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禮賢下士(二)
好不容易左拐右轉來到市場一角,只見一座破破爛爛的小泥屋。
前面搭了個七扭八歪的茅草棚,裏面放了張烏黑油亮的肉案子。
上面擺着少半條褪了毛、卸了頭蹄的豬肉,卻是個肉鋪。
大概買主不多,那屠戶坐在破板凳上斜倚着柱子,竟睡著了。
老傢伙喊了聲:
“停車。”
由公子攙扶下來,只說聲:
“少等。”
便笑嘻嘻地走到屠戶身前叫道:
“朱亥!大夢尚未覺么?”
那朱亥一身油膩,魁梧高大、滿面虯眉,睜開雙眼,伸個懶腰,笑笑:
“平生我自知耳!”
然後拱手致禮:
“侯兄到了。”
兩個人倒像是對上了暗號,攜手進屋,嘰嘰咕咕,又說起來沒完,還不時傳出笑聲。
這回倒好,連公子也被晾到烈日下曬了起來!
但公子依然垂手而立,神態如常,既不惱,也不急。
辛環性如烈火,哪裏還忍得住?
早把雷公臉氣得發綠,咬牙切齒地罵道:
“可恨老匹夫,欺人太甚!讓俺去拆了他的狗窩!”
可剛一邁步,公子卻朝他一揮手,他還想找借口,用手指了指頭頂的太陽,公子一皺眉:
“來得及,等着!”
便把他定得如泥塑木雕,不敢亂動。
只為當年恩師有話:
“必須絕對服從師兄,否則天地不容!”,這才能束住身不滿六尺、卻力大無窮的辛環,不至像漫空中的雷電那樣任意發火。
其實何止辛環和衛士?圍觀的群眾成千上萬,也都嘰嘰喳喳地發表議論,對那老者的傲慢感到氣憤。
終於、終於,兩位密談完畢,屠戶恭敬地把老者送到車邊。這才向信陵君正式介紹:
“此乃吾友朱亥,雖隱於屠狗賣肉之業,卻是有膽有識、文武全才的俠義中人,公子既肯折節下士,這也是個值得一交的朋友。”
信陵君忙躬身施禮:
“有請賢士同到府中?”
朱亥指指肉案:
“俺這裏還有活計,不能奉陪,另碰機會吧。”
後來信陵君多次拜訪,二人果成莫逆之交,而朱亥也為信陵君的事業,做出巨大貢獻。
時間掐的很准,恰好在午飯前趕回府中。
偷閑片刻的樂隊,立刻又奏《迎賓曲》,各級管事,也一迭連聲逐個向里傳報:
“公子到!”“貴賓到!”……
等眾“陪客”從懵懂昏睡中清醒過來時,信陵公子已扶着老者沿紅地毯走上“貴賓席”!
此公何許人也?在座諸位誰也不認識。
不過僅從他身上穿的那件已褪了色的葛袍也能知道,他“貴”不起來,絕不是大家曾想像的那位。
但“陪客”們不願、也不敢對公子鄭重請來的客人妄加評論。
倒是這突如其來的驚訝、詫異,竟使堂上堂下驟然鴉雀無聲,個個都目瞪口呆地望着這位“貴賓”。
等僕人們把酒菜擺齊后,信陵君站起來向兩邊席上拱手介紹:
“各位可能還不太熟悉,這位就是無忌今天請各位做陪的‘夷門監’侯嬴、侯老先生!”
什麼?夷門監?
堂堂信陵君鄭重請來,又讓“堂堂”我們做陪的“貴賓”竟是看守城東門的糟老頭子?
他的地位只相當於一個兵、卒嘛!
不要說將相公卿,就是跟品級最低的下大夫相比,也差的太遠吶?
把這樣的人當“貴賓”,信陵君是神經有了毛病?還是想跟大家開個出奇的特大玩笑?
陪客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空氣中蕩漾起一陣輕微的嗡嗡聲……
儘管沒有任何人公開說出,信陵君也能明白他們想的是什麼,但他既不能改變世俗的眼光,也不願讓他們認為當侯嬴的“陪客”是被貶低身份而感到難堪。
所以只能帶着誠摯的微笑解釋:
“侯老先生雖不是王室宗親,沒有任高官、享厚祿,但人品、才學之高博,無忌自以為不能攀比。
總想和老先生交個朋友,但又自慚形穢。
今天老先生肯屈尊俯就被我請來,無忌深感榮幸,也望諸位與我同歡共喜!”
既然信陵君都如此評價“侯老先生”,大家當然也得跟着捧臭腳:
什麼“久仰大名”啊、“請多賜教”啊等等亂鬨了一通。
其實大部分人的心裏都在想:
“什麼人品、學問!能值幾個錢?
你魏無忌想買‘禮賢下士’的虛名,何苦拉着我們來給守城老卒捧場?
真是喪氣到家了!”。
官越大的越委屈,鼻子被氣得越歪,只好拚命灌酒以泄憤。
更可氣的事兒又來了,酒過三巡后,在高潮中信陵君竟斟酒一杯,雙手舉過頭頂,俯首拱送到侯嬴面前:
“謹以此酒為先生壽!”
這可是子侄向長輩表示敬意的一種禮節呀!
信陵君乃何人?
侯嬴又是何等人?
百十雙目光一齊射向這個木籫別發、麻布為衣的“老虯”。
怎麼對待“王弟”的敬酒?連那些忙於狼吞虎咽者也停住筷子。
侯嬴撩袍而起,雙手接過,也舉與眉齊,以示回敬,然後端平:
“公子禮賢下士之名實已久聞。
一是怕眾人為你吹噓,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再說市井賤民,又已老朽,何德何能忝交貴人、攀龍附鳳?
所以就不願以‘能與公子相往來’為自己臉上貼金,因此對公子的來訪都避而不見。
幾次之後,見公子態度始終如一、確有誠意,這才開門。
不料公子竟以金、帛相贈,使老朽又怕你終不脫庸俗習氣、想用財物人,乃沽名釣譽之輩,並非真心交友。
今日實在盛情難卻,便故意擺出倨傲鮮腆之態來試探:
明知時間不早,你高朋滿座,急於回府,我偏磨磨蹭蹭;
先在路上睡覺,途中又拐到市場閑聊,讓貴公子為我駕車,還曬在烈日之下久等。
從衛士們臉上可以看出心中的憤慨,圍觀的百姓也會恥笑我妄自尊大、不知好歹。
而公子卻依然手執韁繩,像晚輩那樣恭敬、耐心地等待,真正表明了一個貴公子對我這卑賤窮老頭的尊重和理解。
士為知己者死!
信陵君,您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說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臉上的神情變得傲慢冷漠:
“至於那些瞧不起我的酒囊飯袋,除了不顧廉恥爭權奪利,就是搜刮民脂以供吃喝玩樂,哪裏還肯為國為民尋才訪賢?
我們這種人若是被那些行屍走肉所接受,倒是一種恥辱!
已叨盛宴,公子,告辭了!”
天朝奴隸社會,人與人之間的等級制度森嚴。
據載,分為十等:王、公、卿、大夫、士、皂、輿、僚、仆、台,逐級臣服;
“貴賤上下不移”,相互交往,基本限於本階級範圍內。
到戰國後期,雖然等級制度逐漸解體,但這種觀念卻還根深蒂固地盤踞在人們的意識中。
同時,又滋生出“貧、富”的差別。
以信陵君這樣有勢、有錢、高身位的貴公子,竟俯身屈尊地去與侯嬴這樣的“貧賤文士”曲意結交,確實很難為一般人所理解。
因而轟動一時。
這種轟動效應,使信陵君的“賢名”更加遠播,天下皆知,幾與孟嘗君齊名。
傾慕他的人,即使不能投奔門下,得便來到魏國,千方百計,不惜繞路,也要見上一見,以能認識信陵君為光榮。
他的門客,當然越來越多。
不過,光靠“賢名”養不了“食客”幾千人的吃、穿、住、用,每天就是不小的開支。
儘管信陵君“食九城之賦”卻也有“青黃不接”的情況。
雖然跟哥哥的關係不錯,但養門客是個人行為,國家財政不能負擔這筆開支,於是,他想到了夫人西門小姐的嫁妝。
信陵公子豪邁不失溫柔,夫人剛烈而又體貼,有共同的志向愛好,就有共同的語言。
這一對夫妻,怎能不“夫唱婦隨”?
西門氏數代為官,家產不少,又無兄弟姐妹,夫人的嫁妝相當豐厚,所以公子才能借用。
但堂堂“信陵君”手背朝下向老婆要錢,終是有點抹不開,回到后宅,只搭訕着說些閑話。
雖然夫妻感情深厚,但信陵君是個豪傑。
他大部分時間都用在工作和與朋友們的聚會中,很少與妻子繾綣,甚至常常住在客舍,夜不歸宿,很少回后宅陪夫人。
夫人不愧為公子的“知心”,對此毫不抱怨。
今天見公子東拉西扯地沒話找話兒嘮閑嗑,忽想起“談戀愛”那天的情景,不禁撲哧一笑:
“你今天是怎麼啦?有點兒反常。”
公子拿起鏡子照照自己:
“沒什麼呀?”
“我是說你每天在外應酬很多,怎麼有空兒陪賤妾說些沒滋少味兒的淡話?”
信陵君豪爽成性,實在不耐煩兜圈子玩兒,既然妻子追問,只得咬牙:
“外面沒錢買米了!”
夫人見他那副尷尬神態,不禁哈哈大笑:
“我的信陵公子啊!沒錢直說嘛,你當我是那種把錢套在脖子上的人嗎?”
指指懷中小女兒:
“實在必需,把她賣了也不惜!用多少,拿多少,不夠還有這……”連手鐲都捋下來了。
世人只知信陵君,誰知后宅還有信陵夫人?
信陵君的夫人西門纓是名將西門豹的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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