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我是人間惆悵客
06
我是人間惆悵客
窗下,阿白白袍着身,衣襟上用銀色細線綉邊,有光華流淌的感覺。我走近了些,看到他的袖口綉了一個小小的圖騰,是一條帶了骨翅的龍。
他看向窗外的眼神雖然和緩,卻透着涼意,我倒了熱茶給他喝,他捧着杯子,閑閑地和我說著話,我轉臉去看歐陽,他淡淡笑着,卻讓我從心裏往外都在發冷。
他要去塞外越家迎娶未婚妻了,居然……還要帶上我,還真夠不喜歡我的,所以想不到要顧念我的感受吧。頭沒破大師對我說過“愛惜芳心莫輕吐”,可我吐不吐,他原本都該知道的呀。卻要帶了我去見證他一生中的榮光之一,何其殘忍啊歐陽。
我裝作鎮定地坐着,心裏已百轉千回,像被巨石碾成了齏粉,疼得厲害。但面上卻不流露一絲一毫,只儘可能愉悅地和他們說著話,珍惜每一時每一刻每一個彈指剎那,苦苦壓抑淚意,因為我知道,時間所剩無幾。
時光舊了,歐陽,一切都會變舊,惟獨你轉頭的微笑如初如暮。
我黯然出神,阿白似看出端倪:“石榴,何事竟不痛快了?”
我乾巴巴地笑:“哦,我在想,等你奪了大位,會賞我多少金葉子。”
歐陽嘖一聲,我橫他一眼,公子,你沒過過窮日子,不懂,我只是個窮怕的人:“囤積錢財是缺點嗎?文人喜歡收集字畫,皇家喜歡收集美色,跟我異曲同工。若我有出息,貴為一代商賈,斂財就是份內事。”
說得阿白連連點頭:“絕不是一點金葉子的事,石榴,你是不一樣的。”他的目光中有深切的憐惜,我心頭一縮,硬生生地撇開了頭,他又說,“初時,歐陽說你是個窮開心的笨姑娘,本來活得自由自在的,卻被尋來陪我們出生入死……”
這個評價不夠好,但我不計較,喉頭一哽,去尋找歐陽的眼睛,他雙目歉然,語聲中透着擔切:“一開始我是不看好你的,但阿白說,百般伶俐只會更棘手,我想啊,也許你會傻人有傻福。”他望着我笑一笑,想拉住我的手,我裝成去端茶水,避開了,他就收回手,言笑惡惡,“阿白說,將來封你做個女官,統管御膳房,但我認為你會偷了食材去變賣。”
我愣了,執着茶杯的手一頓,怔怔地看着阿白。相識以來,我待他稱不上太好,他卻許我以錦繡前程,我擔待不起。草民小明這輩子沒高想過別的,能掙點錢,買棟小房子,嫁個可心人,生一雙子女,用得起三兩個傭人,有一輛馬車就成。給了我太多,必會折福的,可阿白連說不礙不礙,握住我的手,輕輕晃了晃,笑吟吟地喚了我一聲:“石榴,你值得最好的一切。”
“殿下,股肱之臣我呢?”歐陽懶懶問,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右手撫上我的臉,將我額前的髮絲撥到耳後,“細細看,還是有幾分小樣子的嘛。”
我把他的手打下去,清脆的一聲響。憑什麼,到底是憑了什麼,讓我對他不可自拔,想到他要娶親就心如刀割。憑什麼,到底是憑了什麼,他就要另娶他人了,卻還來調戲我。
心裏突然感到很疼,很陌生的疼,撕裂一樣的疼。好吧,你將娶妻生子,也許偶爾到風月場走動,和不同的女子糾纏,而我抱着我的金山銀山腐爛成灰……
溫酒賦詩,大樂一場,所有的好時光,原本都是老天爺從指縫漏出來的,黃金碎屑似的,光芒閃閃,卻註定成空。
心裏頭那根絲弦越抽越緊,越扯越痛,終於崩斷,我強忍眼淚,向靜靜看着我和歐陽的阿白說:“殿下,我去數鴿子啦。”
阿白的眉頭很落寞,唔,他面對的是百廢待興的頹城,是會憂慮。可是,為何就連馬上要娶親的你,竟也現出了凝重呢。
我多想你仍像那時,春風般逍遙,浪子般無拘無束。
我心裏很煩,便找相熟的小哥要了一壇酒,只說歐陽想喝。這小哥為人熱心,剛學騎馬時,我爬不上去,每次都要向他借把力,他搭把手我才能以極其狼狽的姿勢爬上馬背,歐陽見了,就牽來一匹小馬,讓我練着不太吃力,又教了我幾招馬馬虎虎的輕功,我再上馬時就輕鬆許多了。
一個女人酗酒總是會有點不好意思的,我想來想去,看中了城堡的屋頂。輕功稀爛,試着蹦躂幾次還不行,惱得脫下外衣,把酒罈打包扛在背上,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城堡的頂是厚重的青石,水一般沁涼,不陡,我坐得很安心。喝一口酒,發一陣呆,從上午坐到晌午,從晌午坐到黃昏,從黃昏坐到夜幕降臨,每一個時辰的升騰低落,天色都會變幻,一時一時我都瞧得分明。
月亮很賞臉,又圓又大,亮汪汪。我對着它哭了一回,往後可怎麼辦呢。還沒怎樣就這麼喜歡他了……
可是我又能跟他怎樣呢。我就是故事裏的那隻傻猴子,一門心思地往水裏鑽,想撈住一朵白月亮。這是不對的,我是在要我要不起的東西,所以我傷心。可是,什麼東西才是我的呢。承歡父母膝前,給個好男人當老婆,生幾隻娃,世俗的幸福和圓滿,都是囊中之物,就這麼多了。
他年風波已定,江湖道別,他將和美嬌娘和樂一生,而我運氣也不壞,仗着金葉子,可以不用再當漁娘了,買個大宅子,雇兩個人陪我爹娘說話,從此小小富貴,安穩一生。歐陽,我們相逢一場,終要各自奔忙,你看,只是這樣。
滿天星都在那兩隻眼睛裏。這樣的夜晚,適宜被心儀的男子摟在懷中,溫情而細緻地親吻,一絲一絲地纏綿。
可我心儀的男子他好像住在月亮上,看得見,摸不着。他揣着明白裝糊塗,可見對我無心。以後他看月亮的時候,不曉得會不會想我一想,應該不會吧,花前月下璧人如玉,他只會摟着那個仙子似的女子,跟她情意纏綿妙不可言。
越天藍真有福氣,想想就窩心,我又喝了一大口酒,哭得稀里嘩啦。苦來我吞,酒來碗干,三公子,我想念你。那個淺笑動人的你,那個清涼聲音的你,那個黑眼珠的你,那個即將要離開我的你。
大戰在即,有人還在想兒女情長。我抬袖子抹抹嘴角,把這頓酒喝到盡頭。
我是被雨水澆醒的。
草原的天氣就是這樣,說變就變,晚上明明有很好的月光。我醉得昏死過去,雨大了才醒,頭痛欲裂地坐起身,發覺酒罈子已骨碌碌地滾到一旁,被兩塊大青石給卡住,還剩一點點酒全都漏光了。
傾盆大雨中,我衣衫正單,一氣好幾個噴嚏。一道閃電經過,我打了個寒顫,忽在那一刻萬念紛沓,不想再活。
只想就此躺倒,躺在這漆黑的夜晚,被雪亮的雨水澆滅,從此不必醒來,不必再面對人世間的種種種種。
酒意湧上來,腦袋滾燙,我被洶湧的雨水迷濛了眼睛,探身往下望。夜色如晦,城堡門口隱隱有道黑色的身影,清瘦的身姿被手中燈籠照得很長,漫天風雨似乎都是為了襯托他孤燈長夜的寂寞。
那是阿白,我昏昏沉沉地看着他,手一伸,從屋頂滾了下去。其後我陷入了昏迷,亂夢三千。夢裏有很多人在說話,也有很多人在吵架,我煩得不行,張牙舞爪地想打開他們,手卻被誰攥在掌心,冰涼的一雙手。
然後那雙手貼在我的額頭上,涼得沁人,但很舒服。我覺得身上沒那麼燙也沒那麼疼了,迷迷糊糊地扯他的袖子,他不停地說:“別哭石榴,別哭,石榴。”將我抱緊些,又把我的頭髮順一順,“你這傻孩子,哭成了一鍋粥。”
好渴睡,眼皮好重,頭也很重。我歪在那個人懷裏,恍恍惚惚聽到他在說:“石榴,你活着,我也活着,你說過的,要活在一處。”
我應該是在床上吧,怎麼城堡也在漏雨,滴滴答答的臉上儘是水,煩。我揩了一把臉,那個人又說:“你這麼好的姑娘,像陽光照進我的生命一般,會活得很好很久,將來連同我那一份,也用力地活下去……”
啊?我的頭還是很痛,根本聽不懂他的意思,使勁地、強行地睜開眼,於是便看到了阿白——
然後是諸事宜,他擠上前,只管檢查我的傷勢,左看看右看看,像是在煎魚。我想抗議,但沒有力氣,只得說:“我沒事。”
諸事宜把我羞辱得夠本了,才重重一嘆:“那麼高摔下來,若不是喝了酒,你可撐不住。”他伸出手,在額頭上抹汗,我想笑,但連笑的力氣都沒有,轉着眼睛看阿白,想抬起手撫去他臉上的淚,可手抬不起來,他便拿起我的手,貼上他的臉:“我……我遲了一步,你從那上面摔下來了。”
“阿白,我想看你笑。”阿白你為什麼要哭呢,你是殿下啊,你早晚會擁有江山如畫美人多嬌,你不要哭。
他就努力地笑給我看,但他不曉得,他笑得比哭還難看。
一直笑,一直笑。
我有點累,又睡著了。睡醒了一看,他還在身邊,我放心了,接着睡。
睡睡醒醒,反覆再三,終於,我有跟他說話的力氣了,他握着我的手,斷續地、遲疑地問:“……你在念詩,卻是什麼詩?”
我斜靠着,看茶葉在杯中沉浮,迷惑道:“詩?”
我淋了雨,冷得渾身發抖,他將我摟在懷裏,語聲柔和得像三月林間的風:“月休走,子休走……你在念這個,但聲音太小,又含糊,我聽不大清。”
月休走,子休走,但飲杯中酒。欲白首,誓白首,此生長相守。我念的是這個,卻只能默默地笑自己,我心上的男子這就要和他人長相守了,我不過是個失意的酒鬼,只敢躲起來喝喝酒,結果還磕得一身傷,丟臉丟到全天下。
我倚着阿白,小聲說:“……我想摘月亮,你會不會笑我傻?我又不是后羿,得不到,就能殺死它。我只是個凡人,卻痴心妄想,它那麼高高在上,我蹦起來也夠不着,我爬到屋頂也夠不着,殿下,你會笑我嗎?”
阿白的確是笑了,他的長衫上全是被我抹得一塌糊塗的眼淚鼻涕,我窘極了,他卻悠然道:“摘月亮並不需要你登高,我們不妨將它請到凡間作客。”
“可以嗎?”
我全身陣寒陣熱,阿白起身拿來一件貂毛披風為我披上,我立刻就不冷了。他眸中似有火苗跳動,語聲卻很霽和:“以後天氣冷就披上它吧,它能融化一尺內靠近你的雪花。”
我摸着毛茸茸的披風,心知它定然珍貴,感激地看着他:“殿下,你真好。”
近在咫尺的瞳仁里映出彼此的影,那般清晰——
門被撞開,是風雲幫中人,急沖沖地道:“殿下,幫主他……”
是了,我頗有時候不見歐陽了,但太心虛,沒好意思問,這會兒正聽得那人帶着哭腔說:“殿下,幫主找着了,馬摔了個稀爛,人傷得不輕,神醫說,得守過了今夜……”
我眼前一陣昏黑,喉中一甜,又暈過去了。
再醒來時,雨仍不見停,阿白已不在床邊,另派了兩個後生哥大眼瞪小眼地守在床前,見我睜開眼就要喂我喝葯,我啞着嗓子道:“歐陽他……他怎樣了?”
兩人都很沉痛:“幫主淋得透濕,馬在雨里又辨不清方向,待找着他時,人仰馬翻,也不知在大雨里待了多久。”
我驚問:“為何會這樣?”
風雨琳琅。兩人對視一眼,個頭高的那個吞吞吐吐道:“還不是為了找到姑娘您……”
“幫主晚間過來了一趟,問看到你沒有,問了好多人,大家都沒看到,陳克定說你不到晌午時找他要了一壇酒就不見了,幫主一聽就急了,飛上了一匹馬就去找你。”
“草原太大,他定是騎了很久,前後又沒個避雨的地方,馬又走不了……”後生哥抹一把汗,擔憂地看着我的臉色,囁嚅道,“姑娘,這草原是清苦了點,但殿下和幫主有重任在身,他們都挺過來了,你就別……”
“姑娘,聽在下一句勸,過不了多久,我們就都能離開草原了,你就再捱一捱。”說到這兒,他的語氣里有埋怨,“女人啊,就是不省心,你先是讓殿下急得吐了半升血,又讓幫主他……”
我睜大眼,怎麼,他們竟以為我是要逃跑?我……
我掙扎着想下地,但軟綿綿地使不上勁,就求助個頭高的小哥:“能幫幫忙嗎?”
外頭大雨滂沱,陰風怒號,天氣很惡劣。小哥將我背去了諸事宜的帳篷,那個人人事不醒地躺在床上,阿白和諸事宜分坐在床邊,都不說話。
見我來了,阿白起身相迎,從小哥的背上摘下我,抱去了床頭。我坐在他的腿上,低頭看歐陽,他的衣服已被換過,頭髮仍未乾,濕漉漉地貼在臉上,額頭上蹭破了皮,胳膊也青了,靴子橫七豎八地歪在地上,泥漿點點。
最可怖的是他的脖子,打上了厚厚的繃帶,且有新鮮的血跡——
那些血每一滴都像在灼燒,如有幾千根毒針打入了我的胸口,疼得承受不住:“這……”
“他從馬上摔下來,摔傷了脖子。”神醫大為無奈,“三公子此刻還未醒來,老夫也是想盡了辦法,就看明日了……”
“明日怎樣?”
“脖子是要害之處,這天昏地暗的,三公子又淋得濕透,這一來,老夫甚苦惱。”神醫沒奈何地攤着手,對我很不滿,“姑娘,有什麼事是說不開的呢,你若不願待在草原,直接和殿下他們談談,興許還……”
他們都以為我是待不住了要逃跑,歐陽去追我,這才出了意外。我百口莫辯,卻聽到阿白嘆:“神醫,莫怪石榴,她沒逃,這件事是錯在我。她本可過平安自足的生活,是我強拉了一把,把她捉到了險境,是我對她不住。”
我伏在阿白懷中痛哭失聲,殿下,不,不是這樣的。我沒有想過要和你們離散,若可以,我願永伴身邊,是我沒運氣。
情之一字,當真魔障。就讓他們誤會吧,好過將我的心事昭告於眾。我哭了許久,阿白摸出帕子幫我拭淚,我們這一屋子病號,叫神醫看得胸悶,他搖着頭,去旁邊的帳篷了。
我從屋頂摔下來,渾身散了架似的疼,哭得精疲力竭,又睡過去了。依然是迷混的夢境,夢裏是歐陽在杏花春雨中對我悅然一笑,他牽着我的手,用阿白那麼溫和的語調說著話,在我耳邊飄飄蕩蕩的:“石榴,和你待在一起,我就會對這個世間感到滿意。覺得遇佛弒佛,逢魔殺魔,都沒什麼可怕的,也沒什麼可在乎的,除了身邊的這個你,讓我還想惜命如金。”
一忽兒又是我們來到草原上,他的臉在清風中模糊難認,聲音被吹得時遠時近:“三年前我們就選了草原,這兒遠離塵囂,便於佈局舉事,對我的身體也有好處,佈滿天地的綠色生機勃勃,給人重新面對一切的勇氣。但是石榴,我沒想到,給了我最大勇氣的,是你。”
“……他日國泰民安,大位傳於哪位弟弟,與你在王府前庭種花後院栽菜……聽你撒嬌,看你睡着,一直到老,石榴,你說這樣可好?”
紛紛亂亂的話語終了,隨即是一連串的咳嗽聲,漸漸地咳得急了,我一慌,強迫自己醒來,卻怎麼都不能夠。我在夢裏急得都哭了,可仍被魘住了,徹底沉入了一片漆黑中。
喝了很多很多苦澀的葯,吃了很多很多薄薄的粥,我恢復了不少氣力,但歐陽還未醒來。神醫望氣色、切脈搏、施金針、熬湯藥,最後捋着鬍鬚唉聲嘆氣:“三公子這卻是怎麼了,還是燙得驚人,脈象卻又略有一點。”
“……略有一點是何意?”
“就是……勉強還活着。”
連日大雨,天光甚暗,帳篷里點起了好幾盞燈,卻只映出那人灰白的臉色,無比黯沉。阿白看得難過,咳得肝膽欲裂,按住胸口的指節青筋暴起,我忙輕撫他的肩背,幫他緩過這一陣,他臉上浮起沉思之色,良久道:“他這一病,可吃了不少苦頭了。”
他自己中的是劇毒,卻還來擔憂他人。可歐陽,我的歐陽公子,他無知無覺地躺在那兒,讓我心口疼得彎不下腰。我注視着他的臉,真的,只要你無事,還能滿面笑容地和我說著話,我就再不跟你彆扭,再不亂說讓你生氣的話,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不是什麼也是什麼。真的,三公子。
即使你將是旁人的。
幾日以來的傷懷、驚嚇和揪心全都化成了淚水,一滴滴地打濕在衣襟。我不嘴硬了,老老實實地承認錯誤:“你們怎樣,我就怎樣,你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一定不擅自行動,一定不打招呼,一定不……”
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一定不”了,我卡殼了。阿白抬手撫着我的髮絲,溫言道:“石榴,你一定要在我的方寸之內,目之所及。”我轉臉去看他,他笑了笑,“我得看着你,才會安心。”
“嗯,在你們離開之前,我不離開你們。”聽諸事宜說,歐陽得發出了汗,去了傷寒才會醒轉,但他想盡了辦法,連針灸都試了,他燙成了紅蝦米也出不了一滴汗。我琢磨來琢磨去,決心去給他熬一鍋羊肉湯。
我幼時生病,青姑給我熬薑湯,我喝完悶上被子,出透了一身酣暢淋漓的大汗就又活蹦亂跳了。草原上找不到生薑,我多擱點胡椒就是,照樣管用。
沒有胡椒?我去采野草。草原上植物眾多,細緻點,定會有辦法。我戴上斗笠就要出去,阿白攔住我:“你還未好,讓他們去吧。”
“他們大老爺們,不認識這些。”我搖搖晃晃往外走,他便披了雨衣,隨我一道出了門。
陰雨霏霏,下得沒完沒了。空氣倒是很潮濕很芳香,我蹲在地上,一寸寸地翻找着胡椒草。事先我找諸事宜打聽過,他也說這東西好,內用可祛風除濕,外用可治跌打損傷和骨折。他曾經備了許多,但風雲幫的後生哥對此需求甚大,他的存貨剛巧用完,新的尚未補給上來,歐陽就出了事。
胡椒草不算難找,儘管神醫對我的土方子很沒信賴感,但我還是雀躍萬分。想到廚堂煙熏火燎,我推走了阿白。我不願他受罪,他卻非要隨我去不可,我百般不肯,他就聽了我的話,回城堡歇息一陣子。連日來他守完了我又守歐陽,雙眼通紅佈滿血絲,我想讓他睡個囫圇覺。
幫主抱恙是大事,我熬肉湯時,廚子們在外屋議論紛紛:“……我聽說,她和幫主吵了架,一生氣就要回天都,幫主去攔,又急又擔憂,這才迷了方向?”
“我倒是聽說啊,她從城堡上跳下來,殿下慌得魂不守舍,當場一口鮮血染紅衣袖。”
“她也不算傾城傾國的大美人,修鍊了媚術不成?”
笑聲很猥瑣,這個人被別人摔了一巴掌,大概是打在手背上,他哎喲一聲:“是是是,是我錯,不能說話唐突到了殿下和幫主。”聲音壓得小些,“但我真想不通哎,殿下要找什麼樣的姑娘找不着?幫主也是,那越姑娘可是武林第一美人,據說性情也溫柔,不都比這位石榴姑娘強?”
“她做的飯倒是可口。”有一個弱弱的聲音說。
有人幫腔了:“樣子其實也不錯,但確實比不得越姑娘。”嘆了口氣,顯是很神往,“若有機會能見着未來的幫主夫人,可就算一飽眼福了。”
我守在灶前,偷聽着竊竊私語,真是哭笑不得。小明我就這點見仁見智微不足道的模樣,竟也混成了傾倒了殿下和歐陽幫主兩位大人物的禍水人物,所以說,以訛傳訛多可怕。
禍水很羞愧,端着羊肉湯走出門,從他們當中喊了一位騎術不俗的,隨我回了駐地。我騎馬的能耐還不大好,沒把握能穩噹噹地在風雨中帶回一鍋湯。
我拿着羊肉湯挑釁神醫的醫術,神醫不悅,冷着眼旁觀。歐陽傷了脖子,又在昏迷中,沒法完成吞咽動作,葯完全喂不進去,我費了好大勁才弄開他的嘴,但湯汁全漏出來了,膻氣濃烈,染髒了毯子。
我又試了幾次,仍是不行,一籌莫展地看着神醫,神醫也看着我。這小老頭兒,鬍子抖得一翹翹的,我瞧他這兩日老了許多,估摸着為自己在摔傷了脖子這等本該是不大嚴重的癥狀上失了手很懊惱,每次我向外張望時,他住的帳篷都亮着燈。
四天了,我的公子還未醒來。
我出門望了一會兒天空,藍天白雲,晴空萬里,在暴雨過後,草原又迎來了一個好天氣。我折回城堡去看阿白,剛走到門口,就又聽到他咳血不止,趕緊一個箭步衝進去。
阿白的床邊守着幾個人,可他咳得讓我心疼,急急握住他的手。他的面色灰敗到幾近枯槁,目光卻很鋒利,喘息的間隙催促眾人道:“快。”
他筆走龍蛇,親自手書的密令被裝入細長的瓶子裏,綁在信鴿的腿上,一隻只地放飛出去。一共是七道密令,約莫都是最緊急隱秘的。那日我問過歐陽,初相識時,他本是要留下來吃桂花釀鱸魚的,卻一聲“啟航”便離去了,卻是何故,他說卒帶來了阿白的密令,命他們連夜誅殺通敵叛賊丁儉。
丁儉是當朝兵部尚書,兩個月來向獵鷹國提供本朝好幾座城池的地形圖,協助對方凱歌高奏。皇帝雖不大理會朝政,但也有所察覺,丁某人趕在盤查之前脫逃,為防走漏風聲,只帶了兒子和寵妾逃往獵鷹國。
丁某人被歐陽等人攔截下來,並被逼出了口供,坦白了獵鷹國和他接頭的幾位人物,以及本朝和他聯手提供情報的大魚小蝦若干。當晚,丁儉死於阿白親兵的一支箭下,而我則中了另一支箭。草民和大員,竟殊途同歸。只是我賣菜他賣國,我貪的是小錢,留得小命一條。
這個故事告訴我,做人萬萬不可過分貪婪,否則屍骨無存。又是暗含塵又是摔了個鼻青臉腫的,我近來大走衰運,得好好反思。唔,萬惡顏為首,擁有天人之顏的人,我一個也沾不得,貪不起。小明,你可記好了。
正想着,阿白身子一顫,冷汗滴落,死死強忍疼痛,低啞道:“讓我能醒着。”
他恐是不大開口求人的,耳根都紅了,眾人七手八腳地扶着他,伸掌為他度去真氣。他中暗含塵的時日比我久,心脈俱已受損,平素他不適時,也只極緩慢地療傷護住心脈,略過了就受不住,但眼下已顧不得太多,靠着眾人的真氣強撐着看完密報,再傳出千均一發的命令。
在最疼痛時,他抓住杯盞,手指的筋絡像要迸出,自是忍耐了極大的痛楚。但看我一眼,到底,還是緩緩地將杯盞放回原地。我見之不忍:“殿下,你想砸就砸吧,別淤在心口。”
“不,怕嚇着你。”他撐着一口氣朝我微笑,“發脾氣解決不了問題。”
可我知道,這樣多少會紓解些,我把他的左手握得好緊:“殿下,我不怕……我只怕你不好。”
他勉力笑,但眼中驚懼卻是纖毫畢現,我從未看過他這個樣子,不免萬般驚疑。密令傳完后,他遣退了眾人,只留我跟他單獨相對。
我們都沒有說話,他半靠在床頭看着我,我也看着他,這一幕很怪異,我咳一聲:“殿下……”
他抬起手,輕輕撫摸着我的臉,那小心翼翼的姿態,彷彿是在觸碰一隻琉璃做成的人兒。他的眼神好溫柔,我把臉貼在他的掌心,不說話。這是一雙習武的人的手,硬而靜,而涼,不同於歐陽的手。
歐陽的手讓我常有酩酊之感,但阿白是不同的,他如兄如父,低聲和我說著話:“今天日頭好,再過一小陣子,應有月光。”
“嗯。”我不禁長嘆一口氣,怎麼會弄成這樣?他曾是呼風喚雨的太子,而今避居草原,成為奄奄一息的困獸;我曾是見錢眼開的漁娘,而今手握重金,卻連一文都花不出去。當我在綠湖撐船捕魚時,何嘗想過會遇見他和他,人生將翻天覆地?
皇子殿下一身是傷,清寂寥落。我們交握雙手,相對無言,直至夜幕降臨。
果真是月圓之夜,他走到窗前,取了一隻瑪瑙樽,斟了一杯清酒,帶我走到天井處。
“抬頭。”他說。
我抬起頭,凄風苦雨過後,好一輪明晃晃的月亮。他輕笑:“看,我把明月抓住啦。”
瑪瑙樽中,漾着一泓比美酒更香醇的月光。阿白將它遞給我:“石榴,明月就在你的杯中。”
明月就在我的杯中,我卻總以為它高而遠,永不可及。我端着酒杯怔忪着說不出話,阿白走近我,手搭在我的肩上,淡聲說:“石榴,其實明月就在你眼中。當你笑一笑,就彎出了兩朵小月亮。”
我聞聲去看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瞳里,映出我凄惶的影子,我動一動,它也動一動,我心房震動,對他說:“以後我要建一座房子,足有七層玲瓏寶塔那麼高,離月亮近些,它下來陪我就能少走一會兒路。”
月光下,阿白風姿纖雅,溫定一笑:“我會送給你最高最遠和最好的所有。”
可是最好的所有也不過是歐陽能夠醒來,我端着酒杯去帳篷看他,他仍在昏沉中不肯睜眼看我,諸事宜愛莫能助地攤着手,伸着腳坐在搖椅里,阿白問:“如何了?”
“這位小哥尋人心切,摔得可不清,又被大雨淋了半夜,身子骨是鐵打的也扛不住。”諸事宜連聲嘆氣,“嘖,紅顏禍水啊,禍水!”
可我算哪門子的禍水,我沿路所見,無論是簡裳、越天藍還是那位扮成神醫的俏佳人,俱是大美人,哪輪得着我。可口說無憑,我袖着手說:“他也真是的,我不見了就派幾個人去包抄堵我,也比他單槍匹馬效率高啊!笨都笨死。”
神醫搖着頭:“唉,感情嘛,一筆糊塗賬。”
阿白看看我,又看看歐陽,眉頭蹙得好緊:“石榴,你鍾情於他?”
我鍾情於他也沒用,他還不是要去娶那好樣貌好性情的第一美人。我想起那日他說不喜歡我,忽然間再難以支撐,懇求道:“殿下,你不要這樣說,我才不喜歡他。”
門被撞開,一名親兵急沖沖地來報,阿白臉色一變,隨他走出帳篷。
我用土法子給歐陽蓋上了兩層厚厚的棉被,期望他能出點汗,但事與願違,他被捂得口角生出燎泡還未出汗。我往他額頭上一探,莫說汗珠子了,就連汗意都尋不着。桌上那碗薑湯早就涼了,好在神醫尋來了一隻小火爐,我放在上面加熱,見神醫兩眼熬得通紅,心下不忍:“這裏有我就好了,你快去歇着。”
神醫很沒面子,嘆着氣走了。
平生頭一遭覺得,雨是可怕的。我一邊熱着薑湯,一邊和不省人事的歐陽說著話:“堂堂歐陽家公子,你沒死於戰場,沒死於一代高手的劍下,沒死於絕色佳人的懷抱,沒死於聞風喪膽的劇毒,卻死於一場從天而降的大雨,你認為……這合適嗎?”
往常我一擠兌他,他就跳起來了,可這一遭,他無聲無息地躺在床上,對我置若罔聞,一如我們從未相識,以及註定離散的所有日子。我強忍住淚意,舀起一勺薑湯喂他:“你又不是文弱書生!我原想着,你武功雖然糟,騎術倒不錯,不料竟摔下馬了,不嫌丟人么?”
他不嫌丟人,但作出了回擊——薑湯仍灌不進去,全漏在被子上了,星星點點,狼藉一片。我急了,強灌一通,仍沒有用,我靈光一現,心一橫,自己喝了一大口,含在口中,嘴對嘴地去灌他。我小時候喝不下草藥,青姑就是這麼對付我的,今日一試,果然有用,潑潑洒洒的,竟真的灌了少許進去。
我見竟有效,連忙又口對口地灌他喝了不少,折騰得滿頭大汗,可他仍未出汗。但葯灌下去了就好了,我回憶起青姑待我的法子,和衣躺在他身旁,死死摟抱住她,把自己熱得夠戧。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我抱着他,漸漸地睡著了。中途迷迷糊糊地醒來了一次,可他還沒出汗,不過他睡着的樣子真好看,若忽略他受傷的脖子的話。一張臉孔天真如孩童,睫毛很長,嘴巴不時咂吧一下,抿幾下又安靜下來,不曉得他的夢裏有怎樣精彩的遇見……會有我嗎?
月光很淡,我摟着他,汗透了衣裳,可他仍無知無覺,我忍不住爬起來,拍着他的臉跟他說話,橫豎他聽不見,我愛說啥說啥:“歐陽,我絕不在你離開我之前離開你,你卻是不明白的么?”
“你怎會擔心我出逃?”
“我只有這條命,交與你了,你儘管拿去,想怎麼辦就怎麼辦。”
“歐陽!你這個渾蛋!我說了那麼多謊,你都信,我跟你說過生死與共,你卻不肯信。你為什麼不信?”
我耐心不好,很是氣憤,噼里啪啦地說了一長串,他仍在昏迷中。我罵得累了,覺得無趣,就又躺倒,繼續抱着他,睡在這無邊無際的我的月色他的漆黑中。
終於得以將心愛的人往更深更深的心窩裏揉,為何心頭還如此凄苦難當?你為何不懂呢,歐陽。我也是天朝子民,怎可以因為你偶爾凶我就意氣用事?大是大非我還是分得清楚的。歐陽,我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我知道你以誠待我,你瞧,我什麼都知道,我怎麼會在大事未成之前離開你?
我若離開你,也只是緣於,你不喜歡我,我傷心。
我傷心呢歐陽,想到你終是另一個人的良人,我就傷心。但設若你能好起來,我情願失去。
是,失去和你的未來。只要你能有一個你所心滿意足的未來。
這些都建立在你活着的前提下。
我又拍拍他的臉,藉著月光將他嘴角的一點湯漬拭去:“歐陽,你這頭笨蛋!曙光就在前頭,你若死了,虧啊,你懂嗎,你懂嗎!”
不開燈的房間裏,那人輕笑一聲:“……我懂。”
我驚得跳起來,不置信地看着他,黑暗中,他的眼睛正對上我的,虛弱但篤定地拉過我的手,放在心口上:“你吵死人了,我在奈何橋上跟小鬼說,這婆娘太聒噪,我得回一趟陽間,為民除害。”
一席話他說得艱難,我眼中金星亂飛,我喜得直哆嗦,他說什麼我都受着。歐陽,只要你生龍活虎,只要你還肯和我說話,還肯找我玩,你愛說什麼就說什麼。
真的,別不理我了,歐陽。那麼多人和你分享聲名狼藉的年華,我卻陪你共度顛沛流離的時光。別不理我,歐陽,我用額頭去碰他的額頭,好極,他的汗終於出來了,我撈起袖子就給他擦,他抓過我的胳膊,輕輕一帶,我便匍在他的胸口上,和他相對。
“你就是我的還魂丹。”他說。
他呼出的熱氣直撲到我臉上來,我心一跳,生病的人力氣並不大,我稍一掙就擺脫了他的束縛,但架不住他軟軟的央求:“陪我再睡會兒好嗎?”
也不是睡覺,他還虛弱,卻想聽我說話,我便說起阿白這幾日憂心忡忡,恐是澤州有驚變,又說起我們舉杯邀明月,他聽到此處笑道:“咳,杯弓蛇影。”
這人有張太可惱的壞嘴巴,我捶他一下:“你怎麼不去死?”
他咧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黃泉路上不寂寞,青春作伴好還鄉,你還活得興高采烈,我哪肯獨自赴死?”想了想又說,“我還想等着阿白問鼎天下呢,起碼撈個丞相噹噹,讓我大哥二哥明白,不會武功也能叱吒風雲。”
“就這點志向。”我奚落他,他卻正色,把我攬到他懷中,輕聲說,“你的爹娘會活到很老,你也能當個有錢人,戴個跟狗鏈子一樣粗的項鏈,十個手指頭全是金戒指。”
我不知說什麼才好,他又說:“對不起,石榴。”
霎時我就明白過來了,有朝一日,他洞房花燭,我富甲一方,終究各有各的去路。我的心思他未嘗不懂,卻只能對我說抱歉。我忍淚,重重地點頭:“金子最可愛了,承你吉言,我會當個大闊人。”
金子最可愛了,你卻比金子還可愛。三公子,你就是我的金不換。可你知曉嗎。
我出門喚來諸事宜,他一聽歐陽醒了,就警告我:“姑娘,聽我一句勸,以後別太任性,別老讓三公子難做。”
我自覺受了冤枉,氣鼓鼓:“我才沒任性!欺負人的人是他!再說了,他欺軟怕硬,對付他就是要任性!他還需要我為他辦事,他不敢得罪我。”
“不是不敢,是不舍。姑娘明白么?他就是那副縱容你的性子,嘴上討得幾分厲害罷了。”諸事宜說著,逕自向歐陽的帳篷走去,留我站在風裏發了一會兒呆。他在鬼門關前轉悠時,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醒來,可當他醒了,我又盼着他仍身陷昏迷,那樣,我就能肆無忌憚地抱住他,吻上那張唇,永遠地佔有那個笑容。
我渾身都汗透了,就拎着桶去虎泉打了水擦洗着身子,弄得滿身清爽才去找阿白。他又獨自站在天井裏,銀輝中那個素袍玉簪的淡雅身影轉過頭,困惑道:“你看,明明是我的東西,被別人搶了去,我再弄回來,反而落了話柄。我那幼弟的娘親反要說是我搶了他的,這是什麼邏輯?”
“那個蠢女人你和她論理幹嘛。”我走上天井,和他並立站着看天。前路叵測,年輕的殿下擔足了心事,眉間重重憂色,但無論如何,我會和他站在一起。
只因,他是那個人的知交好友,他們之間有過命的交情。
我也一樣。
月亮隱沒雲層之際,我聽見阿白說:“歐陽和我商議過了,三日後就離開草原。”
我一驚:“去哪兒?”
“我去澤州,他和你前往塞外越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