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第七十六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第七十六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謝芳菲眯眼望着天邊緋紅的輕雲,不遠處的江風一下一下地吹過來,柔和舒適。已是深秋時分,天氣乍暖還寒,最難將息。容情笑說:“芳菲,今天精神有沒有好一點?還覺不覺得累?”謝芳菲微笑說:“我想出去走一走。你看這天氣多好。”容情有些為難,說:“可是你身體吹不得風,還是在屋子裏躺着吧。”謝芳菲露出可憐的神情,說:“容情,我身體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我想出去走一走。小文一個人在外面玩,我不放心。”

容情妥協說:“那我將躺椅搬到院子裏,你坐一坐就進來,怎麼樣?”謝芳菲連忙點頭,拉着容情催促道:“那你現在就搬,外面正舒服呢。”容情鋪好一層厚厚的褥子,謝芳菲一手掀開被子,就要走出來。容情連忙趕進來說:“小心又摔倒。”從裏面的房間裏一把抱起她,輕輕放在躺椅上。又從屋子裏拿出薄被蓋在她身上,親了親她的額頭。

謝芳菲見他帶上漁網、漁叉、竹簍等物,說:“你又出去打魚?賣不了幾個錢,不如不要去了。”容情笑說:“咱們既然住在這裏,就得入鄉隨俗。你往全村看一看,有哪家不打魚的?我們住在這裏,什麼都不做,倒顯得異樣。現在這個時候,江里的魚正肥美,抓了剛好給你和小文補一補身子。這麼個地方,有錢都買不到東西,可憐你們受苦了。”謝芳菲只不過隨口說一說,點點頭,叮囑他:“那你早點回來。”容情帶上捕魚的工具,仍然不像漁夫,給人的感覺怪模怪樣,有點不倫不類。謝芳菲一直笑他不是吃這一碗飯的料。

容情往旁邊的草堆里尋到正倒在上面翻跟斗的小文,將他抱到院子裏,低頭吩咐:“小文乖,就在這裏玩。看着姐姐,不要走遠好不好?哥哥回來給你帶好吃的。”小文乖乖地點頭。容情從堂屋裏搬出一條小木凳,抱起小文放到上面,說:“小文就坐在這裏,讓姐姐給你講故事。”又對謝芳菲說:“芳菲,我讓前頭的王大嬸幫忙燉了一些魚湯,待會兒記得喝。”

謝芳菲點頭答應一聲。容情看着她,笑起來,半晌說:“天色還早,我馬上就回來。等我回來再將你抱進去。”謝芳菲忙說:“容情,我身體真的好得差不多了,是你非得讓我躺在床上。等一下,我自己進去就可以了,你不用心急火燎地趕回來。”

容情本來走開了,聽見謝芳菲這麼說,又走回來,彎腰說:“芳菲,聽話,等我回來再說。你再跌倒,可不是鬧着玩的。不然,我現在就將你抱進去,小文也跟着回屋玩去。”謝芳菲連聲說:“好,好,好,我一定等你回來。我就在這裏看看雲,吹吹風,睡睡覺。”容情拍了拍她的臉,笑說:“我馬上就回來。看看哪裏有肉賣,順帶買一些回來。”謝芳菲點頭。容情又親了親小文,才走了。

謝芳菲隨口和小文胡亂說一些玩笑話,小文哪裏坐得住,扭身跑到院子那頭的古槐樹下面,哧溜哧溜就要往上爬。謝芳菲連忙喝止,小文充耳不聞。那棵槐樹生得奇特,躺着卧倒在地面上,斜衝上去的枝葉照樣繁茂,形如傘蓋。大人們茶餘飯後坐在樹榦上,又涼快又舒服。小孩子最愛爬到上面,兩腿叉開,“駕駕駕”地騎馬。小文有樣學樣,整天往上面攀,摔倒好幾次也不改。

謝芳菲大聲說:“小文,快回來,小心摔斷胳膊。回頭不要哭!”小文爬得次數多了,站直身體,雙手抓緊樹榦突起的一塊,雙腳拚命往上靠,膝蓋蹭到樹榦,一使力,居然爬上去了。小心翼翼地跨坐在橫幹上,得意揚揚。謝芳菲禁不住也笑起來。樹榦雖矮,對小孩子來說頗有些困難。

屋子前邊這一塊地方,雖說是院子,其實就是一座土場。右手邊矗立着高高的蓬鬆柔軟干黃的稻草,漂漂亮亮地堆成蘑菇狀,肥厚臃腫的身上有幾處窟窿,全是小文的傑作。胡亂扯下來,被人撿起隨意墊在地上當凳子坐,四周還散落着一把一把紮緊實了的稻草。院子裏的泥土發白,堅硬如石,打掃得乾乾淨淨。不遠處的稻田光禿禿的一片,已經收割完畢。田埂上的雜草還是綠油油的,成群結隊地糾結在一塊兒。耳邊隱隱約約傳來蟲鳴蛙叫聲,夾雜在江風濤聲里,令人心情愉悅,心懷大暢。

謝芳菲坐起來,皺眉說:“小文,仔細跌倒,趕快坐好。”小文跨坐在樹根上,身體左右擺動,搖頭晃腦。謝芳菲一手掀開被子,就要起來。小文有些心虛,忙手忙腳地蹭下來。落下來的時候雙腳懸空,沒有站穩,砰的一下摔在地上。頭撞在樹榦上,眼淚直溜溜在眼眶裏打轉,始終沒有掉下來。

謝芳菲強撐着走過去,蹲在地上,雙手拉起他,頭有些暈,微微地喘氣,想罵也沒有力氣罵。小文伸出小手,學着容情的樣子在她頭上摸來摸去,含糊地說:“姐姐,不痛。”謝芳菲明白他的話,笑起來,抱住他說:“姐姐不痛,小文痛不痛?”小文搖頭,嘟囔說:“不痛。”謝芳菲誇讚他:“小文最勇敢。”

謝芳菲牽着他的手,慢慢走回來。躺在椅子上,休息了一會兒,才說:“小文乖,坐在這裏玩好不好?姐姐累了,沒有力氣追着你到處跑。”小文年紀雖小,精靈得很,看見謝芳菲氣喘吁吁,坐在邊上一動都不敢動。謝芳菲揀了兩首五言詩教他背。小文連話都說不連貫,嘰里呱啦的也聽不清楚到底在念些什麼,謝芳菲也不管,由得他走樣。

小文忽然興奮地跳起來,謝芳菲忙起身,笑說:“王大嬸,您來了,快坐快坐。”王大嬸四十來歲年紀,卻滿臉的風霜,皮膚黝黑健康,手腳麻利。她一手按住謝芳菲笑說:“謝姑娘,你身體不好,還是好好躺着吧。我還用得着你招呼嗎?”從裏屋搬出一張小桌子,小文不用人說,端端正正坐好。

王大嬸對他笑說:“看把你精乖的。”從食籃的湯碗裏舀出一碗魚湯放在小文的面前,小文湊嘴就要喝。謝芳菲忙說:“慢點慢點,小心燙。”王大嬸又盛了一碗,謝芳菲接過來笑說:“大嬸,又麻煩你,真不好意思。”王大嬸說:“你這是說哪裏話,鄉里鄉親幫幫忙也是應該的。何況我也沒有白幫你們,該是我不好意思才是。”謝芳菲低頭喝了一口湯,笑說:“王大嬸太熱心了。”

謝芳菲身體不便,里裡外外打掃做飯這些零碎事情便請王大嬸幫忙,多少給一點銀子。王大嬸為人勤快,吃苦耐勞,精於世故,就是有時候太過熱心。她看了看周圍,問:“怎麼不見容公子?”謝芳菲笑說:“他想抓兩條魚,出去了。”王大嬸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問:“謝姑娘,你莫怪我多嘴。你和容公子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像兄妹,又帶着一個兩三歲的小孩,在這裏也住了些時候。我看你們這個樣子,不像尋常老百姓,若是因為感情的事和家裏鬧矛盾,暫時避出來,小兒女的,情理之中。可是總不能這樣,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再怎麼著,還是應當回家。”

謝芳菲有些尷尬,自己和容情一聲不響地闖進來,也難怪別人會好奇,沒想到大家暗地裏都認為他們是離家私奔的小情人,小文是他們的孩子。謝芳菲忙說:“王大嬸,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因為身體不好,容情才帶着我在這裏暫時住下來。等身體好了,我們或許就該走了。”王大嬸說:“原來是這樣。容公子帶着你們一弱一小,倒難為他了。那你家裏還有些什麼人?早晚也得回去看一看他們。”仍然轉彎抹角地探聽。

謝芳菲擔心別人誤以為自己來歷不明,造成不良的影響,探聽明白,大家也放心。於是說:“王大嬸,不瞞你說,我和容情都沒有親人,他們,早在戰亂里死了。我是他……”低着頭還是說了出來,“我是他未過門的妻子。”王大嬸“哦”了一聲,嘆氣說:“沒想到你們身世這麼可憐。唉,謝姑娘,亂世里,都是這樣,姑娘不要再傷心。你既然是容公子未過門的妻子,為什麼不成親?你看小文都這麼大了。”

謝芳菲連連說:“王大嬸,你真的誤會了。小文是我的弟弟,他和我一樣姓謝呢,你可千萬別弄錯了。”王大嬸這次倒相信了,小孩子沒有亂冠別人姓的道理,驚奇地說:“小文竟然是姑娘的弟弟?這真想不到。”謝芳菲不願說出原委,說:“是呀,你聽他一直都叫我姐姐的。”

王大嬸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饒是這麼著,你們也該早日成親。名不正,言不順的,讓人看着,到底不好。”謝芳菲連連稱諾,滿心的不耐煩。王大嬸仍然嘰里咕嚕地說:“不過你身體不好,要成親還是等身子好一些再說。”謝芳菲說了這麼些話,有些疲累,眯着眼沒有回答。王大嬸沒有聽見響聲,轉過身子,忙說:“謝姑娘累了吧,要不要我扶你回屋躺着,外面風大。”

太陽一點一點沉下去,謝芳菲覺得微微有些涼意,點點頭,說:“那就麻煩大嬸了。”撐着身體坐起來。王大嬸緊緊扶住她。正要往回走的時候,容情回來了,見狀,連聲說:“王大嬸,還是我來吧。”將手裏的東西一股腦兒往地上扔,生怕她有所閃失。

容情手伸到她腰下,要將她抱起來。謝芳菲低聲說:“你扶我進去吧。”堅決不讓他抱。容情以為她見王大嬸在場,難免害臊,沒有堅持,扶着她起身,一步一步走進去。幫她拉好被子才走出來。

王大嬸蹲在地上將簍子裏的魚一條一條抓出來,放在籃子裏,笑說:“容公子,今天這幾條魚很不錯。一下子吃不了這麼多。”容情也蹲下來幫忙,說:“我看還是拿一些去賣吧。”王大嬸嘆氣:“賣也沒人要。就是賣出去了,這裏一點稅,那裏一點稅,也落不下錢,白忙活一場。容公子,你不知道,朝廷里又要徵稅啦。我家老頭子昨天背了一些魚去賣,八成錢交了雜稅,剩下的一點錢連織補漁網的本錢都不夠。這世道,簡直不讓人活了。”

容情默然,前些時候還是六成的稅,村民們勉強餬口。現在漲到八成,真不知道怎麼辦。苛政猛於虎,地方官巧立名目,到處徵收苛捐雜稅,中飽私囊。可憐老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生靈塗炭。

王大嬸一邊搖頭一邊嘆氣,說:“再這樣下去,日子沒法活了。田租漲到九成,根本不夠吃。現在魚租也漲到八成,唉,什麼世道!”容情也嘆氣,說:“我回來的時候,見到江面上有官船,依稀聽到他們說要封河道。”

王大嬸大吃一驚,說:“要封河道?這個時候,正是魚蝦的季節,封了河道,大家吃什麼?為什麼要封河道?”容情無奈地說:“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和戰爭有關。聽說附近駐了大隊的兵馬。”王大嬸臉色大變,喃喃說:“又要打仗了嗎?前幾年打仗的時候,到處是火,燒得一乾二淨。好不容易停了兩年,餓雖餓,苦歸苦,總算活下來。現在又要打仗了!唉,人命比草還賤呀。”王大嬸搖搖晃晃地離開了,連提過來的籃子也忘記帶走。

容情心頭一陣煩悶。原以為終於找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可以住下來過兩天平靜的生活,沒想到苛捐雜稅名目繁多,地方官吏囂張跋扈。若真靠打魚為生,早就餓死了。世道不穩,現在,現在又要打仗了。唉,哪裏有哪裏的難處。

謝芳菲在裏面聽得他們的對話,問:“又要打仗了嗎?外面的形勢怎麼樣了?”容情嘆氣說:“這種地方,怎麼知道外面的形勢。也不知道要不要打仗。附近駐了一些兵馬。”謝芳菲“哦”了一聲,對這些事情毫不關心,要打就打吧,聽天由命。她這次死裏逃生后,不論什麼事,老是提不起精神。不知為什麼,三魂總有一魂飄蕩在外面,收不回來。

容情從藥罐子裏倒出葯汁,一點一點地吹涼了,說:“芳菲,把這葯喝了吧。”謝芳菲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自她醒過來以後,這些葯比飯還常吃。橫下心,憋住氣,一仰脖,咕嚕咕嚕喝完。謝芳菲一眼瞧見容情袖子上開了一道口子,扯住他的手說:“你看,衣服又破了。不知道哪裏有針線,我給你縫一縫。”容情摸着她的頭說:“不用了,明天請王大嬸幫忙縫吧。你這會子坐了這麼久,累不累?要不要先歇一歇?”

謝芳菲靠在他懷裏,悶聲說:“容情,我身體好很多了。再過些時候,日常雜務不用再麻煩王大嬸了,我自己學着來就可以。”容情抱住她問:“怎麼了?忽然說這個。”謝芳菲撇嘴說:“她今天說我們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似兄妹,於禮不合呢。”容情笑起來,說:“王大嬸真這麼說?她人是好的,嘴有點碎。你怎麼說?”謝芳菲咬着嘴唇笑道:“我說我是你未過門的妻子。她還嘰里咕嚕說了一大堆的話,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容情彎下腰,問她:“你當真這麼說?”謝芳菲偏頭躲開了,說:“不然你叫我怎麼說。以後事事自己動手,省得聽這些閑話。還有啊,她做的魚湯實在有些難喝,我都喝膩了。下次讓你嘗嘗我做的飯菜,好吃多了。”容情點頭說:“那好吧,等你身體好一些再說。你可得乖乖地養好身體。”

謝芳菲“嗯”了一聲,又說:“我見小文身上的衣服都舊了,正想着給他做件衣服,順帶給你也做一件吧。什麼時候去一趟集市才行。”容情親她的臉,說:“你給小文做就好了,我還不用。省得傷身體。”謝芳菲掩嘴打了個哈欠。容情說:“我抱小文過去,你睡吧。”謝芳菲躺下來,容情替她掖緊被角。謝芳菲說:“要不,讓小文和我一起睡吧,省得半夜又鬧你。”容情親親她額頭,說:“他睡相很不老實,還是跟着我吧。我就在後面,有事叫一聲。”謝芳菲點頭,有些困了,慢慢合上眼睛。

過了十天半個月,謝芳菲精神好了很多,氣色也漸漸紅潤起來,洗衣做飯這些事情真的自己動手。謝芳菲將飯菜端上桌,走到外面叫容情和小文吃飯。小文坐在容情的肩膀上,從槐樹上下來。謝芳菲笑罵:“容情,你也盡跟着小文胡鬧。”伸手抱下小文,放在桌子邊上,說:“小文乖,會不會自己吃飯?”小文搶過專屬他的木碗,拿起勺子就吃。

地方偏僻,沒有什麼菜,一碟子紅辣椒炒臘肉、一尾鮮魚,沒有其他的菜。謝芳菲見小文吃一半漏一半,地上桌子上全是飯粒,只得喂他吃。對容情說:“我聽說明天就有集市,想去一趟,順帶買一些東西。你看這裏,什麼都缺。”容情停下筷子,說:“你要去的話,我陪你一起去。”

謝芳菲仔細剔出魚身里的骨頭,喂小文吃了,說:“那小文怎麼辦?”容情想了下,說:“不如我去吧。路又遠,你吃不消。”謝芳菲低着頭,不敢看他,說:“你不清楚該買哪些東西。”她想出去打聽打聽外面的形勢。容情笑說:“那大家一起去好了。小文也喜歡熱鬧,帶他出去走一走,省得悶壞了。”謝芳菲點頭同意。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有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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