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堂前閑話妙語詼諧 冰上傳言書呆拘執
且說寶珠自受了這番驚恐,到處留心,同寶林商議,將家中小廝松勇做了親隨。原來松勇是個家生子,他母親是夫人的陪房。松勇今年十九歲,從小有四五百觔蠻力,又同保家教習學了幾年武藝,手腳頗精,而且飛牆走壁,如履平地;雖則一團俠氣,作事精細異常,寶珠將他作為護衛。
寶珠也把昨日劉三公子之事,在姐姐面前,細說一遍。寶林道:“外邊壞人太多,你也生得美麗了,令人動疑,你自己不覺得,你走路的步法,身段的體態,全現了女孩子相了,我看還宜收斂為是,倘有點子長短,不見人還是小事,你是三品大員,有大亂子鬧呢,不是當耍的。”
正談着,彩霞進來道:“舅老爺來了。”寶林雖同表兄結親,並不迴避,姊妹二人,即出房,到前進來見了舅舅。李榮書見他兩人,笑迷迷的問長問短,道:“你舅母想你們的了不得,大姑娘全不肯到我家去走走了,家裏老親怕什麼?”寶珠掩着口兒,只是笑。
李公對夫人道:“我你幾家兒女,都還出色。前天在許月庵家,見有兩三個女孩子,個個美麗,我問他,總說是他女公子。第二個是他夫人所生,那兩個是庶出的,但是比較起來,總不如我們大姑娘。”松夫人道:“承舅舅謬讚。我前天在家,見紅鸞、翠鳳出落得格外標緻了。”李公道:“紅鸞性氣還好,翠鳳被他娘慣得不成樣子了。”松夫人道:“十三、四歲的孩子,還小呢。”李公道:“秀卿明天會見文卿,探探他口氣,我要他家一個女孩子,配你二哥呢。”
原來李公兩個兒子,李墨卿之下,還有一個兄弟,叫做文彬,十六歲,是妾所生,還在家中讀書,也曾捐過一個部郎。寶珠見李公托他執柯的意思,滿口應承道:“一有好音,即來舅舅處報命。”少刻,松筠、松蕃來見舅舅,作了揖,一旁坐下。李公一看,都是翩翩少年,也還彬彬儒雅。李公道:“兩個孩子也好了,有大人氣了。”松夫人道:“無用的東西,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三歲,一點的功名還沒有;他的哥哥十三歲倒中了經魁了。”李公道:“功名遲早總是有的,要如我們秀卿,天下那有第二個?”寶林道:“功名倒不在乎遲早,但不肯讀書,那來功名呢?蕃兒還好些,我看詩賦文章,還可得下去;筠兒這下流東西,我也沒嘴說他。”
李公最愛這個媳婦,而且從小鬧慣的,笑道:“還了得,這個姐姐還比娘利害,日後出了閣,是不接他回家的。”寶林臉一笑,道:“這是個舅舅講的話?”李公大笑。松夫人道:“舅舅是知道的,我家不是有個林兒,笤帚還要舞呢!”李公笑道:“如此說,你家少他不得了。”松夫人道:“怎麼不是,萬不可少。”李公道:“我家要人,怎麼呢?”松夫人也笑道:“那也要商量商量,多告幾年假呢。”李公笑道:“我把文翰送上門來,大姑娘願意么?”寶林瞅了一眼,起身入房。
李公笑着一把扯住道:“別走罷,舅舅老了,言語有些顛倒,大姑娘莫惱罷。我有句話同你講,我把翠兒給你蕃兒,要不要?”寶林道:“問我幹什麼?有娘呢。”李公笑道:“問他不中用,家裏是你作主,不要推辭罷。”寶林道:“舅舅既肯俯允,一言為定的了。”李公笑道:“我幾時敢同大姑娘扯過謊的?我不要鬍子?”松夫人道:“就怕我們孩子配不過二姑娘。”李公道:“沒有的話。”
說著,將寶林扯到膝上坐下,拉着一隻縴手,聞了一聞道:“舅舅幾根騷鬍子,戳手呢。”寶林半睡在李公懷裏,笑道:“舅舅是美髯公。”李公笑道:“戒指上好長鏈子,借與舅舅,明天出門會客,壯壯觀也好。”寶林笑道:“一嘴的鬍子,好象個老妖精。”李公笑道:“你別小覷我。我鬍子掩起來,還能妝小旦呢。”說得個個都大笑。
松夫人笑道:“你把孩子慣成了,明日同你沒人相,可別生氣。”李公道:“我家的人,不干你事。”松夫人笑道:“那就是了。”寶珠道:“舅舅今天在此吃了下頓去罷。”李公道:“今天不得閑,改日罷。”寶林道:“我知道舅舅不賞臉,我也不留。”李公笑道:“姑奶奶別挖苦罷,舅舅當不起。”適值紫雲送水煙袋出來,看見李公,忙上前來叫道:“舅老爺。”李公道:“姨奶奶。”
紫雲滿面羞得飛紅,將支水煙袋向寶珠手裏一遞,轉身就進房去了。李公還大笑不止。寶林笑道:“舅舅太沒意思,不拘什麼人,耍耍鬧鬧。”李公道:“承教了。你問你娘,舅舅小時候才討嫌呢。”寶林道:“年紀大了,也該好些。”李公笑道:“舅舅是下愚不移。”說著大笑,推開寶林起身,向夫人作辭。夫人、寶林送至穿堂,寶珠同兩個小公子直送上車。
次日寶珠到都察院,見無甚事,同些屬下御史談了幾件公事,就吩咐伺候,到許府來。他是往來慣的,不等通報,下車一直進書房來坐下。書童見是寶珠,趕忙送茶,陪笑道:“少爺還沒下衙門呢。”寶珠道:“也該回來了,我坐一會子。你二老爺呢?”書童道:“也沒有在家。”寶珠向書架上取了一本書消遣。小喜兒裝了幾袋水煙。正值許月庵在家,沒有到部,從屏后踱將出來,寶珠忙趨上前請安。
許公看見,滿臉推下笑來道:“年兄今日沒進衙門么?”寶珠道:“小侄從衙門裏來,要會文卿談談的。”許公道:“小兒尚未回來,我陪年兄談談,但是老頭兒不入時了。”說罷,笑嘻嘻的扯寶珠坐下道:“這幾天見令母舅沒有?”寶珠道:“昨日午後在舍下的。”許公道:“你二位令弟還好?”寶珠道:“都不肯用心讀書。”許公道:“聞得你令姊頗為有干,家中事件,全是他料理。”寶珠道:“是。就是兩個舍弟,也還虧家姊督責。”許公道:“不意世間也有這種有才志的閨女,聽說模樣兒,也是美極的,李君真可謂佳兒佳婦矣。你令母舅處兩位表兄,我知道的了,還有幾位表姊妹?”寶珠道:“兩個表妹。”許公道:“多少歲數了?”寶珠回道:“一個十五歲,是舅母生的;一個十四歲的,同二表兄一母所生。”許公道:“許人家沒有?”寶珠道:“還沒有。”
寶珠談着,心中暗想舅舅托我做媒,何不探探此老的口氣?問道:“年伯有幾位世姊?”許公道:“我倒有三個,大的今年十六歲,還有十四,十二兩個。第二個是老妻所生,那兩個是小妾生的。”寶珠道:“有幾位受聘了?”許公道:“婚姻大事,些微不慎,必致失身匪人,終身抱恨。”又搖搖頭嘆道:“俗子頗多,英才難選!”
寶珠見他一團書氣,暗想好個迂人,比我舅舅就大不相同,怎麼生出個文卿來,倒是個風流人物呢?遂笑了一笑道:“小侄冒昧,有句話,求年伯切莫推託。”許公道:“好說。你我通家,我當日同尊翁,真是道義之交呢!”寶珠道:“家母舅那二位表兄,年伯是常見的,同大、二兩位世妹,年歲也還相配,門第格外相當,小侄意欲多件事,如蒙年伯俯允,小侄致意家母舅,過來相求。”
許公聽了,沉吟不語,只是點頭,半晌方說道:“年兄不知,第二個小女才貌兼優,口舌頗利,愚夫婦最是鍾愛,不肯輕易許人。我意中有個心許的人,久已中選,同小女正是一雙兩好,我此時又不便明言,少不得年兄日後自知。至於你二表兄,人品還可取,我將大小女許他,尚可商量。但他還沒有發過科第,未免不中我的意思。”寶珠道:“家表兄文才是好的,科第是囊中之物,年伯先許下了,俟大登科后,再為小登科,也還不遲,況年紀都輕。就是家姊,家母暫時也不放他過門呢,舍下亦少他不得。”許公道:“也待我同老妻輩商量停當了,自然有以報命。”遂不住的問:“你二表兄才學何如?”寶珠總是答應一個好。
說說談談,文卿已下衙門了,與墨卿一同踱進來。見寶珠正同許公講得高興,就走上來見過,墨卿也見了許公,許公扯他們坐下。許公也不藏隱,開口就對墨卿道:“你令表弟在此替你令弟說親,我瞧各事都還相當,我就為你令弟不曾發過科第,所以尚在游移。令表弟說俟登科再娶,也可使得,究竟你令弟文才何如,至此不妨直言。”弄得個李墨卿深淺不是,回答不出。
許公又對文卿說:“你是見過二世兄文學的,可配得過你大姊丈?”文卿道:“二哥品行文才都好,我們素來佩服的。”許公道:“我也要同你母親商量商量。”又低着頭道:“要如我意中之人,便無可推敲矣。”文卿抿着嘴,對寶珠笑個不住。寶珠暗想,也覺好笑,我代人做媒的,倒反要被人纏住了。他那個意中人,非我其誰?許公對寶珠拱拱手道:“另奉復。”又同墨卿哈一哈腰,就大搖大擺的進去了。墨卿道:“適才年伯問我舍弟的文才,叫我如何回答呢?”寶珠笑道:“我在年伯面前力保。”文卿笑道:“還是我在家母面前力保,方有成意。”
墨卿深深一揖道:“全仗玉成。”文卿又問道:“連日可曾會見老劉?”墨卿道:“聽說病着呢。”寶珠就用話支吾道:“你們今日回來得遲,衙門裏事多麼?”墨卿道:“在桂柏華那邊談了好一會子呢。”寶珠道:“他令弟椿仲翁,大後日壽期,你們去不去?”文卿道:“生日彼此都有往來的,萬不能不去。”
談談笑笑,就在許府用了午膳,又話了一回閑話,二人一同辭了文卿,出來上車。寶珠道:“舅舅不知可在家,我同你一搭兒走罷。”墨卿道:“很好。”二人進了金牌樓,到李宅下車。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