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決絕

第十章 決絕

第十章

決絕

外面的雨不知何時變得滂沱,讓世界變得像地獄一樣黑暗、寒冷。韓芊蕪站在雨里,疾風驟雨無情地打在她身上,澆醒了沉溺在虛幻幸福里的她。她居然會如此沉迷地躺在殺她全家的仇人身下,她差一點就把自己交給他。

“芊芊!”韓濯晨追上來伸手拉住她。

“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為什麼這麼對我?”

她用力掙脫,退後數步。她不是恨他,是恨她自己。

“在這種環境,看着那麼色情的電影,你又問出暗示性明顯的問題,我沒反應就不是男人了。”他苦笑着搖頭,又往地上吐了一大口血,血很快被雨水稀釋成了淡紅色,融入急流中,“對不起!是我一時衝動,我向你保證以後絕對不會了。”

“我不是問你這個!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你為什麼要愛上我?我不想要你的愛,我也承受不起你的愛。”

“芊芊……”

他的聲音為什麼總是那麼溫柔?每一聲呼喚都會讓她難以抑制地沉溺。

她捂住耳朵,不想再聽:“你別叫了!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惡毒的女人,偏偏又愚蠢可笑!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

“你別這麼說。你還小,感情的事情長大就會懂了。”

“我懂,我什麼都懂!”

她在他身邊八年,到底做過什麼?

像她這麼蠢的女人,搞不好等他都老死了,她還在傻傻地愛着他、念着他!

“別哭了。”

她見他的手伸向她,又退後幾步:“你不要碰我!我恨你,我討厭你!”

“真的嗎?你真的恨我?”

“我恨不得你死!”她哭着打他,揮舞着拳頭狠狠地打着他的胸口。他就站在雨里任她打。

他如同雕像站在她面前,她看得出他的心痛、無奈和堅持。

上天為什麼這麼殘忍,為什麼讓她恨他入骨,又沒有辦法不被他的愛牽動?

“也許是我錯了……我並不是想逼你!如果你今年二十六歲,懂什麼叫感情,我可以讓你選擇。可你還小,根本不明白什麼是愛,什麼是迷戀。你能了解小景多少?他不過是你的夢。這八年來跟你朝夕相處的人是我,你什麼都不必說,我就能明白你需要什麼、渴望什麼。我對你的感情才是真正的愛……”

“你不要說了!”

“離開我你會後悔的。總有一天你會發現你離不開我,就像我離不開你一樣。”

“是嗎?”

“你要我怎麼說你才能明白?”

“我明白!”

在那一瞬間,她明白了一件事——她離不開他,就像他離不開她一樣。

愛和恨糾結在一起是解不開的死結,他活着她痛苦,他死了她會更痛苦,在他身邊是生不如死,離開他……她還活着做什麼?!

光芒在腦海中一閃,她做了一個最聰明也最愚蠢的決定。她又退後了幾步,轉過身去……

她用生命做了一次賭注,賭他們兩個人究竟誰會死。

如果他死了,一切都可以結束。

如果他活着,這就是她唯一能報復他的方式——讓他一輩子活在痛苦裏。

如果說她的死亡是對他的一種折磨,那麼對她來說應該是最好的解脫。

被大雨洗刷的街道潔凈無瑕,近處的車燈晃得人睜不開眼。

韓芊蕪沖了過去,在馬路中間站住,隨即街道上響起刺耳的剎車聲、沉悶的撞擊聲……

她一點都不覺得痛,因為她完好無損地被他抱在懷裏,傻傻地看着他的血染了她一身。

那一刻她才知道——要殺他原來是那麼容易!

她坐在大雨里拚命按着他血流不止的腿,嘴裏一遍遍地說著她內心深處的哀求:“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他的意識有些模糊,他卻還是握住她顫抖的手,撫慰她說:“芊芊,別怕,我……”

話還沒說完,他的手就無力地垂下,整個人失去了意識。

從韓濯晨出現在她的生命里那一天開始,她以為自己已經一無所有,她以為她恨他,眼睜睜地看着他死才能從痛苦裏解脫。今天她親眼看見他在她懷中毫無知覺,卻根本沒有一點復仇的快樂,反而又嘗到一次失去一切的滋味。

他說得對,當她徹底失去他的時候,她才明白他有多重要。

司機慌慌張張地跑下車,急忙將韓濯晨拖上車,送去了附近的醫院。

急救室外,她靠着牆壁安靜地坐着。

她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的情景。她摔倒時膝蓋被碰破了,他要拿酒精給她清理,她怕疼,抱着腿說什麼也不肯,他無奈之下只好用嘴……那時候她經常用手抓着他的衣袖,對他討好地笑。後來她可以抓住他的手,甚至可以與他十指相扣,和他相視而笑!

為什麼他們不能永遠這樣生活,不要恨,也不用愛,就是一輩子十指相扣,相視而笑就足夠了?

這段恨可以放下嗎?她找不到答案,誰又能給她個答案?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一身肅殺之氣的安以風趕來,帶了數十人,一瞬間擠滿了走廊。

他的外衣拿在手裏,身上的黑襯衫只系了一顆扣子,還扣錯了位置。原本飄逸的黑髮被雨水打濕貼在臉上。他的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表情看上去陰冷殘酷,半眯的墨色眼眸如野豹一般嗜血。

本來還一臉怨氣的司機被他看了一眼,便嚇得直往後退。

安以風一把揪住司機的衣領:“誰指使你的?”

“沒,沒人指使我……”

安以風一腳踹在他的肚子上,沉聲說:“給我打到他說為止。”

他的手下馬上圍上來,毫不留情的拳腳即將落在司機身上。韓芊蕪急忙衝過來拉住其中一個男人的手:“別打他,這是意外,真的是意外。”

司機瑟瑟發抖地縮在角落裏,抱着頭顫聲說:“是意外,意外。我正常行駛,是這個女孩發瘋一樣衝過來,然後那個男人衝過來抱住她。我剎車了,不信你去看現場,我在五米外就剎車了。”

安以風抬了抬手,示意手下退開。

他看向韓芊蕪,問:“是嗎?”

她快速點頭:“是我沖向馬路,不關他的事。”

他咬咬牙,沒說話,但他的表情明顯在問她——你發什麼瘋?!

是啊,她是瘋了,竟然在電光石火間產生那麼可笑的念頭。她與韓濯晨沒法再相處下去,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他真的衝過來了,為了她連命都不要!

韓濯晨的保鏢走到安以風身邊,自以為很了解內情地解釋:“是韓先生帶小姐去電影院的包間看《本能》,好像弄得有點……不愉快……小姐哭着跑出來,跑向馬路中間,韓先生看見有車開過來,衝過去救她才被車撞傷了。”

安以風咬牙切齒地瞪了韓芊蕪一會兒,估計是想問問她——都什麼年代了,你還寧死不從?玩什麼剛烈?

不過他沒說,狠狠地在牆壁上打了一拳,發泄出他的氣憤。

能讓安以風這樣的人恨得牙根痒痒還敢怒不敢言,可見韓濯晨在他心裏有多麼重要,難道這就叫作兄弟?!

她忽然開始尊敬他們的這種感情……

一個女醫生從急診室里走出來,看了一眼蹲在地上嚇得顫抖的司機,又看看走廊里擠滿的凶神惡煞的男人,冷哼一聲道:“你們能不能小點聲?”

“他的傷怎麼樣?”雖然不想聽見答案,但聽見安以風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韓芊蕪還是緊張得心都揪痛了。

“沒什麼事!好在病人反應夠敏捷,身體素質夠好,要是換了別人肯定沒救了。”

韓芊蕪鬆了口氣,從來沒有這麼感激過那向來殘忍的上蒼,從來沒有如此清晰地看清自己的心。

韓濯晨活着,就比一切都重要!

女醫生接著說:“就是斷了一條腿、背部折了三根肋骨而已,外加失血過多。”

“這叫沒事?”安以風明顯怒了。

“對於你們這種人來說,這點傷也算事啊?!”

“你……”安以風剛要說話,身後的人趕緊攔住他,“老大,你消消氣,她是主治醫師……”

等那個醫生走了,安以風沉聲說:“給我查查這個女人的底,我要讓她這輩子都忘不了‘安以風’三個字!”

韓濯晨從手術室出來的時候在昏睡,到了深夜才醒過來,沒有呻吟,只有額頭上的汗滴一顆顆往下落。

“很疼是嗎?”她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好冷,一點都沒有平時的溫度。

他張開口,發出了一點微弱的聲音。她聽不見,但她猜得到他在說什麼。

她說:“我沒事,一點都沒受傷。”

他欣慰地笑了笑,笑的時候額頭上的汗還是大顆大顆地滾落。她坐在他身邊,緊緊地握着他的手。

也許是太疼,他一晚上說了很多話。

他說:“為什麼你寧願死都不願意跟我在一起?”

他說:“如果你真的忘不了他,我不會再逼你。”

他說:“他因為等一個學位答辯才會推遲回來的時間,他會回來的……”

他還說:“我這一生經歷過太多離別,所有我在乎的人都一個接着一個地離開我,你是我最愛的女人,也是我最在乎的人……就算不愛我,也留在我身邊別離開,就像從前一樣……”

她一句話都沒說,趴在他的枕邊靜靜地聽他含糊不清地說話,悄悄地讓淚流到床單下面。

她也愛他,愛得不比他少。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說出來,而她必須壓抑着自己的渴望,一個字都不能說!

我也愛你,說出來容易。

之後呢,讓他轟轟烈烈地愛一場,讓他得到一切他想要得到的東西?

再等到他對她的愛深信不疑的時候,她一刀插進他的胸口?

那太殘忍了。不論他會不會死,心上都會留下永恆的傷痛……

所以既然這段感情註定了沒有結果,她就不要讓它開始。

第二天她去給韓濯晨取生活用品回來的時候,安以風在他的房間裏跟他聊天。

韓濯晨已經吃了止疼葯,精神狀態好了很多。

“我真是佩服你!”安以風不忿地說,“為了個女人連命都能不要!幸虧那個開車的人反應夠快,提前五米剎車!換個新手,你現在就躺在殯儀館了。”

“我要是那麼容易死,還能活到現在?”

安以風拉着椅子坐近點,滿臉壞笑地問:“《本能》那種能把我看睡着的片子都能讓你獸性大發,你到底多久沒碰過女人了?”

“那片子的確沒什麼看頭,我也差一點睡着。”韓濯晨對他眨眨眼,笑得一臉陶醉,回味無窮地說,“不過她的表情實在是太誘人,身材也比我想像的好很多。”

“這樣都能讓你把持不住。做男人做到你這份上,我看你死了得了!”

“我都這樣了,你能不能不損我?”

“哎!我早跟你說過,談感情你根本不會,有空讓我這情場高手教教你!”

“就憑你?”韓濯晨鄙視地瞥他一眼,“你追過幾個女人?”

“一個!”安以風靜默了一下,還挺自豪地笑了笑,“那也肯定比你多!”

“是比我多……”

聽到這樣的對話,她真有些驚訝,驚訝於兩個經歷過風風雨雨的男人的感情世界竟然這麼簡單,也驚訝於她是韓濯晨唯一愛過的女人這一事實。

這到底是她的幸運,還是不幸?

她推開門走進病房時,又聽見安以風說:“對了,你有沒有覺得你的小情人長得挺像一個人?”

韓濯晨看見她,目光一熱,對安以風的話根本不在意,只隨口問:“誰啊?”

“就是……”安以風看了一眼韓芊蕪,遲疑了一下,“沒什麼,不提那些舊事了。”

韓濯晨是為了救她才受傷住院的,韓芊蕪決定好好照顧他,直到他的傷完全治好。她向學校請了半個月的假,還讓人在他的病床旁邊加了張陪護床,方便照顧他。

她請人搬床進去的時候,韓濯晨淡淡地掃了一眼床,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安以風笑得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

韓濯晨養病的那段時間,她每天都陪着他,喂他吃東西,幫他洗臉,給他讀報紙,有時還會幫他換衣服,順便用溫熱的毛巾幫他擦擦身上的汗。

他的身材也比她想的好很多。

古銅色的肌膚充滿豐盈的彈性,又沒有誇張的大塊肌肉,是男人那種硬朗強健的線條。

他身上有很多傷痕,但不會讓人覺得難看,反而讓他看起來充滿剛強和男性的吸引力。

她擦到他的胸口的時候,看見他咬了咬牙,眉頭皺了一下。

“我弄疼你了嗎?”她覺得自己已經很輕了啊。

他突然扯過她。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他摟住雙肩,掠奪式地吻上雙唇。

她想要掙脫,但一想起他身上有傷,怕弄疼他,便由着他吻。她偷偷祈求着這個吻不要結束,讓她多沉浸一刻,多愛他一會兒,讓他們的心就這麼緊貼着不要分開。

他好像聽見了她的祈求,讓那美妙的滋味一直延續着。她估計要是沒有那一聲東西落地的破碎聲,他會讓這個吻持續一生一世……

可惜,這個吻被莫名其妙的闖入者打斷。

她匆匆起身看向門口,是定格成木頭人的於警官。他的表情可謂多姿多彩,有震驚,有憤怒,還有痛心,那種痛心表情像極了父親看着不成氣的兒子。

韓濯晨看看他,仍是一副不屑冷笑的樣子:“於警官,今天這麼有空啊?是來例行公事呢,還是來探病的?”

“你們……你們……”回過神的於警官一連說了幾個“你們”都沒表達清楚意思,可見驚得有多麼厲害。

還是韓濯晨比較體貼地幫他說了下去:“亂倫?是吧?”

“你怎麼連這種事情都做得出來?”

“亂倫怎麼了?是要判刑還是要槍斃?!”

“你……”

於警官氣得半天沒說出話,乾脆轉身走了。

韓芊蕪幫韓濯晨穿上衣服,一顆顆扣好扣子,扶着他躺下:“你為什麼不告訴他我們的關係?”

“我為什麼要告訴他?”

她笑看着他,覺得他有點像任性的小孩子。

她拾起地上的東西:“都是些營養品,他好像是來探病的。”

“拿去扔了。”

她拿着東西剛要出門,他又叫住她:“扔了太浪費,給我看看都有什麼營養品。有補血的嗎?”

她忍不住笑出聲:“有。”

“你笑什麼?”

“沒什麼,我覺得你的態度有點像跟自己的父親慪氣!”話一出口,發現實在不妥,她忙道歉,“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

“沒關係!”韓濯晨嘆了口氣說,“他就是我父親!”

“什麼?”

她實在想不出什麼事情還有比一個警察養了一個“這樣的”兒子更不可理喻。

“你們怎麼長得一點都不像?”

“他是我繼父。我親生父親在我不到十歲時就過世了。他是個好人,一直很照顧我們母子。我媽媽很愛他,總是告訴我要做一個像他一樣的好人,不要像我親生父親,每天就知道賭博、喝酒。”

“那你為什麼沒做警察?”

“因為不想做了。”他苦笑了一下道,“你也許想不到,我曾經是個很聽話的孩子,勤奮刻苦。直到高二以前,我的成績都是年級的前三名,考警官大學對我來說根本不是什麼難事。”

她的確沒想到,不過仔細想想他這麼心思縝密的人,學習確實不會很差。

韓芊蕪在他身邊坐下,安靜地聽他說話。

“人有時候不能走錯路,走錯一步就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

“那你和於警官的關係怎麼會變成這樣?”

他靠在病床的枕頭上,看向窗外說:“有一年我媽媽的忌日那天,雷讓去拜祭我媽媽,意外地看見我和繼父在一起。他很生氣,差點把我打死,最後他還是留了我一條命。我很多次嘗試跟他解釋,他完全不給我機會。終於有一次,他給我打電話說想見見我。他說如果還想再和他做兄弟,我們就都不帶手下,不帶武器,像以前一樣再喝一次酒。不帶手下,不帶武器……對於我們這些人來說,這是相當冒險的做法,不知多少人等着盼着這個機會。一旦被外人知道,我們肯定會遭暗算,甚至可能不等別人動手,他就先殺了我。”

“可你還是沒帶人去。”

“嗯,我連安以風都沒帶。不管大哥是要殺我還是要跟我和解,我都希望他知道我當他是兄弟,從始至終都是!我是騙過他,但我從來沒出賣過他……”

他調整了一下姿勢,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衣服口袋,發現是空的,長長出了口氣才繼續說:“大哥被人打死的時候,繼父把我銬在車上,我只能眼看着大哥被人打死……我在樓下清清楚楚地聽見他罵我。他還說,‘韓濯晨,你救過我的命,你要我的命我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可你為什麼要騙我……’那天我真的很想上去,想告訴他我沒出賣過他。就算跟他一起被人打死,至少能讓他知道,他可以為我連命都不要,我也可以!可惜他至死都還以為我在害他。”

她見他眼睛裏都是憂傷神色,甚至有些濕潤,便從抽屜里拿出他的煙放在他的手裏。

他揉揉眉心,搖了搖頭頭。

她想起了小秋講的故事,原來雷讓死的時候,韓濯晨真的在樓下。她無法想像那是怎樣慘烈的局面,但她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件事仍是韓濯晨心中的一根刺,一觸即痛。

“於警官也是為了救你,他不想你去送死。”

“我當然明白。他的職責是保護我,他也承諾過我媽媽會保我安然無恙,他不能讓我去送死。這些我都能理解,但我能理解他,並不代表我能和他毫無芥蒂地相處。”

韓芊蕪點了點頭,她又何嘗不是?她知道他是個好人,知道他傷害別人必定有他的理由,但是她能理解並不代表她不怨恨、不責怪。

那天他告訴她,他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人就是雷讓。雷讓把他當成親兄弟,他也從未想過要出賣雷讓,可惜雷讓到死都不明白這一點,而韓濯晨也再沒機會解釋了。

他的心情她能體會,那麼多年的兄弟,同經生死、共患劫難,這樣的情誼已經刻骨銘心。雷讓一定很在乎他,否則不會明知被欺騙還希望見見韓濯晨,再喝一頓義氣酒,再敘一次兄弟情。

可也正是這份在意讓雷讓在被活活打死前那樣怨恨,那樣不甘心,不甘心害他的人是他最信任的兄弟。

而對韓濯晨來說,這樣的生死別離又是如何愧疚,乃至抱憾終身?!

她彷彿能看見他野獸一樣掙扎着,無情的手銬將他的手腕磨得血肉模糊,他卻怎麼都無法擺脫,最後那一刻終於成了他這一生的悔恨。

她彷彿看見那麼高傲不可一世的他,跪在地上苦苦地哀求着自己的繼父。他願意用生命去證明他的忠誠,可沒人給他這個機會!

她想,他是想做個好人的!

他對自己的父母極為孝順,為兄弟可以奮不顧身,對愛自己的女人奉上祝福,而對他愛的女人,他永遠堅持着那份執着和柔情……

可是上天對他太不公平,他沒有機會見他母親最後一面,沒能救回愛他的女人,又眼睜睜地看着兄弟被人打死卻無能為力。

他的善良、情義就這麼被殘酷的現實抹殺了。他就這麼一點一點變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壞人!

她忽然有點恨那個害他們的人。

“後來你查出是誰泄密的了嗎?”

“大哥不會輕易告訴別人這件事,除非是他身邊的人。我被關的時候,安以風為了找那個人把外面弄得烏煙瘴氣,總算查出是大哥的司機說出去的。”

“你殺了他?”

“還輪不到我動手。”他頓了頓,換了口氣,“芊芊,對你這種善良的女孩兒來說,也許他不該死,但這就是規則。”

“那你有沒有想過,你殺這麼多人,自己也不會有好下場的。”

韓濯晨冷冷地笑道:“所以我和安以風才都不敢娶老婆……我們這種人早晚會被人殺,就是現在有人衝進來要殺我,我也一點都不會驚訝。這就是規矩,走上這條路,就要明白這個規則!”

他的話聽起來似乎有些道理。在這個世界上,是與非、對與錯太難評價,所以很多事需要一個規則去評判對錯。但這個規則絕對不該是這樣冰冷的生殺予奪,而是法律。

“芊芊……”他抓過她的手放在唇邊小心地吻着,輕聲呢喃,“我已經脫離那些紛爭很多年了,過去的是非對錯都過去了,我現在可以照顧好你了。”

“你能嗎?”

“能!”他深情地望着她,眼神里都是堅定不移的愛,“做我的女人吧。”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手就放在他的唇邊,他灼熱的氣息從手指流淌到了她孤單已久的靈魂深處。

“不,不行。”她抽出手,想逃離這個讓她難以自持的境地,卻被他扯着手臂拉了回去。

“你是愛我的,為什麼要逃避?”

“我不愛你!”

“是嗎?你不愛我為什麼要在醫院照顧我?”他問。

“你是因為我受傷的,我欠你的,當然要照顧你。”

“我不需要虧欠,如果你不愛我,現在就離開,我不需要你照顧。”

他總是這麼強勢,將她逼到無路可退。

她不想走,但她不走就等於承認她愛他。

“好!我走,你以為我想照顧你嗎?才沒有!”她倔強地跑出了病房。

這一次他沒再抓她的手,其實他要是再抓一次,她可能就會撲到他懷裏對他說“我愛你”!

她不求與他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只要他抓着她的手用深情的眼神望着她,哪怕只是一瞬,她也會很滿足……

可她不能,他們是仇人!

沒有他的生活,韓芊蕪認真地彈鋼琴,直到曲譜都被翻爛;她把飯菜吃得乾乾淨淨,不去在乎飯桌對面空空如也;到了深夜,她就抱着一大堆報紙去他的書房看,一個廣告都能讓她看到天亮;有時候她也看電視,然後就躺在沙發上睡着……

她感覺時間漫長如一個世紀,揉着熊貓一樣的眼圈看日曆,發現才過了一周。

她泄氣地丟開手裏的曲譜,穿上衣服準備去逛街。聽說女人逛街的時候最容易忘記不開心的事情,她準備試試。

逛街的確令人愉快。她在男裝區來來回回走了一個下午,五顏六色的襯衫買了十幾件,西裝買了兩套,還有手錶、錢夾、領帶、腰帶,彷彿要承包他今後所有的生活。

最後,他給她的銀行卡被刷爆了。

商場的人指着她面前堆積如山的東西,問她是不是要自己拿回去,她點頭:“能不能給我個最大的袋子?”

他們莫名其妙地把袋子遞給她。她蹲在地上拆去包裝,把衣服一件件塞進去,將手錶、領帶像扔垃圾一樣往袋子裏一丟,拖着袋子就走。

她走得實在沒有力氣,抱着袋子在路邊獃獃地站一陣,再繼續走。

那是她第一次嘗到思念的滋味。七天而已,她已經精疲力竭。

第十天,韓芊蕪從一堆男裝里爬起來直奔醫院。她沒進去看他,只是坐在醫院花園邊的長椅上望着他的窗子,望到黃昏。

天知道她多想上去撲到他的懷裏告訴他她想他。她不逃避了,不去管以後如何收場,就讓他們轟轟烈烈地愛一場。

可她放不下心裏的仇恨,結局註定慘烈。

她咬咬牙站了起來,揉着麻痹的腿悄然離開。

她愛他,所以希望他能死心,收回他那註定會受傷的愛情。

彈了一天一夜的鋼琴,她合上琴蓋,蜷縮在沙發上數着日子,才十一天而已。

他住院到底要住到什麼時候?護士能不能照顧好他?他的傷還疼不疼?

想着想着,她又跑去了醫院。

這一次她比上一次衝動,直接進了醫生的辦公室。

“大夫。”她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問主治醫師,“我叔叔的傷怎麼樣?”

“你叔叔是誰?”

“韓濯晨,就是前幾天出車禍那個。”

主治醫師質疑地看看她,翻出病歷拿給她:“傷勢恢復得很好,就是情緒不穩定,你去告訴他,他要是再不配合治療後果自負。”

“謝謝!”她把他的病歷從頭到尾看了三遍,儘管她不懂那些醫學術語,還是把每一個字都熟記於心。

走出醫生辦公室后,她正打算回家睡會兒,聽見一個正在照鏡子的漂亮小護士說的話:“他真的跟傳說中一樣酷啊,連受傷都這麼酷。”

“噫,你每天都跟他泡在病房裏到底在幹什麼?”她旁邊的護士用肩膀撞她一下,擠了擠眼睛,“說來聽聽。”

“求他打針吃藥唄……”小護士放下鏡子,無限幸福地笑着,“其實他不像別人說的那麼可怕,他天生有種讓女人想去靠近的吸引力。他昨天望着窗外,那種憂鬱的眼神看得我的心都疼啊!”

“要是我,肯定上去抱住他,說不定有機會……”

“唉,換個男人我就衝上去了!可那是韓濯晨啊,我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

韓芊蕪僵住,再也走不動一步。

昨天?那他應該看見她坐在樓下了!

她側倚着牆壁,堅定的仇恨漸漸被無形的力量剝離,真心又開始遊說她的理智:去吧,去愛他一次!他在等着你,他不在乎結局如何,就想你能愛他一次,或者讓他愛你一次!

她搖搖頭,壓下渴望,繼續向電梯的方向走去。

“等一下!”是安以風的聲音,她忙逃命一樣跑向電梯。可惜她忘了,安以風和韓濯晨是同一類人。

他說讓你等,你就肯定逃不掉。

被安以風拖進病房后,她靠着門一句話也不敢說,怕一開口就會說出不該說的話。十幾天沒見,她僅是看着他心臟都會絞痛。

他的臉色很差,人也瘦了一圈,看起來的確很陰鬱,讓人禁不住想逃離,又想去撫慰他。

“芊芊……”

好久沒聽見他叫她的名字了,她沒力氣抗拒了,因為所有的力氣都在這十幾天的思念里耗盡了。

他向她伸出手:“你所謂的好結果是什麼?說出來,我一定做得到。”

她想要的好結果是什麼?

是他不是她的仇人,只是那個寵她愛她的韓叔叔;他們在一起,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會分開。

“我想,不論發生什麼事,就算是死,我們也不分開。”

“好!”

看他說得那麼堅決,她真希望他能說到做到。可他做不到。時間不可逆轉,仇恨不可磨滅,他們註定了不會有好結果。可她的雙腿還是不受控制地跑向他。即使他們沒有好結果,她也想和他在一起。

這就是情難自已吧。知道一切都是海市蜃樓,她還是願意沉浸其中,自欺欺人!

她跑過去,也不管他痛不痛,緊緊地抱住了他。

她也知道她錯了,可是她愛他,抗拒不了他的堅定和執着!

那麼就愛吧,她要用生命去愛一次,生不分開,死也不分開!

如果有人問她:你最快樂的時刻是什麼時候?她會毫不猶豫地回答,她的十八歲!

那個從黑暗中走出的男人給了她一段粉紅色的記憶。

在最不浪漫的病房裏,他們朝夕相對了一個月……

有時候他安靜地讀文件,她安靜地看報紙,兩人不經意間同時抬頭,相視一笑。

有時候她在夜裏醒來,睜開眼看見他睡得正酣,悄悄伸手碰觸一下他的手,他會很快睜開眼,抓住她要縮回去的手。

有時候關上燈后,他們會躺在床上聊天。她給他講學校的事,他給她講以前的事。雖然是兩個無法融合的世界,他們還是會很專心地聽對方講話,把一字一句都記在心裏。

有時候他們會吃同一個蘋果、同一根香蕉,甚至同一碗米飯,但是她的梨子他堅決一口都不吃。

有時候他也會很孩子氣地懇求她睡到他的病床上,說好想抱着她睡。她總會把枕頭丟過去,讓他當成是她。

有時候她的真絲睡衣的衣扣會在翻身中鬆開幾顆,早上醒來的時候,他會很嚴肅地跟她說:“去買件沒有扣子的睡衣……”

她買了件沒有扣子的睡衣,第二天他又很氣憤地跟她說:“去買件領子高一點的……”

她又乖乖地去買了件從上到下包得密不透風的睡衣,回來問他滿不滿意。他對她討好地笑笑說:“芊芊,你睡覺能不能不穿衣服?”

她恨得咬牙切齒,低下頭卻又笑了……

他出院那天,說要帶她去約會。明知這是情侶才會做的事,她還是答應了。

那天他帶她去看那片火海一樣絕艷的彼岸花,站在花叢間,給她講了花神和葉神同根相生卻永世不得相見的凄美愛情故事。

然後他吻去她臉上的眼淚,采一株彼岸花纏住她的無名指:“如果這就是我送你的結婚戒指,你願意在此刻嫁給我嗎?”

手指上鮮紅的花在陽光下絢麗無比。

她大聲說:“好!”

“你這麼容易就答應了?”他反倒有點訝異,“你不想要最美的鑽戒、盛大的婚禮和結婚證書嗎?”

“你能給我嗎?”她抬高手,讓金色的光芒染在紅色的彼岸花上,“我知道你不能!所以……這就夠了!”

她被他深情地擁入懷中。當他托起她的臉時,她馬上很配合地閉上了眼睛。

可她等了好久,都沒感覺到唇上的溫度……

她好奇地睜開眼睛,發現他笑得特別奸詐:“喜歡我吻你嗎?”

“你……”喜歡是喜歡,可讓她自己承認那可就難為情了。

“不喜歡就算了,我不勉強你。”他有些失落地將外衣脫下來鋪好,慢慢地躺了上去。

她坐過去,撐着雙肘趴在他身側,小聲說:“也不是不喜歡。”

“喜歡啊?”臉上的笑意更濃,他閉上眼睛,又一副很疲憊的樣子說,“有點累了,沒什麼情緒,改天再說吧。”

她瞪大眼睛,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就覺得牙根癢得厲害。

透過花叢的陽光變得柔和,他的臉在金色的光斑和紅花的陰影下,帶着點性感和誘惑。

尤其是他的唇,微微上翹,洋溢着緋色光暈。

記憶中那溫潤的感覺、美妙的觸覺,令她有點懷念……

有人規定過女人不可以主動吻男人嗎?好像沒有!

她看準位置,飛快地撲過去,對着他的唇猛親了下去。

她沒有計算準速度,牙齒撞到了嘴唇。為了不給他反抗的機會,她也顧不上疼痛,用力地猛吻,還用舌頭挑開他緊閉的牙齒,探進去用力地舔着他有點僵硬的舌。

他的唇好軟,還有種很清新的味道,吻上去特別舒服……

親夠了,她剛想爬起來,他忽然摟着她的腰翻身將她壓在身下。

後來她枕着他的臂彎,在和煦的陽光下呼吸着他身上清新的氣息,甜甜地睡著了。也不知道她睡了多久,醒來時他在看着她,眼睛裏裝滿濃情,映着晚霞和鮮紅的花。

他們在花叢里聊天,聊到漫天繁星的時候,剛好有一顆流星劃過。

那好像是爸爸媽媽悲慟的眼淚。

她的心瞬間被痛苦灼燒,可她還是固執地將臉埋在他的胸口處,默默地對自己說:就是暫時留戀,暫時的……

“你餓不餓?我帶你去吃飯?”

“好!”

她站起來弄掉身上的雜草,低頭看他時,他正在揉自己的手臂。

她這才想起自己霸佔了他的手臂一個下午,而他絲毫沒動,千般滋味霎時湧上她的心頭。

他帶她去了一家甜品店,買了奶油蛋糕一起吃。

吃到一半,他問她:“你為什麼喜歡吃這麼難吃的東西?”

“我最討厭這個味道,可你每天都要我吃!”

然後他們看看彼此,無奈地苦笑,同時將剩下的一半蛋糕推到一邊!

他用手指幫她抹去唇上的奶油,以前他經常會這麼做,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今天她卻覺得雙唇有些麻,自己偷偷用手背抹了好久才緩過來。

“那你最喜歡吃什麼?”他問。

“我……”她喝了一口蜜桃汁,想了想道,“我想吃你給我做的飯!”

“你真有品位!”他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回家,親自下廚給她炒了一碗香噴噴的蛋炒飯。

那是她吃過的最美味的東西,她吃得一粒都沒剩。

他坐在她身邊看着她吃完:“好吃嗎?”

“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想不到你還會做飯。”

“小的時候我爸終日在外面賭錢,媽媽很早就要去工場做工,沒有時間照顧我,我就自己做這個吃……”

“你不會每天只吃這個吧?”

“我只會做這個,還是我經歷無數次失敗才做出來的。你要是喜歡,我每天給你做。”

“不用!”她舔舔筷子上殘留的味道,“美好的東西能享受一次就夠了!”

“嗯……”他將她摟到懷抱里,唇貼在她的耳邊說,“你什麼時候也讓我享受享受美好的東西?”

“你想要什麼?”

“你說呢?”他的手從她的肩膀滑到大腿上,慢慢撫摸,“讓我試一次吧,我等這一天等好久了。”

“我……”在他的手指的磨蹭中,她的身體漸漸發軟,最後她無力地癱在了他的懷裏。

“還有幾天就是你的十九歲生日了,想不想我給你過一個最難忘的生日,慶祝你真正長大成人?”

“長大成人”四個字音他咬得特別重。她就是再笨也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她雖然有點期待,嘴上還是說:“不要了。”

“女人說不要的時候,就代表想要。”

她沒有回答,推開他跑上了樓。

她躺在床上回味起這一天,都還在偷偷地笑着。

愛情是什麼?沒試過的人不會懂那份神魂顛倒的感覺……

他愛她,夠了!

一株傳承着永生永世愛情傳說的彼岸花,夠了!

後來那株彼岸花很快就枯萎了,她還是不捨得丟掉,小心地將其收藏在精緻的盒子裏。

有一天他在她的抽屜里看見,有些感慨地對她說:“我錯了,能象徵永恆愛情的只有不朽的鑽石!”

她其實更喜歡彼岸花,只要愛過,只要有過美好的記憶,永世不得相見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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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狼共枕(全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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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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