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罪孽之緣
時光總會抹平很多痕迹,沖淡很多過往,然而對司徒淳而言,時光緩緩流逝了十年,仍是無法讓“安以風”這個名字在她的回憶中淺淡一絲一毫,或許再過十年,她依然能清晰地記住她和安以風見面的每一個場景。
她與安以風相識,已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時的她才二十四歲,剛剛進入X市警察署的凶殺案調查科一年,還是個普通的警員。跟着師傅辦過幾起殺人案,抓了幾個十惡不赦的殺人犯,就恨不能一口氣把全天下的罪犯都關進監獄裏。年輕時,誰不是滿腔懲惡揚善的正義感,直到歲月悵惘,才明白這人間真正的善惡是說不清,道不明的。
凌晨五點半,在這個黑夜白晝交替的時刻,除了幾聲蟲鳴,只有對面街上的早餐店冒起縷縷炊煙,向來繁華的X市格外安寧,然而崖灣區的警署卻並不安寧,因為幾個小時前,崖灣區的一家夜總會門前發生一起殺人焚屍案,兇手手法乾淨,沒有留下絲毫線索,看來應該是籌備周全的謀殺。
被害人是一間財務公司的主管,叫宋溢,三十五歲,沒有前科。司徒淳把被害者的所有資料看了三遍,有些疲累。她揉揉酸澀的眼睛,起身泡了一杯咖啡,端着咖啡走到窗前,端詳着這座城市的清晨。
X市是一座不大的城市,臨海而處,移山填海也只有一千多平米的土地,故而寸土寸金,但它又是一座氣勢磅礴的城市,承載了時代的變遷,經濟的飛躍,還有歷史的沉痛。因為傳承了五千年的中華智慧,也融合了西方的社會制度,他有着特殊的文化形態,很多人喜歡這座城市,喜歡那些不朽的傳奇故事,也有很多人不喜歡它,不喜歡它身上那些腐朽的過往和傷痕。但不論多少追捧,多少質疑,這座城市始終以傲然的姿態存在着,經歷着一次次的劫數仍流光溢彩。
司徒淳生於這座城市,因為受到家庭的影響,她在很小的時候就有一個理想——她要做個好警察,守護這座城市,還有這座城市裏的人。高中畢業后,她不顧家人的反對,以優異的成績考入X市警察學院,接受訓練;警校畢業后,她又不顧家人的反對,通過了警察考試,進入警隊。
作為帶她的師傅,耿暉不止一遍地問過她:“你一個如花似玉的小丫頭,為什麼偏要來刑事罪案調查科?這裏每天面對的都是那些窮凶極惡的殺人犯。”
其實,很多人問過她同樣的問題,她的回答始終如一:“我喜歡。”
他們都無可反駁。
有些看似不合理的選擇,“喜歡”就是最充分的理由。
耿暉剛剛和宋溢的妻子談完話,揉着額頭出來,見司徒淳臉色不好,倒了杯咖啡走到她身邊,關切地問:“是不是累了?稍微休息一下吧。”
司徒淳自警校畢業就被分配到耿暉的組,跟着耿暉辦案。耿暉比她大了五歲,對她很關心,也很照顧。
“不累。”她問,“談的怎麼樣?”
耿暉搖搖頭,“他們的夫妻關係似乎不太好,沒問出什麼有價值的消息。你那邊呢?”
“我查到他半年前,曾給一個賬號轉賬五十萬。”司徒淳說。
“五十萬?收款人是誰?”耿暉問。
“一個女人,陳漫妮,住在砵蘭街。”砵蘭街是X市有名的紅燈區,讓很多男人流連忘返之處,琳琅滿目的霓虹燈管在黑夜中閃動,撩撥着那些無處安放的心。可就算是女人再撩人,男人一下子轉賬五十萬也不太合情理。
耿暉看看錶,猶豫了一下,去辦公室打了個電話。打完電話回來,他拿了一件外衣出來:“走吧,我們去砵蘭街。”
聽到耿暉如此篤定的口吻,司徒淳訝然抬頭看向耿暉,耿暉也含笑看着她,他的眼睛半眯着,流露出一種精明的光芒。每當他露出這樣的表情,就代表他正憋着一個好消息,就等着她問。
司徒淳沒有多問,一口氣把大半杯咖啡喝光,快步去自己的位置上取了隨身的東西,直奔大門而去。
他們到達砵蘭街,耿暉停了車,帶司徒淳去一間叫陳記茶餐廳吃早點。正是早茶時間,餐廳的人特別多,老闆娘熱情地招呼着客人,她似乎與很多人都很熟,相談甚歡。
司徒淳以為耿暉是來找老闆娘問消息,可他自從進了門,就開始津津有味地吃早餐,根本沒有打聽案子的線索。司徒淳看出他有意賣關子,也不多問,安靜地喝奶茶。
彼時已是早晨七點,路上的行人逐漸多了起來,早餐店裏的客人也接二連三地到來,一陣一陣的腳步聲,一陣一陣的接線電話聲,無不顯示出其忙亂的氛圍。略有些擁擠和混亂的早餐店裏突然多了一個清爽的人影,氣氛好像忽然間安靜了些。
司徒淳抬眼,只見一個年輕男人走到前台點餐,他看上去二十幾歲,穿着白色的運動衣,藍色的運動褲,身型修長勻稱,五官輪廓硬朗分明,整個人乍一看十分帥氣,仔細一看更帥了,面容清爽,滿目清輝,微彎的嘴角噙着一種讓人感到舒適的微笑。
漂亮的前台收銀員一看見他,即刻春風滿面,笑得極為燦爛:“嗨,你今天好早啊,還是兩份蝦餃套餐嗎?”
男人點頭,轉眼看了一眼在門外張望的流浪漢,又搖了搖頭,說:“四份吧。”
女收銀員順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瞭然地一笑,為他打包了是四份蝦餃套餐,雙手遞到他手中。男人拿了早餐,走到門外,將其中一份給了門前的流浪漢,另一份給了垃圾桶前翻垃圾的拾荒老人。拾荒老人剛才在垃圾袋裏翻出一塊臟麵包,正狼吞虎咽地吃,忽見一杯熱豆漿,一袋蝦餃落在懷裏,一時愣住了,等他回過神想去看是誰好心給給他買了早餐,只瞄見了一個被陽光模糊了的背影,他愣愣地看着背影漸遠。
司徒淳也愣愣地看了很久。顯然,這個男人生活在這附近,經常來吃早餐,但是他乾淨的氣質又與這條雜亂的街道格格不入。
“你在看什麼?”耿暉的詢問聲喚回她迷失的心神,“你的表情怎麼這麼……詭異?”
“呃,詭異嗎?”
耿暉裝作很仔細地打量她,笑着說:“不詭異,就是有點迫不及待,就像是看見了一名抓捕很久通緝犯,恨不能馬上追出去把人銬起來,帶回警局審問個三天三夜。”
“哪有那麼誇張!”她急忙解釋說,“我就是覺得那個人挺……”
“挺帥的。”
“……”她低頭喝奶茶,不反駁,不解釋。因為她知道,耿暉最喜歡用逗她打發無聊的時間,她越急切地反駁,他越有興緻逗她。
耿暉見她不說話,又自顧自地說道:“不過話說回來,這個男人倒真是挺特別。”
她沒有抬頭,喝奶茶的速度倒是慢了。
“一般的男人,見了美女都會多看幾眼,就像我們看見美麗的風景,總要流連一番。可他倒像是個瞎子一樣,收銀的美女多漂亮,膚白貌美,還對着他不停放電,他卻連正眼都沒瞧,只顧着看門外的流浪漢。還有剛才坐在門口的美女,身材火辣還穿得性感,每個男人進門無一例外要看兩眼,他居然一眼都沒看。還有你……”
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問:“我怎麼了?”
“你可是咱們警署里最漂亮的警花,他也沒看一眼。哎!亂花如眼,視若雲煙,這男人真是……”耿暉長嘆一聲,頓首道,“真是長得帥就有資本耍酷啊!”
看見耿暉一臉的憤懣不平,司徒淳憋不住笑了出來:“師傅,你別嫉妒。你進門的時候,那個性感的美女也朝你放電了,你也沒拿正眼瞧人家。”
她頓了頓,接著說:“就是斜着眼睛瞄了一下。”
耿暉剛揚起的笑臉瞬間垮了:“小淳啊,你這樣子聊天是會得罪人的。”
“我向來實話實說。”
“以後少說點實話……”耿暉還要再說話,忽然看見一個男人進門,半站起身揮了揮手,喊道,“老於,這裏。”
原來,他在等的人是老於。
老於大約四十多歲,穿着一件藍色的夾克,身材偏瘦,皮膚偏黑,看來十分普通,但司徒淳一眼便看出他是個警察,因為警察的目光總是與旁人不同,有一種審視藏在眸光深處。
“這是刑事情報科的老於。”耿暉介紹說,“老於,她是小淳,我的新徒弟兼搭檔。你別看年輕,特別能幹!以後有機會,你多教教她。”
“好,沒問題!”老於不客氣地應了一下,然後對她說,“我叫於嘉鴻,大家都叫我老於,以後需要什麼消息,儘管來找我。”
“嗯,謝謝於警官。”司徒淳笑着說。
“我讓你查的事情,有消息了嗎?”耿暉迫不及待問。
老於點點頭,提起案子,他的表情立刻變得特別慎重:“查到了,宋溢的確是雷氏的人。”
聽到“雷氏”兩個字,耿暉不禁重重嘆了口氣:“又是雷氏!”
雷氏集團曾是X市最大的犯罪組織,走私、販毒什麼都做,十年前,雷氏的新一代接班人雷讓上位,他看出X的政局變了,形勢也變了,開始發展正行生意,經營高端的夜總會、娛樂城,還有財務公司。至於走私和販毒的生意,雷讓的兩個叔叔在做,雷讓已經不再碰了,但雷氏集團始終是洗不白的。
老於說:“這案子和雷氏有沒有關係,我不知道,不過看殺人的手法,不像是雷氏清理門戶的作風。”
“那陳漫妮呢,你查到了嗎?”
老於點點頭:“陳漫妮在一家按摩店工作。陳漫妮沒有父親,母親好賭,半年前,她為了賺錢給母親還賭債,做過一陣子舞女,後來就不做了。因為有人幫她還了賭債……”
“這麼說,那五十萬就是宋溢幫陳漫妮還賭債了。”司徒淳道。
“應該是的。”
他們正聊着,老闆娘端着一碗熱騰騰的雲吞面緩緩而來,小心地將雲吞面放在老於面前,特意輕聲交代一句:“小心燙,慢慢吃。”
老於點點頭,也不多說什麼。老闆娘細心地收拾一下桌上的雜物,就離開了。老闆娘看起來也有四十多歲,臉型清瘦,眉目柔美,看得出年輕時是個清秀的美人,而且性子溫婉柔和,想來是個賢妻良母。
耿暉的眼神是出了名的毒辣,一見溫柔老闆娘如此殷勤,半眯着眼睛看向老於:“咦,你跟老闆娘挺熟啊?”
老於低頭吹吹熱騰騰的面,隨口答:“老鄰居了。住了十多年的隔壁,自然是熟了。”
“噢!難怪了。”耿暉瞬間頓悟般拍了一下桌子,“難怪你升職了,加薪了,卻還一個人窩在原來的老房子裏不肯搬,原來是圖着隔壁老闆娘……這碗熱面啊!”
“年紀大了,總是有些念舊。”老於不疼不癢應付了一句,低頭開始吃雲吞。
雲吞還有些燙,但老於吃得很快,幾口就吃完了。看見他狼吞虎咽吃面的樣子,司徒淳不禁想起老闆娘那句溫柔地低語——小心燙,慢點吃。
此刻想來,這句話還真是讓人回味無窮。
老於吃雲吞的時候,耿暉收到警局傳來的陳漫妮詳細資料,其中包括陳漫妮的住址。他把住址老於看,問他遠不遠。
老於看了一眼地址,說:“離這裏很近,出門轉個彎就到了。一會我帶你們去,免得你們耽誤時間。”
“好。”
離開早餐店去陳漫妮家的路上,耿暉和老於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司徒淳一路沒有插言,只是默默聽着。
“唉!這條街的女人啊,沒有省油的燈。”老於不禁有些感慨。
“男人也好不到哪去!”耿暉也感慨了一句,又問老於,“我聽說前兩天,砵蘭街也發生一起命案,案子破了嗎?”
“沒有,案子做的乾淨利落,一點痕迹都不留,根本無從查起。”
“你們情報科總有一些消息吧?”
“有一些。死者最近一段時間都在賣毒品,前幾天因為賣冰毒得罪了人,被人打了一頓。”
“得罪了人?”耿暉問,“得罪誰了?”
老於反問:“安以風,你聽說過嗎?”
耿暉仔細回憶了一番,搖搖頭:“好像沒聽過。我應該聽過嗎?”
“這個人現在可是砵蘭街上最炙手可熱的人物,身手很好,性格強勢,雷氏集團的‘娛樂’生意給他管理。前兩天,死者在安以風的夜總會賣冰毒,被他發現,當時就打了一頓扔到大街上。”
“這麼說,可能是安以風做的?”耿暉推測道。
“我的線人說不是他。他說安以風這個人雖然囂張,但也有原則——不殺人,不販毒,不玩女人。”
耿暉聞言,忽然笑了:“我怎麼聽着不像混砵蘭街的男人啊!”
“說真的,他還真不像。他長得乾乾淨淨,體體面面,骨子裏還帶着一股傲氣。你若是在大街上看見他,多半不會看出他是出來混的。”
“噢?有機會我會會他。”
老於又說:“雖說不是安以風動的手,他怕是也脫不了干係。只是他們做事太乾淨,很難找到證據。就算找到證據,他們也會找人出來頂罪。”
“是啊!偏偏就有人願意用後半生的自由保他們。”
“保他們,最多沒有自由,不保他們,連命都沒了。和自由比起來,還是命重要。”
兩個人一邊聊一邊走,很快就走到了陳漫妮的家門外。
“就是這裏。”老於說。
他們敲了很長時間的門,沒有動靜,又敲了一會,隔壁的鄰居阿婆聽得有些煩了,半打開門,喊了一聲:“別敲了,家裏沒人。”
司徒淳接收耿暉的眼色,走到阿婆門前詢問:“阿婆,我們是警察,你知道陳漫妮去哪裏了嗎?”
阿婆聽說她是警察,態度好了些,很配合地回答:“不知道,昨天下午,她和她媽媽帶着行李走了,說是要出遠門。”
“那你有沒有見過這個男人。”司徒淳拿出宋溢的照片,阿婆看了一眼,仔細回憶了一下,說,“沒見過,我從來沒見她帶男人回來。”
後來,老於回去了,耿暉又帶着司徒淳在周圍打聽了一圈。認識陳漫妮的人都說她是個很文靜的女孩,平時和大家相處的都不錯。她並沒有男朋友,倒是與一個叫夏寒的女孩關係很好,兩個人經常在一起。
耿暉和司徒淳調查到下午,申請的搜查了批了,他們才進入了陳漫妮的家。陳漫妮的房子不大,一室一廳,屋裏的陳設也很整潔,不見一絲凌亂。洗漱間裏全部都是女性用品,看來只有陳漫妮和母親居住。司徒淳刻意仔細觀察了一下日常用品的擺放位置,都是整齊而有規律的,並沒有臨時整理,故意製造假象的痕迹。
在陳漫妮的床頭,司徒淳看見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一男一女正是宋溢和陳漫妮,背景是青山綠水,藍天白雲。定神細看,她發現照片上的宋溢很年輕,只有二十多歲,女人也是二十歲左右,兩個人都笑得很開心。
很明顯,他們曾經有過美好的過往,可惜有緣無分。多年後,物是人非,宋溢有了家庭,而陳漫妮仍獨身一人。
她始終保留着這張照片,一定是放不下曾經美好的過去,但是又不能與他再續前緣。
人世間的久別重逢並不全是唯美浪漫,也有命中劫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