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許銀屏名園觀畫景 松寶林高閣理瑤琴
前回說寶珠、銀屏同榻,一覺醒來,天已大明。紅玉送上兩盞冰燕湯,二人吃過,停了一會,起身梳妝。銀屏梳頭勻面,寶珠仍是男妝,教紫雲取出袍服來,要上衙門。銀屏道:“今日陪我談談。”寶珠道:“一會功夫就回來的。”寶林起身最早,已經妝飾齊整進來,大家讓他坐。銀屏道:“大姐起得這麼早?”寶林道:“妹妹也不遲。”寶珠道:“姐姐,吃過點心沒有?”寶林道:“早已吃過了。”寶珠道:“天不早了,拿蓮子進來吃罷。”綠雲將兩碗蓮子送了上來。
寶林道:“娘吩咐廚房裏,替你們下面了。”寶珠道:“教他們趕快些,我吃了還要進衙門呢!”銀屏道:“我教嫂子陪陪我,他一定要出去。停回同我們去逛逛園子。”寶林道:“一刻就回來的。至於逛園,不甚便當,外人瞧見,成個什麼意思?我同紫雲陪你罷。”三人到前邊吃了面。寶珠教外邊傳伺候,辭了銀屏、姐姐出去。銀屏拉了紫雲、寶林出房,到夫人面前,談了片刻,對寶林道:“我還到大姐姐房裏細看看。”寶林道:“沒有看頭,蝸居的很!”
銀屏先走,寶林、紫雲隨着到後進來,寶林道:“那邊是賬房,這邊坐坐罷。”銀屏進內一看,是明三暗五,還有兩個套房,收拾得十分富麗。中間一帶玻璃屏,隔着外間,凈幾明窗,排着琴棋書畫。轉進裏間去,上面一個紫擅落地罩,一張玻璃大床,錫帳金鉤,紅須綉帶,床上羅衾鴛被,疊有二三尺厚,五彩絢目,香氣襲人,衣櫃書架,陳設得燦爛輝煌。推開一扇鏡屏,內里有個小天井,玻璃篷罩,作向套房裏一望,迎面一張大炕,几上擺着個大玉瓶,一枝孔雀翎,有五尺多長;寶鏡妝枱,其精工華麗,同寶珠房裏大同小異。
銀屏略看一回,贊了幾句,轉身在正房坐下,見處處房裏掛着寶劍,問:“這許多劍,有何用處?”紫雲道:“這是大小姐最愛的東西。”銀屏道:“姐姐會舞劍?”寶林道:“不會。”銀屏不信,紫雲道:“是真不會舞。”銀屏道:“究竟這些劍可有好的?真寶劍想來是尋不出的。”寶林道:“我床欄杆掛的,同壁上是一對。這支雖不是寶,也就削鐵如泥,吹毛可過。”銀屏道:“取下來瞧瞧。”
寶林將壁上一支劍取在手中,遞過來。銀屏細看,見鞘子是金鑲玉嵌,七寶裝成,卻拔不出來,道:“怎麼不得出來呢?”寶林道:“我來。”隨手掣出,其亮如雪,其利如風。銀屏有些害怕,忙道:“套起來罷!”寶林一笑,將劍入鞘。銀屏道:“倒沒有人敢闖進來做混帳事呢。”寶林啐道:“你真是狗口裏生不出象牙來!”彩雲等送過茶,銀屏道:“我們逛園去罷。”
寶林吩咐彩霞出去傳話,着花兒匠以及各處院中執事人,齊教出來,只留老園丁在內;又傳幾個老婆子都進園伺候茶水,帶了紫雲還有五、六個小,慢慢由明巷踱進園門。過了幾層亭園,狂花撲鼻,香草勾衣,一帶疏籬花障,委委曲曲。順着走了一會,到一座小亭,略看一看,那邊就是一帶長堤,桃柳相間,河面並不甚寬,隔岸綠竹叢叢、看不見那對岸景緻。沿堤走着,過一座小紅橋,接連一株松樹,密密層層。轉出松林,假山隔住,好象沒有路徑。由山洞入去,就是一條石路,仰視上邊,微微露着天;俯視石池,中有幾個金色鯉魚,穿來穿去,深處有張石桌石床。
寶林道:“轉彎罷,那裏上月台,沒有什麼意思。”銀屏道:“我們瞧瞧再回來。”上了月台,一望看見並不是來的這條路,但見長廊曲檻,畫棟雕梁,好鳥醍醐,名花搖曳,猶如身入畫圖。又下了台階,出了石洞,一帶畫廊,進一個月亮門,是座花廳,三面五色玻璃窗,當中掛個猩紅夾紗金線帘子。
彩雲將帘子打起,吊在個點翠銀蝴蝶上面,裏邊陳設雅緻,懸着匾額,是“松風館”,四人坐下歇息,早有老婆子送茶進來,小丫接了獻上。四人坐了一會,起身慢踱,穿過花廳,見一面峭壁,一面是水,而且河面甚闊。銀屏道:“沒有船,如何得過去呢?”寶林道:“那不妨,紫雲,你引路罷。”紫雲就前走,眾人隨後,順着峭壁,走有幾十步,有個花柵遮住,繞過山腳,現出一條羊腸小路,曲曲折折,竟看不見水了。不多遠,又到一處,是個船室,題着“枕流吟舍”四人入內,在窗一看,只見流水滔滔,鳴泉琮。四人憑窗閑眺,頑了一回。
走出船室,又到長堤,一座大石橋,高而且闊,兩邊紅欄。四人上橋,見兩行衰柳,低罩波心,幾點濃陰,平鋪水面;橋下五色金魚,往來游泳,不減畫上平橋景緻。四人倚欄而望,心蕩神怡。紫雲指道:“那邊芙蓉,今年倒開得盛呢!”銀屏道:“我們何不去賞玩一番?”寶林道:“有船去近,岸上繞了去,有好半天走,只怕那金蓮要疼呢!”銀屏道:“這園子如此曲折,不知是誰的佈置。”寶林道:“本是個老園子,還是我們曾祖老太爺的賜第,在我們祖大爺手裏,托張山人修過一次,改了幾處。前年你二姐姐丁憂在家無事,我們商議,改造了許多。”
銀屏點頭道:“你們胸中,真有丘壑!”見旁邊有個漁竿,就拿起來釣魚,停了一會,順手扯起個金色鯉魚來,眾人大笑。銀屏四面觀望,見對面是個半山亭,頗為軒敞,面前一帶梧桐,環列如屏,背後一堆危石,疊成高峰,恰有十幾丈,好象香爐峰的模樣。峰頭上一道瀑布,由亭角邊噴珠漱玉,就如在樹頂上倒飛下來,向東一個大寬轉,瀉進竹林中去了。銀屏道:“好呀!惟有源頭活水來。我們既尋過源,何不再去溯流?”
於是下了石橋,隨着泉水走去。遠看這道水,好象礙路,及至行到近處,水卻流進石洞裏過去。進竹林深處,有一條花陣,列着人紋,六曲雕欄,排成亞字,上面一所庭院,明三暗五,玻璃西洋房,窗格盡糊綠紗,映得幾席皆青,鬚眉盡綠。擺列爐瓶等件,十分古拙。後邊有幾間小小退步,四人由後進出去,滿地下草鋪茵,繡鞋踹在上邊,綿軟可愛。
正在賞玩,見一隻白鷺從面前飛過去,銀屏忙看時,見他飛到一個樓檻上,歇了一翅,又飛回來,到菊花叢里不見了。銀屏道:“有趣,有趣!那高樓所在是什麼?好象寶塔,怎的那麼高?”紫雲道:“是四宜閣。”銀屏道:“這命名,是何取意?”寶林道:“這有什麼難解,不過取四時皆宜的意思。樓有三層,園中景緻,看得一大半呢!”銀屏道:“園裏有多少亭台?”寶林道:“正經名勝,也不過二十餘處。”銀屏道:“今天游不完,我腳倒走疼了,大姐姐倒還能走呢。”
寶林笑道:“我也是勉力奉陪。”銀屏道:“不如到樓上望望去,倒可以收覽名閨秀氣。”寶林道:“好雖好,也還有一會去呢。你教紫雲扶住你罷。”銀屏道:“可以不消。”寶林道:“你不要,由你,我是要人扶的了。”紫雲道:“本來怪不得,大小姐的腳,太瘦很了,腳下沒有勁,站立不穩。”銀屏道:“那也不然,你小姐的腳還不瘦嗎?他還在外邊走動呢!”紫雲道:“瘦雖一般瘦,比大小姐長多着呢,也是不能多走。”彩雲道:“這也有個習慣自然。”寶林目視眾人,大家會意,不言語了。
四人談着,分花拂柳,度水穿林,過了幾處峰巒,繞了許多亭閣,已到四宜閣前。這閣是園中的主樓,雖是個三層,連下面一層,算共是四層。向上一望,飛檐挫角,直矗雲霄。半邊依山,半邊傍水,有個白石台基,一帶的石欄繞護。面前是個十畝芳塘,還有些芙蓉,開得深深淺淺,清風一動,流水皆香。上邊有細銀絲,穿成帘子。
四人進內,見是十六間,作個八面樣式,面面開窗,都用厚的大玻璃鑲嵌。內里也隔作八處,又分出陰陽明暗,各成形勢,竟是迷樓的款式樣子。寶林道:“你們領着我,還出不去呢!”紫雲道:“我也不甚清楚,彩姐姐還認得點。”銀屏道:“索性上去走走。”吩咐小丫頭在下伺候茶水,於是轉上樓梯,上第二層,是十二間,空出一轉迴廊,作了六面樣式,也是雕窗石檻,分作六處。一處一樣的擺設,有雅淡的,有奢華的,有古拙的,有堂皇的,有簡潔的,有富麗的,各不相同。遊了一會,又上第三層,是八間,分作四面,外面又空一轉迴廊,也有石欄環繞,中間分作四處,窗格雕縷精工,陳設格外清雅,此處地勢既高,襟懷更爽,憑欄遠望,滿園景緻,大概俱在目下。
俯視下邊,池水清漣,飄紅泛綠,石堤絮繞,好似玉帶一般。一條短短紅欄,直入松林裏面。對岸是一片寬闊地面,儘是竹林遮住。竹林內隱隱露出多少秋花,紅紅紫紫,辨不山什麼花來,但覺得紅綠相間,頗為可人。西北上是幽香谷,叢桂山房,接連小龍山,梅花嶺,那邊桃花源,杏花村,以及漁庄蟹舍。這些近處名勝,如在目前。還有些遠處,同背山的地方,看不明白。但見修竹成林,奇林拂影,好花欲笑,怪石凌空,山似列屏,水如環帶,有連有續,不犯不重,多處不見其繁,少處不嫌其略。
四人細細賞鑒,如在山陰道上,目不暇給。銀屏道:“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我們一發上去頑頑。”四人又轉上來,卻是四間,分作亞字式,裏邊陳設不多,俱皆古雅,正中一張石桌,一個大銅鼎,一張瑤琴。眾人在窗口一望,覺得此身如在空中,飄飄然有凌雲之想,果然飛閣流丹,下臨無地。銀屏道:“很有個趣兒!”再看園中台榭,羅列如星,遠處人家,閭閻撲地。
寶林進來,坐下道:“我倒有些害怕了。”銀屏笑道:“我是你個知音,何不彈套琴我聽聽?就彈個《凰求鳳》。”寶林道:“這高處不要胡說,恐怕天上聽見。”銀屏道:“什麼鬼話?”寶林笑道:“你可知道‘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神’兩句么?”銀屏道:“笑話!那我不管,你快些來彈罷!”不知寶林彈是不彈,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