天兩頭被邀去天上神宮飲酒吃席,總之是忽得有哪個神女要賞花賞景,於是就安排開個賞花會,大設宴席三百日,於人間便是三千年,又忽得有哪位天將要誇功耀德,設宴六百日,於人間是六千年。
師父一直都是天宮座上賓,就連玄穹高上帝開神仙宴都得請他做客,青錄子第一次跟着去,不知道一場宴會居然要那樣久。
入道辟穀的凡人往往是不成就的。
他們乾瘦、清癟的軀體似老舊的紙皮子,因飢餓神志恍惚了,有時走在仙山高崖,不慎失足就跌死谷底;有時行於道旁,慢慢不說話了,也忽得撲倒,沒有了生息。說來也是怪事,如若有一同求仙的凡人,一個辟穀餓死了,餘下的就不會死,倘若人多了,那麼餓死三兩個,餘下的也還能活。都說,辟穀之人體內有清靈之氣,食之延年益壽。
青錄子找到師妹甄狸兒的時候,她就是辟穀不成,將死之人。求道眾都知曉她命不久矣,便早早簇擁在她身旁三尺,一個圈接一個圈,死一個女人,要供百人分食。這樣一個死去還有一個,或許其他人就能熬過辟穀。
她仰面倒在一片灰黃的苦土原,風從凡人們的腿隙拂來,燥熱而酸澀。腐敗在田裏的毒蝗蟲,朽爛的荊棘葉,結黑霜的粗礫岩,一寸一寸,叫辟穀人舔舐過,抽干最後一點營養。哪怕如此,尚未有一人辟穀功成,不成便是絕路,老天如此,死生從不由人。
青錄子彼時將仙體暫歇東林老柏樹蔭下,元神御劍直入青冥仙闕,正待持金籙赴宴,忽又回首間茫茫人世,焦枯如泥犁,那甄狸兒半身已沒入苦土,只一雙眸子仍未肯閉歇,因而叫青錄子心中震動,當即按下劍光,施展幻化仙法,偽作跛足老道,手執一幡,遠遠踱來。
彼時他搖晃法鈴,嘶聲清誦度厄經,倘有慧眼,當見:地涌甘澧,天降金粟,妙風舒和,仙葩綻放,百鳥雀躍啼聲似樂,走獸奮勇奔行如雷,九天宮闕神仙盡展顏,十地苦獄厲鬼揚精神,有此真人誦真經,可超拔三界三際一切礙難。
凡胎肉眼粗鄙淺薄,有真人當面而不識,青錄子繞那群氓,轉了三匝,只甄狸兒一人心有所感,頓悟辟穀仙術,就此長生入道,她縱身躍出凡體,當空化作錦鯉魚,倏忽遨遊北海而歸,又反覆人形,拜服青錄子身前,高呼仙長,感念大恩今生不敢或忘。
青錄子便將她引入門牆,殷請祖師收徒,自那天起,小師妹便一直伴他左右。
待當年,天將揮刀割下甄狸兒的頭顱,她也見人間苦土原畔凄凄荒草,舊日凡人身已深埋九泉下,屍骨叫辟穀人啃嚙地乾淨,曾有髑髏白如霜雪,今已朽如黃泥。
師父曾告誡青錄子,修仙第一等大忌,便是動了凡心。慾念熾盛者,五蘊如焚,身入魔道而不自知,合該走那斬仙台一遭,取下頭顱以填天帝寶座。
但宗門裏頭一個死的正是師父,他豐潤圓滿的仙人頭顱叫泰山帝君捧着,一步步沿着仙家宮闕,轉了九匝,隨後一抖手,就丟擲在天棄淵下。
甄狸兒問師兄,為何師父要被殺,青錄子搖搖頭,什麼也沒說,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說罷了。畢竟說錯話是要死的,師父就是說錯了話,讓不該聽到的人聽到。玄穹高上帝詰問他是否揚言叛逆,師父供認不諱。他只是把自己說過的話,再說了一遍。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人間一日,地下一年。朝朝暮暮,千秋萬代,億萬生民焚香供奉,方有仙家寰宇之富庶,此等強擄暗奪,愚人心目之邪行,當休可矣!”
……
夢終有醒時。青錄子被力士押解上了斬仙台,有仙官奉旨誅賊,朗聲道:
“爾等求仙之輩,根本庸陋,辛苦萬載得道,然不思天帝恩典,投身域外天魔偽道,致使人間塗炭,罪莫大焉!今有罪仙青錄子,食君之祿,欺君之事,悖逆綱常,天道不容!此獠挑唆人間黎庶謀反作亂,私劫仙家香火,污言抹黑天庭法紀,口舌不遜,其罪證確鑿,按律當斬,爾可還有話分說!”
青錄子張開嘴,早已被拔去舌條,如何能言說心中苦忿,便只將黑枯洞洞的咽喉袒露在群仙面前。
闊步昂首的力士,揪着他的臂膊,將青錄子按在斬仙台上,待一聲令下,刺白刀光在他脖頸一繞,大好頭顱便就此飛了起來,空洞的唇齒還大張着,那無頭的身軀終於不再沉默,噴血的腔子裏發出長久的悲歌。
“世事煎熬天路斷,人間苦土飲塵埃,且看!繁華究竟過眼空,五千劫后,狂飆盡卷三界亂,大勝!再無神仙凌凡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