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別兩寬
蘇岑默這幾天徹底忙成了狗,或者說,狗的生活都比他安逸許多。因為顧易北失蹤了。自從那天他陪着蘇南去派出所錄口供之後,全公司上下就再也沒見到這個人,家裏座機沒人接,手機工作號和私人號都提示關機,郵件和消息他也都沒回。蘇岑默抓狂到想要報警,顧易北卻又以自己的方式宣告着存在。技術部的人在交流對抗賽上看見了Sword的賬號每天都有出現,並且大殺四方。甚至連惟一科技的公司內網都被顧易北黑了幾次,可他就是拒絕和外界聯繫。先不說那天顧易北和蘇南一起去派出所的事,光是根據以往的經驗,蘇岑默就可以斷定,這人抽風絕對和蘇南有關。結果他到三樓一問,發現蘇南竟然也請了長假沒來上班,說是起了水痘。
瞎扯!蘇岑默腦袋裏晃過這兩個大字,強忍着沒罵出口。蘇南上小學時就起過水痘,他是知道的,大二時還起了次帶狀皰疹,把顧易北心疼得夠嗆。要是她再第三次感染水痘病毒,那可真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奇迹。
現在的情況就是兩個人都消失了!莫不是他們重歸於好,度蜜月去了?蘇岑默忍不住犯嘀咕,但轉瞬又否決了自己的想法,以他對顧易北的了解,即便真是如此,顧易北也不會一聲不吭,總要留句話給他。所以應該是兩個人之間出了什麼問題。已經分手五年的情侶,能出什麼問題,會讓顧易北大受打擊,突然失蹤?蘇岑默百思不得其解,最後還是管前台要來蘇南現在的手機號碼,糾結着打了過去。
蘇南的確沒有起水痘,她這幾天都窩在郝佳那套小公寓的客房裏打遊戲,一場接一場,幾乎二十四小時不停,一個賬號超過八小時被強制下線,便註冊個新的繼續。虛擬的世界不能讓她得到精神解脫,但至少機械的砍殺能夠暫時讓她不去胡思亂想。她不敢停下來,哪怕眼睛熬得紅腫乾澀,哪怕關節因為長時間保持同一個姿勢而陣陣酸痛。因為她只要一停下來,那一天的場景就會不停地在腦海里回放。
蘇南知道自己永遠也沒有辦法忘記顧易北當時的眼神,除了極度震驚過後的疲倦,還有一種冷淡疏離的審視,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就在她以為他會帶着滔天的怒意質問她的時候,他卻轉身走了,高大的身體步履平穩,整個背影都透着股今生今世死生不復相見的決絕。紙包不住火,做過的事情掩埋得再深也早晚都有見光的一刻。
她不是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可當它真的來臨時,她好不容易重新搭建的世界,再一次坍塌了。其實她寧願顧易北將怒火發泄在她身上,哪怕是打她一頓,或者讓她去死,也好過現在這樣,連半句指責都沒有。或者在知道她做出那樣的事情后,他已經連指責都不屑了吧。原來讓她最痛苦的不是他的恨,也不是他的指責和蔑視,而是真正形同陌路的淡漠和遺忘。
彷彿連遊戲都要給她應個景,從那天到現在,她幾乎就沒贏過一場。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她剛剛被人killdown。來電顯示是串陌生的號碼,她剛接通,聽筒里便響起個男聲,有些熟悉:“蘇南?”蘇南遲疑着,不太確定地問道:“蘇岑默?”“是我。”那邊的人應聲。蘇南一顆心“咯噔”了一下,第一反應便是蘇岑默也知道了當年的事,來找她興師問罪。她深吸口氣,已經做好挨罵的準備,結果卻聽見對方問了句莫名其妙的話:“蘇南,顧易北現在和你在一起嗎?”
顧易北?蘇南聽到這三個字愣怔一瞬,緊接着強烈的刺痛感在心臟處蔓延開。“沒有……”她慢吞吞地吐出兩個字,短暫的猶豫后還是詢問道,“他怎麼了?你為什麼這麼問我?”聽筒里一陣靜默,過了兩秒蘇岑默才重新開口:“那天和你一起去過派出所后,他就一直沒有消息。”“他沒有消息?”蘇南低聲重複着他的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太久沒有休息,讓她整個身體機能運轉遲緩,尤其是大腦。那邊的人好像又說了些什麼,她沒有注意。等稍稍打起精神,她只聽見蘇岑默頗為煩悶地說了一句:“看樣子問你也是白問。”然後不等她再說些什麼,他便匆忙將通話切斷。
急促的短音一聲接一聲鑽進耳朵里,蘇南維持着將手機舉在耳邊的姿勢,腦子裏一片混亂。已經差不多三天了,顧易北沒去上班,那他去了哪裏?蘇岑默肯定是能找的地方都找過,能問的人都問過,實在沒有辦法才會將電話打到她這裏來。
可顧易北如果想躲起來,就絕對不會讓人找到自己。她倒是不擔心他會想不開去尋短見,一個擁有遠大前程和光明未來的人,不會困在過去的牢籠里。時間即便不能撫平所有,也總能沖淡很多事情。他有多麼堅韌強大,她是知道的。當年團隊解散,面對那些實實在在的問題,他不也迎難而上,更進一步了嗎?
“唉……”蘇南長嘆口氣,又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忽然感覺有種說不出的疲憊。她隨手將手機扔到旁邊,歪頭重重栽倒在床上。困意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她幾乎在一瞬間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似乎有敲門聲隔着客廳從外面傳來。她眼前一片黑暗的同時,那個熟悉的背影又出現在腦海中,一遍遍重複着漸行漸遠的永別,乾脆而決絕。蘇南再也沒有力氣睜開雙眼,只任由冰冷蔓延。她告訴自己,睡吧,最好永遠都不要再醒過來。
蘇岑默結束和蘇南的通話后,又不死心地撥了一遍顧易北的私人號碼,誰知這次竟接通了。手機號碼沒有彩鈴,等待的長音響起時,蘇岑默感覺到自己心“怦怦”跳得飛快,竟然不自覺感到緊張。接通電話,顧易北“喂”了一聲。熟悉的聲音入耳,蘇岑默忍不住爆了聲粗口,一顆心落地的同時也更加狂躁:“顧易北,你死哪兒去了?”“沒去哪裏。”那邊的人語氣平淡,完全不像經歷過什麼事情的樣子,只有聲音格外低沉,似乎剛剛睡醒。蘇岑默更加氣不打一處來:“顧總,顧大爺!你是我親大爺!你知不知道我這幾天四處找你?!你消失就消失,不能提前打聲招呼留個口信嗎?我……”“你找我有事?”顧易北打斷喋喋不休的他,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口吻,像是在對待無理取鬧的孩子。蘇岑默頓時被噎住,緊接着沒好氣地說:“沒事了!”
其實原本公司一堆事等着顧易北去處理,結果四處找不到人,他只能硬着頭皮自己上,倒也都解決了。“嗯。”顧易北輕淡地應了聲,“沒事我掛了。”說完當真利落地切斷了通話。“你!我!”像是一扇門板直接拍在臉上,蘇岑默聽着急促的忙音,只覺得胸口那股氣怎麼都不順。他直接將手機往桌子上一扔,狂躁症徹底發作:“我也不幹了!”然後拿起車鑰匙,一陣風一樣出了辦公室。
顧易北這幾天的確哪裏都沒去,就窩在A大附近的小公寓裏,就是他上學時曾經租住過的那套房子,現在房產已經落在他的名下。這是連蘇岑默都不知道的事情。顧易北至今都還能記得在這間屋子裏發生過的每一件事,有關蘇南的。那時她雖然名義上還住在學校宿舍,但大部分時間基本都會待在這裏。如果他在家的話,就陪她背單詞、做功課。結果每次學習維持不到一個小時,兩個人就改做一些少兒不宜的事情。要是趕在他外出的時候蘇南過來,他回來時一進門就能聞見食物的香氣。雖然她廚藝上沒什麼天賦,做的東西真的談不上好吃,可有心愛的姑娘給自己做飯,他還有什麼不知足。
顧易北總感覺這裏就是家,屬於他和蘇南的家。儘管這個家的女主人離開了他,儘管在他之後,這套公寓又先後住過兩戶租客,可他依然覺得這間房子裏四處都有着她的氣息。
那天他拿到惟一科技第一筆盈利分紅的時候,鬼使神差地就開着車轉到了這裏,然後又鬼使神差地聯繫到以前的房東,高價將公寓買下來,就為了偶爾相思成疾的時候,可以在這裏尋找一下過去的影子。顧易北覺得自己應該是瘋了,否則不會像個精神病一樣執着於一段感情。
而現在,他忽然發現自己不光是個瘋子,還是個傻子!他將蘇南放在心裏念念不忘,可她呢?縱然是最恨她的時候,他也從來沒懷疑過她。他想過她將自己拋在困境裏離開或許是有苦衷,也想過或許是她真的嫌貧愛富,不想和自己過苦日子,唯獨沒想過那個偷走代碼、將他推進深淵裏的人會是她!沒有人會明白,當她說出“對不起”三個字的時候,他的心是多麼的絕望!
當年和新藍科技的合作項目,他和整個團隊付出了多少心血,她是清清楚楚看到的。蘇家當年肯定是遇到了事情,可有什麼樣的苦衷不能和他明明白白地說清楚?他已經想好了要和她共度一生,自然也該分擔她的苦難。哪怕她只是愛慕虛榮,單純為了錢,只要她開口,只要他有,他統統都可以給她!
她為什麼要選擇欺騙和背叛?!她狠狠地在他心上捅了一刀,他卻還像傻子一樣忠貞不渝。
疼痛伴隨着窒息感再次襲來,顧易北緩了口氣,將錢包里的照片抽出,扔進火盆。明眸皓齒的女孩兒很快被火苗吞沒,這是她的最後一張照片,燒了,他們之間也就完了。對於她,他永遠做不到去報復和追究,只能以這種方式來徹底告別。這間屋子他也已經叫了中介來處理,等他踏出這裏,就一切都結束了。
“嘀嘀”,手機忽然響起新郵件提醒,他隨意掃了通知欄一眼,高大的身體忍不住微微僵硬,然後他點進郵箱,迅速將郵件刪除。那是有關蘇南的調查報告,是前段時間他離開N市后,委託一位很厲害的私人偵探幫忙調查的。那時他一心想着將自己心愛的姑娘找回來,和她結婚生子,共度一生。而現在,一切都已經沒有必要了。
就這樣吧,從今以後,他們就做一對陌生人,一別兩寬,各自安好。
蘇南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夢裏的顧易北再一次轉身離去,徹底消失了。而她的世界,只剩下一片黑暗和死寂。醒來時窗外已經一片漆黑,她摸索着在床上找到手機,摁亮屏幕一看,已經是晚上八點半。
門外客廳里有人在說話,音量不大,隱隱約約像是個男人。蘇南以為是郝佳在看電視,擰開床頭燈后緩了口氣,藉著昏黃的光亮起身下了地。打開門的一瞬間,她愕然發現沙發上坐了個男人。
大概是聽見了響動,對方也朝客房這裏看了過來。兩人視線交會,蘇南詫異瞠目。徐兆林?!他為什麼會在這裏?沙發上的人看着她也微微愣怔,眸光格外暗。
蘇南猛地想起自己只穿了件弔帶裙,她醒過神來,連聲招呼都沒打,直接退回屋子,“砰”的一聲關上房門。徐兆林被巨大的響聲震得下意識皺眉,他看着緊閉的門板搖頭輕笑,腦袋裏自動回放着剛剛看到的一幕:女人頭髮亂糟糟的,一臉憔悴,身材卻不錯,肩膀小巧圓潤,雙腿修長筆直,還有胸前……徐兆林略尷尬地搖了搖頭。
蘇南關上門后迅速扯過內衣穿好,又在弔帶裙外面套了件外披式家居服,想了想還是覺得不舒服,又把家居服和弔帶裙一併脫下,翻出運動褲和大T恤穿上。這一通折騰完已經過去五六分鐘,外面客廳里安安靜靜的,一點動靜都沒有。
她幾乎可以確定,郝佳沒在家,這屋子裏就自己和徐兆林兩個人。意識到這一點,蘇南忽然有點不想出去了。她不知道徐兆林來郝佳這裏做什麼,但是這會兒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尤其是之前她在屋裏睡覺,他就坐在客廳,而且客房的門還沒鎖,剛剛又……她怎麼想怎麼覺得彆扭。
可她不想出去也得出去,因為她不知道郝佳跑去了哪裏,什麼時候回來,總不好將徐兆林一個人扔在客廳不管。雖說這裏也不是她家,但相比之下外面那個更是客人。蘇南胡亂攏了攏頭髮,長嘆口氣,重新打開了房門。
徐兆林還在沙發上坐着,正低頭擺弄手機,聽見響動時,再次抬頭朝她看了過去。“睡醒了?”他看着她,倒是坦然。蘇南自問沒有那麼好的定力,多少還是有些尷尬。不知道是不是剛剛那一下鬧的,她總覺得徐兆林看自己的眼神似乎和平時不太一樣。
“徐總……”她邊打招呼,邊走向沙發,選了距離他最遠的地方坐下,“您怎麼來了?郝佳呢?”徐兆林像是對她的一切情緒都無所察覺,笑着答道:“郝佳和曲偉去超市了。我來看看你,聽你公司的人說……”說到這裏,他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圈,語氣有些怪異,“你同事說你起水痘了?”“沒有,我就是想找個理由歇幾天。”“呵……”徐兆林聞言低笑出聲,“你倒是挺誠實的。”蘇南沒說什麼,只勉強笑笑。
她狀態不好,連掩飾的力氣都沒有。徐兆林顯然也看出來了,之前蘇南睡覺的時候,郝佳也說過她這兩天情緒反常,應該是遇見了什麼煩心事。
蘇南當年家中的變故,郝佳是知道的,可她並不太清楚好友和顧易北兩人之間的糾葛。偷代碼的事即便在當事人面前暴露,蘇南也不會對她說。這幾天她見着蘇南魂不守舍地悶在家裏十分擔心,卻始終沒有問出個所以然。
“蘇南……”短暫的沉默后,徐兆林輕輕叫了她一聲,“姜嵐的事,我真的很抱歉。”蘇南聽了他的話愣了一下。姜嵐的事?姜嵐什麼事?過了半晌她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姜嵐去公司門口“潑硫酸”那件事。她現在哪還有心思去想那些不相干的,早就忘到腦後去了。這幾天她渾渾噩噩,感覺所有的事情就像是發生在上輩子一樣。
“沒關係。”蘇南語氣很平淡,“徐總,我要計較的話,在派出所的時候就計較了。而且你們已經分手了,她哥哥已經道過歉了,真的和你沒關係。”“可事情總歸是因我而起。”徐兆林說著身體前傾,兩隻手肘擱在膝蓋上,一雙有神的眸子鎖定她,眼神懇切,“蘇南,真的對不起。”他這樣近乎討好的態度,讓她不知所措。
“徐總,你……你真沒必要這樣的。”“誰說沒必要?你在我心裏可是很重要的朋友。”徐兆林嘆口氣,“蘇南,這次真的對不起。相信我,以後都不會了,嗯?”低沉的聲音忽然格外溫和,竟像是情人間的呢喃。
蘇南莫名起了身雞皮疙瘩,懷疑自己可能是沒有睡醒。徐兆林還是那個徐兆林,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讓她感覺怪怪的。氣氛一時有些尷尬,蘇南想了想還是把話接了下去,不沖別的,就沖人家給自己幫忙的時候從來沒猶豫過。
“你是特意來找我說這件事的?”“嗯。”徐兆林點頭,“我前段時間去了歐洲,今天回來一聽說這件事就去公司找你,結果你請假了。我只好叫上曲偉,找到這裏來了。”
“呵呵……”蘇南乾笑了兩聲,“其實真的沒必要。”話音剛落,防盜門那裏便傳來一陣響動。“是他們回來了。”徐兆林說了一句,起身過去開門。客廳里那種怪異的氣氛突然被打破,蘇南下意識地鬆了口氣。
外面的人先徐兆林一步打開了門鎖,郝佳和曲偉兩人手裏拎着好幾個鼓鼓囊囊的大購物口袋,邊進門邊嚷嚷着“沉死了”。客廳里一下子變得熱鬧,可蘇南還是覺得渾身的血液循環不順暢。不想太掃興,蘇南盡量讓自己看上去輕鬆平靜,也起身過去幫忙拿東西。誰知道她剛從郝佳手裏接過一個不算太沉的塑料口袋,立刻就有另一隻手伸了過來。男人寬大炙熱的手掌攥了她的指尖一下,拿過她手裏的東西,便立刻離開。“我來吧。”徐兆林像是並未察覺到這些。他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轉頭和郝佳確認了一下哪裏是廚房,便拎着東西逕自走了過去。
顧易北在消失了整整一個星期之後,終於重新出現在了公司。蘇岑默破天荒地沒有跟在他身後“嗡嗡嗡”,只陰陽怪氣地說了聲“顧總來上朝啦”,便傲嬌地仰着下巴,轉身拐進了茶水間,顯然是在賭氣。顧易北沒心思理會對方的幼稚行為,他現在只要想到或者聽到和蘇南有關的任何事情,都說不出的難受,落個清靜更好,省得想起來添堵。
顧易北這幾天雖說人沒來,但公司里一些重大項目的進展心裏還是有數的。今天正好有一款應用軟件正式投放,他連辦公室都沒進,直接讓秘書通知相關部門主管到小會議室。他把該問的問完,把一些需要格外留意的事情交代好,也才過去不到四十分鐘。會議結束時,他邊往外走,秘書邊給他報備接下來幾天的行程安排。顧易北聽過後想都沒想便做出安排:“除了和安誠投資那邊的會面,其他的全讓蘇總替我去吧。”秘書在手機屏幕上戳下標記,解釋道:“明天下午在格林酒店舉行的商務酒會,您恐怕要親自出席,蘇總明天一早的飛機去工廠那邊。”
顧易北“嗯”了聲,表示自己知道了。辦公室的門就在眼前,修長的手指搭上門把手時,他忽然想起什麼,對落後半步的人說道:“對了,你去和蘇總說一下,新家那邊如果差不多了,儘快搬過去吧。”“我等下就去找蘇總。”秘書點頭,“顧總,要是沒有別的事,我先去忙了。”“好。”話音落下,顧易北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蘇南在家歇了一個多星期後,決定辭掉千城的工作,她手上存款雖然不多,但是還能支撐一段時間。之前她是不知道顧易北的公司也在那棟寫字樓里,如果知道,或許一開始就不會去了。等到後來遇上他了,她總覺得這個工作不過是權宜之計,自己要不了多久就會離開A城,沒必要折騰。但說到底都是借口,她不過是依舊貪戀着他,可恥地想着即便不能在一起,能離他近一些也好,哪怕只有短短的幾個月,哪怕只是偶爾在角落裏偷窺他一眼。
可現在,她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像之前那樣繼續粉飾太平,她甚至不敢想像如果再遇見他,該是怎麼樣一種情景。但偏偏就應了那句話:怕什麼來什麼。
蘇南休息的這段時間裏,寫字樓二層新開了家大型健身會館,房子正在裝修,樓梯間裏堆滿了各種材料和工具。蘇南只看了一眼,便放棄繼續從這裏上樓的想法,轉身往電梯走去。
這個時間正好是早高峰,陸陸續續來上班的人不少。蘇南走到大堂中間的時候,正好看見一部電梯敞開着門,外面的人差不多都已經進去,看起來裏面還有空位。“哎,等一等!”她急忙快跑幾步衝刺過去,結果一隻腳都已經邁進去了,又硬生生停了下來。電梯裏,顧易北挨着門口站在人群前面。她只要再往前半步,就會挨着他。他穿着一身剪裁得體的純黑色西裝,襯得整個人越發低調內斂,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英俊的面龐上神情淡漠平靜,即便是在看見她出現在眼前那一刻,他眼中也沒有掀起絲毫波瀾。從來沒想過會這麼快又遇見他,蘇南僵硬地立在那裏,大腦瞬間空白,不知該如何應對。“小姐,你到底進不進來?”不耐煩的催促聲這時響起。她回過神來,急忙低下頭,不敢和他對視,整張臉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樣,火辣辣的。
“不好意思。”蘇南低聲道歉,正準備退出去等下一趟電梯時,後面忽然有兩個趕電梯的人沖了過來。其中一個是齊雙雙,她認出蘇南的背影,喊了聲:“蘇南,你來上班啦!”說著伸手在蘇南背上一推,直接將人推進了電梯。蘇南毫無準備,腳下一絆,額頭剛好撞在了顧易北胸膛上。然後,她明顯感覺他的身體向後閃躲,但只動了一下便停住了,大約是身後沒有地方了。蘇南連道歉都顧不上,趕緊站直身體,主動和他拉開距離,奈何後面擠進來那兩個人佔據了剩餘空間。
電梯門關上,廂體開始緩緩上行。蘇南盡量往門口那裏擠,離身前那個人遠一些。顧易北沒有再試圖閃躲,坦坦蕩蕩地站在那裏,雙眼盯着顯示屏上的數字,神色始終平靜,彷彿兩人真的從未相識,而她也只不過是這棟樓里上班的普通一員。他無須刻意冷漠,便已經讓她感覺全然陌生。蘇南心如刀割,險些難以自控。電梯很快在三樓停了下來,不過眨眼間,她卻煎熬得感覺像過了一個世紀。金屬門打開的一剎那,她像逃命一般沖了出去,甚至連齊雙雙叫她“等一等”,她都沒有理會。
鍾麗的辦公室和他們在一起,只不過是一間大屋子裏隔出了個小隔間。蘇南進屋的時候她不在,以為她還沒來上班,便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等候。她八九天沒來上班,這會兒出現在辦公室,少不了有同事八卦問候。蘇南無心應付,不管對方說什麼只一笑了事。對方也還算識趣,沒有再多廢話,只是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
因為男主角是顧易北,之前寫字樓門口的“潑硫酸”事件,這幾天已經被傳得繪聲繪色。尤其那之後他們兩個都好幾天不見人影,一時間引發了更多猜測。
轉眼半個小時過去,鍾麗依舊不見人影,蘇南只好點開齊雙雙微信問了下情況。原來鍾麗去上海出差了,要下周一才能回來。她想了想,乾脆直接去找陳總。陳總今天在公司,見敲門聲響過後進來的人是蘇南,有些意外。“小蘇?!你水痘好了?”說話間視線在她皮膚光嫩的臉上轉了一圈,眼中露出一絲狐疑,“你用的什麼葯?印子消得還挺快。”“陳總……”蘇南淺淡地笑了笑,開門見山,“我沒起水痘。”“哦。”陳總點點頭,垂眸去整理桌上的文件,隔了一秒突然反應過來,“嗯?”他抬眸看向她,心裏大概猜到了她來找自己的目的。蘇南神情間有掩飾不住的疲憊:“陳總,很抱歉,我是遇見了一點私人問題。”“你先坐……”陳總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有話坐下慢慢說。”
蘇南話音頓了頓,依言坐了下來。不等她接著說些什麼,陳總已經搶先開口:“和男朋友吵架了?”語氣溫和慈愛,儼然一副可靠的知心大叔形象。蘇南並不想和他談心,繼續直奔主題道:“陳總,有一些私人原因,我打算辭職。”或許是有了心理準備,陳總並沒有表現出驚訝,也沒立刻表態。短暫的沉默之後,他嘆了一聲,語重心長道:“小蘇,我長你幾歲,算是過來人。個人困難誰都會遇見,但是不一定非得辭職,我個人還是很欣賞你的,希望你能繼續留下。”“謝謝陳總。”蘇南勉強笑了笑,“我辭職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不是一時衝動。而且我打算過段時間回原來工作的城市,現在不走,幾個月之後還是要離開的。”“你要離開A城?”這倒是讓陳總有些意外。
蘇南上一個工作所在的城市是個四線小城市,發展前景、工資待遇都完全不能和A城相比。通常情況下在這邊有了還算穩定的工作,都不會選擇回去,除非是打算回去結婚生子。他不知道蘇南有沒有男朋友,剛才只是隨口一問,但看她這樣,絕對不像是要放棄工作回去結婚的。
其實之前顧易北親自找到他給蘇南請假,他懷疑過這兩人是不是男女朋友。前幾天公司門口又鬧了“潑硫酸”事件。但仔細想想,兩次事情又都和徐兆林有關係,他私底下也聽鍾麗說過,徐兆林對蘇南應該有那麼點意思,於是越發摸不着頭腦了。
他的確不希望蘇南離開,不管是工作能力上,還是她和兩個大老闆之間模糊不清的關係。有她在,公司多少都會有點益處。徐兆林不光做影視孵化,還涉足海外版權輸出,是他要巴結的大神。顧易北雖然不是同行,但是認識一堆做風投的財神爺,他隨便搭上哪條線,公司的資金便不用愁。所以他很想問問蘇南,她要離開A城,這兩個人知不知道,但這話顯然不適合說出口。
“這樣吧……”他思來想去,決定還是先拖一拖,“你先去人事那裏拿一張離職申請表,不用通過鍾麗,填好了直接給我就行。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處理私事,從今天開始,這一個月內你可以自由彈性坐班或者在家辦公,工資照算。你立刻就走的話,我這邊一下子找不到新人接手,也比較麻煩。如果一個月之後你還想離開,可以直接走人,但要是想繼續留下,那張表我就直接撕了,反正新人也是要再招一個的。你看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人家也算仁至義盡了,自己總不能太不識抬舉。“行。”她點點頭,盡量露出感激的笑容,“我會再考慮一下。謝謝陳總。”說完便站起身,告辭離開。
千城的人員流動不大,離職申請表都是電子版,沒有現成打印好的。人事直接把文檔發到蘇南微信上,她沒急着打印,而是回了辦公室。反正事情提了,不急在這一時,何況走之前還有事情要交接。
蘇南的工作這幾天暫時由齊雙雙處理,這姑娘學習能力還是比較強的,模仿她之前的風格寫的幾篇推薦軟文都不錯,只是標題差了點力道,不夠抓眼球。已經推送出去的不能改,蘇南統計了一下這一星期的數據,然後強打起精神開始工作,結果不出意料,效率十分低下,整個上午她總是莫名其妙地走神,好幾次同事在微信上發來消息,她都沒注意到,還是別人直接喊了她名字,她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
“小南……”眼看還有十分鐘便到午休時間,齊雙雙椅子一滑,湊到了她邊上,“附近新開了家麵館,挺不錯的,要不要去試試?”蘇南勉強笑笑:“我不去了,不怎麼餓。”其實她是害怕再遇見顧易北,畢竟在一棟寫字樓里,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齊雙雙“哦”了一聲,並沒有離開。她往蘇南身邊湊近幾分,刻意壓低了聲音:“小南,你沒事吧?”“沒事啊。”蘇南停下手上的事,轉頭看向她,不明所以,“你為什麼這麼問?”“覺得你狀態不好。”齊雙雙表情坦誠,面上帶着幾分關切,“要不你下午回去吧,你的活兒我還替你盯着,反正鍾姐今天又不在。”“看情況吧,挺不住我就回去。”蘇南笑笑,沒把自己準備辭職的事告訴她。齊雙雙沒有再多說什麼:“好吧,那我先去吃飯了。你要是想帶什麼,就給我發微信。”“好。”蘇南點點頭,轉眸繼續盯着文檔,結果剛剛找到的一點感覺又徹底消失了。
放在桌邊的手機這時響起了鈴聲,是徐兆林打來的電話。蘇南拿起手機,快步走出辦公室才接通電話:“喂,徐總?”“蘇南……”那邊的人叫了她一聲,低沉的聲音透過聽筒,略微失真,“你今天去上班了?”“嗯。”蘇南輕聲應着,並沒有多說其他的。“你今天下午再請個假吧。”他說道。“為什麼?”蘇南順嘴問了一句,隨即想起自己托他辦的事,心跳忍不住微微加速,“是不是我的DNA比對有了結果?”“呃……”徐兆林話音頓了頓,有些尷尬,“抱歉,暫時還沒有。是郝佳的事情。”“郝佳的事?”她更加迷惑,“郝佳怎麼了?!”後面這句音量微微拔高,顯然是想到了不好的地方。“你先別緊張,不是壞事。”他急忙安撫道,“電話里說不清,你先去請假。我十分鐘之後到你們公司,樓下見。”說完便直接掐斷了電話。“等……”後面那個“等”字她沒來得及出口,耳旁便響起短促的忙音了。
這人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啊?蘇南舉着手機,一陣雲裏霧裏。她站在原地遲疑了幾秒,轉身回了辦公室。另外幾名同事這會兒也都走了,屋子裏沒人。假是不用請了,她給齊雙雙發了條微信簡單交代了幾句,便關掉電腦,去樓下等人。
徐兆林來得很快,蘇南走出寫字樓大門時,他的車剛好停下。他今天沒開那輛外形拉風的雙座超跑,而是換了輛低調樸實的黑色商務轎車。蘇南不認識這輛車,徐兆林打開車窗喊了她一聲,她才發現他的存在,趕緊走過去,拉開車門坐進了副駕駛。
大約是她動作太急,力道有些猛,車門關上時發出“砰”的巨響,連車身都跟着震了震。蘇南頓時一陣尷尬:“不好意思啊徐總。”徐兆林不在意地笑笑,緊接着一句話把蘇南震得愣在了當場:“郝佳和曲偉上床了。”“什麼?!”蘇南愕然瞠目,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徐兆林一臉平靜地看着她,神色間寫滿了肯定:“你沒聽錯。”為了加強效果,他還點了點頭。蘇南眨巴着眼睛,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最近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每天和郝佳同住一室,竟然都沒發現任何蛛絲馬跡。不過話說回來,郝佳和曲偉都是成年人,又彼此都有意思,發生點什麼也很正常,只不過他為什麼要和她討論這種事?蘇南覺得奇怪。徐兆林顯然也明白她的想法,邊啟動車子,邊嘆了口氣,解釋道:“蘇南,找你來是想讓你幫個忙。”
曲偉和郝佳的事,是三天前發生的。故事就是最俗套的酒後亂性。其實不光蘇南這麼想,徐兆林也是這麼認為的:現代社會,彼此有意思,發生什麼也很正常。而且既然捅破了窗戶紙,兩人正好就痛痛快快在一起,反正他們在一群朋友眼中,就只差個名分。可問題是,郝佳第二天醒來時,一臉冷淡地告訴曲偉:“就當昨晚什麼都沒發生過。”然後穿上衣服就走了,而且讓他這幾天不要聯繫自己,她要冷靜一下,想一些事情,等想明白了會主動去找他。
所以曲偉不淡定了,本來“等待”兩個字最是煎熬,尤其郝佳給他的感覺像是要藉機疏遠他。他這幾天茶飯不思,反覆糾結,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麼事情會這樣,明明兩個人這段時間相處越來越親密,就差個名分了,他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那方面讓郝佳不夠滿意,所以才會在兩個人發生關係之後,她一下子就拋棄了自己。
“應該不是這樣。”蘇南聽到這裏時,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郝佳以前愛過渣男,分手時還轟轟烈烈鬧過一次。我估計她可能是對談戀愛有些恐懼,而且你別看她也一把年紀了,但這方便她還是比較保守。”說著她發出一聲輕嘆,“其實曲偉一直這麼溫水煮青蛙的話,早晚水到渠成,忽然出了這檔子事,郝佳可能有些不知所措。”
徐兆林笑着搖頭:“人這一生很長,總會遇見各種各樣的挫折,還是得勇敢地面對新生活,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蘇南不贊同地皺了下眉:“話是這麼說,可每個人性格不同,境遇不同,受傷后癒合時間自然也不同。而且這世界上還有一個詞,叫一擊致命。”聞言,徐兆林詫異地從後視鏡里看她一眼:“沒想到你感觸還挺多的。”蘇南勉強笑笑,沒有辯駁。
不是她感觸多,而是顧易北就是她的那個“一擊致命”。從選擇離開他的那一天起,她就可以確定,自己此生不會再有另一段戀情。
大概感覺到她情緒驟然低落,徐兆林沒有再開口,只專心地操控着方向盤,一雙漆黑的眸子盯着前方,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