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親上親嫁女又婚男 樂中樂佳人配才子
這回說到松筠到任,年紀雖幼,頗有政聲。一則松勇的父親辦事明白,二則他是有錢,一錢不要,自然格外清正。奉到上諭,已知升授府尹,心中娛樂。日前看見京報,又接到兄弟家信,寶珠的事,早已知道,才曉得大哥哥是姐姐,大為詫異。想到公主之事,懊悔已極,怪道大姐姐說一團美意呢!總是我見識低微,不知好歹。
細想起來,兩個姐姐真是好人,如同慈母,我家富貴功名,全出他二人手內。他們如今已要出閣,留下現成基業,讓我兄弟受用,越想越見好處,不覺感激淚零。再想公主身上,又愁又喜,暗想此事有些不妥了,二姐姐出閣,自然帶了他去。許文卿是個好色之徒,樂得快活,除非要同二姐姐先討過來,才得穩妥。但我回絕了不要的,此刻怎麼說出個要來?心裏着急。又想好在是自家姐姐,有何妨礙?我設有不是,任憑姐姐責備一番,也不甚要緊。況且二姐姐為人最溫和,平日待我弟兄最好,斷不作難。倒是大姐姐不好說話,知道我要公主,他必定不依,着實有氣受呢!他不答應,莫說二姐姐不敢作主,連母親都拗他不過,不如去先求大姐姐,預備辱罵一場,只要他肯了事,就可以成功。
心裏想得停停當當,卻好接到這道恩旨,樂不可支,吩咐速辦交盤事件,趕忙交印,束裝起行,到京面聖。就回家見母,夫人甚歡喜。松筠接印到任,理理公事,也忙了好幾天。那天晚間二更以後,走進寶林房中,外間高燒紅燭,到裏間玻璃屏邊探身一望,見寶林卸了晚妝,雲鬟膩綠,粉面搓酥,耳朵上換了一對小金墜兒,上身穿件綠洋縐小袖皮(衤登),下面單穿着大紅緞褲子,盤腿坐在炕上,手中捧個銀手爐,用銅火箸夾火。彩雲立在炕旁裝水煙,面前銅火盆內,火光焰焰。
松筠偷看一會,才要進去,早被寶林看見,問道:“誰在這裏?”松筠忙應道:“姐姐在家呢。”寶林道:“要來就來,鬼頭鬼腦的幹什麼?”松筠道:“恐怕姐姐有事,瞧一瞧才敢進來。”寶林教他坐下,問道:“半夜三更闖進來,有甚話講?”松筠只是笑。寶林道:“誰同你嘻皮笑臉的,好沒正經,有甚話快說。”松筠道:“有件事要拜求姐姐。”寶林道:“我從來不替人多事。”松筠道:“自家兄弟,又不是外人,況這件事也非姐姐不可。”寶林道:“你且說來,為什麼事?”
松筠欲言又止。寶林道:“有話快講,吞吞吐吐的我不耐煩。”松筠笑道:“就是公主事。”寶林笑道:“公主你不要罷了,還待怎樣呢?”松筠笑嘻嘻的道:“原是此刻想要呢。”寶林怒道:“不愛臉,虧你說得出口,一會兒不要,一會兒又要,還由不得你的性兒!”松筠道:“好姐姐,全仗你成全,兄弟就感恩不盡。”寶林道:“你不必要,你沒有這個福分。”松筠道:“兄弟挺撞姐姐,如今知罪了,姐姐賞我罷。”寶林道:“這才是無緣無故的人。是他帶回來,我怎能作主?”松筠道:“只要姐姐吩咐一句,誰敢不依?”
寶林道:“就是你也不肯依我的話,如果早依我,人到久已是你的了,如今有甚挽回呢?”松筠道:“姐姐不肯賞我,也是便宜別人,還是成全兄弟好。”寶林道:“你別纏我,只要他肯,我都不作難。”松筠連連作揖。寶林回頭對彩霞道:“你去請二小姐來。”彩霞答應,笑着去了。
一刻工夫,寶珠帶着綠雲、紅玉,移步進房,松筠搶步上前道:“二姐姐沒有睡呢。”寶珠點點頭。寶林讓他上炕對坐,彩雲等幾個送茶裝煙,一旁恃立。寶林笑道:“筠兒來求我,想要公主,同我纏不清。我所以請妹妹進來,肯不肯,你當面回他,免得和我胡鬧。”寶珠會意,冷笑道:“沒有這種容易事,今日又想了,當日也該給人留點體面。”松筠只是陪笑陪罪。
寶珠道:“你不要他,我倒不氣,這種殘花敗柳的,可不要你領我白情!”松筠道:“二姐姐也挖苦夠了,饒了我罷。”寶林道:“誰教你當日挖苦人呢?”松筠道:“我再不敢。”寶珠道:“此刻假小心,未免遲了。”松筠嘆道:“我原知道遲了,二姐姐不過替姐夫留着,何不分惠把兄弟?況且姐夫已有了三、四個,過多也用不着。”
寶珠臉頰通紅,用手摸着繡鞋,低頭無語。寶林喝道:“你有求於人,還敢挺撞人,我不依你!”,松筠連忙陪笑道:“我不過取笑的話,姐姐們倒當真了。”寶林道:“誰和你取笑!”松筠道:“從此不取笑就是了。”寶林道:“很不顧體面。”松筠道:“請教姐姐,要怎樣作難才肯賞給兄弟?”寶林道:“你自己着意。”松筠道:“負荊請罪,好不好?”就取了一枝門閂,走到寶珠面前,請了一個安,寶珠到笑了。
松筠又到寶林面前請過安,彩雲等大笑。寶林道:“不識羞的東西,你還沒有挨過打嗎?今天做出這種醜態來。”松筠道:“真的,從小到如今,不知挨過多少打,二姐姐更狠,還要殺我。”寶林也笑道:“虧你好意講出來,為個小老婆,也合配這麼求人?”松筠道:“家裏姐姐,我才這樣的,如果別人,我肯去求他呢!”寶林道:“別人怎樣,可以倒使蠻勁兒了?”松筠笑着,謝了一聲出去。寶林笑道:“也取笑他夠了。”寶珠閑談一會,也回房安息。次日就將公主給松筠收房,兩情歡洽。
轉瞬寶林吉期將到,合家忙亂,陳設妝奩,批了一千頃田,撥了四個庄頭,其餘物件,不能細載。各處張燈結綵,掛紫懸紅。新房裏翠繞珠圍,花團錦簇,真是屏開孔雀,褥設芙蓉,說不盡風流富貴。三日前李府送官誥到來,笙簫迭奏,彩緞橫披,熱鬧已極。頭一天暖房,就有許多親友來賀,松筠弟兄接待。松勇又回來了。內里夫人備了酒席,請出寶林,母女兩個,大哭一場,寶林略坐,寶珠勸慰,飲了兩杯就散席。寶珠選了二十名美女,送給寶林。
正日這一天,文武百官,都來道喜,擁擠不開。黃昏時分,大媒先到,是兩位朝貴,松學士同年。少刻墨卿擺齊全副執事,開鑼鳴道而來,門前下轎,請親發出來,迎接上廳,大家見禮,音樂齊作。送過三道茶。墨卿繡衣玉帶,骨秀神清,好個風流佳婿,親友個個稱羨。請新人出堂,同拜天地,坐床撤帳,吃百子湯,飲交杯酒。墨卿偷看一眼,寶林美麗如仙,格外歡喜。廳前酒席擺齊,諸客入座,墨卿當中一席,階下粗細樂吹吹打打,飲到更鼓后席散,送入洞房,女貌郎才,真不知幾生修到!二人同入羅幃,如魚得水,果然千般恩愛,萬種風情。
次日早起,拜見姑母,隨同二位阿舅平拜了。又請見阿姨,寶珠羞澀澀的,同墨卿見禮,墨卿對他微微而笑。墨卿禮畢,寶珠頭一低,忙走進去。夫人含笑,就請墨卿房中坐了一會。三期倒回門,李公夫婦見了媳婦,非常眾喜,請了多少親友,好些女客陪新,到晚雙雙回家。第四日,松府請會親,又熱鬧一日。從此朝歡暮樂,你貪我愛,一個是才人魁首,一個是仕女班頭,或評花醉月,覓句裁詩,更有彩雲、彩霞,在房中助興,好不快樂。
時光易過,已到臘月初一,皇上就有恩旨,賜了許多珍奇,還有珠冠蟒服,玉帶袞裳,八對宮燈,兩對金蓮寶炬,傳旨文武百官,都要去賀喜。夫人的陪奩,早已齊備,也是一千頃田,四房家人媳婦,紫雲、綠雲、紅玉之外,又選二十四個美女。松筠立意定要將直隸四個當鋪,陪送兩個姐姐,每人兩個。至於珠玉珍奇,陳設鋪墊,以及衣服、被褥、箱籠、桌椅、器皿物件,不計其數。
送奩那一天,用五千名人夫。松夫人猶以為薄,對不住女兒,於鋪箱時又添了十萬白銀,五萬黃金,十串明珠,還要將征南帶來的好寶物,並羅華島的貲材與寶珠帶去。寶珠立意不受,說留在家裏,要用來取。夫人就着墨卿同幾個內親送奩,一路大吹大擂,好不風光。五千名人夫,也就同出兵一樣,擠滿了街道。到了許府,有些親友迎接新親,墨卿等進去,眾家人領着夫頭,紛紛搬運,整忙了一天,將新房鋪設得錦天綉地,金碧交輝,珠箔銀屏,鸞衾鴛被。新房就在左手副宅子裏,共是九進,預備他弟兄做洞房的,此刻已擺滿了。
墨卿辭了眾人回來。晚間夫人備酒席,同寶珠談了半夜,寶珠十分傷心,母女相抱痛哭,合家陪去多少眼淚。到了吉期,賀客盈門,貂裘滿座,門外全副儀仗執事排滿。午後,文卿行親迎禮,松筠弟兄同眾親友接待,文卿一品服,寶石頂,雙眼花翎,就用寶珠的品級,更顯得骨格清高,丰神都雅,珠光寶氣,鳳舉霞軒,真正是持重如金,溫潤如玉,人中鸞鳳,正好配這個女中丈夫。
家人相陪坐了一會起身,張山人、李榮書兩位大媒,領着出門上轎,紫雲、綠雲、紅玉等同二十四個侍女,前走一步,排開執事,好不威光!當先一對奉旨完姻的金牌,鳴鑼開道,玉棍攔街,單是銜牌,共有幾百對。寶珠自己的官銜,也就不少,闊不可言。其餘並着寫的,如祖孫宰相,父子尚書,弟兄督撫,叔侄翰林,還有些舉人進士,主考試官的牌科,分總寫在一起,再加上許府迎親的全副儀仗,排了三、五里長。
又有京營許多將帥,掛刀護衛,松勇騎着頂馬,背上一匹黃緞子,繫着上方寶劍,一對對黃執事,擁着誥亭子,龍鳳旌旗,白旄黃鉞,排列森嚴。八對宮燈,十六對提爐,引着八人花轎,笙簫鼎沸,儀從紛紜。一路車填馬塞,錦簇花團。進了府門,轎子登堂,請出新人,同拜花燭。洞房中寶炬光搖,金爐香裊,燈彩鮮麗,照耀生輝,說不盡風流香艷,富貴榮華。坐床撤帳,文卿心花都開了。
外面文武百官,衣冠劍佩,東廳上是張山人、李榮書兩位大媒,同慶宮保、劉中堂、周尚書、趙侍郎、朱祝山、吳子梅一班老輩;二廳上是翰詹科道,六部九卿;花廳上是些旗員,同些提鎮官並京營將帥,正廳上王公大臣,侯伯駙馬;花園裏都是文卿、寶珠的同年相好。酒席不計其數,內里也有好些女客。用過酒席,桂柏華、雲竹林等人拉了文卿來,同看新人,又吩咐移過一桌酒席進房。
柏華等走進內間,見寶珠坐在玻璃屏外,花冠綉帔,玉帶袞裳,凝重不佻,清華尊貴,越顯得千嬌百媚,國色天香,果然仙子臨凡,花神降世,人間無其麗也!覺得容光射人,不可逼視。一群侍女,分列兩旁。諸同年上前,也有叫年兄的,也有稱宮保的,大家狂笑起來。柏華道:“松年兄,今天為什麼不理我們?難道忘了年家情分了?”竹林笑道:“此刻同秀卿講不得交情,文卿在這裏,就不依你。”
眾人取過一枝紅燭,一定要看新人。文卿道:“你們不混鬧,難道沒有見過他么?”眾人道:“那不能,平日不如今日好看。”洪鼎臣笑道:“他又是誰?你怎麼不叫秀卿了?”柏華笑道:“如今要叫芳卿、可卿才是。”文卿道:“胡說什麼。”眾人看了又看,個個目定口呆,神魂顛倒。
桂柏華憨跳異常,定要掀起綉裙,看看小腳,羅襪一鉤,瘦不盈指,還被柏華在腳尖上捻一把。文卿弟兄上前,拖了眾人入席,傳杯弄盞。椿榮道:“松年兄何不來用一杯?”竹林道:“人也沒理你,真正沒意思。”椿榮道:“你不必忙,松年兄時常同我們會飲,我敬他的酒,必定肯賞臉。”說著,便要起身。文卿一把扯住道:“多謝盛情,我代飲罷。”椿榮道:“干你甚事?都是同年,何分厚薄出來越俎。”又庵笑道:“世叔這說,未免有些上當了。”眾人大笑。椿榮道:“好嗎?你倒取笑我了,莫怪我們給你馬桶蓋頂。”眾人又笑起來。
眾人道:“我們行個吉慶酒令,熱鬧些也好。”柏華道:“要行令,還是那個《紅樓夢》的故事,倒很有趣。”竹林道:“說起那個令,秀卿那天也夠受用了,氣得了不得,連面都不肯吃,只管說要走。”柏華道:“事由前定,偏偏叫他抽到那幾個故事,做出好模樣來給人瞧,竟弄假成真了。”正在說笑,家人通報,李宮保進來。不知墨卿進來怎樣,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