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桂花糕·病危
Chapter11
桂花糕·病危
這個世界,有力量的人,才能談公理。
——張恨水
殷老太太和容茵的這次見面,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也正因為在意料之中,兩人見面時,各自都覺得彷彿被無數雙眼睛盯着。有那麼一段時間,雙方坐在桌子兩端,誰都沒有開口講話。
許久,還是殷老夫人先開口:“這盤桂花糕,是若芙親手做的,你嘗嘗看,是不是小時候常吃的味道?”
桂花糕是蘇城的傳統甜點,如今各式各樣風格的桂花糕層出不窮,街上隨口問一句,每個人都吃過。可只有蘇城傳統的桂花糕才最地道,不僅瑩白如玉,桂香濃郁,還佔一個“細膩化渣”。若咬一口,撲簌簌地往下掉渣,這桂花糕就做的不是味兒了。
她拿起甜品叉,叉了一塊,兩口咬光,一語不發地吃着。
殷老太太問:“若芙的手藝,還可以嗎?”
容茵放下小叉,雙手交握放在桌沿,看向殷老夫人:“您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殷老太太說:“容茵,如果我說以你外婆的身份,跟你央求一件事,你也一樣要這麼冷情嗎?”
容茵說:“您這麼說,太抬舉我了。我是打算在平城定居,但我就開了那麼一間小甜品屋,具體什麼樣,您女兒也自己去看過。我不覺得殷家有什麼事,是我能幫上忙的。”
殷老太太說:“那如果你能幫上忙呢?”
容茵定定地瞧了面前這老婦人幾秒,突然笑了。
殷老夫人沉寂幾天,突然提出要和容茵見面,怎麼可能沒做足萬全準備?容茵這樣的反應,放在從前,或許有可能激怒她,但殷家到了如今這般田地,也容不得她在平城這塊地界上擺什麼譜了。
殷老太太目光如炬地看着她:“容茵,你如果有什麼脾氣,儘管朝我撒,朝你小姨撒,但不論你怎麼排斥,你身上也有殷家一半的血。殷家走到今天,裏面也有着你母親當年的心血,現在不是我要求你幫什麼忙,是殷家需要你。我知道你是個識大體的孩子,今天這件事,我希望你能聽我好好說。”
容茵沒言語,她剛才突然想笑,不是因為別的,而是殷老太太今天話語裏的試探和要挾,和那天殷筱雲到她甜品店去,要她先答應她一件事的神態口吻,簡直一模一樣。
真不愧是一家人。
殷老太太又說:“那位小唐總,看樣子對你是認真的,容茵,外婆不要求你別的,只要你勸勸他,就當幫你娘家一把,讓寄味齋和唐氏簽訂長期合作協議。有我看着,有筱雲和若芙頂着,寄味齋未來不會讓他失望的。”
容茵沉默許久,說:“您今天和我說的這番話,算數嗎?”
殷老太太被她問得一怔。
容茵微微一笑,說:“我媽過世后,誰不知道這些年寄味齋的實際掌權人是殷筱雲?今天她把您搬出來讓我和唐氏鬆口,那明天她又提更多的要求,我該怎麼做?”她攤開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不瞞您說,在談戀愛這方面,我和我媽媽是一樣的人。我不是非要得到愛情不可,如果這輩子沒遇上合適的人,單身過完這一生,我自己也能活得很好。但我遇到了唐清辰,不論外界怎麼評論他,在我心裏,他是個很好的人,我願意尊重他、理解他、愛他,而且我絕不會站在自己的利益立場去設計他、算計他。所以您今天所謂的求我這件事,我辦不到。”
她抬起眉眼,這個眼神看過去,令原本勃然變色的殷老太太瞬間啞火。
太像了。
容茵的這個眼神,太像曾經二十來歲的殷筱晴了。
容茵說:“如果寄味齋真如您所說,能夠做到合作以後不令唐清辰失望,那麼我的建議是,直接拿出一份成熟的合作案,和唐清辰開誠佈公地好好談一談這件事。在外人眼裏,若寄味齋還當得起這塊百年老字號的招牌,何必非要採取聯姻的方式?有實力的人,從來用不着採取什麼非常手段。”
殷老太太沉默半晌,說:“如果唐清辰猶豫不決,你能不能幫忙—”
“他從來不是猶豫不決的人。”容茵看着眼前這個任何時候裝束精緻、沉穩鎮定的老婦人,第一次放柔了嗓音,“這些年您什麼都聽殷筱雲的,有沒有想過,如果如今寄味齋的決策人不是她,而是我媽媽,會是怎麼樣的光景?再換一個角度,如果今天不是寄味齋求着唐氏合作,而是蘇城一家新晉崛起的小公司想和寄味齋合作,您決策的判斷標準又是什麼?唐清辰他是生意人,生意人有生意人的做事標準,我想,這裏面的門道,您比我心裏有數。”
殷老太太說:“容茵,我這裏,還有一件事想託付給你。”
容茵沒有說話,但聽到殷老太太說了那個“還”字,知道自己此前的剖析,她是認真聽進去了。
殷老太太望着她,目光里難得透出懇求的神色:“我在這兒不會待太久,筱雲也是,但若芙,她一心想留在平城、留在君渡,唐老先生也答應了。我希望,你能看在血緣一場的份上,幫助她、指點她、提攜她!”
這三個詞一個比一個重,任何人聽在耳中,都會覺得如有千斤重。
容茵這次卻沒有說話。
殷老夫人看牢了她,嘴唇嚅動着,還有點兒顫:“容茵—”
容茵搖了搖頭:“這件事,我辦不到。”
殷老夫人突然伸出手臂,橫過桌子拉住她的手:“就當外婆求你,不可以嗎?”
容茵抬起眼,她的眼睛笑彎彎的:“當年,您就是這樣求我媽媽的,對嗎?”她突然覺得有點兒滑稽,越說越忍不住笑,“您求我媽媽別跟殷筱雲計較,哪怕發現她一直在偷拿寄味齋的錢補貼自己那個小家,甚至學人去炒股輸了幾十萬,您也懇求她看在姐妹情深的份上,看在大家是一家人的份上,包容她、原諒她,甚至將自己琢磨出來的甜點技法悉數教給她。”
容茵越說,越覺齒冷:“她死之後,這些東西就成了殷筱雲獨創、殷家所有,其中就包括今年讓殷若芙在君渡大綻異彩的雕花技法。可哪怕這些事我一直都知道,我也犯不着對殷筱雲有那麼大的敵意。我對她的態度、對你的態度,您到現在還不明白是為什麼嗎?我爸媽當年的車禍,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您應該比我更清楚。您說讓我當您是外婆,可我叫您一聲‘外婆’,您覺得您配答應嗎?”
殷老夫人的臉色在她提到“車禍”兩個字的時候,遽然變色。待聽到她最後一句詰問,彷彿沾到了什麼燙手的東西一般,突然鬆開了此前拚命拽住容茵的手。
容茵眼看着這個向來優雅得體的老太太,如同一隻飽滿光鮮的橘子,逐漸被風吹乾了水分,皸裂,顯出乾癟疲憊的老態。也不知過了許久,殷老夫人艱澀地開口:“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女兒,難道要我這把年紀再失去第二個女兒嗎?”
容茵只覺得如鯁在喉,胸口憋悶得厲害:“您為了維持殷家表面的安穩……”她哽咽了聲音,一度說不下去,“殷筱雲是您的女兒,難道我媽媽就不是您的骨肉至親?您只考慮到她的感受,那您有沒有想過,這麼多年,我媽媽那麼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墳墓里,她能閉上眼睛嗎?”
如果說之前那個晚上,汪柏冬所言只是戳心扎肺,讓她透不過氣,那麼此刻從容茵嘴裏吐出的每一個字,都讓她幾乎難以承受,卻又忍不住一個字一個字地聽完。
如果筱晴還在,會不會也會這樣對她說話?
如果筱晴真的地下有知,會不會就是這樣看着她?
筱晴死後這麼多年,都不曾入過她的夢。
是不是就如同這孩子說的,筱晴真的恨透了她……
一陣劇烈的絞痛攫住她的心臟,如同誰的手驟然抓住她的心臟狠狠揉搓……殷老夫人倒下去的時候,看到的是容茵湊近後放大的臉龐。那臉上無悲無喜,沒有恨意,更沒有暢快,就如同在看一個陌生人。
……
殷若芙得知消息趕到病房時,還未進門,就聽到了裏面的爭吵聲。
說是爭吵聲,不如說是母親殷曉雲一個人的吵聲比較準確。
不用看也知道,房間裏站的另一個人肯定是自己那位表姐。因為最近幾天,媽媽每每在家裏提起容茵,就是這麼叫她“小妖精”“沒良心的東西”,還有“小雜種。”
不論她怎麼咒罵,外婆都當沒聽見一般,直到那天聽到媽媽罵到最後那個詞,才突然起身,抽了媽媽一巴掌。
她也覺得媽媽有些過了,再怎麼說,容茵也是自己的表姐,外婆的外孫女,真真正正的殷家人。如果說容茵是“小雜種”,豈不是把外婆也一起罵進去了?媽媽大概是真氣糊塗了。
這裏是特護病房,按理說是不許這麼吵鬧的。但唐家應該花了大價錢,把拐角過來的半層樓都包了下來。不然這麼大的聲響,換作平時,護士早就過來制止了。
殷若芙走到門口,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但房間裏的人似乎誰都沒留意到。她擰了擰門把手,卻發現房間門被人從裏面鎖住了。隔着玻璃,她看到容茵面朝著門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上好像在剝着一顆橘子。媽媽則站在她面前,仍然情緒激動地嚷着什麼。
殷若芙其實不喜歡容茵。同為家族裏平輩的孩子,難免要被長輩拿來比較。雖然容茵早就不和家裏往來,但媽媽總會在她面前提到這個名字。從小,不論學什麼、做什麼,媽媽都會用容茵做例子來激勵她、刺激她,直到她順利考上媽媽滿意的大學和專業,噩夢才終止。
可讓她沒想到的是,來到平城后,才是真正噩夢的開始。
這一次的容茵,不再是媽媽口中頻繁提及的一個名字、一個符號,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這個活生生的人,不僅和她在同一家酒店的甜品部工作、競爭,還和她喜歡上了同一個人。
她自認並不是十分聰明的人,幾次故意給容茵使絆子,包括那天故意在走廊與唐清辰巧遇,和他一起去容茵房間“捉姦”,都是媽媽給她出的主意,柯蔓梔幫忙打探和傳遞的消息。可即便是這樣,她還是眼睜睜地看着容茵和唐清辰越走越近,他們兩個人在同一個場合時,唐清辰看容茵的眼神總是淡淡的,但他幾乎隔一會兒就要朝她的方向瞟上一眼。可能連唐清辰自己都不知道,他看容茵的次數有多頻繁。
容茵也不知道。只要在工作場合,她的全副注意力就都交給了面前的作品。
可她全都看到了。
平生第一次喜歡一個人,還是一個媽媽和外婆都滿意的對象,而這樣好看、優秀的一個人,眼裏卻始終鐫刻着另一個人的倒影,這種滋味兒,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會懂。偷偷喜歡一個人的甜蜜和緊張,看到他悄悄關注容茵一舉一動時的酸澀和嫉妒,還有每一次聽從媽媽的建議,主動採取各種手段製造誤會讓他們兩個分崩離析時的心驚肉跳……她其實並不喜歡做那樣的事,每一次和容茵作對,每一次製造事件讓容茵難堪、讓唐清辰對她產生誤會,她的心裏有快慰,可那種快慰和解氣只是非常短的一瞬,更多的,是對這樣的自己的不齒和難過。
她也是天之驕女啊,為什麼來到平城,遇到自己喜歡的人,就要做這麼多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事?她也是很好看、很優秀的一個人,為什麼想爭取自己喜歡的人,不可以正大光明地去競爭,而要用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手段和方式?但她又做不到不聽媽媽的話,不僅僅是因為習慣了,更因為她發現,好像無論她怎麼努力,在工作場合都要被杜鶴和容茵掩蓋光芒。
優秀和天賦,是有本質區別的。
這句話,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聽媽媽講過。但那個時候她不懂,直到和容茵重逢,認識了杜鶴,她才好像懂了。
其實容茵比她大好幾歲,論容貌,容茵並不如她漂亮,也沒有她這麼年輕,可容茵身上有一種她非常羨慕的氣場,從容、淡然,還有一種看起來除了甜品什麼都可以不在乎的洒脫。她不止一次地揣測過,唐清辰是不是就喜歡她這樣的性格呢?可她知道自己做不了容茵,她也知道自己太聽媽媽的話了,以前就有大學同學暗地裏偷偷笑話她,說她就跟媽媽手裏的牽線木偶一樣,看着精緻又漂亮,事實上,只要主人不扯線,她一動都不敢動。
論天賦她比不過容茵和杜鶴,論容貌她雖然最出眾,但唐清辰好像並不是顏控,除了用那些媽媽教的手段,她好像已經沒有更好的辦法能夠博得唐清辰的注目了。
容茵離開君渡的那天,是她這麼長時間以來最開心的一天。她本來以為杜鶴也會和她一樣開心,因為幾個年輕人湊在一起時,誰都看得出,杜鶴和容茵是真的棋逢對手、難分高下。可令她沒想到的是,那天之後的杜鶴,一天比一天沉悶起來。面對着她,也少了許多從前的嘲弄,好像做什麼事都提不起興緻來。
她讀不懂杜鶴這個人。現在,她發現,她也不懂媽媽了。
殷若芙在門外,聽到容茵終於開了口:“外婆確實是被我氣住院的,但您真想知道我到底說了什麼嗎?”她看到容茵抬起臉,看着媽媽,臉上的神情近乎是木然的,“我問外婆,知不知道我爸媽當年車禍的真相。我問她,知不知道我媽媽這麼些年躺在墓里,有沒有怪過她這麼偏心。”
哪怕看不到媽媽此刻臉上的表情,殷若芙也覺得自己心跳快得好像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她覺得自己從前是懂母親的,可她不懂為什麼面對這麼嚴重的指控,媽媽卻一個反駁的字都不吐,一徑沉默。
殷若芙望着母親沉默得如同雕像的背影,突然覺得小腿越來越酸,幾乎要站不住。她雙臂籠住自己,緩緩蹲了下去。
隔着門板,她終於等到了母親的回答。
“我……我其實也不是故意的。”殷筱雲的聲音聽起來乾巴巴的,“那天,爭吵中我推倒了她,她的頭撞在一旁的桌沿上。我當時特別生氣,特別委屈,就跑了出去。你媽媽和外婆都生我的氣,誰都沒像以前那樣,立即追出來哄我,我真的很委屈。後來我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走了好遠好遠,我想找一輛車回家,可那個年代街上出租車特別少,公交車又很久不來,我跑回家,跑得鞋都丟了,腳上都是血。當我跑回家門口時,我發現你媽媽的車已經不在那兒了。我回到家裏,聽你外婆說,你爸媽一起開車出去找我了。那天她說她對我特別失望,讓我以後沒事不要回家了。我稀里糊塗地走到大門口,就聽到了你爸爸和媽媽已經出了車禍……”
“更可怕的事還在後頭。”講起這段往事,殷筱雲表情迷茫,如在夢中,“我陪着你外婆一起去停屍間,聽到警方說,姐姐是因為頭部受到撞擊,行駛過程中昏迷才出的車禍,後來你爸爸也證實了這一點……這麼多年了,我一次也沒夢到過你媽媽,我知道她是不會原諒我的……”
房間裏傳來什麼砰然墜地的聲音,嚇得殷若芙一下子站了起來,她蹲得太久了,腳有點兒麻,一抬眼,就和容茵的目光對在一起,兩人都在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驚愕。隔着門上的玻璃,殷若芙看到母親跪坐在容茵面前,捂着嘴巴哭出了聲。她聽見母親斷斷續續的聲音:“誰想當殺人犯啊?誰會想害死自己的親姐姐?我真的特別特別害怕,我真的好恨你媽媽。她走得乾淨利落,她走得那麼早,知道我們這些活着的人這些年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嗎?我沒有她的天賦,媽在她去世之後就撒手不管寄味齋了,我也受夠了若芙爸爸無止境地要錢、花錢、賭博,我就和他離了婚。我又要帶若芙,又要照顧媽的身體,還要管一大家子那麼多張嘴,和寄味齋上上下下那麼多人,真的好難啊!真的太難了!我特別累,特別累,所以我才希望若芙可以嫁給唐清辰。如果他們倆能結婚,有了唐家的幫襯,我和媽這些年的苦也就沒白捱,我也就能鬆口氣了。”
殷筱雲說這些話時,一直抓着容茵的手,大概是覺察到容茵的目光有了偏移,她猝不及防地扭頭,看到了房門外捂着嘴滿臉是淚的殷若芙。
殷筱雲第一反應就是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去開門,可等她打開鎖着的門,殷若芙已經沿着走廊跑遠了。
殷筱雲喊了兩聲她的名字,也跟着追了過去。
房間裏,容茵看着殷老太太乾癟泛黃的病容,揉了揉眼睛,卻發現自己壓根兒哭不出來,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曾經唐清辰和小石都問過她,如果調查清楚當年發生的事,她想怎麼做。
她能怎麼做呢?
這些年,她心裏有過各種揣測,爸爸留下的信里雖然言辭含糊,但一樁樁往事,白紙黑字寫着,也足夠她推測出當年一個模糊的真相。可她就是想聽殷老太太,還有殷筱雲本人的一句真話。
現在她知道了,殷筱雲是兇手,而眼前這個打着點滴尚在昏睡的老婦人,是幫凶。
一場執念終是塵埃落定。
可她知道,她永遠沒辦法替爸爸媽媽報這個仇了。
因為眼前的仇人,是和她永遠沒有辦法斬斷血緣的親人。
殷老太太住院之初,醫生已經檢查過,說是連番勞累,情緒起伏大,心臟也不好。但以她如今的年齡來看,身體狀況還算保養得不錯,休養一周左右,就可以出院了。所以剛剛不論殷筱雲怎麼痛斥,容茵都沒急着開口解釋。
她做不到對寄味齋的未來坐視不理,但她也不會為了殷家的事去左右唐清辰的判斷。如果殷老太太和殷筱雲肯聽從她的建議,以她對唐清辰的理解,接下來寄味齋想入駐唐氏集團旗下的酒店開展合作事宜,並不是一件艱難的事。但要她像母親當年那樣,去幫助和扶持殷若芙,去包容和理解她們祖孫三人的難處苦處,她真的做不到。
活到了二十九歲,容茵才發現,自己做不成一個徹頭徹尾、肆意痛快的惡人,也做不成一個大徹大悟、什麼委屈痛苦都獨自咽的好人。但也是時候撂下這些過往,在平城這個城市,在父親口中牽念多年的故鄉,開始她的新生活了。
兩天後。
唐清辰掛斷和容茵的通話,一抬頭,正對上何欽玩味的眼神。
唐清辰毫無心虛的自覺,一臉淡定:“咱們繼續剛才沒說完的話題。”
何欽“嗐”了一聲:“我覺得吧,你和莫老弟都有一個毛病。”
他此言一出,不光唐清辰,連莫言灃都朝他看去。何欽竟然也沒被這倆人的眼神看得發毛,繼續痛心疾首地感慨:“你倆就是太能端着。一個兩個的,高興不高興,都要擺出一副特別莫測高深的樣子。像我,我高興就笑,不高興就甩臉子。自己痛快了,別人啥感受,我也懶得去想。”
莫言灃說:“我只是笑點沒有你那麼低。”
唐清辰補充:“也沒有你那麼奇特。”
何欽:“……”靜默幾秒,這廝“撲哧”一聲又笑了出來。
這回輪到莫言灃和唐清辰無言了。
唐清辰說:“這份合作案是我讓蘇蘇擬定的,莫總看過後,根據他的意見做了相應調整。現在咱們三個都在這兒,何總如果有什麼異議,可以提出來探討一二。”
三人面前各放着一份攤開的文件,最上面的標題里,清晰印着“芳菲堂”三個字,正是此前唐清辰與何欽提過的,在原本與曼菲公司的合作案基礎上修正的新項目。
何欽提的問題很敏感,第一件就是“錢”:“想撐起這麼大一個攤子,光靠咱們三家怕是很懸,畢竟我們各自還有現有的項目在進行。我是擔心,項目進行過程中,資金鏈一旦出現問題,那可就玩大了!”
唐清辰說:“資金鏈方面,目前除了爭取到莫先生加盟支持,我也正式向有關部門提出了申請。我們挑選國內七個最美旅遊城市,以酒店作為接觸和享受當地特色風景的平台,將高端精品酒店的理念與地方民居特色完美融合,充分利用歷史傳統、人文景觀、文化創意、休閑娛樂、旅遊特色等本土資源,為大眾打造歡樂而充滿文化底蘊的人文休閑度假生活模式。這樣的模式開創了國內文化精品度假酒店的先河。我找專業人士對這個項目做過評估,得到當地政府支持的可能性高達百分之八十三。”
何欽挑了挑眉:“竟然還不是百分之百?”
唐清辰淡淡地說:“這世界上哪有百分之百的好事?剩下那百分之十七,就要看我們三方的相關資質和資料有沒有盡全力準備到最好。付出十分,總能收穫五分,這麼去實操,結果總不會錯。”
莫言灃笑着說:“不管怎麼說,只要一想到能打曼菲一個措手不及,還能開創我們國人自己的特色旅遊城市系列酒店,我這些天每天工作超過十五個小時也一點不覺得累。”
唐清辰說:“那就看何總這邊了。”
何欽把面前的一沓紙往桌上一甩:“我都看過了,其實我自己倒是沒什麼問題,但家裏那幾個老的都挺古板的,回去我得開幾個會。”他咂咂嘴,“給我三天時間吧。”
唐清辰看了一眼腕錶:“那如果沒有別的事—”
“不忙。”莫言灃說,“唐總,先別急着走,我這裏有一個人,我想你和何總都會有興趣見見。”
半小時前,何欽就見會議室外來了一個人,不過莫氏這間會議室的玻璃是磨砂質地,連是男是女都看不真切,他瞄到一眼,看到那人來了之後就一直坐在外面,也就沒當回事。
唐清辰似有預感,把玩着袖扣,轉動座椅朝門口的方向看去。
來人穿黑色高領毛衣和黑色條絨褲,一件寶藍色羊絨大衣挽在手臂,墨鏡一摘,朝唐清辰和何欽露出燦爛的笑來:“唐總,何總,好久不見,還真有點兒想念你們。”
是帕維爾。
何欽的臉色幾乎一瞬間就陰了下來。
唐清辰神色清淡,但看向帕維爾的眼神也不怎麼友善。
帕維爾瞧了一眼莫言灃,聳了聳肩:“莫先生,我可是十分有誠意的。”
莫言灃:“我也給了你十足的好價錢。”
帕維爾點了點頭,表示贊同。沒人讓他,他就自己在會議桌邊最末尾的位置找了一把椅子坐了下來。
何欽說:“莫總,你請他來,是要做什麼?”
莫言灃看了一眼唐清辰,唐清辰不急不緩地開口:“我想莫總的意思,大概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
帕維爾吹了一聲口哨:“唐總還是這麼睿智。走一步看十步,說的大概就是您了。”
何欽思慮片刻,看向帕維爾的眼神也複雜起來,話卻是對着莫言灃和唐清辰說的:“讓他回去和曼菲公司的人打交道,他這人靠得住嗎?”何欽是暴脾氣,用人果斷,整治人也是雷霆手段。在他眼裏,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像帕維爾這樣的人,早被他拉進信用黑名單了。若不是最近每天和唐清辰、莫言灃忙活合作的事,他早就找人整治這傢伙了。
帕維爾捂住心口,一臉傷感:“何總,您這話說得太傷我的心了。我雖然看着不怎麼靠譜兒,但實際上,莫總用我之前,也是做過很多調查的。”他朝莫言灃眨了眨眼,“我還是非常專業的,而且我在行業內的好評率也是超一流的高,對不對啊,莫總?”
莫言灃點了點頭:“可以用。”
帕維爾見桌上三人都不說話了,便站起身,將大衣往肩后一甩:“到時候具體怎麼操作,我就等待三位的指示了。我看我在這兒,您三位也聊不踏實,先走一步。”
眼看着這人走出房間,隔着磨砂玻璃也看不到人影了,何欽才開口:“其實要我說,等我們的項目正式啟動了,曼菲想做點什麼也都晚了,何必還要花大價錢請這麼個人?!一想起他以前耍我那回,我就想找人把他大卸八塊了。”
唐清辰:“合法經商,老實做人。”
何欽:“……”看着唐清辰一本正經的神情,何欽摸了摸鼻子,“我那個……大卸八塊,是個形容詞。”
莫言灃:“唐總怎麼看,也覺得我雇他去接觸曼菲沒有必要嗎?”
唐清辰沉吟片刻:“我們現在需要注意的事有兩件。一,加快時間,爭取在能力範圍內的最短時間啟動項目;二,保密工作要做好。前期的市場調研和其他各方面,我和何總在競標時都已經做得差不多了。”何欽點點頭表示贊同,唐清辰繼續說,“所以我們需要帕維爾,去找曼菲拖住時間、麻痹他們。”
何欽仍然不太放心:“但我就怕他又反水。”
唐清辰說:“對付他這種人,重金聘請是一方面。我們此前不知道他商業間諜的身份,自然也就着了道。現在錢給到位,只要他以後還想在這條道上繼續混下去,哪怕是做三重間諜,也要有他的職業操守。另一方面—”他看了看莫言灃和何欽,“必要的時候給他上點兒手段,別讓他得意忘形了。”
莫言灃看着唐清辰的目光透着笑:“既然唐總已經把話點到這兒了,帕維爾這邊,就都交給我吧。”他又看向何欽,“你們兩個接下來還有的忙,就不多耽誤兩位的時間了。”
他起身,秘書打開門,何欽和唐清辰一前一後走了出去。
走廊上,何欽說:“時間還早呢,要不要去我那兒喝一杯?”
唐清辰雖然沒有笑,可任誰都看得出此刻他臉上的春風得意。何欽不是盲人,說這話也是故意逗他。誰知道這會兒出了會議室,唐清辰也不藏着掖着了,開口道:“改天。今天約了女朋友一起吃晚飯。”
何欽眉眼帶笑:“喲,這麼快就有女朋友啦?”他拿胳膊肘兌了兌唐清辰,“是那位容小姐吧。看來我手機的那段視頻,幫了不小的忙啊。”
唐清辰瞥他一眼,一邊扣好西裝的扣子,一邊說:“請帖肯定有你一份,準備好紅包。”
人走遠了,何欽才反應過來,跳着腳喊:“哎!我怎麼能是普通賓客!我不應該是大媒人嗎?!”
唐清辰其實聽到了這句話,仍然頭也沒回地進了電梯,直到電梯關上,嘴角才泄出一絲笑。真要論媒人,不應該是林雋?
看來是時候給這小子加薪了!
某位在樓下大廳等自家Boss的林秘書突然覺得耳朵有點兒燙,撓了撓,又莫名其妙地晃了晃腦袋。
“老大,回總部嗎?”兩人剛上車,林雋坐在副駕的位子,扭頭觀察唐清辰神清氣爽的神情,“還是去容小姐那兒?”
“去她那兒。”唐清辰問,“殷老夫人的情況怎麼樣了?”
“前天下午人就醒了,昨天在醫院養了一天,一日三餐還有湯水都照您說的送了過去。老爺子昨天打了兩個電話問,聽說人醒了,也吃了些東西,才放心。今天早上我給醫院打了一個電話,老太太不願意住院,非要走。我想着殷女士剛來平城時,托我在酒店附近找過一處房子,殷老太太在那兒住着也不擁擠,而且老年人都不願意在醫院多待,就讓小王幫着把殷家三位女士一塊兒送回了家,安置妥當才走的。”
唐清辰正在翻看手機上的信息:“殷筱雲她們母女怎麼樣?”
換作是別人,還真不一定明白唐清辰指的是什麼,但殷家和容茵這事,從頭至尾,林雋說起來也是個見證人。聽到唐清辰這麼問,他頓了一瞬,說:“前天容小姐是等到老太太醒了之後才走的。傍晚的時候,殷夫人母女一起回去了。她們祖孫三人在病房裏聊了很久,具體的我也沒讓人緊盯着。”
林雋接著說道:“今天上午老夫人出院后,我在酒店也見到殷小姐了。她的狀態看起來反而比從前好了,跟我打個招呼就去工作了。我想,那天容小姐和老太太、殷女士把事情說開,其實是個好事。”沉默一會兒,他說,“我挺佩服容小姐的。這麼多年,這些破事兒,還有這樣的家人,挺不容易的。”
失去了父母,有仇的卻是至親。這世上沒人再像父母那樣護着她,僅存的親人對她只剩提防和利用。拋開當年的事,哪怕是當下這番處境,林雋覺得,換了是他,哪怕心裏沒有了仇恨,也有“意難平”三個字。
憑什麼做錯事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有人維護,這些年享盡富貴風光,而遭受無妄之災的好人,卻要被親人一再排擠,末了還要對她提出各種要求?
林雋覺得光是這個坎兒,他就很難邁過去。可容茵卻選擇乾淨利落地拋下過往,漂洋過海去追逐自己的夢想,而且一路走到今天,她竟然真的做得這麼好。
和容茵相比,林雋突然覺得自己這麼多年過得實在太平順了。人生從來都不是公平的,但有的人就有本事把手裏的爛牌打得精彩又漂亮,有的人……莫名想起蘇蘇,他不僅生出一絲隱憂,但願蘇蘇不要把本來很好的一手牌打得亂七八糟才好。
正想着,身後的唐清辰突然接起了電話。
“聶醫生?”唐清辰的語氣透出些許意外,“是我父親的身體狀況……”
那頭說了兩句什麼,唐清辰說:“這會兒嗎?”他抬頭看司機,“路邊停一下。”下車前,他掛了電話,叮囑林雋,“他約的地方離這兒不遠,我走過去就可以。你先坐司機車去容茵那兒,晚上大家在她那兒聚餐。”
林雋答應一聲,又說:“您把地址發我,我再派個司機開輛車過去在門口等着,方便您忙完坐車去容小姐那兒。”
唐清辰點點頭,做了個揮手的手勢,轉身走了。
車子重新啟動,林雋後知後覺地一瞪眼,所以說,他們家老大,這是去見情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