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秘密
華燈初上,南遇兩手提着菜,剛剛走到單元樓前,手機鈴聲便響起了,想着馬上到家了,此刻也沒有手接,南遇便沒有管它,可幾分鐘后,手機鈴聲再度響起了。
無奈,南遇將菜放到地上,按下接聽鍵:“你好。”
“南遇,我是塵離啊。”
“我知道,有來電顯示。”
“現在應該叫嫂子了,嫂子,你啥時候有空,我好安排吃酒的日子。”
“等,等一下,你什麼意思?”
“你們這保密工作也做得太好了,你和律風都結婚了,居然瞞得一絲風都透。”
南遇一愣:“誰說的?”
“還能有誰,律風唄,你說說,你們結婚就結婚吧,這有什麼藏着掖着的,不過也是趕巧了,我剛把南家的老宅買下來送給律風,不想就聽到你們結婚的消息……”
塵離接下來的話,南遇已經聽不到了。
老宅,是塵離買的?
南遇想起了那天爭吵時,律風的表情,那個時候,他很失望吧,她根本就沒有聽他的解釋,也根本就不相信他。
“南小姐。”小區對面,如意酒店的陳經理便提着一袋子水果笑着迎了上來,“南小姐,您回來了。”
南遇回過神:“陳經理,你好。”
看樣子,他專門在單元樓前等她。
“昨天晚上真的是太謝謝南小姐了,不然我們酒店的損失可就太大了。”
昨天晚上,一位客人在前台辦理退房手續時,說丟了一枚戒指在房內,於是幾名服務生急忙幫助客人尋找。豈料,這位客人竟還落了一幅畫在床上,一名服務生在尋找戒指時,不小心將這幅畫掉在地上,結果繩子散開,畫居然摔破了。
那個客人得知情況后,當時在大廳就爆發了,說該畫作是自己的心愛之物,自己臨摹了很久,他要求酒店要麼復原,要麼賠償一萬元,大堂陳經理正在焦頭爛額之際,南遇正好回家,從酒店門前路過,因為餘光掃到放在前台的那幅畫是老師的作品,於是不由得多聽了一會,直到他們吵了起來,便走了進去,拿着一支筆,沿着那條縫隙,寥寥數筆將整幅畫修補了起來。
“不必客氣,舉手之勞。”
“南小姐居然畫得那麼好,是職業畫家嗎?”
“不是,只是興趣愛好而已。”
“太可惜了,南小姐畫得那麼好……”
“不好意思,我先生快要下班了,我還得趕回家做飯。”南遇禮貌地打斷他。
“好的好的,您慢走,謝謝您。”陳經理再次表示感謝,走出老遠,才轉身看向南遇和自己站過的地方,嘆了一口氣。
電梯裏,印出南遇沮喪的臉。
畫家,老師才是畫家。
南遇閉上眼睛,老師身着一身綵衣,站在窗前,她面前的畫板上,是不遠處正要落到地平線下的夕陽。
“媽。”
“老師。”
律華回過頭,笑了:“你們放學回來了?”
南遇看着自己的右手,這隻手,連長時間拿筆都困難,更何況是畫畫,就連從小區大門口到單元樓這段距離,手中的菜,大多數時間也都是左手提着的。
她已經……好多年都不畫了。
律風站在窗邊,樓下,如意酒店的陳經理正看向南遇離開的方向,目光落寞。他拿出手機,撥通了小艾的號碼。
“律總。”
“我們同如意酒店還有合作嗎?”
“有,我們每年都……”
“取消掉。”
“啊?律總,為什……”
“從今往後,取消掉和如意酒店的任何合作。”
收線。
鑰匙開門的聲音傳來,律風拿起酒杯,不徐不疾地坐到沙發前,將電視機調到財經頻道。
門被打開了,南遇意外律風居然回來這麼早:“你回來了。”
“嗯。”律風略略回頭,她的臉色似乎不大好,剛剛那個男人不知道和她說什麼了?
“吃過晚飯了嗎?”
“嗯。”
呃,難得她今天買了幾個菜。
南遇將菜放進冰箱,猶豫了兩秒,站到了律風身後。
夕陽從窗檯照進來,灑了半室的餘光,律風披着半身的橘色側身,眉頭微微地皺起:“有事?”
“律風,對不起……剛剛塵離給我打過電話了……”
律風回頭,只見南遇微微抬着頭,看向他的眼裏,帶着一絲愧疚。輕嘆一聲,律風走近兩步:“南遇。”
“嗯?”
“以後我們不要吵架好嗎?”
南遇抱住他的腰:“嗯。”
“以後有什麼問題,我們可以開誠佈公地談。”
“那你也不許一個人離開。”
“好。”
南振東和律玉紅雙雙被告。
情況來比律風想像中來得要快,鬧得要大。
彼時律風正在會議室主持項目會議,塵離突然闖了進來,徑直打開了電視機。
“……在當下如此緊張的醫患關係中,視頻中的女人還敢明目張胆地受賄——她叫律玉紅,是‘預見未來’律風的姨媽,同時也是他的繼母……”
視頻是偷拍的,正是在南振東的診所,病人向律玉紅塞紅包的情景。
電視上,記者採訪擋住臉的患者家屬:“請問你給他們夫妻倆塞過多少次紅包?”
患者家屬:“前前後後一共有四次。”
……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先行離開。
“律總,那個,要不,我們先離開?”
“不用。”律風盯着屏幕,冷聲道,“這件事已經不是私事了。”
塵離按住暫停,滿臉焦慮地看向律風:“按理說,南家夫婦受賄,也不是最近才有的事情,為什麼媒體突然將這件事挖出來?且明確和你扯上關係。”
為什麼?
“因為對方的目標,是‘預見’。”
辦公室一下炸開了鍋。
“什麼?目標是‘預見’?”
“這是誰在背後搞鬼?”
“是嚴氏,肯定是嚴氏集團!”
……
這件事情,已經不單單是一樁簡單的醫療受賄案件了,而是直接上升到了律風的人品,甚至是“預見未來”的信譽問題。
律風眼色深沉地環顧着四周,做了一個手勢,眾人紛紛地安靜下來。
“問題既然已出,那就直面面對。有人想利用這件事拉‘預見’下水,那麼,說明後面還有后招,他們的目的是……”
塵離目光筆直地看向律風,不敢置信:“蘇蘇?”
那個叫言蹊的前幾天才來過“預見”,明確說要蘇蘇。
“小艾,立刻聯絡公關部負責人,讓公關部針對這件事第一時間做好危機公關。”
“是。”
“李經理,迅速約談研發部同仁,做好內部防範工作。”
“是。”
……
十幾分鐘后,會議室只剩下律風和塵離,其他所有人都已離去,為了這次危機,做出十分的準備。
律風站在窗前。
塵離站在他的身後:“律風,剛剛,我們已經接到第一筆退單了,還有……預見的股票已經在開始往下跌了。”
所以說,市場是最誠實,也是最無情的,你高精尖,它便給你無尚榮光,你一旦不能創造,或者拉低利潤,便馬上將你拉下馬。
律風看向玻璃里印出的自己的臉,想的卻是另外一個問題,既然動靜鬧得如此大,南遇應該也知道了……不知道,她會作何反應。
“你走吧,我說過了,其他家什麼態度,我們家便什麼態度。”
“周先生,周先生,您看能不能再考慮一下……”
“砰”的一聲,隨着鐵門被關上,南遇也跌到了地上。
這已經是最後一位病人家屬了,他們的態度已不再像之前那麼堅決,非要南振東和律玉紅坐牢,但是,他們接受私下調節的數額卻非常巨大。律玉紅即便拿出賣房子所有的錢,也遠遠不夠。
一隻手伸向她。
南遇抬頭,是律風。猶豫了零點幾秒,她緩緩地手放進他的掌心,頓時,一股溫熱湧上她的心頭。
華燈已經初上,南遇坐在副駕駛上,揉了揉猶自有些酸痛的胳膊:“你怎麼在這兒?”
“路過。”
“哦。”
這裏既不靠預見,也不靠近家,難道,他是來見客戶的?
一路上,南遇幾次刻意找話題,但是律風均沒什麼反應,導致南遇最後也悶悶的。
前面便是小區大門口了,鐘樓下,似乎有一個熟悉的人影正在左顧右盼。律風拐個彎,從後門進入小區。
“今天在家裏做飯吧。”
“啊?你怎麼不早說?早知道剛剛在門口超市裏買點菜啊。”
“你先上去,把米飯蒸好,我去買菜。”
“好。”
南遇的注意力瞬間轉移到冰箱上了,不知道冰箱裏還有沒有什麼能用的配菜,似乎還有半個洋蔥?這好像還是“同居”以來,他們兩個第一次正式做飯……
雖是初冬,但是氣溫也已經降了下來。
夜色深沉,雖有路燈點點,依舊有止不住的寒意陣陣。
律風站在離律玉紅三米遠的地方,安靜地看着她的背影。即便是如此大的變動,她依舊衣着得體,一頭烏髮梳得絲毫不亂。
“律風,下班了?”有個小夥子和律風打招呼。
“嗯,下班了。”
偶爾周末,律風會同小區裏的小夥子們打打籃球,因此認識了幾個球友鄰居。
律玉紅聽到聲音回頭,眼神一亮,隨後又是暗了下去,帶着複雜:“律風。”
門口有一家咖啡店,律風挑了一個角落的位置:“我只有十五分鐘的時間。”
律玉紅雙手捧着咖啡杯,藉著咖啡的熱度開口:“律風,我希望……你能幫幫我,幫幫我們……”
律風用勺子攪動着咖啡,目光落在杯沿上,薄氣裊裊中,他並未回答。
見律風未接話,律玉紅又開口道:“你應該看了新聞吧,那,那幾個病人家屬已經同意私下和解,可是我和你爸……我和振東沒有那麼多錢……”
律風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看向窗外形色匆匆的行人,考慮呆會兒要買什麼菜。
“律風……”律玉紅伸手去握律風的手,但是在碰到他冰冷的目光時,又縮了回來。
“不如,”律風換了一個坐姿,微微拉開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姨媽’,我們來做一個交易吧。”
聽到律風對自己的稱呼,律玉紅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交,交易?”
“南遇……她當年,為什麼堅持出國?”
律玉紅愣了兩秒,隨後強撐起一個笑容:“我,我不知道。”
“您這個表情,可不像是不知道。”
律玉紅神色複雜,死死盯着面前的咖啡杯。
“祝您監牢生活愉快。”律風放了兩張鈔票在桌上,然後起身離開。
門已經被拉得半開了,門上的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音。
律玉站起身,深色凄惶,對着律風的背影道:“律風……等一等。”
拉在門上的手放下了,律風側身,夜燈下,他的神色如常。
“鐺鐺鐺——”小區的鐘樓敲響了八下,已經晚上八點了。
鐘樓下,小區的孩子們正在練習滑輪。
夜風微寒,律風遠遠地離了人群,按了幾下打火機,才把煙點着,剛吸了一口,一隻手伸過來,抽掉他口中的煙,竟是南遇。
“你怎麼來了?”
“你的電話打不通——我想做一個蒜蓉蝦。”南遇看向不遠處某個模糊的身影,“那個好像是……”
很像是母親。
“一個不認識的人。”律風牽起南遇的右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十指相扣,“蝦我已經買了。”
南遇的心臟“砰砰”的跳着,這是他們“結婚後”,他第一次這樣牽她的手,就好似要將她牽進他的生命。
“回家吧。”
“……好。”
只是簡簡單單的幾個字,他們卻用了十年的光陰。
南遇回握住律風的手,往他的身體靠了靠。
律玉紅的聲音在律風的耳旁響起。
——“南遇知道了,知道她是,她是我被強暴之後生下的孩子……我當年太年輕不懂事,我以為那個男人是好人,可是……我明明也是受害者!”
——“什麼時候?在你們知道我和振東的事情后,她一個人來找我,她太生氣了,我也很生氣,所以我一不小心……說了出來……”
“你怎麼知道我想做蝦?好久沒做了,不知道會不會做得不好吃。”
——“我一直和她說,媽媽愛上了一個人,但是不知道是對是錯,她不知道是我說的是振東,她鼓勵我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所以在我需要幫忙的時候,她一直在給我打掩護。”
“除了魚,你最愛吃的,便是蝦了。十幾歲的時候,你哪次做飯沒有做蝦。”
——“在,在得知真相之後,她覺得自己是幫凶,她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姐姐……所以她的右手再也拿不了畫筆。”
“律風……”
心底有一股濕意涌了上來,這是十年後,他第一次當著她的面,提到了他們的十幾歲。
——“她覺得她再也沒有資格站在你的身邊,所以才想逃得遠遠的。”
傻瓜。
進電梯,開門,關門。
南遇換了鞋,接過律風手裏的菜放到廚房,正當她考慮怎麼搭配時,一個溫熱的懷抱突然從背後攬住了她的腰,同時,律風毛茸茸的頭埋在她的頸項,半天都沒有抬起來。
“律風?”南遇欲回身,但是律風卻不讓她動。他今天,似乎有點奇怪,南遇不由得有些擔心,“是公司里發生什麼事了嗎?”
律風搖了搖頭,瓮聲瓮氣地道:“我只是,有些餓了。”
南遇笑了,拍了拍腰間的手:“那趕快出去,我來做飯。”
磨蹭了兩秒,律風終於站直了身子:“好。”
當天晚上,南遇做了三菜一湯。
蒜蓉蝦,清蒸鱸魚,番茄炒雞蛋,三鮮湯。
都是很家常的菜,也是當年他們最愛吃,外婆也最擅長做的幾道菜。
吃完飯,律風將南遇推出廚房,一個人收拾起了碗筷。當年母親還在的時候,每天的碗筷都是他和南遇輪流收拾的,但是她似乎忘了他也會洗碗,即便坐在客廳里,猶自時不時不放心地往這邊瞄幾眼。
窗外寒意漸濃,有涼風透過窗戶縫,細細地吹了進來。
冬天來了。
律風擦乾最後一隻碗,放進碗櫥。客廳的落地枱燈燈光昏黃,南遇竟靠在沙發上,在那一片暖色調的光圈裏睡著了。
電視上放在時下高收視率的肥皂劇,女二號正對着男一號歇斯底里地喊:“為什麼?我們為什麼不能重新開始?”
律風蹲在沙發旁,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撫過她的眉,她的眼。最後,律風公主抱起她,南遇往他懷裏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呢喃道:“南風?”
“……是我。”
她安全地陷入了黑暗中。
好在,他們還有機會重頭開始。
南遇是在後來知道律玉紅親自去找過律風,南遇不知道律風面對着曾經的姨媽,會說什麼。總之,律風給那幾個病人家屬賠償了一大筆錢,再之後,律玉紅便和南振東一起,離開了山海,去了鄉下定居。
診所沒了,老宅沒了,前半生努力了一切的東西都沒有了。一切如過眼雲煙,不如在鄉下,看雲捲雲舒,好好地過完下半生。
律風擁着南遇,站在老宅面前,看着南振東和律玉紅漸漸遠去的身影。這一次再見,即無愛也無恨,母親留給他們兩個人的傷痛,終於過去了。
而南振東和律玉紅引起的這場風波,在律風的嚴防死守下,對“預見”的影響已將至最低,直至慢慢過去。
“南遇。”
“嗯?”
“我們辦一場婚禮吧。”
南遇微微張嘴,半天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心臟不由自主地“砰砰”跳了起來。律風猶自側身看向父親離開的方向:“我從十七歲開始,便幻象着和你的婚禮。”
“那是什麼樣子的?”
“我們會舉辦一場露天婚禮,地點就在身後的家裏,屋裏屋外放滿你喜歡的百合,院子裏的長桌上放滿了大家喜歡吃的美食。會有幾個親近的朋友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儀式完之後,我們就着月光,圍着一起吃飯聚餐,唱歌跳舞。這十多年來,我一直都幻象着,有這樣的一場的婚禮。”律風看向南遇的眼裏,發著年少時溫柔的光芒,“蘇遇,你願意嗎?”
心臟又酸又澀,彷彿五月的青梅,在陽光下剛剛成熟,帶着一絲小心翼翼的甜蜜。
南遇踮起腳尖,吻上律風的唇。
陽光灑滿他們周身,好似十七歲那年,他們相互告白的晚上,那時的月光,也如此刻一樣,溫暖而明亮。
他們終於可以,重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