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見美色公子起淫心 賦新詩寶珠動春興
話說翠紅送上酒來,依仁大嚷道:“我吃過五六杯,也沒個人陪我。我為甚麼要陪你?連你也來欺負我!”翠紅道:“應該你老人家吃呢!”依仁道:“沒有的活!”翠紅道:“請大老爺把詩句子念念,再數一數,就知道了。”
依仁口裏念着詩,手指着翠紅,一個個數去,輪到自己,果然是個月字,道:“晦氣!今天運氣不佳,讓了你們罷!”取杯飲干,又笑道:“萬事無如杯在手,還算我便宜,大家用了幾箸萊。”依仁又笑道:“誰說個笑話,我再吃三杯。”文卿道:“叫你兄弟說給你聽。”墨卿道:“秀卿向來安於簡默,笑話二字,非其所長。”依仁正色道:“舍弟是貴人少語,諸君不可太輕了。”墨卿道:“姑娘腔罷了,甚麼貴人?倒是個佳人。”
寶珠聽了此話,似乎有些驚心,桃花臉上兩朵紅雲,登時飛起。文卿已有酒意,目不轉睛,越看越愛,拍桌狂言:“奇哉秀卿!嬌媚如此,若是女,吾即當以金屋貯之!”寶珠看了他一看,帶愧含羞,低頭無語。那墨卿只道他有氣,笑道:“文卿狂言,未免唐突良友,罰你三杯,請秀卿說個笑話解穢。”文卿道:“該吃!該吃!”當真飲了三杯。
寶珠擋不過眾人逼迫,笑道:“笑話只有一個,諸兄不必見怪。”文卿笑道:“恕爾無罪。”墨卿道:“不過是罵我們,只要罵得切當,那又何妨!”寶珠道:“有個老教官到任,各秀才總去謁見,教官道:‘歲考功令森嚴,老夫備員師保,先考考諸兄的大才。我有個對子,不知諸兄可否能對?’各秀才齊聲道:‘請老師指教。’教官道:‘對子就拿我說,我老而且窮,是:老教諭,窮教諭,老當益壯,窮且益堅,老窮壯堅教諭。’秀才們那裏對得出來?想了半天,再想不出,一個個低着頭,閉着口,屁也放不出一個,只落了兩個白眼,翻來翻去。還是個新進的少年說道:‘門生倒對了一個,不知可用不可用,求老師更改。’教官道:‘少年英俊,文才必高,請教罷!’少年道:‘獻醜了。’”
寶珠說著用手指李、許二位道:“‘大年兄,小年兄,大則以王,小則以霸,大小王霸年兄。’”李、許二人笑道:“好兄弟,罵起老仁兄來了!該罰多少?”寶珠道:“我原告罪在先,你們說不怪的。”文卿笑道:“我被你罵罷了,你罵墨卿王八,未免留令姊餘地?”墨卿道:“你們別小覷他,他是皮里陽春,其毒在骨。今日聽他笑話,就知他為人同官箴了。”
依仁在旁,只管點頭讚歎。月卿道:“都老爺好才學,出口成章,求你老人家賜副對子,以為終身之榮,不知賞臉不賞臉?”李、許二位道:“我們各人,都該送一副,明日就送來,秀卿諒不推辭。”三姊妹起身道謝。笑笑談談,也有更鼓以後,寶珠的家人各役,帶了燈籠火把,拉着空車,來請巡城。依仁道:“舍弟有正經事,先請罷。”
寶珠正要起身,只見進來兩個少年,跟着三四個家人,多遠的一個笑聲道:“眾位年兄,在此大樂,也不知會我一信兒,今日被我闖着了!”諸人認得是鄉榜同年劉三公子,那個是陪堂柏忠。這劉公子名浩,父親是個宰相。他專在外眠花卧柳,倚勢欺人,無惡不作。目不識丁,上科夤緣中了一名舉人。更有柏忠助紂為虛,官場中人都怕他,看他父親面子,不肯同他較量。
他同李、許、松三家,總有世誼,雖然彼此往來,恰不是同調。今日他既到來,大家只行讓坐。寶珠道:“有時候了,我要去巡城,不可奉陪諸位了。”柏忠道:“松大人惡嫌我們公子,所以要走了。”劉公子道:“都是至交,千萬不可外我!”寶珠道:“兄不可多心,弟有正事在身,本來就要走的。”李、許二位也道:“劉年兄勿疑,你瞧,高燈都點上了!”柏忠陪笑道:“門下取笑的言語。松大人既有公務,何能耽擱?明日我們少爺在此,潔誠奉請罷!”劉公子道:“也好!明日專候,在局諸君,缺一不可。再不來,就真外我了。”說著,一副色眼釘在寶珠身上。
寶珠應了,有人送上衣冠。公子道:“兄頭上這寶石,好明亮!”寶珠道:“先君遺下來的。”文卿笑道:“你這耳朵,兩對秋葉,同金圈兒平時恰好更顯嫵媚。穿上補褂,未免不甚雅觀。前天老師還背他說笑你呢!”寶珠臉紅紅的不語。依仁忙道:“我們家鄉風俗,從小戴慣的,要到娶妻生子,方可除去,就連項下金鎖練子,也是除不得的,忌諱最要緊。”文卿笑道:“一句話總要你替他辨白,真是個好哥子!”寶珠起身,大家相送,一揖而別。
劉公子扯眾人從行入房,又飲了一個更次。依仁同柏忠頗談得合式,從此訂交。李、許兩家車也來接,劉公子道:“我今日就住在此,明天恭候諸兄罷。”二人齊說是必來的,一同上車而回。依仁只得帶了小使,步回府中,才到門口,恰好寶珠巡城已回,隨從護擁,正在下車。依仁上去說了兩句話,說到劉三公子今夜在翠紅那裏宿歇,明日一定要請客,托我致意請你。寶珠說了一句“明天看光景”,就進去了。
依仁回房去睡,心裏暗想:“我是個窮幕友,今日接交多少貴人,到底京城裏有些際遇,將來是要靠他們發財的!”又想翠紅姊妹,人物標緻,心火大動。前日我去,甚為冷落,今見我同些闊少爺去,就親熱了許多。我明天也做個東,請請諸人,一來可以拉攏,二來可以交接劉三公子,三來他姊妹也看得起我。但是銀子如何設處?一刻歡喜,一刻煩愁,真弄得七上八下。
且說寶珠進內,在夫人房中談了幾句閑話,說到蕃兒還好,筠兒不肯用心讀書,夫人只是嘆息。寶珠道:“娘不必煩心,我明天請姐姐勸諭他就是了。”夫人道:“你父親去世太早,留下兩個孩子來,沒有管教,我也不中用,倒累你們兩個了,將來不知如何呢!”
夫人這句話,提起寶珠的心事,只不好在夫人面前露相,反說了兩句寬解話。夫人道:“你進房去歇息罷!”寶珠答應起身,早有紫雲拿了絳紗燈照住,寶珠入內,進房坐下。紫雲泡了一杯濃茶,送上漱盂漱了一口,綠雲裝了兩袋水煙,起身脫去袍服,紫雲來將靴子拉去,露出一雙窄窄金蓮,雪青繡花鞋,瘦不盈握,不過覺得稍長些,套上大腳紅緞鑲邊褲子,隨意穿了一件玉色綉祆,向妝枱坐下。
紫雲啟了鏡篋,寶珠對鏡理髮。他的頭髮本來留得低,紫雲將他上邊短髮梳下來,恰好刷成兩邊蘭花鬢,梳了一個懶梳妝,戴上金釵翠鋼,耳朵上除掉小金圈,換了一對明璫,淡淡施些脂粉,向妝枱內隨手取了一枝絨球蝴蝶,插在鬢邊,天然嫵媚。寶珠本是個國色,再妝束起來,格外風流俊俏。向鏡中一照,不覺長嘆一聲道:“我松寶珠,顏色如花,豈料一命如葉乎?”
對鏡坐了一會,想到日間之事,與現在所處之境界,如同做夢一般。又羨慕李、許兩個,真風流少年,一段細膩溫柔,令人芳心欲醉,我姐姐可謂得人的了。細比起來,許文卿尤覺得美貌些,他今年十七歲,長我一年,格外相當相對,若是與我配合,他年不小,做媒的接踵而來,他皆不合式,萬一有個佳人,中了他的意,我再要想此等人物,就點燈籠也沒有處尋呢!他日間說我若是個女郎,當以金屋貯之,可見屬意於我,若知我是個女郎,絕然不肯放過。
又想:姐姐嚴厲,就有心事,何敢多言?兄弟又不肯上進,要歇手,如何歇手?不知將來是何了局,想到此處,愈覺動情傷心!真是一縷柔思,幾乎腸斷!叫紫雲收拾鏡台,取筆硯過來,想做月卿的對子。趁着春興勃然,取過一張花箋,信手寫了幾句,連自己都不知寫的什麼。
每屆花錦卻生愁,十五盈盈未上頭。
詩句欲成先譜恨,風情初解尚含羞。
香痕永夜憐紅袖,春色撩人冷翠樓。
自是夢魂飛得到,銀屏珠箔耐勾留。
二八閨娃嬌可憐,不知情在何處邊?
要無煩惱須無我,欲了相思未了怨。
草草鶯花春似夢,沉沉風雨夜如年。
旁人未必傳心事,修到鴛鴦便是仙。
嬌羞莫上晚妝枱,脂水凝香界粉腮。
羅帳四垂紅燭冷,背人低喚玉人來。
而今自悔覓封候,一縷相思一縷愁。
怕見陌頭楊柳色,春風不許上妝樓。
又寫了一副對子:
月自戀花花愛月,卿須憐我我念卿。
寶珠寫成詩句對子,一遍也沒有看,把筆一擲,覺得心頭很不自在,起身到床沿邊獃獃的坐了一會,和衣而卧,就昏昏的睡去。紫雲見他光景,就猜着他幾分心事,見他睡下,不敢驚動,替他蓋上錦被,下了綠羅帳子,慢慢放下金鉤,走上鏡屏,到桌上挑了燈,燭光剪剪,垂下大紅顧綉門窗,同綠雲出了外間、擲陞官圖耍子。
再說寶林在房中算了一回帳,覺得長蘆鹽務,今年虧空多了,要同寶珠商量,請管事的來京,問問那邊光景。看看約有三更多天,鐘上打過兩點,遂將各帳收起,捧了一枝水煙袋,輕移蓮步,踱進夫人房中,見夫人尚在炕上吸煙,就在對過坐下,說道:“娘吸煙呢,不知妹妹睡沒有。”夫人道:“你妹妹巡城才回來一刻,我方才着金子送蓮子給他的。”寶林道:“我同妹子商量件事去。”就站起身來。夫人道:“他辛苦了,你留他早些睡罷。”寶林道:“不妨,我知道。”
推開小格子入內,過屏風,到天井,見一輪明月當空,如同白晝。走進玻璃窗子,中間掛一張玻璃盞,燈光閃閃。右間卓上,殘燈半明半暗,也有一枝紅蠟燭,花倒有半寸多長。寶林用手剔亮了,走進書案暗門,見對面穿衣鏡半掩着,推開來,看見紫雲、綠雲正擲得高興,二人抬頭見是大小姐,一同起身,低低的道:“大小姐,此時還沒睡么?”寶林道:“還早。你小姐呢?”二人道:“小姐改了妝,寫了一回字,和衣睡著了。”說著將門帘打起來,讓寶林入內。
寶林進房一看,斐幾銀缸,光彩耀目。向妝枱上一望,廂房內點了一技書燭,筆硯狼藉。坐下來,見有一幅花箋,從頭看到了尾,心裏暗想:我妹妹春心動了,本來也有歲數了。想了一會,不覺心內動起氣來,將花箋籠在袖中,走上床來。不知寶林有甚話說,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