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真賢良小心全婦道 淺見識百意振夫綱
話說文卿娶了寶珠,如意遂心,朝歡暮樂。過了幾天,落下一天大雪,世界光明,樓台皎潔。文卿、寶珠着貂裘,黃昏時候,房中下了珠簾,綉幙炕上,設着疊褥重茵。夫妻對坐,擺下酒肴,紅爐暖酒,炕前燒兩個火盆,紫雲、綠雲在旁行酒。文卿調笑頑耍,又教群婢小拍清歌,好不有興。文卿笑道:“倚翠偎紅,淺斟低唱,正是人間天上,富貴神仙,堪笑人家錦帳中,旨酒羔羊,終不脫武夫氣象矣。”寶珠低頭一笑。文卿道:“我今天高興,在書房中寫了一幅對子贈你,取來你看如何?”回頭着小環到外邊同書童要來。
少刻取到,吩咐紫雲掛在壁上。寶珠一看,泥金盤龍箋紙,寫着對句是:
“帳啟九華迎寶扇,妝窺半面卷珠簾。”
落款是簪花學士書,贈寶珠可人。寶珠看罷,心中不悅,微笑道:“這是什麼頑皮,你把我當誰,未免錯會了意。快收起來,被人瞧見,成什麼意思?”
文卿冷笑道:“誰敢管我?偏要掛在這裏!”寶珠道:“掛就是了,須知你面上也不甚好看。”文卿道:“我前日見人行那頂針續麻的令,很為有趣,你能贏得我,就把對子收掉。”寶珠道:“怎麼行法?”文卿細說一遍,寶珠道:“這也容易,你先起句。”文卿想了想,道:“福履綏之。”寶珠道:“之子于歸。”文卿道:“歸哉歸哉。”寶珠道:“哉字難接呢。”文卿道:“接不來,吃一杯。”寶珠道:“什麼接不來,哉生明。”文卿道:“明明在上。”寶珠道:“上天之載。”文卿道:“載馳載驅。”寶珠道:“驅馬悠悠。”文卿道:“悠悠蒼天。”寶珠道:“天降玄鳥。”文卿道:“鳥鳴嚶嚶。”寶珠道:“嚶其鳴矣。”
文卿思索好一刻,接不上來道:“這令沒甚意味,我不來了。”寶珠道:“不來吃一杯罰酒。”文卿冷笑一聲,寶珠已將酒送到面前。文卿變色不語。紫雲取過杯子來道:”我代了這一杯罷。”笑着一飲而盡,文卿才笑了一笑。又飲了幾杯,文卿道:“我又想着個好令,我們何不行一行?”寶珠道:“任你什麼令,總難不到我。”文卿瞅了他一眼。寶珠自知失口,俯首無言。
文卿道:“集詞牌兒,我先說個樣子。”念道:
月兒高,系裙腰,十二欄干步步嬌。
寶珠道:“很好,我只怕說不來。”文卿頗為得意,陪笑道:“說不來,罰酒就是了。”寶珠笑道:“也待我想想看。”略略思索道:“有倒有一個,就是不好,萬不如你的。”文卿道:“你說給我聽。”寶珠念道:
意難忘,罵玉郎,沉醉東風錦帳香。
文卿不由得叫起好來,又說道:
金縷曲,清平樂,魚游春水西江月。
寶珠大讚道:“更妙,湊拍已極,而且香艷絕倫。”文卿道:“你再說個好的。”寶珠道:“我那有好的說出來?不過聊以塞責罷了。”隨口念道:
念奴嬌,惜奴嬌,海棠月上玉樓霄。
文卿拍案叫絕道:“詞出佳人口,愈覺俊逸清新,我竟愧不如也,我再說一個。”因念道:
醉花陰,楚江情,雙勸酒待奴剔銀燈。
寶珠道:“底下換了八字,不知我可說得出來。”笑了笑說:
玉芙蓉,一點紅,如夢今巫山十二峰。
文卿聽他越說越好,心裏反不樂起來,再想想自己的實在不如,不免有些妒意,臉上顏色,大為不和。說道:“我同你比酒量,一口一杯,沒有巧討。”回頭對紫雲道:“暖十壺酒來伺候。”
寶珠道:“那使不得,我不能多飲。”文卿道:“那不能。”就斟一大杯來敬寶珠,寶珠推住杯子道:“請自飲罷,我實在量淺,不能奉陪。”
文卿走過來,將寶珠摟在懷裏道:“你不飲這杯,就是瞧不起我,我即刻不依你。”寶珠道:“這是什麼脾氣,究竟是頑笑還是認真!”文卿道:“說頑笑就是頑笑,說認真就是認真。這杯是你吃定了!”寶珠道:“吃就是了,何必生氣呢!你也慢慢讓我吃。”文卿道:“我候干呢!”寶珠只得做了幾口吃下去。
文卿倒又斟了一杯送來,寶珠道:“真吃不得了,你饒了我罷。”文卿哪裏肯依!紫雲怕他們爭竟起來,忙陪笑道:“從來說將酒勸人無惡意,我們小姐理當領情,但是量窄,勉強不來,方命之愆,還求姑老爺原諒。況且紅症初好,就是他要多飲,姑老爺還要阻攔他。”
文卿道:“既不吃酒,我也不強你,好好唱支曲子,我就替你代飲這杯。我叫紫雲吹笛子。”寶珠道:“你幾時見我唱過來?這不是無緣無故的纏人?”文卿道:“你不必瞞我,快些唱好多着呢。”寶珠道:“什麼話,我也不好意思,家裏人多多的,聽見了成個什麼規矩!你也給我留點臉。”
文卿厲聲道:“寶珠!請你放明白些,今天看誰拗得過!”寶珠道:“你今日奇了。你把我當作什麼人看待?”文卿道:“我知道你是個大經略,出將入相,但是在我面前,少要使架子,那些威風如今用他不着了。”
寶珠粉面已紅,冷笑道:“你吃醉了。”紫雲見這光景,忙上前笑道:“姑老爺要聽那支曲子,我來代唱。我們小姐連日受了風,嗓子啞了,唱不上來。不然,姑老爺要唱,有什麼難呢。”文卿道:“你知道什麼,可別來討沒意思!快去吹笛子,也不必怕他不唱。”
寶珠此時,滿面嬌嗔,一腔怒氣,又不敢發作,低着頭默默無言。文卿道:“難伺候呢,究竟唱是不唱?”寶珠還是不語,不免落下淚來。紫雲過來,使個眼色,取過笛子,對寶珠道:“唱那支呢?”催了幾遍,寶珠長嘆一聲,用帕子拭去淚痕,才唱了一句“天淡雲間”,文卿道:“我最不聽《小宴》。”紫雲道:“姑老爺點一句。”文卿道:“我不懂得。”寶珠又唱《樓會》,文卿仍然不要,換了三次,唱了支《刺虎》,唱得悲壯淋漓,聲淚俱下。
寶珠唱罷,悶悶而坐。文卿又要猜拳,寶珠又得勉強從事,心中總是不歡,粉頸頻低,秋波懶盼。寶珠這副絕代花容,無論什麼人見了他,百鍊鋼都要化做繞指柔。他此刻盤腿坐在炕上,一手摸着繡鞋尖,一手將個小指頭咬在嘴裏,低頭無聊,脈脈含情。那種含羞帶愧的樣子,愈覺嬌媚可憐。
文卿越看越愛,心都軟了,不覺又婉惜起來,就一把抱在懷裏,用手扯他頸上金練子,又弄他耳朵上金秋葉,想出幾句閑話同他談,問道:“你會幾支曲子?”寶珠道:“也不多幾句。”文卿道:“你姐姐也會唱呢。”寶珠點點頭。文卿道:“你們姐姐難說話呢。”寶珠道:“雖然難說話,卻是理能服人,並不無緣無故的同人鬧脾氣。”
文卿嘻嘻的一笑。在他臉上聞了一聞道:“好香。”又握住他一隻小金蓮笑道:“你的腳真值一千兩碎金子,瘦不盈指,全不現呆相,握在手中,又甚棉軟,足可助興。我見的小腳也不少,總不如你們姊妹兩個,苗條飄逸,動人愛憐。”扯在膝上,賞鑒一回,笑道:“你還疼不疼?”寶珠搖搖頭。文卿道:“這麼一點子瘦,難道一些不疼的?”寶珠道:“我十二歲才裹腳,卻是疼的難受,連走路都不便當,後來在外邊習慣自然,也就罷了。”文卿道:“真嗎?我來捏捏。”說著,捏了一把。
寶珠雙眉微皺,用手來推。文卿道:“到底叫你受不起了。”寶珠視了他一個白眼,綠雲連忙走了開去。寶珠道:“酒也多了,可以放我下去散散罷。”文卿道:“很好,我也不能多飲了。”二人攜手下炕,吃了幾盞濃茶,擺上晚膳。文卿來扯寶珠同坐,寶珠道;“我心裏不自在,你請用罷。”文卿道:“沒有的話。”就一把扯了過來。
寶珠卻不過他,只吃了幾口,就不吃了。文卿用過飯,二人坐了一會,就睡了。次日,文卿進衙門,寶珠厭厭的坐在鏡台前理妝,紫雲在旁伺候,紫雲笑道:“不知是種什麼脾氣,真不容易伺候呢。”寶珠道:“我久已知道有今日,不是早同你說過嗎?想起從前的事,好似一場春夢。”
說著,不覺珠淚雙垂,紫雲嘆道:“事已如此,倒不必傷心,隨遇而安罷了,況你身子不好,若出點長短來,不是自尋苦吃么?凡事讓他些,也就了事。”寶珠道:“我還不讓他嗎?你是知道的,我在戎馬叢中,出令如山,殺人如草,也沒有怕過一個人,還不知多少人怕我呢!就連那些蠻寇,都是亡命之徒,見了我個影兒,無不亡魂喪魄。到如今威風使盡了,也不知什麼緣故,見了他好象怕他似的,一點都不敢強。”
紫雲道;“這有一定道理,也非偶然。”寶珠道:“我見他同你倒好呢。”紫雲道:“這是什麼話,他同你何嘗不好?不過是這個古怪脾氣。”寶珠道:“他同你為何不鬧脾氣呢?”紫雲道:“也不見得。”寶珠道:“從來樂極生悲,我們也過於樂夠了,想起來倒難以為情。但我明知不能長久,過一天是一天罷了,何必同人計較呢?不然我……”
才說了半句,只聽簾鉤上金鈴響動,走進來一個大丫頭,笑嘻嘻道:“少奶奶,太太說這野雞爪很好,送給少奶奶的,還有幾枝人蔘,昨日人家孝敬太太的,說老山九天,很配少奶奶吃,也教送來。”寶珠見是夫人房中得用的丫環喜紅,連忙拭去淚痕道:“又要太太費心,前天給我的參還有呢,倒累你了。上去替我道謝。”紫雲收了物件,喜紅去了。
許夫人見喜紅回房,問:“少奶奶可曾起身?”喜紅道:“少奶奶梳頭淌眼淚呢。”夫人大為詫異道:“這是為何?”忙教喜紅去喚紫雲,少刻紫雲到來,夫人問道:“紫雲,你小姐為何淚下?什麼事不如意?”
紫雲隱瞞不敢說,當不起夫人再三窮追,紫雲只得將昨晚吃酒的話,細說一遍。夫人大怒,冷笑道:“無緣無故的混鬧,叫他怎麼過得日子呢!”就一疊連聲叫喚喜紅,叫了桂兒進來。
紫雲嚇呆了,忙道:“太太息怒,不要帶累婢子。姑老爺不在家,到衙門去了。”夫人怒不可遏。只見寶珠走進房,笑盈盈的見過婆婆,夫人一把扯住手道:“好孩子,你看我的面子,不必同這個畜生計較,我自然替你出氣。”
寶珠勉強低頭一笑。夫人道:“這畜生脾氣也是我慣成了,他以後再這樣混帳,你只管來告訴我,有我在一天,斷不教你受點委屈!”寶珠道:“太太的恩典,是真沒有得說的。但恐我薄命之人,消受不起。”夫人道:“孩子,別要挖苦我了,總怪這畜生不好,我總教你過得去。”
寶珠嘆道:“太太別替他加罪罷,他那人是不好惹的。”夫人道:“怕什麼?有我呢!他別糊塗,他那一件配得過你?”寶珠不言語。夫人道:“現在九天,你將那參多吃點子是好的,我這裏不少呢,你可不必省。”
寶珠道:“多謝太太費心,我的還有好些呢。前天娘同姐姐又送了一合來。”夫人道:“今天寒冷,你衣服多加些,我給你那玄狐褥子,你用不用?夜裏也要多蓋被褥。你身子不好,不要由他的性兒,他很不是東西。”寶珠一一答應。
夫人對紫雲道:“少奶奶丸藥,可是天天給他吃?”紫雲道:“天天臨睡,就給他吃了。”夫人道:“很好,怪不得你小姐愛你,連我也喜歡你。我看你倒知事,我就托你了。”紫雲道:“太太放心。”夫人道:“就是飲食,你也要用心照管,天氣冷,不是當耍的。”只聽銀屏喊進來道:“嫂子在這裏呢!”
寶珠忙迎出來。銀屏笑道:“教我各處尋遍了,誰知你躲在娘房裏。”寶珠道:“也是才來,早知道妹妹尋,我趕來就教了。”銀屏道:“好姐姐,你真會說話,我可當受不起。”夫人道:“你有甚話講么?”銀屏道:“話倒沒有什麼說的,要請姐姐替我代筆。”寶珠道:“你可不必取笑我。”銀屏道:“真的,誰敢同你說笑話!我實在弄不來。”
寶珠道:“妹妹弄不來,只怕我更弄不來。”銀屏道:“好姐姐,你不必謙,你比我們高萬倍呢。不是我說,就連哥哥也不及你。”夫人道:“你且說什麼事?”銀屏道:“昨日大雪,坑死我了。”夫人笑道:“什麼話!”
銀屏道:“今天爸爸見了我,出個對子給我對,好不為難,我說對不起來,爸爸不依,限今天成功。聽說舅舅升了直隸,此刻出門打聽去了,回來就要繳卷,不然只怕有挨打之苦呢!姐姐你說冤不冤?萬分無奈,只得來請姐姐救我,免得妹子挨打。或者明天哥哥打起姐姐來,妹子還來講個情呢。”說罷大笑。
夫人笑道:“你看這丫頭可恨不可恨,他求人還拿人取笑呢!”寶珠道:“你且告訴我,什麼對子?”不知銀屏說出什麼,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