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書毒
“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此三者混而為道，道之為物，恍恍惚惚。”華山之巔傳來一陣悟道的語聲。
“刀之為物，恍恍惚惚，敵人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死於無形。”緊接着傳來一陣悟刀的聲音。
發音者是太虛真人王九陽，他按照慣例上山練丹，在練丹爐旁，意外拾到一本《道德經》，這本經書用草書一氣呵成，書寫者顯然臨摹了唐代草聖張旭的狂草，運筆遒勁，筆走龍蛇，功力老到，這是吸引他的原因之一。
他有三大嗜好：一嗜道家經典《道德經》，二嗜書法，三嗜練丹。
據他的解釋，書中有刀，《道德經》堪稱《刀德經》，從中可以悟出刀法，從刀法中可以使人想到書法，書法與刀法相通，唐代草聖張旭觀摩公孫大娘舞劍，悟出獨冠書林的狂草，而公孫大娘反觀他的草書，提高了劍術。武功與書法相得益彰。
至於練丹，則是壯精補氣之法，他練成的金丹彷彿出自太上老君的八卦爐，食之雖不能長生不老，但能延年益壽，強身壯體，尤其是患了眼病的人食之後目力大增，雙眼變成孫悟空的火眼金睛。
王九陽每年進京一次，給皇帝進貢金丹，皇上服之後精氣旺盛，日日沉溺後宮女色，淫傷了身體，公元744年，王九陽採用一百童男童女的混元血化入丹中給皇上進補精氣，據說，讓皇上返老還童了。
皇恩浩蕩，倍受皇恩的王九陽倍受人痛恨，江湖上，殺他的人多如山中虎狼，但他從書中悟出刀法，手中無刀，心中有刀，化萬物為刀，無人能敵。於是，殺不了成了他自己賜給自己的絕版封號。
金刀幫第一刀客李小耳的外號是一定殺。
當殺不了捧着經書讀得如痴如醉，如顛如狂的時候，一定殺就悄悄地來了。
殺不了雖然感到背後寒森森的刀氣，但他仍然擺出一副殺不了的道貌岸然的仙風道骨，旁若無人，目光只顧盯住書本，他既沉醉於書法，也沉醉於經文，對於這本書，他年年讀，月月讀，日日讀，每讀一次都讀出不同的新意，領悟到新的武功境界。
“道，可道，非常道。”他念出經書中的第一句，接着從中悟出刀法：“刀，可叨，非常刀。”
《道德經》文字古奧，哲理精深，惹得歷朝歷代的闡釋派多如牛毛。王九陽開始自己解釋給自己聽：“道，可以論說，可以論說的道，不是永恆之道，永恆之道不可論及；刀，可以嘮叨，可以嘮叨的刀，不是永恆之刀，永恆之刀不可嘮叨。”
殺不了搖頭晃腦，越讀越興奮，又念出一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什麼意思？這就是說，作為萬物之母的道生出一種事物后，由少而多化生出萬物。
他為自己的智慧而幾乎激動得熱淚盈眶，禁不住狂呼：“得之矣，得之矣，刀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什麼意思？這意思是，刀法如道，生成一招后，由少而多形成萬招，刀法的精要在於多變，唯一不變的是千變萬化。
“妖道，武功的真諦在於至仁至義，只有至仁至義的人才能達到武功的極境。你殺了那麼多童男童女，獻媚皇上，不仁不義之極，所以你的名字不是殺不了，而是死得快。”這是一定殺李小耳的聲音。
殺不了連眼皮也不抬一下，山中陽光如火，照着經書上的龍飛鳳舞的墨寫狂草，他眯着眼睛念出一句：“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一定殺舉起刀，刀映驕陽，極其白亮，像白火在閃耀，映射得殺不了道袍上的陰氣顫慄不定。
這是夏季最火熱的日子，陽光毒辣辣地照在經書上的墨跡上，墨跡在發熱。
一定殺叱罵：“經上也有一句：不道早亡。這就是叫你早早去死。”
“名，可名，非常名。貧道殺不了的名字乃非常之名，永不變改。”
“名，可名，非常名。你爺爺一定殺的名字乃非常之名，永不變改。”
“希言自然。”
一定殺鏗鏘一刀，刀風捲起地上的沙塵，卷得殺不了手中的紙頁嘩嘩翻動。
啪，殺不了右掌一拍，立即按住了書頁，掌力巨吐，將破空而來的刀鋒輕描淡寫地頂了回去。
刀掌隔空以力相激，刀風掌力雖然沒有傷及人體，但震死了四隻蒼蠅，兩隻蝴蝶，一隻虱子，那其中處在熱戀中比翼雙飛的蝴蝶被震落萬丈懸崖，可悲可憐復可嘆。
一刀未遂，一刀又起，第二刀攻來，殺不了用書本一擋，書本竟堅如鋼板，頂住刺來的刀尖，刀尖刺不破書本，書本也頂不鈍刀尖。
殺不了得意洋洋地解釋：“反者，道之動。”
“反者，刀之動。”一定殺若有所悟地說。
“反者，道之動。可以衍生出反者，刀之動。反向，是道的極限運動，自然，反向也是刀的極限運動。你用力過猛，刀法反而走向反面，盡失其力。”殺不了笑嘻嘻地說：“乳臭未乾的黃毛小兒，貧道一邊被你殺，一邊教你武功，此真大仁大義也。”
一定殺羞怒異常，他把長刀向上猝然一挑，一塊巨石衝天而起，他飛腳一踢，巨石擊向殺不了的同時，他的刀直攻殺不了的下盤，一連攻出七招。
殺不了立身如杵，忽而旱地拔蔥，身子拔地而起，在半空中旋轉幾圈，輕輕一落，穩穩踩在飛來的巨石上了，眼鼻皆觸近書本，嘴裏念出一句：“為學日益，為道日損。”
一定殺停住了刀，喘着粗氣，大汗淋漓，望着踏着巨石如駕着祥雲而落下的殺不了，無可奈何，他跟着總結出一句：
“為刀日損。”
殺不了大笑：“孺子可教也，為道日損就是叫人為刀日損，損者，減損也，刀法的精要不在多，一多即亂，上乘的刀法減損到只有一刀。”
“刀法的猛、狠、密都錯了，刀法愈密，織成刀網，看似封鎖了對方，其實走向了反面，是嗎？”一定殺喘息未定地問。
殺不了臉露鄙夷之色，他冷笑：“你孤陋寡聞，如何可稱一定殺？古龍堡的傅紅雪殺人致命，從來只出一刀，一刀失敗，他寧肯自殺。”
說著，他把書本往上一拋，雙掌一推，掌力看似又輕又柔，像春風拂向他身邊三丈遠的一株梧桐樹，實則輕中有重，柔中有剛，像金剛出擊，蓬地一聲，掌力觸及樹身，所有樹葉像鳥群受驚飛起，化為一團濃綠的葉球，旋轉着滾向一定殺，殺氣騰騰。
一定殺被旋入葉球中，在裏面被旋得暈頭轉向，忽然葉球散落，化為千萬片葉渣，鋪滿一地。又聞呯地一聲，一定殺掉落在地，摔得嘴角沁血，刀也掉落一旁。
而此時，那本書正從高空中落下，殺不了攤平雙掌，正好接住了那本書，捧為至寶地讀着，他念出了最經典的一句：“道常無為而無不為。”
“刀常無為而不為。”一定殺伏在地上悟道悟刀。
“為道日損慾望，損之又損，以至減損到無為，無為而後無所不為。用刀亦然，刀法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減損到只有一刀，最後減損到無刀，無刀而無不刀。”
“什麼是無為？”
“天法地，地法人，人法道，道法自然。法者，效法也。宇宙大道效法自然，可以衍生出武學，即刀法自然，刀若達到了自然狀態，也就無為而無不為了。”
“什麼是自然？”
“自然者，宇宙萬物之稱也。刀法的極致與萬物相通，動刀者只要掌握了自然之理，雖然手中無刀，卻能化萬物為刀，方才貧道以草木為武器，若非手下留情，你早就死得快了。”
說著，殺不了做出了運掌將梧桐樹葉化為葉球的姿式，這真是一堂言行結合的直觀生動的武術教學課。
一定殺說：“妖道，你真是又猖狂又迂腐，你書中有刀，怎敵得過我書中有毒？”
殺不了哈哈大笑：“江湖上不知有多少殺手給人送信，收信人一打開信就倒下了。”
“因為信紙上塗了劇毒。”
“在儒林中，第一個用花比喻女人的詩人是天才，第二個用花比喻女人的詩人是愚才；在武林中，第一個在紙上塗毒的殺手是天才，第二個在紙上塗毒的殺手是愚才。”
“正是，正是！！”
殺不了捧着經書，揉了揉眼睛：“那麼，你為什麼還犯如此低級的錯誤呢？你知道貧道雅好書法和經書，就故意將一本紙上塗了劇毒的經書遺落在此，好叫貧道上當，你看貧道中毒了沒有？”
“快了，快了，你很快就要中毒了。”一定殺信心十足地說。
殺不了把食指伸入口中，蘸了蘸口水，嘩嘩翻了幾頁紙，又揉了揉眼睛：“你瞎了狗眼，貧道用食指蘸口水，卻用中指翻書，紙上的毒根本不可能到達貧道嘴裏，你是第二百五十個在紙上塗毒的愚才，是正宗的二百五。”
“蠢道，你豈不迷戀唇若桃花雙乳如並蒂蓮的女子？在儒林中，第一個詩人用桃花比喻女人的嘴唇，第二個詩人則會用並蒂蓮比喻女人的雙乳，他們都是天才；在武林中，第一個殺手在紙上塗毒，第二個殺手則會在字跡上塗毒，他們都是天才。
我知道你不會輕易中計，所以就將計就計，為了一計成功，我精心準備了三年。
第一年，我廣泛收集你的資料，研究你的嗜好，力爭做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第二年，我煉毒，先將蟾蜍、壁虎、蜈蚣、蠍子、毒蛇放置金皿中，讓這五種毒物相互吞食，最後的勝利者集百毒於一體，它就叫做蠱。我再從眾多的蠱中提取毒汁，調入濃墨里，煉成毒墨。
第三年，我練習書法，每天只睡四個時辰，其餘時間全部用來臨摹張旭的狂草，寫爛的毛筆埋成了一座墳墓，洗筆染黑的水有十八缸，終於把張旭的狂草模擬得唯妙唯肖了，然後我再蘸着毒墨一氣寫成了五千言《道德經》
最後，我挑選了這一陽光猛烈的日子，將經書丟在最引你注目的地方，當你拾起來久讀後，乾枯的墨汁被強光久曬，慢慢蒸發，散發出毒霧，就會熏瞎你的眼睛。”
殺不了聞言臉色大變，視線急忙從書頁上抽出，書頁上的字跡影影綽綽，模模糊糊，化為刀光劍影，嚇得他冒出了身冷汗。
一直伏在地上的一定殺拾起地上的刀，身子如鯉魚打挺，一躍而起，抖擻精神，他厲聲大罵：“惡道，你真以為我打不過你嗎？我是故意求敗，拖延時間，好讓陽光把毒墨蒸發成毒霧，當你中毒時，我就無為而無不為，毫不費力地殺了你。陽光曬了這麼久，你的狗眼正好已經中毒了。”
殺不了聞言果然感到眼前一黑，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了，他氣得哇哇大叫，把他無比喜愛的經書往天上一拋，化掌為刀，那本書化為無數碎片，像千萬隻白蝴蝶，向一定殺襲來。
一定殺飄然一閃，便輕鬆避過瘋狂的紙片，然後揮刀向殺不了砍去。
殺不了聽音辯位，對準刀的來向猛揮一掌，掌心迸發也勁盪的罡風，將寒光四射的刀震偏了方向，他瘋狂大笑：“貧道眼睛瞎了，耳朵還靈，聽音辯位，化掌為刀。”
也許他感到了死亡的可怕，大限到來之前，他希望給武林留下一筆寶貴的遺產，竟然迴光返照地背誦出他的至高武學《刀德經》：“刀，可叨，非常刀；刀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反者，刀之動；刀法自然；刀常無為而無不為；無刀而無不刀。”
然而，死神斬斷了他迂腐可笑的話語，繼眼瞎之後他的耳朵也聽不見了，緊接着，身體麻木了，身體已站立不穩，如風中搖搖晃晃的枯木。
“《道德經》上記載：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為而不爭。你這惡道，專一逆天理背人倫，不道不德，所悟出的刀德經全是荒誕不經的毒德經。”
一定殺揮起一刀，那一刀劃過的光芒，是道德的華章，耀如后羿射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收刀如雷霆息怒，讓未知成為事實。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