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紫藤花下
秦地最盛,無如咸陽,披山帶河,金城千里,而咸陽城中最大的一家酒樓,名字極其雅緻,喚做“扶風樓”,門廊上刻着兩個篆書寫着“扶風”,乃是京城書法大家李斯的手筆。
這扶風樓緊倚渭水而建,是咸陽城中少有的樓房建築,從樓上眺看出去,渭水澎湃直往南方奔泄,宗山巍峨緊向北方橫張,這一家小小酒樓,竟將秦地山水之姿盡收眼底。
此時偌大的二樓上,只有一位面容清癯、有點兒書卷氣的客人,若不是矮桌上橫置着一柄寶劍,哪裏分辨得出來他乃是秦王贏政座前首席護衛——衛庄。
衛庄無心賞景,也不動筷,此時此刻能引起他興趣的,只有酒。
他孤身一人坐在扶風樓雅座上,醉眼茫然,自斟自飲。
不到一年前,衛庄奉派到燕國卧底,阻撓燕太子丹刺秦大業。刺客荊軻假冒使者,帶着督亢兩地地圖與秦國叛將樊於期的項上人頭,前來晉見秦王贏政。但所有情況都被李斯率領的“潼山”組織給查得一清二楚,潼山首腦夏侯央之所以讓荊軻上了咸陽宮殿,居然是為了秦王贏政想見荊軻一面。
秦王贏政的愛妃麗姬,本與荊軻有青梅竹馬之好,後來秦王逼迫齊國獻美,齊王便虜來麗姬進獻秦王,誰料麗姬進宮時已有身孕,后產下一子喚做天明,秦王雖知此子乃是荊軻與麗姬的骨肉,卻愛屋及烏將他視為己出,荊軻刺秦不成,被侍衛當廷斬作肉泥,麗姬為此服毒自盡,卻將愛子荊天明交給墨家義士韓申、大儒伏念,輾轉託孤於“天下第一劍”蓋聶照顧。
秦王不知是為了斬草除根,還是不願讓在這世上唯一能羞辱他的人活下去,在荊天明離開后,派出與衛庄並駕齊驅的四大高手出去追殺,哪知這四大高手在烏江之畔,卻為蓋聶所殺。
蓋聶帶着荊天明逃走,失去蹤跡。但秦王要做的事,哪有這麼輕易就能罷手的?
想到蓋聶,衛庄心中百感交集,不知不覺中又伸手破開第二壇白酒上的泥封。
“原來你先到了!”夏侯央登上扶風樓,看着醉眼迷離的衛庄說道:“咱們再等等,等我徒弟鮑野來了,咱們就走,你說可好?”
衛庄瞄了夏侯央一眼,卻不答話,只管繼續喝酒。在衛庄心裏其實是瞧不起這個江洋大盜出身、殺人放火採花劫盜樣樣都做的夏侯央。要不是因為夏侯央告知自己小師妹的下落,衛庄甚至不願與他同坐一席。
夏侯央心中也仇視着衛庄,外表卻不表現出來。“這人憑什麼做到首席護衛?看他一臉文氣,功夫又會好到哪裏?”夏侯央看着眼前醉醺醺的衛庄,想到:“必須找個機會,借誰的手殺掉他才是。”心底打着主意,臉上卻是笑容滿面。
不一會兒,夏侯央的大徒弟鮑野來到,年紀輕輕的鮑野倒是親切異常,上得樓來立刻扶起萎頓在桌上的衛庄,一口一個大哥地叫着,說道:“衛庄大哥,該出發啦。”
喝掉兩大壇白酒的衛庄,完全醉了,只是不理。
“衛庄大哥,時間差不多啦,咱們該上路了。”鮑野又催道。
衛庄放下酒杯,口齒不清地問:“……出發?……去哪?”
鮑野笑道:“大王交待的命令,你難道忘了?當然是去宰了蓋聶那些傢伙。”
“殺……”衛庄一個字一個字說道,“蓋……聶……”
聽見自己口中吐出來的話,衛庄倏地站起身,目光炯炯霍然提劍,就像根本沒喝過一滴酒似的,望向夏侯央與鮑野,肯定而宏亮地說道:“咱們走!”
楚國蘄城,東城外阡陌縱橫之間,一棟搖搖欲墜的茅草房裏,蓋蘭艱難地拿着小木盆充作扇子,努力扇着藥罐子底下的火。
她忍住淚水輕聲嗚咽。荊天明張大了眼瞧着她,張開嘴好想說些什麼,卻終究是沒發出聲音。倒是原本熟睡一旁的伏念,聽見哭聲,一捋鬍子便坐了起來。“蘭兒,怎麼啦?”伏念問。
蓋蘭搖搖頭,只是將目光投向了旁邊簡陋小床上,正運功療養的蓋聶身上。
烏江之畔,蓋聶雖奮力擊殺了風林火山四大護衛,保住了荊軻的骨血,但也嘗到了黑煞風臨死一劍,多虧蓋聶當時運起真氣護住,才無致命之虞。
蓋聶已在這小房中,運氣療傷兩月有餘,傷口雖漸漸癒合結痂,卻是氣虛體弱無法恢復。蓋蘭等人為免暴露行蹤,也是裹足不出,偶爾以身邊財物去向附近田地中的農人換點食物而已。
伏念將蓋蘭拉出房外。他知道蓋蘭是不願意在自己父親面前說些什麼的。伏念問道:“蘭兒,到底怎麼了?你爹的傷要不要緊?”
聽見伏念關心的語氣,蓋蘭回道:“多謝伏先生關心,我爹的傷是不打緊的。”
“傻丫頭!”伏念故作生氣,“都到了這個份上,你怎麼不肯說實話呢?莫非把我當作外人了?”
“蘭兒哪裏敢?”蓋蘭擦去淚水,深吸一口氣說道:“爹的外傷已好,只是人虛氣散,我看爹日夜調息,總是無法使體內真氣順暢運行。我真想為爹買些補氣的聖品,像是靈芝人蔘什麼的,可是這種藥材這麼貴,我怎麼買得起?我沒了辦法,這才哭的。“
“所以說,叫你傻丫頭一點兒都沒叫錯。“伏念回道,“要是說起武藝,我這糟老頭只是個糟老頭罷了;不過既然提到的是錢,哈哈,你瞧這是什麼?”
伏念從腰帶中掏出一塊黃金在手,在蓋蘭面前東搖西晃起地展示。
蓋蘭瞪大了眼睛瞧着那黃燦燦的金子,只見這雙眼凹陷、黃瘦乾癟的老先生笑嘻嘻地一會兒從袖子裏頭掏出一塊,一會兒從鞋子裏頭掏出一塊,一會兒從髮辮裏頭掏出一塊,一會兒居然又從內衣裏頭再掏出一塊金子。
蓋蘭萬萬想不到,一代大儒居然還有這一面,強忍住笑說道:“我還真沒想到,伏先生您原來是個大財主呢?!”
“哪的話?”伏念故意板起臉說,“想當初我在秦國宮中當教席先生,教了天明這麼些日子,秦王總不好意思只給我老頭吃飯是吧?這些錢老帶上身上我還嫌重。如今可好,拿秦王的金子來幫助大俠,秦王要是知道了,還不氣得七竅生煙,哈哈哈。”
蓋蘭被伏念一逗,也笑也出來。轉念一想,要是將來爹知道自己花了伏先生的錢,難免要被責罵,可是這時候也管不了這麼多了,蓋蘭向伏念行了一禮,感激地說:“那就麻煩先生。”
伏念道:“這等珍貴藥材,量這僻靜的鄉下也沒有,看來我還是走一趟蘄城吧。蘭兒你等着,我去去就回。”
隨着伏念幾次奔波於蘄城和小茅屋之間,蓋聶也日漸恢復。十幾天下來蓋蘭與伏念這一老一少,倒已如忘年好友一般。
這天伏念又打算到蘄城採買,蓋蘭趕緊攔住他,說道:“伏先生,別麻煩,我爹已經好啦,不用再幫他買東西了!”伏念笑道:“你別瞎操心,我是要進城去幫我自己買點大魚大肉,哈哈,當然啦,如果你幫我烹調的話,我是不介意分你們吃一點點的。”
蓋蘭不再推辭,反說道:“既是如此,伏先生路上若是看見有趣的小玩意兒,順便幫天明帶一個回來可好?”
蓋蘭轉身回屋,剛推開門,便聽得父親蓋聶說道:“伏先生又出去幫咱買東西了?”
眼見蓋聶身體終於痊癒,蓋蘭近日心情大好,一掃先前憂鬱,明知父親向來嚴肅,這時也忍不住故意開起玩笑:“是啊,伏先生誇口說他要幫你買只牛來補補身子。”
蓋聶一聽哈哈大笑,想起正在熟睡的荊天明,連忙收住聲音,回頭瞧了瞧荊天明,只見這年方十歲的孩子,一張小小的臉蛋毫無生氣,雖說這幾個月他從來沒有抱怨過,但是蓋聶知道孩子心中其實有着滿腹委屈。
“爹!娘!”一聲大喊從床上傳來,蓋蘭以為荊天明醒了,走到床邊,只見孩子滿頭大汗,緊閉雙眼,原來是在說夢話。
“爹!娘!你們為什麼不要我了?”荊天明的陣陣抽泣聲,使蓋蘭一陣心疼,她輕輕拍着他的背,又拿出手帕幫他擦汗,柔聲說道:“天明不怕,你只是做了噩夢。”
荊天明坐起身,望了望四周,渙散的雙眼瞧見蓋蘭,又看到蓋聶,這才漸漸想起如今自己身在何處。他伸手輕輕撥開蓋蘭正在為自己擦汗的手帕,說道:“蘭姑姑,別擔心,我沒事。”說完翻倒身子,背對着兩人,捲起棉被又假裝沉沉睡去。
屋子裏一陣沉默,蓋聶看向自己的女兒,發現蓋蘭也在看着自己。蓋蘭小聲說道:“我看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這幾個月來天明吃不好睡不飽,氣色越來越差,人也瘦了,您想我們是不是帶他回家的好?”
蓋聶說道:“那太危險。秦王爪牙消息靈通,此時應已得知天明和我們一道,家,恐怕已經不安全了。”
蓋蘭點點頭:“那爹有什麼打算?”
蓋聶沉吟了,說道:“為了天明的安全,我想我們還是找個地方暫時躲一躲。”
蓋蘭輕輕握住蓋聶的手,她深知父親這輩子從來沒有逃避過什麼,如今說出這暫避風頭的話來,實在是大大違背了他的個性跟原則,不禁嘆息道:“爹,只盼你這番心意,天明長大能夠明白。”
蓋聶看着躺在床上的荊天明,說道:“明不明白倒是其次,重要的是荊軻兄弟將他唯一的骨肉託付與我,如今他已死在秦王之手,我們能夠做的,也只有好好將這孩子撫養長大成人。”
“可憐的孩子,這麼小就成了孤兒。”蓋蘭說著說著紅了眼,卻不知此時,那躲在被中假睡的荊天明,也是淚如雨下。
“來來來!吃魚羅。沒想到吧?這麼大一個蘄城,居然沒有賣牛的。”只見伏念手提大包小包走了進來,砰砰砰放上桌子,嘴裏笑嘻嘻地道:“人啊,不管做什麼,都得先吃飽了。”伏念自得其樂地說了半天,這才發現蓋聶和蓋蘭兩人眼眶都紅紅的,他不得其解地問道:“這是怎麼啦?大白天的你們掉什麼眼淚?”
“那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一個聲音陰沉地從屋外傳來,三人臉色大變,躲在被窩中的荊天明也是一驚。蓋聶提起劍,低聲囑咐:“你們待在屋裏,千萬別出來。”
說罷長嘯一聲縱身而出,穩穩落在大門外。蓋聶原本心想為了追殺荊天明不知來了多少秦王派出的手下,意欲先聲奪人,孰料一出門,卻只有三人。那為首之人正是自己追蹤多年的仇家夏侯央,蓋聶早知這武林敗類已投靠秦王,但是站在夏侯央身邊那人——蓋聶幾乎不敢相信,那不正是自己的師弟衛庄嗎?
“師兄,好久不見了呀。”衛庄毫無畏懼地看向蓋聶,說道,“做什麼擺出故作驚訝的樣子?你從以前就是這樣,老以為只有你做的才是對的,別人做的都是錯的。”
蓋聶顫聲道:“你,你投效了秦王?”
“秦王乃是一代英主,我為他效力有何不妥?”衛庄答道。
“那荊軻呢?是你出賣了他?”蓋聶憤然又問。
“也算不上出賣,他刺他的秦王,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的事。”衛庄說道,“我也不過就是擋下他刺向秦王的那一刀。至於將他剁成一團肉醬,那不是我下的手,我也不想居功。”
“可惡至極!”蓋聶大喝一聲。
“夠了吧?我可不是來聽你敘舊。”夏侯央不耐煩地吐出一句,追問着:“那孩子在這裏面?”
“竟然連一個孩子也不放過。”蓋聶陡然目露精光,厲聲說道,“這秦王當真喪盡天良,人人得而誅……”話還沒說完,荊天明忽然沖了出來,滿臉淚痕口中大喊:“我不信!你們都說謊!”
當場眾人皆是一愣,蓋聶立即伸手一攔,攔在荊天明前面,口裏斷喝道:“蘭兒快來!”
蓋蘭眼見荊天明一面掙扎還要往前,情急之下將荊天明雙手反剪,荊天明動彈不得,這才被蓋蘭擔回屋內,口中兀自振振說道:“父王不會殺我的,我不信!我不信!”
夏侯央朝鮑野投去一道目光,鮑野會意,當下使出自己的獨門絕活“九幽寒冰掌”,向還在驚愕之中的蓋聶偷襲而去。
蓋聶突然覺得兩道凌厲的掌風向自己的後腦勺蓋下,回頭一看,卻是一個從沒見過的年輕人拍掌向自己打來,蓋聶贊道:“好掌法!”話音未落,早一個轉身避開掌風,奇快出劍。
蓋聶為保荊天明,打算速戰速決,以致一出手便是自己的獨門絕技“百步飛劍”中的殺招“草長鶯飛”,這一劍並非刺向鮑野,而是招呼上了自己多年宿敵夏侯央。
夏侯央見得這一劍,恰似九隻靈動黃鶯飛來紛襲自己胸口,也顧不得出刀、顧不得面子,猛然下蹲,向後兩個翻滾,這才灰頭土臉地躲過蓋聶這一劍。鮑野在後瞧見蓋聶武藝居然如此高強,一招就讓自己師父吃了大虧,天性狡猾的他已知今日討不了好,當下用心觀察四下地形,尋思脫身之計。
夏侯央眼見蓋聶一招招攻來,自己揮刀擋格,左支右絀,衛庄和鮑野卻沒事人似的,口中不禁大喊着:“衛庄、鮑野幹什麼?還不快上。”
蓋聶一劍落空,手腕一抖,使出“雨打梨花”,滿天的劍影頓時撲天蓋地而來,但是這會兒籠罩在他劍光之下的,已是夏侯央、衛庄、鮑野三人。
三人各功夫共同抵禦蓋聶的“百步飛劍”,或攻或守或圍或戰,情勢登時逆轉,蓋聶已是防守居多,攻擊得少。夏侯央小人得勢,一邊進招一邊陰笑起來喊道:“沒想到你還有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待老子殺了你,便進屋去品題品題你女兒。”
蓋聶一聽此言,怒火攻心,他萬萬沒想到,多年不見,自己的師弟衛庄武功進益如此之大,幾翻攻擊下來,幾乎都是衛庄將自己的劍招拆解,護住了夏侯央,若是自己不能誅殺這個惡賊,又怎麼對得起被夏侯央害死的小師妹?
原來二十多年前,衛庄與蓋聶有同門習藝之誼,兩人天賦極高,盡得師父真傳。蓋聶為人瀟洒中不脫忠厚,衛庄行事不拘小節,性格雖異,兩個倒也相處得來。
沒想到,後來兩人竟同時愛上了小師妹,蓋聶與小師妹洞房花燭之夜,衛庄只有黯然離開,從此再也沒有出現在兩人面前。
如今師兄弟再度相見,衛庄滿腦子只想殺了蓋聶,多年來按捺不發的恨意在此刻翻江倒海,他的聲音有些發顫,一邊一出招一邊說:“蓋聶!你受死吧。你奪走了小師妹,又殺了她,今日我要為師妹報仇!”
蓋聶登時腦中一轟,胸口像是給誰重重敲了一記:“師弟,你說什麼?誰告訴你我殺了師妹?”
衛庄目如噴火,斜眼瞄了一下也在苦戰中的夏侯央,手裏一劍快過一劍,說道:“你以為沒人瞧見你下的手嗎?就是這夏侯央,在你屋外親眼所見。”
“夏侯央你個奸賊,竟敢誣陷於我。”蓋聶怒道。
就這麼一個分神,衛庄的劍已經由下往上,刷地削落自己胸前一片衣襟,劍尖直抵蓋聶咽喉,蓋聶向後一仰,避過了這一劍,彎腰旋身臉孔朝下,狀似失去重心向下撲倒,同時將劍向後方斜刺而去,正是“百步飛劍”中的第五式,衛庄見他使得精熟,不禁喝道:“好個落霞殘照!”
只見衛庄身體微微一側,狀似醉卧急往下撲,肩膀一帶,長劍后翻斜刺出去,也是一招“落霞殘照”,當的一聲,清脆響亮,兩把長劍劍尖一觸即收,衛庄與蓋聶的臉眼看就要貼地,兩人卻又同時藉由方才長劍與對方互格的勁力巧妙一旋,雙雙站定。
“就算你再怎麼恨我,也該知道我這輩子從不說謊。我現在就告訴你……”蓋聶長劍朝旁一指,聲音竟也微微發顫,“殺了你小師妹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便是這夏侯央!”
夏侯央正自吃驚,原來衛庄也會使“百步飛劍”。不知這師兄弟二人話題怎麼一轉,便說到了自己。
衛庄聽得蓋聶這一語,硬生生收勢,他深知師兄蓋聶為人正直從不打誑。衛庄瞥過眼去瞪着夏侯央,說道:“是你!你居然殺了她。”夏侯央奸計被破,也不在乎,說道:“是我又怎麼樣?你那小師妹,年輕雖然不小了,風韻倒好,我也不過就將她給……嘗了一嘗,又怕她沒法做人,乾脆她殺了,你要是不服氣,那好,等我回到咸陽,也把我小師妹給你嘗嘗,咱們不就扯平了嗎?”
“是你!你騙得我好苦。”衛庄暴怒起來,劍尖輕點,一招“草長鶯飛”突向夏侯央襲去,“是你!我就先要了你的命!”
夏侯央心想衛庄與自己同為一主,就算衛庄想跟自己算帳,也會先殺了蓋聶再說,沒想到這看起來文弱的衛庄,出劍如此神速,霎時九隻黃鶯向自己胸口翩翩飛舞而來,他大驚之下情急喊道:“鮑野,快幫師父!”
可惜的是,連個鬼影都沒出現在夏侯央面前。
九隻黃鶯飛上他的胸口化作了九道血光,鮑野早在蓋聶說出往事前就已拔腳開溜,那時衛庄、夏侯央兩人的注意力都在蓋聶身上,誰也沒發現身邊突然少了個人。
夏侯央看着衛庄手中沾滿自己鮮血的長劍,吐出最後一口氣說道:“鮑野,你……你這小兔崽子……”話沒說完,兩眼一翻便倒了下去。
“就剩我們兩個人了。”衛庄向後退開兩丈,從袖中掏出一條銀鏈,扣上劍柄,擺出“百步飛劍”的起手勢,冷冷對蓋聶說道:“扣上你的銀鏈!”蓋聶看着自己的師弟,無奈地一聲嘆息,也將自己的劍柄扣上與衛庄手中同式同款的一條銀鏈。
這兩條銀鏈,是兩個當年學成“百步飛劍”之後師父所送。一般人只知這套劍法招式精巧,殊不知“百步飛劍”精髓乃是將劍法與鞭法結合,使短兵器與長兵器相互截長補短,一條銀鏈拴在劍上,以鏈控劍使將出來,能在百步之外取人性命,是以稱之為“百步飛劍”。
兩條銀鏈,系出同源,十多年後相見卻是以性命相搏,蓋聶心中不無感嘆。
蓋聶、衛庄兩人,凝視着對方不曾言語,只是將手指微微叩動銀鏈,兩把長劍躍然出舞在半空之中。
兩人將“百步飛劍”八式,一一使出。
兩把長劍幾乎沒有相遇,劍招未老已然變招,畢竟兩人都太熟悉這劍法,也太熟悉對方了。
蓋聶使到最後一式“拂袖而歸”,眼見仍是不分上下,說道:“別打了吧?師弟。“
“誰是你師弟?”衛庄回道:“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我還等着拿你和那孩子的頭,回咸陽領功。”
聽得此語,蓋聶突將長劍收回在手,舉劍至胸前,身形一沉,擺出了只要是習武之人均要修習的入門步法——馬步。
衛庄一看大笑起來:“這麼拙的功夫,你也敢拿出來用。”說罷,銀鏈一抖,使出“草長鶯飛”向蓋聶逼來,蓋聶不避不閃,只是將手中長劍慢慢平推出去,原來快如黃鶯飛舞的劍法,卻被這一柄慢劍制住,不由自主地拖泥帶水起來;“草長鶯飛”的九朵劍花尚未使全,一股凝重的劍氣便已經進逼衛庄胸前。
衛庄心下一驚,自蓋聶頭頂一翻而過,當下急速變招化成“滿霞殘照”,身子尚未撲地,長然已然向後斜刺,誰知蓋聶連頭也不回,馬步不動,全身端若泰山,僅僅是將一柄長劍向前向後一翻,朝自己的腋下又是慢慢平推而出,原來如同晚霞由天扣地的劍法,再度被這一柄慢劍絆倒,凌厲之勢大減,當的一聲,衛庄手中連劍帶鏈已經被打得歪斜出去。
“蓋大俠什麼時候投了別的門派,學到這等難看的功夫?”衛庄扯動銀鏈收劍回手,忍住驚慌,冷冷說道。
蓋聶蹲着馬步,緩緩伸直右臂將長劍平舉,沉聲說道:“這是師父他老人家晚年沉思武學之體,領悟了萬法歸一之道,深悔當年少時所創百步飛劍華而不實,將其廢去,化繁為簡,從此之後百步飛劍只有三式。方才我所使出的,便是第一式——一以貫之。”
“好!我便領教你的高招!”衛庄說罷扯動銀鏈向上炫出一圈劍光,使出“眾川奔海”,大喝一聲將手腕向下一帶,身子瞬間半空拔起,兩腳輕點銀鏈,翻出左掌,掌風與長劍便同時向蓋聶直撲而去。
蓋聶還是以一招“一以貫之”相向,蓋聶道:“師父曾對我說道,若是有機會,要我將這三招劍法傳授與你,可惜你身入歧途而不知悔改,今日我不得已只好以這劍法代師父教訓你。”
說罷蓋聶舉劍平胸一刺,慢似老牛舉步,緩緩往衛庄前胸而來,但不管衛庄如何變招抵擋,那劍總是不慍不火地前進,終於以“一”的姿態悄然無聲直直平刺進衛庄右胸。
夕陽西下,一抹絳紅色的雲彩籠罩天空,黃土地也被染得殷紅,衛庄倒在地上,胸口漸漸被湧出的鮮血滲透。
“你殺了我呀!”衛庄硬氣說道,“不要猶豫,你不是天下第一劍嗎?”蓋聶看着這個曾經與自己同窗習劍的師弟,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長嘆一聲說道:“你走吧!”
“走?走到哪?”衛庄自失一笑,低頭從懷中掏出一支尾端雕有紫藤花的木花發簪。轉瞬之間,他竟露出無限憐愛的神情,望了望那支發簪,這一瞬間衛庄好像回到從前,那個自己與年少的蓋聶、可愛的小師妹,一同練武嬉笑的蒼鬱山林。
衛庄輕聲地說著話,好像是對蓋聶說,又好像僅僅在對自己言語:“這簪子是當年我送給小師妹的定情信物,沒想到,為了你,小師妹竟把它退還給我。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帶在身上。”
衛庄完全沒有再抬頭看蓋聶一眼,只是盯着手中的木頭髮簪瞧,那裏彷彿有一個姑娘正他微笑。
紫藤花下,笑靨如花。
他看着那姑娘的臉,自己也笑了:“你記住,我永遠不會死在你手裏,而是死在我自己手裏。”
衛庄毅然拿起發簪向自己的頭猛然一戳,隨即緩緩倒倒自己的血泊中,臉上卻帶着幸福不已的表情。
夕照向晚,人亡物在,蓋聶上前抱住衛庄,失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