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囑遺言斷腸彈慟淚 救恩主割股感誠心
話說眾人圍住道士,夫人跪在地下苦求,道士道:“太太請起。”夫人道:“老爺,你不救我媳婦,我就跪穿此地。”道士道:“太夫人,且聽山人一言。令媳忠孝兩全,節義兼備,如今功成名遂,正宜及早回頭。”夫人道:“花枝般一個孩子,正好過呢。你老爺說的,不過王母娘娘那裏要人,求你老爺施點法力,將我去替他,好不好呢?我是自己願意,斷無後悔就是了。”
道士道:“太夫人雖然有福,卻非瑤池會上人。”夫人道:“我知道,是嫌我老了,瑤池上沒有個有年紀的人,我就將我幾個女兒,聽憑揀一個,使得使不得?”道士只管搖頭。夫人伏在地下痛哭,文卿、松筠等都來跪懇。道士忽然指手道:“太夫人請看,那邊王母已到,何不求他?”
夫人等回頭一看,道士不見了,眾人大驚,只得站起身來,都知道寶珠萬無生理。且說寶珠經過一番點悟,心地光明,後果前因,俱皆明白,一悲一喜,喜的是仍登仙果,悲的是不舍眾人。聽見道士說情根不斷,就要墮落,只得將心性鎮定,不敢過於感傷。
到了晚間,請松夫人坐在床邊,一把拉住手,哽哽咽咽的道:“自從爹爹死後,姐姐和我支持家務,接續書香,領着兩個兄弟成人。如今幸喜正好得了官,娘正好安享,我就死也閉了眼睛。娘是年老的人,切不可為我傷心,有損身體,那時更增我的罪過。”夫人哭得淚人一般,一句話答不出口,只把寶珠的手捏得好緊的,掙了好一會,說了一句道:“我娘兒兩個,一搭兒去!”說得也不甚清楚。
寶珠道:“我知道娘還有後福享呢。我此刻各事都還放心,但丟不下這些親人。我死之後,你第一要保重些。”夫人寸腸萬斷,竟支持不住,一個頭暈,望后便倒,紫雲等忙上來扶住。許夫人道:“請了親母下來罷。”松筠幫着,硬扶出了鏡屏,夫人那裏肯走?抱住鏡屏痛哭。寶珠秋波一轉,遍視眾人,叫道:“大姐姐,你怎麼不理我?”
寶林忙走上來,寶珠執着手,叫他坐下道:“大姐姐,我姊妹兩個最好,誰知今日同你分手。”寶林眼淚就似斷線珍珠一般,寶珠也流了一回淚,就拭去淚痕道:“大姐姐,你我相見不遠,不必傷悲。妹子是瑤台上蘭花仙史,姐姐是紫蘭宮捧劍仙姬,我兩個在天上好結為姊妹,時常相約會去遊戲,因為誤了差使,謫降人間,仍為姐妹,判了二十九年。妹子平南這一遭,殺戮過重,減壽十年,姐姐歸期,尚在十年之後,妹子當早在紫蘭宮相待也。”
寶林哭道:“妹妹,我也離你不開,你何不此刻就帶了我去?我姊妹也有個伴兒!你如今單留下我來,教我也當不起這個傷心。”寶珠道:“事有前定,姐姐不必痴獃。娘年紀已高,全要姐姐侍奉,就是兩個兄弟,還要姐姐拘管。”寶林道:“這些事你都放心,但你撇下我們這些人來,還有個什麼生趣?不如帶了我們去好。不然,我就急也要急死。”寶珠嘆道:“事已如此,夫復何言!姐姐達人,還宜寬解。”
姊妹兩個拉着手,大哭一場,寶珠喘息一會,又吐了兩口血,見松筠站在床前拭淚,寶珠道:“筠兒!”松筠、松蕃兩個忙走過來,垂手而立。寶珠道:“我死之後,你弟兄要聽娘同姐姐的教訓。筠兒的性氣,過於剛強,恐是取禍之道,以後宜收斂為佳。”
二人跪下來,以頭觸着床沿,痛哭道:“我家虧的那個,功名富貴何處來的,我兩個雖不知好歹,也不敢負義忘恩!姐姐教誨之言,敢不銘諸肺腑?但姐姐恩德,兄弟們一點沒有報答,未免抱恨終天耳!”寶珠道:“但願你們盡心報國,竭力事親,體恤軍兵,遵我當年的舊制。處分家務,不改姐姐成規。我死後有知,亦當含笑。”
二人匍匐在地,血淚交流。寶珠吩咐起去,文卿拉了弟兄起來,走出外間,二人撫心頓足,放聲大哭,松筠幾乎碰死,幸喜松勇知道寶珠病重,趕了回來,卻好也在堂前,才抱住松筠,不然別人也制他不住。寶珠又請了許夫人坐下道:“我的親娘,你白痛了我一場!”夫人哭道:“親兒,你好忍心呀!你丟下娘來,誰是我個知心合意的人?我一刻也過不下去。我的親兒,你也要可憐我才是。”
寶珠道:“娘也為我操心夠了,再不能為我傷心。”夫人道:“親兒,我隨着你去,料想你有個長短,我也不得活,我前生今世,作了多少罪孽,今日教我過這種傷心的日子!我的天爺爺,你倒是早些拿了我去的好。”寶珠道:“太太福壽正長,不可痴心太過,我此刻只有兩件事,很不放心。”
夫人道:“孩子,你有甚心事,只管說出來,娘都依你。”寶珠道:“一件是撇不下太太,恐怕太太為我感傷,有損身體。”夫人抱住大哭道:“親兒,你這不是和我講話,是拿刀子割我的心肝!”寶珠搖搖頭,夫人道:“還有什麼,你儘管講。”
寶珠道:“二則我捨不得紫雲,這孩子事我最久,同我很合得來,如今撇下他來,有許多的愁思。他如今已有四個月身孕,還求太太照應他,就有甚不好之處,求太太看我的面子,不必計較他,他如若有福,生個男孩子,就請太太抬舉他一點,我雖死也瞑目的了。他雖出自小家,身家也還清白,他父親在日,曾做過宛平知縣。因為父親死後,繼母不容,將他賣了出來,我老爺見他端莊凝重,故以重價贖之,同我相處十餘年,十分信他得過,方敢替他請命,務求太太格外的垂青。”
夫人道:“孩子,你的話我理會得,你只管放心,有我作主就是了。”寶珠點頭道:“紫雲呢?還不過來謝謝太太。”紫雲走上來,對夫人磕了個頭,又對寶珠磕頭,竟站不起來,痛哭在地。寶珠叫丫鬟扶他床上坐了,道:“姐姐,我同你相處十數年,一天沒有離過,誰知今日丟下你來。你各事要小心些,比不得有我在庇護着。你姑老爺性子,你是知道的,討了沒意思,我死後心也不安。”
紫雲忙跪下道:“小姐說那裏話來,別說小姐還可以望好,就萬一有個不吉,紫雲在世伺候小姐,死後也是追隨小姐,這話在家就同姐姐講過的。”寶珠道:“胡說!你已有了四個月身孕,我將你重託太太,你儘管安心去過,我看你日後倒可享點子福呢。”紫雲道:“小姐也知道紫雲的性格,我難道是個貪利忘義的人嗎?任他富貴榮華,也不在紫雲心上。紫雲只知道有個小姐,除外無人。”
寶珠怒道:“你敢逆我嗎?你要這樣,我不但不喜歡,反要怪你,你就死也趕我不上。”紫雲道:“小姐說得是,但紫雲不願過了,情願將條性命報答小姐。”寶珠拍床大恨,寶林在旁低低的道:“紫雲,你引他着急罷。”紫雲哽咽道:“小姐別急,小姐吩咐就是了。”寶珠道:“好姐姐,這才是。你身子要緊,去歇息罷。”
紫雲出了玻璃屏,寶珠又同生母痛哭一場。又庵、紅鸞來,吩咐了幾句,他夫妻感寶珠的恩德,竟痛不欲生。寶珠對眾人道:“我的銀妹妹呢?”綠雲道:“才回去。”寶珠道:“去了?明天還可見呢,我也要定定神了。”
眾人知他要同文卿講話,都走了出去。文卿伏在枕上哭道:“妹妹,你怎麼就捨得我?”寶珠垂淚道:“咳,我又如何捨得你?”文卿道:“你既舍我不得,為何又舍我而去?”寶珠道:“死別生離,關乎定數,你這話未免不達。但我兩人的姻緣,原非容易,由朋友而成夫婦,其中也經了多少風波。如今正好安享,誰知天命又終,命也數也,人何尤焉!”
文卿心如刀割,淚如泉湧,哭道:“你說到當日,教我格外的難受,我好容易才識破了你,成就好事,提起來如在目前。”寶珠道:“你到今日,還不明白,你就真識破我了,我閱人甚多,都是行雲流水,過眼皆空,誰知見了你,就十分留情,這也是情恨未除,繭絲自縛,此中都有前因。我如今想起來,倒害了你。”文卿道:“你我相處半年,不知受我多少嘔氣,就是前天那件事,我如何對得你住?想起來,我就抱恨。你再有個長短,不教我抱恨終天么?”
寶珠道:“死生有命,原不由人,已過的事,還講他做什麼?我也不甚怪你。但我死後,你同別人不可如此,未必個個人都能象我,那時傷了夫妻的和氣,還教太太不安。還有一件,我兩個兄弟,很不是個東西,你總念我的前情,不必和他深較。至於紫雲,是格外拜託的了。”
文卿只是點頭,心裏好不難受,相抱大哭。卻值許公着人來喚文卿,寶珠喘噓噓的道:“我就和你談到後日,也談不完,我也真要靜養了,夜裏我們再談。”文卿哭了出去,到了上房,父子商議要上個本章,先奏明了,免得後來講話。
十三日一早,上了本,皇上知他這病因平南勞苦而起,心裏着實惋惜,隨即差了兩名太醫,前去看視,又賜了多少參苓。太醫來診過脈,只是搖頭,方子都沒有開,就復旨去了。且說紫雲坐在套間裏,飲食不進,哭泣不休。綠雲道:“獃子,小姐的病,料想你替他不得,又有身孕,必須保重為佳。”紫雲道:“綠妹妹,你聽我講。我們拋撇親人,賣到人家做個使女,遇到這個恩主,千般體恤,萬種愛憐,食則同器,寢則同床,十餘年推食解衣,恩情備至,我們福享盡了,若遇見那種暴戾主人,非打即罵,不然就呼來喝去,受無限的波查。如今我們到這邊來,就是個榜樣,可顯出高低來了。偏偏教他得了這個病症,看來難以收功,我等落在他人手中,還比得小姐嗎?後來的日子,就不可深問了!”
說到此處,綠雲也就哭了,道:“想到小姐的好處,誰不傷心?又何在乎你一個?”紫雲道:“豈不聞豫讓眾人國士之論乎?”綠雲道:“我們晚間敬一爐香,哀告天地,願減我等壽數,保佑小姐,或者誠能格天,也未可定。”紫雲點頭應允。到了二更以後,綠雲、紅玉就在套房天井裏設了香案,三人默默禱告。站起身來,只見紫雲進去取了一隻銀碗,身上撥出明晃晃的一把佩刀,雙眸含淚,伸出一隻雲白粉膩的玉腕,一口咬定,一刀割下一塊來,放在碗中,鮮血淋漓,流個不止。
紫雲疼痛難熬,倒在地下。綠雲抓了些香灰,替他掩上,紅玉取塊手帕紮好。紫雲勉強起來,趕忙用參湯煎好,親自捧到床前。寶珠已不能下咽,忽聞一陣異香,不覺吃了下去,就昏然睡去,從此血竟一口不吐了。兩位夫人、文卿、紫雲,坐在房中,靜悄悄的,其餘眾人,只在外伺候。
約有三更,忽聽寶珠哭道:“爹爹,你撇得我好苦呀!”又哭道:“我的命就送在你手裏,我到這般光景,你還不肯饒我么?我的親哥,你竟如此心狠,全沒有一點夫妻之情!”文卿聽見,猶如萬箭攢心,不覺失聲一哭!松夫人道:“他講些什麼?”許夫人道:“親母,他此刻是信口胡言,還有個什麼頭緒?”
松夫人到床前叫了兩聲親兒,寶珠睜開二目道:“我害怕呢!”許夫人忙說道:“我的好孩子別怕,娘在這裏。”寶珠道:“喚了松勇、筠兒進來。”夫人道:“幹什麼?”寶珠道:“我眼裏瞧見無數斷頭缺足的人,同我要命呢,房裏都塞滿了。”夫人毛骨悚然道:“孩子你定定神,沒有這事。”寶珠道:“你們不瞧見么?是邱廉領來的。我最怕吶信阿那利害樣兒,腦袋提在手裏,好不怕人。”
夫人只得叫了松勇、松筠進來。寶珠道:“都走出去了,站在窗外呢。替我把玻璃上幔子放下來。”說也奇怪,眾人竟聞見一股血腥,隨風而至。及至松勇等才走出去,又聽寶珠叱喝道:“本帥令重如山,看爾身輕似葉,輒敢如此無禮,亂我軍規,擅闖轅門,該當何罪?況爾身為首逆,法所必誅,本帥利劍新磨,正好飽爾的頸血!”
停一會,又道:“奴才,你生既無能,死猶為厲,本帥豈懼爾乎?本帥奉命征蠻,殺人如草,卧征鞍於馬上,飲戰血於刀頭,華夷之人,聞風知畏,爾不過帳下一名小卒,而敢如此狂為耶!中軍即將他手中腦袋,號令轅門!”松筠忙走上來,叫了兩聲道:“姐姐,姐姐,別害怕,兄弟在此。”寶珠倦眼微開道:“嚇殺我也!吶信阿這個奴才,竟將腦袋提起來擲我,不虧你來,幾乎遭他毒手。”松筠道:“姐姐安心,有兄弟在,這些斷頭的奴才,怕他做甚?”寶珠點點頭兒。
松筠對文卿道:“姐姐那支寶劍呢?在苗疆殺人無數,何不掛在床頭上,闢辟邪氣?”文卿忙教人到內房,連上方劍一齊取來,掛在玻璃屏上。可煞作怪,才掛上去,就哴哴的嘯將起來。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