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生孤注擲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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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擲溫柔
日上塵囂。
旗幟迤邐,兵馬如雲,獵獵長風裹挾起彌天的戰旗,以及煙塵。
昨晚,歐陽通告了軍情就反身回屋睡覺了,我去敲他的門,蓮花拉住我:“你且讓他靜一靜,明日他還得上戰場。”
阿白看着我們,僵住了,眸中迷惑:“……歐陽?石榴?你們?”
草原上,有一次歐陽對阿白說,他最想要的感情是父母那樣的,遇見了,就是一輩子,從知心攜手到並肩白頭。阿白擔心地反問:“是越家的天藍姑娘嗎?此行兇險,極可能使兩家從世交變成世仇,你們的未來將如何收場?”歐陽笑而不語,只和他說起自己的母親,她跟命運指派給她的那個人告過宗廟,拜過天地,做他堂堂正正、一生的妻,一任時光漫如流水,絕無轉移。
歐陽的母親美如空谷之蘭,年輕時仰慕者很多,神醫諸事宜是最狂熱的一個。他在十七歲的秋日遇上了那個馨香的少女,奈何她已是別人未過門的妻子,他極盡追求仍徒勞無功,眼睜睜地看着她嫁了人,生了四個孩子,從豆蔻年華到芬芳中年,她竟總是那麼美。
美得他心猿意馬,眼中心底難容別人,為她終生不娶並愛屋及烏,在她的孩兒一聲央求之下,跟他走南闖北,絕無怨言。
諸事宜半生苦戀,盡付流水。我認為他很可憐,阿白卻說:“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堅持獨身需要一顆強韌的心,很多人難逃寂寞感,草率地跟另外的人開始一段新生活,不歡而散,周而復始,比如我。”月光灑了蓮花一肩,他纖指細長,捋了捋鬢前的發,無意露出了象牙般的一段頸項,無限旖旎風致,“去睡吧,各位。”
各位們就回屋睡覺了,我推門時,回頭看了看,阿白清雪般的袍角已消失在轉角處。而那個玄玉般的少年,已酣然入夢了嗎?我寧可他對我怒吼,雙手抓着我的頭髮,勒得我喘不上氣來——這樣也好。公子,不要不理我,不要連一盞幽微的燈都不留給我。
公子,是我不好。
我好像,把我的心丟了……頭暈腦脹地睡下,夢見歐陽輕袍緩帶,薄唇微勾對我說話:“石榴,明日苦戰,我要是不在了……”
“你承諾過的金葉子還沒給我,若想賴賬,我就從這兒跳下去,追到地府去。”夢裏,我站在懸崖邊,怒視着他。
他瞳孔倏忽一緊:“為何不是天庭?”
“你對我惡貫滿盈,上不了天庭。”
他微抬下頜,結了眉心,將我抱緊,和我絮絮地說著分離后的事情。四周靜靜的,我想起了什麼,從口袋裏掏出一隻用桃核雕出的小猴子給他:“這是我想你的時候雕的。”
他拿在手心看了又看,我當他要稱讚我,他卻一拍我的頭:“猴子!你怎麼不雕個好看些的?”
“……我不會,手沒那麼巧。”夢中我急急地表態,嘴臉很逢迎,“猴子是我,不是你,我再練一練,下回,下回……”
專挑他的忌諱說話,正是在下的人生樂趣之一,但為了長治久安,我改,我發自肺腑,痛改前非,歐陽公子,請一定要相信我。
夢境深處,他那麼那麼溫柔地笑着看着我,抱着我,一萬朵春風加起來都不如他柔情似水,可是現實呢?清晨,我被喧鬧聲吵醒,出門一望,總兵府里俱是穿盔戴甲的兵士,手持長矛利劍,整裝待發。然後我看見了阿白,他銀甲加身,貴氣難掩,儘管眉間仍有一絲憂鬱和低沉,但停馬立住的身姿已是俯視天下的氣派:“我是寧王夏一白,今日欲誅敵寇,振我天朝雄風,你等可願隨我?”
這些人都是他的親兵和歐陽的三千食客,連夜糾集於總兵府,當下臣服在地,高呼千歲。在他們中間,我看到了歐陽,他身着黑色披風,由於身量高大,比阿白更顯英武,氣勢很足——至少比蓮花像樣子,他當了先鋒官,仍像朵蓮花,狹長鳳眸,點漆深墨,讓我想笑又想嘆。
這三千餘人把總兵府圍得水泄不通,阿白一聲令下,他們疾速出府,和城門外傀儡總兵張子謙的大軍會合。我們四人則登上了城樓,居高臨下地審視着殺氣凜然的重甲長弩。旌旗獵獵間,轉眸望去,只見那人唇角微揚,黑眸中漣漪一動便隱沒了去,我心頭似驚似惑又惱,走上前,一字字地對他道:“別見我怪,我不是那樣……有些話,等打完了仗……”
“你是在粉飾你自己,別把我對你的那點小意思都耗光了。”歐陽的雙目中浮光閃過,不動聲色道,“前院遇敵,我得先去打架,後院失火暫時顧不上,你慢慢燒着玩吧,權當取暖了。”
“嚯,嚯,有趣。”蓮花花容月貌地看過來,眼角眉梢笑意千千,“鴛鴦鴛鴦,既怨且央,不也挺好?”
耳根一熱,心音轟隆響起,太好了,歐陽還肯跟我說話,這太好了。我舒了口氣,轉頭對上阿白的視線,他僵了一僵,目不稍瞬地望着我,眸子很清,也很靜,像我們初初相見,既好奇,又瞭然。
一切就在那一時,清楚起來——
他終於知道,歐陽和我……
連我自己,都像是在這緊要的當口,讓自己深信的呢。
心思電轉,胸腔像有潮水一浪浪打來,為什麼?公子,為什麼是我?
阿白見我看他,眼中現出些微窘意來,我朝他笑了笑,卻覺眼眶灼痛。對不起,殿下,他喜歡的人不是越天藍,好像是我。
是我。
這時阿白澀聲道:“之前問過你們,都言明對對方無甚情愫,你們那麼說了,我竟那麼信了——是我想相信吧?”四目交投,他臉頰略顯蒼白,靜水瞳中水色晃動,旋即一笑,笑容卻是頗晴和,“我是個糊塗人,你二人之間種種做作,非用情至深所不能致,你們看我,真是太逾越了呢……”
他的語聲微諷卻微痛,我胸間滾滾如冰侵炭焚,竟不能出一字。分明是溫煦好天氣,我只覺冷氣沁眉,連歐陽也目露窘然,聽阿白續道:“那塊琥珀是跟我最久的物品,石榴,琥珀即是虎魄,我將它送予你,竟是不祥。我真糊塗,那時就該想到,歐陽助你開了天眼,你終是會飛去的。”
我心跳緩了一緩,訥訥難言,不懂為何阿白總有本領令我覺得辛酸。但也止於心酸,誠然,松脂鎮魂,但歐陽,他是手握點睛之筆、縱虎歸山的那個人。我的三魂七魄,全是他的。
沒了你,我就失魂落魄,一顆心七上八下不安其位,可我當時,怎麼肯承認。
我們四人面對面地站了一陣,氣氛如黑雲壓頂,阿白忽然抬起頭來,姿勢里有種難以言傳的決然或釋然:“海棠無香,虹不可期,時也命也。”
他雙目亮如驚虹,絕美卻消逝,直刺進我心裏,讓我想起一些時日以前,我們在草原上擁有的那隻月亮。
那一隻猩紅的月亮。
蓮花曾經對我說過,我們可以在同一陣風裏微笑,喝同一壇酒,走同一段路,卻不能喜歡同一個人。他是否早就預見了今日,我們會相顧無言?
情場或如戰場,但永不及戰場生死萬變。
鐵馬血火,撲面而來,廝殺聲四起,冷汗瞬息浸透了全身,我看到了什麼?
哦,是卒。
他高頭大馬,一身戎裝,俯瞰着座下整齊的列兵方陣。隔得那樣遠,那種王者才會擁有的平靜的傲慢氣息仍撲面而來,像是無人敢拂其鋒芒。
所有的謎底一一被洞穿,那武藝卓絕的小廝,原是獵鷹國的大王子。他忍辱負重,潛伏於敵國三年,為歐陽解決了大事小情,更為自己的國家獲取情報無數。
此刻,他是敵軍主帥,為挑釁而來。
背叛似一記掌摑,甩在了歐陽的臉上。我側過頭去找他,目光卻與阿白一撞,他黑眸猶深,面色蒼白,我的心頭揪了一下。再看歐陽,他難得斂了容色,臉上是震驚的豁然,轉向我說:“對不起,石榴,怕你擔憂,隱瞞了你爹娘的事,竟仍瞞你不住。”
“什麼?”我大駭,順着他的目光一望,卒已命人推出兩個人,他們搖搖欲墜地坐在馬背上,我腦里嗡的一響,“是青姑和我爹!”
蓮花聞言回望,笑容一涼:“石榴,前日我接到密報,說有高人夜探探花府,劫走了你爹娘。我擔憂你承不住,本想趁這幾日加緊打探,豈料……”
豈料,他們在這裏;豈料,在他們查獲他到底是誰時,他已疾行奔至,先發制人。
太遠了啊……爹娘離我太遠了啊,我神魂俱裂,把眼睛眯成一條縫才看清他們是在搖頭,堅決地、用力地搖着頭。
我泫然落下淚來,我懂他們的意思,他們不肯成為卒要挾我們的武器,寧死不屈。他們一定是要對我說什麼,可就算他們不說,我也知道,爹爹會告訴我,能和青姑死在一起,於願已足。他在潮濕陰疾的天牢十四年,不就是為著有一天,能和我娘再見一面么,見着了,還是那麼相親相愛,他不會有遺憾。
遺憾在於,看不着小明的歸宿吧……我淚流滿面地看着他們,死死地咬住嘴唇不開口。我怎麼辦呢,卒拿我的父母威脅我,我若明理,就得投至麾下,和天朝為敵;我若冷血看着父母被他殺死,餘生的良心都不會好過。我怎麼辦呢,歐陽,我怎麼辦?
我的心在抽痛中狂跳,走到歐陽身邊,去握他的手,想借他的力氣支撐自己一把。他會意,連我的手掌也一併握住,將五指一根一根地嵌進我的指間,像是要將全身的力量都給我都給我都給我,他將我握得那樣緊,指尖之間,清楚地傳遞着兩個人的顫慄。
倥傯在咫尺旦夕,他的眉心已凝成一線,眼眸那樣黑那樣深那樣遠——
右側的阿白深吸了一口氣,蓮花出聲了:“殿下?”我看向他們,阿白的雙手深深地摳進了闌干里,冰封般的眼中隱現清光,忽低喝一聲:“他要這城池,那便給他!”
給不得。
連我這樣對政事一無所知的人都明白,澤州之於天朝的重要性。卒的這一下馬威,太狠了。
萬人云集,卻萬籟俱寂,呼嘯的風聲中傳來卒的聲音:“樂明,你本是獵鷹國人,何苦助紂為虐?”
他內功好得邪門,採取了千里傳音,將急促的脅迫送了過來,如一柄榔頭,一下下地砸在我的心上。阿白疾走幾步,這就要下樓去開城門,歐陽忙拉住他:“我有辦法。”
蓮花公子走到阿白方才站立的地方,手一拂,我側頭一眼,一口氣凝在喉中:闌幹上猶帶血痕,顯是阿白強烈的恨意和受制於人的無可奈何。這一場景教我驚心不已,蓮花說,阿白因我性情大變,但此時,他仍是一個不容忤逆的皇族。
可他已想要妥協,為了一個漁娘和她的父母。我扯住他:“殿下,澤州不能丟,別功虧一簣。”他掃了四周一眼,目光刺然,“先換回你的父母,再作思量。”
“他接近我原是另有所圖,換我這頭豬去吧,好歹也當過他的主公,熟人好辦事。”歐陽的聲音從未如此暗啞無力過,卻又很堅持,“你身份貴重,萬一再為他所制,我們豈非陪了夫人又折兵?”
我急得哭出聲:“男人們都別走,他們要的是我……”
沒人聽我的,蓮花公子凝注着對面,半晌方道:“他很老練,隔得遠,不在射程內,不然……”阿白搖着頭,“你百步穿楊又如何?石榴的爹娘還在他們那邊,你救之不及。”
卒若死了,殉葬的將是我爹娘。我知道爹娘都不懼生死,未嘗沒想過自盡,但卒有的是辦法讓他們求死不能,連咬舌都不能夠啊……我又急又恨:“殿下,讓我去!我會從長而議,伺機逃跑,若逃不了,自戕雙目也不為虎作倀,你放心吧,我這就……”
阿白打斷了我,眸中水光離合:“石榴,我怎能……”
“好啦,人都還活着,何必搞這些生死遺言繁文縟節的。”歐陽最恨我和阿白執手相看淚眼,啪地打落我的手,“小爺去去就回。”
“你武功不行,還想被人戳成風窟窿嗎?”時間不等人,卒要的人是我,我去吧。
歐陽嘴角一動,不知是笑還是慟,不慌不忙地拍着口袋:“前些時日大逃亡,我積累了不少經驗,光是迷煙就買了好幾包,三兩銀子的好貨,威力很猛的。”
大敵當前他還這麼沒心沒肺,我又要哭了:“他是高手!豈是迷煙就能製得住的?”
“我把迷煙一灑,再對準他的右胳肢窩一刀,就行了。”他拉過我的手,用力一緊,“我若死了,你別守,知道么?改嫁、生娃、享福,五十年後再來地府找我。”
“禍害遺千年,你不會死。”我哭着說。
他捏捏我的臉:“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石榴,你很耐看。看得讓人心頭一動,動的次數太多了,煩。”說罷,他咻的一聲,飛下了城樓。
後來,我問他:“關右胳肢窩什麼事?”
“武人都有命門,他的在那兒。”
“這是他的隱秘,會對你不設防?”
他便笑得很鬼祟了:“我看見的……”
“怎麼看見的?”
“呃,有一回請他去泡美人浴,他在鄰近的池裏,我觀察到的……”
是去青樓了,我踢他一腳:“知道他的命門你還被他繳了械,束手就擒?”
歐陽很氣惱:“我哪曉得此人的武功出神入化,他竟沒有命門!”
“你不是說是右胳肢窩嗎……”
“……是他怕癢……”
情報失誤,歐陽偷雞不成蝕把米,被卒砍成滿身是血,往馬背上一扔,繼續喊話:“樂明,你的父母夫君都在這兒了,你是要苟且偷生么?”
他的話說得又多又流暢,哦,他先前惜字如金,只是為了掩飾他奇特的口音。那日在塞外越家的地道里,我爹爹聽到挖坑人說著口音特別的官話時,我為何不留個心呢?若將它當回事告訴歐陽了,興許不會把局面搞得這麼被動。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我想起這麼一個傻句子來,把拳頭塞進嘴裏,哭了又哭,哭完了又哭。歐陽成了血人了,可阿白仍不要我去送死,他已走下城樓,這就要受降了——
傾一座城池,救三條人命。代價是不是太高昂了些?可阿白義無反顧地說:“那裏有你的父母我的兄弟。”
他眼底有剖肝瀝膽的傷痛,大步走向城門,想為我挽回和維繫這一生最完整的親和愛。與此同時,蓮花公子帶我飛掠下了城樓,落在一名兵卒的馬背上,策馬揚鞭,沖向卒——
歐陽不是大意輕敵,他是不得不去;我不是志在必得,我是非去不可。卒說得對,我的父母夫君都在那兒。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卒,我的爹爹,甚至是你的族人。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爹爹,我的名字當真由此得來,是嗎?
許多年後,老百姓口中仍流傳着這一場慘烈戰役是何等的血色漫天,又是何等的回天轉地。其中,有一段關於我的傳說特別惹人喜愛,我見猶憐:
人們都說那紅衣姑娘是個狐媚子,別看稱不上絕色,竟牽動武林第一世家的三公子為她隻身闖敵營、當朝皇子殿下欲將城池拱手相讓、探花郎奔襲於千軍萬馬單騎護送。更絕的是,她媚惑天生,使得敵首放下屠刀,自刎於陣前。
卒此舉天下皆驚,我也驚恐地瞪大了雙眼。攝心術成功了竟然!悲憤何止出詩人,簡直是出了一雙仙人眼嘛。
事情是這樣的,蓮花公子帶我衝到卒面前,他說久聞卒的武功卓絕,欲和他比劃幾招。卒沒耐心在戰場上論劍,但蓮花公子口才了得,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拖延他、混淆他、分散他,將戰線拉到了一個足夠我施展攝心術的時間——
歐陽胸前一襟的血像花一樣紅得凄厲,我心如刀割,左手握住他的手,右手握住青姑的手,憤恨莫名,胸腔熱得厲害,眼中噴出火來,血氣勃發直衝頂門……結果就稀里糊塗地……成了。
用歐陽的話說,這叫鬼使神差,但我認為這是天助我也。想必卒做了鬼也不瞑目,別說他了,換了我也咽不下這口氣。這也太窩囊點了吧,就好比英雄躊躇滿志地走在做大事的路上,失足掉進了村童捕捉果子狸的陷阱里,摔斷了脖子。
天生一個仙人洞!
我覺得我真是了不起,連歐陽深以為然,首次認可我是奇貨可居,值得他們大動干戈地去民間查訪。
“卒之剋星啊,石榴,你是我們的福將,荒誕卻好用。”太受用了這也,我心百味雜陳膨脹不已。擁有絕世之功的卒就這麼死在我腳邊了,這一天下奇觀為我的“狐媚惑主”添上了極為濃墨重彩的一筆,我對此耿耿於懷,坊間將我視為“狐媚子”完全是醜化,但歐陽安慰我,是因為他們沒見過長成我這樣的仙子,這等見識短淺的愚昧小民,不理也罷。我見他說的很有道理,遂欣然接受,連阿白計劃一紙詔書封我為“鎮國夫人”也謝卻了。
還是說回那場戰爭吧,卒一死,敵軍傻眼了,但他們不是省油的燈,主帥死了還有副帥和各路大將,呆了一下就組織了如潮水般的進攻。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中,蓮花公子拉扯着我爹娘,歐陽和我互相攙扶着,踉踉蹌蹌抱頭鼠竄,終於逃了回來。
好在阿白更不是省油的燈,處置軍機有奇謀,談笑伏兵,高唱凱歌——事實上那一戰打了三天,極之血腥,暴虐囂叫,屍橫遍野。十日後滿城仍是血氣飄散,亡靈夜夜哭泣,戰死的軍魂再也回不了故鄉。
鐵蒺藜、木蒺藜、絆馬繩、飛鉅、滾油、鎖鏈……利器陷阱疾飛如流星,伴隨着撕心裂肺的嚎叫。戰爭就是大規模的玩命打架,一顆頭顱,一蓬血霧,一個從此破碎的家……
我連看都不敢看,縮在總兵府里,默默地想,阿白,這是第三天了,你一定要堅持住。彷彿聽見了我內心的聲音,病榻上歐陽望過來,征袍透甲紅,哪有什麼羽扇綸巾的風度:“石榴,放心,蓮花在他身邊。他活着,阿白就會活着,他死了,阿白也會活着。”
是了,蓮花救回我們后就衝進了大軍中。寶劍出鞘,在山呼海嘯的刀戈碰撞聲中,劈裂那烏雲密佈。
三年來光陰流轉,雪落梅梢,天地靜定里玄服玉帶的那一個人……
此時他在火里,那他就去火里;他在水中,他就去水中。
風雲變作,鐵蹄爭鳴,烈焰紛飛,十萬天朝軍,歸來時只剩三萬餘人,地上橫七豎八全是屍首。我對兵家之事一竅不通,窮盡語言也難形容慘烈,但再難攻克,阿白終也凱旋了。獲勝的消息傳回了天都,皇帝坐不住了,靜妃也坐不住了,越家也坐不住了,磨刀霍霍,狼意森森。但他們不幸,碰到的是天命所歸的夏一白。
就在我們殲滅了獵鷹國大軍的當天黃昏,天上有一隻火紅的鳳凰展翅飛過,鳳凰的頭頂是一縷白色。整座澤州城的人都驚動了,不約而同地認為這是上天降下祥兆,表徵夏一白重返儲君之位才順合天意。
鳳凰是天朝的神獸,丰神毓秀直掠江山之美。它在大捷當日出現的事廣為流傳,人人都拍手讚歎,對阿白熱切期望,呼聲很高。而你會明白,這隻鳳凰是蓮花公子假扮的。他的輕功高不可測,扮成驚鴻一瞥輕車熟路。
故事到了此處,也該近尾聲了。世人皆稱狹路相逢勇者勝,在你死我活的較量中,我還能好端端地給你們說著這一切,誰生誰死不言而喻。
我活着,歐陽活着,阿白也活着。不過,為尊者諱,如今我得稱他為聖上了。以血換血成功后,太上皇讓位於阿白,自己當了個甩手掌柜。攝心術后,他是個很慈祥的老頭子,最愛吃我做的清蒸鱖魚,老扯着我玩皮球,除了見到穿玫紅色衣服的女人就走不動路之外,活成了一個頑童。
玫紅色是靜妃鍾愛的顏色,少有宮人穿戴。但他想要見到她,頗有得等了。他和阿白的身體在諸事宜的調養下,都恢復得很硬朗,再活二十年沒問題。
大家都很好,惟一讓我難過的是蓮花,不等阿白登基那天他就雪中泛舟,高歌而去。先前他說要讓美人伺候着他抽鴉片,飄蕩到天邊,可最終無人陪他上路。因為簡裳也是個壞人,她是越天藍的心腹,當初歐陽一行在綠湖上找到我,是她將情報提供給了越家,我才遭到圍剿追殺,連累青姑也被他們抓了去。還有,君山上的假神醫也是她易容所扮,難怪重逢后我老覺得她有哪裏不對勁,原來,我認得她的手。
當日在君山,我察覺她的手異於醫師的手。後來和她再會,心中也起了疑,但沒將兩者聯繫到一起,惹出了許多的麻煩,想想真后怕。
人做壞事會心慌,簡裳怕蓮花看穿她的姦細身份,又未得到越家指令,送我爹娘回探花府並無動作。越家則賊喊捉賊,竟認定蓮花公子此舉有詐,思度間被卒佔了先機,攜了兩老至澤州鬧事,還好我及時出馬,鎮壓了他。
初秋,簡裳和越家一門分享了太上皇賜予的鶴頂紅,命喪黃泉。阿白宅心仁厚,進言說不如判罰流放三千里,但舉朝皆認為叛亂者非如此不可,以儆效尤。這場局中,只有那有先見之明的越天青全身而退。
頭沒破大師對愛女的惡行極震動,潛心向佛,古佛青燈的為她贖罪。有時我會去看他,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家誇我做的豆腐宴很好吃,我卻老記得他對我說“愛惜芳心莫輕吐”的樣子,不曉得他是否還能記得起?
如花歲月,似水流年。我很聽話,憋得渾身冒火也未對歐陽公子開誠佈公地表明心意,他為此睚眥必報,只分了一間棺材鋪給我打點。
開張那天,身邊所有的老人都來挑了一口支持我的生意,這些人都歷經生關死劫,很看得開,常在陽光好的日子晃過來坐一坐,就着檀香木、楠木和杉木等材質表達攀比之心。尤其是舒達大俠和我爹,捲起袖子就給它刷上一層漆。他們說,每年這麼刷一回啊,等漆有一寸來厚時,他們就該走了。
這話我很不愛聽,閑時我就把棺材鋪辟出一塊地方當棋牌室,把世間老人都團結起來。舒達來得很勤,他無子無女,視我為女兒,常教我劍術。當年他突染惡疾,是歐陽央了諸事宜神醫治好了他,大俠最講究以命為償,入了他的風雲幫,陪他風裏雨里跑,到了晚年該過得平靜些了,和我爹爹、諸事宜三人喝點小酒吹吹牛,最美正是夕陽紅。
我爹爹每天都來店裏玩,他早年做過木材生意,很懂行,摸得出門道,常說棺材裏頭好睡覺,我娘聽了沒少揪他耳朵。歐陽每每看了,就會揪着我的耳朵說:“我們也會這麼要好吧?”
“你再送我幾間鋪子就會。”你瞧,人總是不大長記性的,我一站穩腳跟就現出了原形,要知道戰爭當天,他傷口中鮮血狂涌,我抱住他嚎啕大哭:“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抱阿白,惹你生氣。”
他扯出一個帶着血污的笑,還自以為很瀟洒:“惹我生氣就惹我生氣吧,記得乖乖回來就行。”他的手攤開着,我忙把我的手遞給他,讓他握了,“讓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不貪戀紅塵,也太強人所難了點罷?”
“嗯。”
“那些人真有我好?別太有眼無珠。”他扯過黑氅披在我肩,“我們生死與共相生相剋,你,逃不了。”
“我不逃,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哪兒都不去,哪兒都敢去。”我們若能好好說話,也是會很開心的,不是么?那時候,為什麼不懂得呢。
為什麼?
“你為何會喜歡我?”某天我死皮賴臉地非要歐陽回答不可。
這個問題並不難,他卻很不配合。我推他,他不說;我擰他,他還不說;最後我說,那我去找阿白了啊,他就火冒三丈,作勢要打我,但如今我武功比他好,他為人一向很審時度勢,絕不做虧本的買賣。最後,他走到窗邊,背對着我,悻悻然地說:“她懵懂地站在晚霞里,肩膀上停了一隻鴿子,她的頭髮很黑,笑容卻很白凈。我在一旁看着她,覺得自己一跤跌進了白雲里。”
他的臉一定紅到耳根了,因為我撲過去抱他,他沒有回頭抱我,而是任由我從身後抱着。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我的夫君歐陽其實,是個害羞的人呢。
對了,那天越天藍喝下鶴頂紅的消息傳來,歐陽一反常態,在窗邊坐了一下午,眸子像是沉在水裏的墨玉,呆愣愣的。那麼美的人,他對她多少有點情愫吧,可我不想再亂吃醋惹到他了,給他倒了一杯茶,唏噓道:“漂亮女人都是壞蛋,公子你真命苦。”
他騰身將我抱起,扔到床上去:“不然我哪會輪到你?”
“是你飢不擇食。”我同情不已,“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他笑,撫着我的臉,親一親我:“以後跟我風餐露宿、饑寒交迫,是永不後悔的了?”
“你很會賺錢,不會讓我捱窮的。”
“如果呢?”
“我也是會賺錢的。”受了苦的人,會讓自己不再受苦,所以,我不會離開他,跟他吃盡千種苦萬般劫,也都是蜜糖。
女人嘛,最緊要是安分。這是婆婆大人的教誨,她以身作則,我看在歐陽挺有錢的份上,從了。我們成親前夕,阿白送了我一幢七層高的大宅子,又將京郊的一座王爺府給拆了,給我當葡萄園。在葡萄的那一端,是遼遠的紅,我聞見了深而香的玫瑰氣味。
雲幕之下,是葡萄和玫瑰,並那些地底睡着的草籽,在淡淡夕照下發出明揚的光。四下只有風吹拂過大地的聲音,如低微嗚咽,我的心哽得厲害,昔日在草原上的一句莊園夢的戲言,他竟也知道了,好好地在心頭放了這樣久。
可我什麼都給不了他,有天他在庭院的花樹下跟我說:“那年我和歐陽在春日的午後結交,我只覺人世待我不薄,但未想到有一天,是他來絕我一生幸福……石榴,這輩子不行了,下輩子請讓我早一些遇着你。”
聖上玉帶金冠器宇軒昂,望了我一眼,手在我的頭髮上拂了拂,離去了。他走向春天的步履,像走向茫茫荒野,我們之間的千言萬語都在這一望之中了。我鼻子發酸,在淚眼迷濛中看見他離去的背影,萬事萬物都模糊了,只聞一記沉沉的關門聲,扣在人心上。那時我對蓮花說:“我讓他愛上你,好不好?”
蓮花仰脖笑得暢快,朗雋氣息迎面分明:“我只願他有清明的一生,愛他願意愛的人。”
是,若歐陽不愛我,我也不願拿攝心術來哄了他。我縱是再輕浮,對他卻是真心相待,絕不願哄騙。蓮花公子,你說我們是一丘之貉,從這一層面上來說,我們是。
阿白登基后,定律法、安民意、減賦稅、內抗叛臣,外抵侵仇,是個眾望所歸的好皇帝。只是始終后位空懸,滿朝都很哀怨。
朝臣們屢屢上書懇請聖上及早完婚,他都恍若罔聞。小老頭們退朝後憂心忡忡,龍椅高座,聖上卻像在孤城之上,這可怎麼辦才好?他們說,不成,得勤勉點,腆着老臉多多打聽哪個官府的小姐仙姿軼貌,慧黠過人,或許能救他一救。
可我總想,蓮花公子還在就好了。然而我們都沒能留得住他,他終是遠行去了。臨行前他說,畫船聽雨眠,未老不還鄉,但在我心底,總有這麼一幅畫面,他和阿白終會並騎於莽莽瀚海,我們都在京城等他回來,會有這一天,我相信。
畢竟是皇家扶持的產業,我的棺材鋪經營得風生水起。每次阿白砍了貪官污吏的頭,我就格外高興,因為入殮的事都歸本棺材鋪打理。大把金銀入賬,生意欣欣向榮,誰會矯情地嫌我從事晦氣營生?
我越做越順手,想學點木工活,爭取搗鼓出孔明先生的木牛流馬。但我娘更想讓我開酒館,可我覺得,飯菜只燒給一個人吃,會增強他的幸福感,他心情一好,再賞我幾間店鋪也說不定。
有錢賺的日子,我總是很知足,除了我很想念蓮花公子。小酌時,我和歐陽常會說起他,縱使傾國容顏,縱使寵冠群芳,他還是得不到他愛的人,多悲鬱。但他有的是煙消雲散末世狂歡的派頭,我不大擔心他。更多的時候,我們會真心地讚美生活:“有事做,有夢做,有那個做,石榴,你說我們過得多快活。”
“那個是哪個?”
歐陽的深眸中漾起一波又一波浪花,細小地噬咬着我的耳垂:“就是那個。”
這是一年當中最好的時節,紅葉紛飛,晚風清脆,他的眼睛很黑。一切很美。
那少年俊秀,白馬輕裘,他是我的。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