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3 《四時春錄》和沈臨風
Chapter03
《四時春錄》和沈臨風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畢羅學着看賬本,研究菜單,背菜譜,每天四時春和老宅兩頭跑,雖然每天的飯菜都有專人負責,但人很快就瘦了一圈。
因為剛回四時春的第一天就落了趙經理的面子,接下來有關飯店的全部營銷策略和廣告方案,都徑直送到畢羅這裏,好在畢羅在F國攻讀學位時,為了鍛煉自己,沒少接大大小小的廣告策劃案,做起這種事倒是信手拈來。
清明主題的廣告牌第二天就換了上去。清新的薄荷綠底色,古樸典雅的設計圖案和一目了然的套餐介紹,剛擺在門口就吸引了許多老街坊的注意。對此朱大年是讚不絕口,趙經理原本想找茬兒,可一聽后廚的單子短短兩天數量又翻了兩翻,就知道這位畢家大小姐已經贏了先手。
凡是和藝術設計沾邊的東西,畢羅動起手來改的飛快。很快,全新的菜譜設計和整個4月份的營銷方案也新鮮出爐。這些事情上,朱大年是個外行,畢克芳卻越看越滿意,幾天下來,連精神頭都好了不少。先生說好的事情,朱大年一向是最堅定的擁躉。又有朱時春這個能說會道的傢伙在後廚大肆宣揚,很快,對於畢羅的種種贊語在四時春內外越傳越廣。
誰都不知道,畢羅也有自己的煩惱。除了做設計、想點子這一套是她的擅長,她還有更大的不擅長。背菜譜、設計菜單,初看有趣,越學越難,她在F國時雖然也經常自己開火,但自己做菜只為貪嘴,要為整個飯店設計這些東西,背後可有着大學問。就拿一個清明飯的套餐來說,既要葷素搭配又要結合營養,四時春的許多菜還有着不一般的典故,不能胡亂填塞。一想到接下來自己還要進廚房掌勺,畢羅愁得頭髮一把一把的掉,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
好在還有畫畫聊以慰藉。
睡不着,又靜不下心,畢羅就畫畫。她先將四時春里這些熟面孔都畫了一遍。可畫著畫著,手裏的筆不聽使喚,就畫成了心裏最熟悉也最遙遠的那個身影。俊朗斯文的面部輪廓,垂落前額的一綹髮絲,再然後是眉毛,鼻樑,嘴巴,笑紋……最後才是那雙眼。不知不覺,這樣的畫就疊成一沓,放在枕邊,彷彿那個人真的陪在她身邊,不知不覺也就睡過去了。
第二天早晨,是畢克芳例行做檢查的日子。畢克芳並不需要畢羅陪伴,只喊了朱大年一起,臨走前,叮囑畢羅在家好好鑽研菜譜,務必在這兩天內,把四時春4月份的菜單定下來。
這天上午本是個尋常的春日上午,院子裏的鳥兒啾啁叫着,從窗口依稀能看到院牆外桃花紛飛,畢羅有一筆沒一筆地畫著,面前放着那本厚厚的《四時春錄》,頭一天晚上睡得太遲,這會兒怎麼都提不起精神看菜譜……手機傳來“叮咚”一聲響,畢羅一手撐着額際,另一手劃開手機屏幕,是一條微信消息。
“大小姐,微信求通過啊啊啊啊!”又是那個唐律發來的微信驗證消息。
畢羅將手機一扔,懶得再看。
可沒過幾秒鐘,手機又鍥而不捨地響起來。她本以為是唐律打來的電話,不想去接,可目光一瞥,發現屏幕上顯示的手機號是有名字的。她拿過手機,接通:“齊師兄,早。”
這些天幾乎每天都要去四時春點卯,也把大傢伙的手機號和微信都加了個遍。不過彼此聯絡都是工作上的事比較多,但像這個時間段給自己打電話,而且是齊若飛,還是頭一回。
電話那端傳來齊若飛有點無措的聲音:“大小姐……有個人,說想見你。”
“見我?誰?”畢羅在平城的朋友屈指可數,她實在想不出,除了那個討人厭的唐律,還有誰會這麼一大早地擾人清靜。
“他說他姓沈,是你在國外留學時的同學。”
畢羅手裏的鉛筆“叮”地一聲落在紙面,她聽到自己心臟“撲通撲通”越跳越急的聲音:“他是不是叫沈臨風?”
“嗯。”齊若飛問:“大小姐,他真是你的朋友嗎?”
“是,是。”畢羅站起身,膝蓋不小心磕到書桌下沿,可她絲毫沒感覺到疼:“你說他跟你在一起?怎麼會……”
手機那端傳來兩聲短促的電流聲,緊接着就是一道含笑的男聲:“畢羅,想不到你也回平城了。有沒有空,一塊吃個飯?”
“這麼早?”畢羅接起電話前才看過手錶,早上七點半,這個時候相約,難道是吃早餐:“不是,我的意思是說……嗯,想不到你也在平城啊。畢業典禮我沒有去參加,都沒能跟大家說一聲……”
“這麼巧,我也沒參加畢業典禮。”沈臨風的聲音沉沉含着笑:“剛跟朋友一起吃早餐,聽人說起你,才知道你也在平城。剛好我們今天要去叫郊區的一個餐館吃飯,一起吧?”
畢羅腦子一片空白,她知道自己此時說出的每一句話大概都很傻,可還是控制不住那種從爭着搶着從每個細胞滲透出的喜悅:“好啊!那個,沈……臨風,你怎麼知道我的號碼……你認識齊師兄?”
“朋友的朋友。”沈臨風聽起來一直在笑,彷彿心情愉悅極了:“說起來也是巧。等見面聊。你家在哪,我去接你?”
“那個,其實我自己過去……”
“地址?”沈臨風身邊似乎還有人,他與對方低聲交談了兩句什麼,又說:“一塊吃個飯,都不是外人,順便介紹我另外兩個朋友給你認識。”
“嗯……”畢羅輕聲報出一個地址,是家門口外的一條主幹道:“從金台路拐過來後有個小報刊亭,我在那等你。”
接下來的一切彷彿都在夢中。畢羅甚至都不記得自己怎麼下的樓,鎖的門,但還記得給自己畫了個清爽的淡妝,又換上手頭最漂亮的一身衣服,英倫風的連衣裙和一雙短靴,這個季節不穿外套其實還有點冷,可她此時心裏暖烘烘的,哪還感覺得到半分涼意。
臨出門前,她看到枕頭邊放的那一沓畫稿,略一猶豫,她將整沓畫稿收入懷中,又放進隨身的包里。
在報刊亭旁等了約莫二十分鐘,她看到一輛黑色輝騰朝自己駛了過來。她向前走了幾步,隔着玻璃,看到那個熟悉的面孔,連忙踮起腳揮揮手。
對方似乎也看到了她,放慢車速的同時搖下車窗,一邊對她喊:“阿羅,快上車,這邊不讓停車。”
幾乎車子停下的一瞬間,副駕駛的車門朝她打開,畢羅才坐上車,車門還沒關妥,車子再次行駛起來。沈臨風邊調轉車頭邊說:“不好意思啊,一見面就讓你跑。”
畢羅搖了搖頭:“是我選的地方不合適。”她自己不會開車,許久沒在國內生活,平時也沒怎麼留意什麼路段不能停車。她看向空蕩蕩的的車子後座:“你的朋友呢?”
沈臨風勾着唇角笑:“咱們倆也有一陣子沒見了,你一見面就問我的朋友,可真讓人傷心。”
畢羅後知後覺,緊跟着又想起臨上車前他喊的那句“阿羅”,這個稱呼其實說不上特殊,要好的朋友都這麼喊她,不知怎麼的,一模一樣的兩個字,從沈臨風的嘴巴里說出來,就顯得格外動人心弦。
若是容茵在這,肯定又要笑話她花痴了。
畢羅偷偷瞄了一眼沈臨風的側臉,結果沒想到,對方竟然也在看她。
才感覺有點降溫的臉頰頓時又燒起來了。
沈臨風說:“是不是有點熱?剛剛害你跑得急了,給你開一會兒空調吧。”話音剛落,他的目光落在只被裙子遮住一多半的腿上,微微一滯,輕咳了聲:“那個,我還是給你開會兒窗吧。”
畢羅連忙將腿往自己那邊收,又將隨身的包包放在大腿上,饒是如此,仍然感覺自己臉紅的要冒煙了。
這件裙子從前也穿過的,其實裙邊並不太短,站立的時候是非常合適的膝上5公分,是她坐下來的動作太匆忙了,上車后又忘記整理裙擺,才顯得有點暴露……畢羅越想越懊惱,這樣會不會被他看輕,覺得自己是那種輕浮的女孩子……
沈臨風似笑非笑地看她:“今天才聽朋友說起,你是畢克芳的孫女兒?”
畢羅“嗯”了一聲:“你的朋友,認識齊師兄?”
“算是吧。”沈臨風說:“這麼說你這次急着回國,就是為了繼承四時春?”
畢羅不禁苦笑:“想不到連你都聽說了這件事。”
“我怎麼不能聽說?”沈臨風也笑了:“是你太過自謙。同學5年,都沒聽你說起過家裏的情況。四時春在咱們平城也是響噹噹的老字號啊,要是上學時讓咱們那些同學知道了,肯定要攛掇你回國后請客。”
畢羅赧然一笑:“我也不是故意不說的……”她原以為以畢克芳的身體,加上如今四時春的發展,自己有可能不用繼承這份產業,可以安安心心做自己設計師的工作,每天與紙筆打交道的日子,才是她此前一直嚮往的生活。
“知道,你是低調。”沈臨風說:“我聽說現在四時春上下都管你叫大小姐。看來我也得入鄉隨俗啊。怎麼樣大小姐,即將接任四時春的感覺如何?是不是痛並快樂着?”
畢羅抬起眼,剛好遇上紅燈,車子緩緩停下來,沈臨風也正看着她,還伸手在她眼角飛快撫了一下:“黑眼圈都出來了。看來你這些天過的很辛苦。”
畢羅心裏又酸又甜,她見沈臨風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忍不住別開視線:“你呢?聽說你回來也是繼承家族企業?”
沈臨風回答得很坦然:“是啊。有很多東西都不熟悉,正跟我爸學着怎麼上手。繼承家業這種事,說起來好聽,只有真正去做的那個人知道有多辛苦。”說著,他嘆了口氣:“不過我將來總要結婚生子的,早點闖出自己的事業,對父母對未來的妻兒都有交待。”
畢羅咬了咬唇,忍不住輕聲問:“那個……安娜跟你一起回國了嗎?”
“怎麼可能。”沈臨風一攤手:“我跟她,就像中餐和法餐,都很美味,也都能體味對方的好。但不可能真正在一塊。”他搖了搖頭:“剛在一起沒多久我們就有了約定,只談戀愛,不講婚姻。”他扭過頭,朝畢羅一笑:“說起來可能要被你唾棄了,回國前我跟安娜就已經分手了。”
畢羅輕輕搖頭,什麼話都說不出。這件事她回國前就已經聽說了,否則也不會心心念念着要在畢業典禮上跟他正式告白……可一樣的事親耳聽沈臨風本人再講一遍,又別有一番滋味。
曾經她和沈臨風也走的很近過,尤其有一個學期,他們兩個一起做小組作業,那半年,可以說是他們兩個真正對彼此熟知和了解的半年。本來她覺得就那樣慢慢發展下去也很好,誰知道半路殺出個安娜,和沈臨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好上了,聽說兩個人是在一個派對上認識的,當晚兩人一見鍾情,第二天就公開地出雙入對。
畢羅心裏那點可憐的小火苗也在同時化為灰燼。
多少次,見到沈臨風和安娜在一起說笑、約會、公開親吻,她都勸自己,沈臨風已經是有女朋友的人,他們甚至未來還有可能會結婚。這樣在心裏偷偷喜歡別人男朋友的行為是不道德的。可每當親眼見到或聽說他們倆吵架鬧分手的消息,心裏那點已經熄滅成灰的小心思,又彷彿有隱隱復活的趨勢……
是不是每個人都曾這樣偷偷喜歡過一個人,藏在心間,掩於唇齒,是每晚睡前照在床頭的白月光,是悄悄埋葬在青春歲月的不可言說。畢羅不知道是不是別人也會像她這樣,偷偷喜歡着一個求而不得的人,誰都不敢說,更不敢主動去爭取,唯一一次鼓起勇氣,是在得知他與安娜分手的消息后,準備在畢業典禮上對他告白……卻接到了朱大年打來的越洋電話。
世事無常,早在F國讀書時,誰都想不到臨近畢業時,自己的人生會鋪開怎樣絢麗的篇章,自然也更不會想到,會在朝夕之間發生怎樣的變故。事故與巧合一件接一件的發生,往往讓人目不暇接,只能被動去面對和接受……畢羅忍不住攥緊了背包的帶子,不知道待會是否還有兩個人單獨相處的機會,她已經等得夠久了,不想再平白錯過這麼好的機會。
“沈……”“阿羅。”
兩個人幾乎同時開口,沈臨風洒然一笑:“你先說。”又說:“還有,阿羅,大家都是同學,你就叫我臨風吧。”
畢羅點了點頭,這兩個字其實已經在心裏無聲念了千百遍,可真的吐出口,仍因為緊張顯得有點磕絆:“臨風……咱們這是去哪?”
“噢,就在東郊一個新開的餐館,地道的中餐,還挺有特色的。”他別有深意地看了阿羅一眼:“至於味道,你是行家,到了那一切你說了算。”
畢羅搖了搖頭:“沒有,我其實……”她想辯解,可看到沈臨風望着自己的目光,又不知道該從哪說起。
畢業之後,他們兩個的身份都發生了改變,不再是身處異鄉努力融入大環境的留學生,而是各自都有了不得不遵行的軌道的成年人。尤其讓她驚訝的是,看沈臨風的樣子,也是要在平城定居的:“我記得,你家鄉是滬城?”
“就是那邊的。”沈臨風說:“不過家裏的生意主要在平城這邊。除了逢年過節去看看親戚,也沒什麼時間回去滬城。”
大概也看出畢羅有些拘謹,沈臨風故意講了幾個回國後跟朋友聚會的段子,逗得畢羅也露出笑顏。一說起話,路程也不覺得長。很快就到了他說的那家餐館。他們來的早,到餐館才九點來鐘的光景,並不是吃飯的時間。沈臨風的另外兩個朋友也還沒有到。兩個人坐在雅間裏,沈臨風起身給畢羅倒了杯茶,正要說話,突然口袋裏的手機響了起來。
他掏出手機看了眼,神色微微一變:“家裏的事,我接個電話。”
畢羅連忙讓他請便,哪知道沈臨風前腳走出房間,她的手機也響了起來。
看到是朱大年的號碼,畢羅先鬆了一口氣,哪知道接起電話,聽筒那邊傳來的卻是畢克芳的聲音:“阿羅,你在哪裏?”
畢羅想起自己出門時太匆忙,連張字條都忘了留,不禁有點支吾:“我,我同學……”
畢克芳的聲音聽來異常嚴厲冷肅:“無論你現在在哪,都立刻給我回來!”
“可是,我才剛到……”
“家裏進了賊,你的房間被搜得亂七八糟。”畢克芳說:“你什麼時候離開家的?有沒有鎖門?”
畢羅大腦一片空白:“門?我鎖門了的……”可緊接着,她想起自己走前稀里糊塗的,壓根忘記將那本《四時春錄》放回柜子裏收好。
書就放在臨窗的桌子上。
“大年已經報警了,你在房間裏有沒有放什麼值錢的東西?”畢克芳問:“阿羅,你把菜譜放在哪裏了?”
“我……”畢羅多餘一個字都吐不出。
電話那端也是一片沉默。最後畢克芳說:“你還是先回來吧。”
沈臨風推門進來時,剛好和拎着包往外沖的畢羅撞在一起。他見畢羅眼圈通紅,頓時愣住:“怎麼了阿羅?”
畢羅緊緊咬着牙:“對不起我家裏出了點事,不能跟你一塊吃飯了。”
沈臨風“啊”了一聲,但他向來風度極佳,立刻反應過來:“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你約了朋友。”畢羅搖搖頭:“不好意思,今天要放你們鴿子了,你們吃好。”
沈臨風見她說完就不管不顧往外沖的架勢,連忙將人攔住:“這個地方壓根也不好打車啊。”沈臨風有點無奈,拍了拍畢羅的肩膀:“而且我剛進房間就是想跟你說,咱們兩個被放鴿子了,我那倆朋友今天都來不了。看來我今天選的這個日子不大好。”
畢羅腦子裏都是自己出門前的每一個舉動,想到自己還特意將那疊畫稿放在包里,卻將菜譜那麼隨意攤開落在桌上,頓時恨不得抽自己一頓耳光。她幾乎沒去留意聽沈臨風說什麼:“那我……我現在需要回去。我得回家。”
沈臨風也看出她急壞了,連忙扶着人肩膀帶她往外走:“我送你回家。你現在這個樣,就是有出租車我也不放心你一個人這麼回去。”
車子開出去好一段距離,沈臨風見畢羅仍垂着頭一語不發,只死死咬着自己手指的關節。趁着等紅燈的時候,輕輕將她的手扳開:“阿羅,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如果信賴我,講給我聽聽,好不好?”話音剛落,他看到畢羅已經將自己手指咬出了血,也是一愣:“阿羅?”
畢羅垂着頭,一滴淚從眼眶滑落,剛好掉在已經被咬得血肉模糊的食指關節上,可她根本感覺不到疼。
她以為得知自己不能再畫畫的時候,心裏的滋味稱得上五味陳雜;不能回F國參加畢業典禮、也不能再見到沈臨風向他告白時,那種感覺稱得上心急如焚;可這些都比不上從朱大年口中聽到畢克芳罹患絕症命不久絕時的茫然和震撼。大概當許多件倒霉事一塊發生時,人的關注點總在最痛最可怕的那件事上,其他的什麼自己給自己找一些借口,都被匆匆掩過。
可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知道,什麼叫做天塌地陷。
明知道畢克芳沒剩下多少日子,也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的是什麼,可卻在這個時候,親手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什麼叫萬死難辭其咎,此時此刻,畢羅親身體會了。
那種恨不得將自己掐死的懊悔,那種恨不得全世界的一切瞬間停滯,讓時間倒流的渴盼,那種根本不敢想像回家后要怎麼面對所有人的恐懼,所有的情緒和觀感匯聚在一起,會讓人恨不得直接殺死自己……畢羅深吸了一口氣,說話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沒有哭,可幾乎每隔幾個字,都會不小心咬到自己的唇舌,如果這時有人在旁邊看着,就會發現,她整個人都止不住在發抖:“我把家裏最重要的東西弄丟了,我……我外公……怎麼辦?”
其實前面的紅燈早就亮了,可沈臨風一看她這個樣子,根本沒辦法不管她,只能一踩油門緊急開出去一段距離,將車子在路邊停妥,側過身來握住她的雙手:“畢羅,你清醒一點,慢一點說,到底怎麼了?”
畢羅抬起眼,那雙眼不像想像中含滿了淚水,卻比沈臨風見過的所有哭的梨花帶雨的女孩子都讓人心裏跟着一疼。畢羅一雙眼睛都是紅的,就像熬了三天三夜沒睡過覺的人,目光雖然望着他,可那裏面卻是空的,什麼都沒有。
有那麼一瞬間,沈臨風發現自己是啞的。然後他聽見畢羅說:“如果你犯錯了,這個錯誤是無法彌補的,會害許多人……”
“那就用盡全力去彌補它,無論付出多少代價。”沈臨風清了清嗓子,說:“畢羅,如果是你犯了錯,那就堅強點,想一想,你現在能做什麼。”
畢羅緊緊抿着唇,將牙根咬得發酸,眼睛裏卻一滴淚都沒再落下。她點了點頭,鬆開沈臨風的手:“麻煩你送我回家。”
如果她覺得自己罪無可赦,那畢克芳和朱大年呢?還有更多眼下還不知道真相的四時春員工呢?
現在不是自責和懊悔的時候,這些情緒能殺了她,卻不能幫上誰的忙。
現在是贖罪的時候。
沈臨風本打算將畢羅送到家門口,可車子開到早上接她的那個路口,就聽到畢羅開口喊“停車”。這一路他兩手都是汗,就連後背都微微汗濕,聽到畢羅喊“停車”,下意識地就踩了剎車。眼看人一溜煙跑沒了影,他坐在車子裏,手機鈴聲響了兩遍才回過神:“喂?”
“發什麼呆呢?辦成這麼大個事兒,你小子今天回家等着你老子跪下管你叫爸爸吧!”手機那端幫他牽線的哥們兒哈哈笑着。
沈臨風卻覺得莫名煩躁。對方也覺察他情緒不高:“怎麼了?事成了還不高興?”
沈臨風將車子停得遠了一些,扒拉了下頭髮:“潘子,我覺得這事兒……我可能會後悔。”
“給我個你會後悔的理由?”
沈臨風皺着眉,他的模樣說不上多俊俏,看起來卻非常斯文,用哥兒幾個平時總打趣他的原話就是,跟他老子給他取的名字一樣,往哪一站都人模狗樣的,特招女孩兒待見。可沈臨風此時卻顧不上像平時那樣保持風度,他解開兩顆扣子,有點煩躁地扒拉兩下頭髮,搖下車窗然後點上一根煙:“我那同學,就是你們說那個畢家老頭兒的孫女,我這一路都陪着她……”
電話那頭,潘子吐出一個煙圈,嗤一聲笑了:“沈臨風,你這小子就是不地道。”
沈臨風緊皺着眉不說話。
雖然隔着電話,看不見人,潘子還是跟人就在眼前似的,邊說話邊用捏着煙的手指點了點屏幕:“沒你這樣辦事兒的。想要你老子公司那繼承權,把你那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兒兄弟擠開,求着兄弟幾個給你想轍、找人、套資源,是吧?”他說著,又狠狠吸了口煙,皺着眉放下手機,去挽自己襯衫的袖口,一邊繼續教訓沈臨風:“現在東西到手了,你這未來沈氏太子爺的位子坐牢了,你現在又跟我扯那畢家的丫頭。她是死是活,你從前在意過嗎?”
沈臨風閉着眼長出一口氣,身邊沒別人,跟潘子又是從小一塊玩到大的發小,他也懶得去裝:“你沒看見她剛才那個樣子,潘子。她那個樣子,跟要瘋了一樣……”
隔着電話,沈臨風都能聽到潘子嗤的一聲又樂了:“這個事兒,不是現在她發瘋,就是未來你發瘋,你自己和一個外人,讓你選,讓誰瘋?”他捻滅一根煙,又從煙盒裏抽出一根點上:“不是我說你,沈臨風,你啊!對着女人,憐香惜玉的心思太多。”
沈臨風閉着眼問:“就沒別的辦法么?”
潘子又吐出一個煙圈:“你要真看上人家,接下來就盯着點畢家的動向。他們家現在保老本兒的東西丟了,接下來保不齊還有大難。這事兒怎麼說也算是因你而起,你要喜歡人家,就幫兩把。說不定一來二去的,對你心懷感激,還真就跟你成事兒了。”說到這,潘子舔了舔嘴唇:“你不是說這畢家丫頭之前也喜歡你嗎?”
沈臨風睜開眼:“潘子,別打她的主意。她跟那些女孩不一樣。”
潘子弔兒郎當地連連點頭:“不一樣不一樣!你沈大少爺什麼時候看上的女人,都跟別的女人不一樣。”
沈臨風聽得有點煩,乾脆把電話掛了。車子在路邊停了好一會兒,抽掉了半包煙,沈臨風才打着方向盤調頭離開。心裏存着事兒,當然也就沒留意到不遠處的後頭,有人黃雀在後地一路跟着他。
另一邊,畢羅一進老宅的堂屋,對着坐在當中那個身影就跪下了。
朱大年不在,只有畢克芳一個人坐在當中,手裏仍拄着拐杖,從畢羅一路走進來直到撲通一聲跪下,他如同一尊雕像,連眉毛都沒動過一下。
許久之後,畢克芳說:“你起來吧。”
畢羅一聲不吭地跪着。
其實從小到大,畢家從來沒這條規矩。畢克芳雖然對她嚴厲了點兒,也僅限於穿衣和交友,在其他方面,他對畢羅稱得上寬容。更從沒有讓畢羅對誰下跪過。
“畢羅啊。”畢克芳長嘆了一聲,他的聲音透着一絲啞:“我已經是一隻腳踏進棺材的人。四時春也好,那本菜譜也好,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等我兩眼一闔,什麼也跟我沒關係了。”他看着畢羅,眼睛裏沒有一絲埋怨,只透出一種很深的悲憫:“可你今年才24歲,你弄丟了祖傳的飯碗,四時春倒了,大年也好那些師傅也好,不用他們開口,業內有的是人上趕着高薪挖人,你怎麼辦?接下來還有那麼多年,沒有人陪在你身邊再看着你,你想過自己要怎麼過活嗎?”
畢羅熬了一路,直到這一刻,眼淚才無聲地掉下來。
可她不敢讓自己掉更多的眼淚。她跪在那兒,緊緊抿着唇,直到確定自己開口不會透出一絲顫音兒,才開口:“菜譜丟了,責任全在我。但四時春不會倒。我接下來的每一天,都會努力,讓四時春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好!”
畢克芳望着她,半晌才說:“諾言說出來容易,但要說到做到……”
“我一定會說到做到!”畢羅站起來,看向畢克芳:“從今天起,除了看賬本、整理菜譜、我會跟您學着怎麼下廚。我不會再怕苦怕累了,您再信我這一次!”
畢克芳看着她熬得紅彤彤的一雙眼,終於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