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私人釀造
寧以菲住的地方就在秦珩樓下,連房門的位置都是一模一樣的。
她家裏佈置得很溫馨,推開門還能聞到一股淺淺的檸檬冷香。目之所及整潔而乾淨,壓根兒看不出是養了寵物的樣子。
寧以菲給他倒了杯水:“你先坐,我去拿東西。”
大概是接觸到了熟悉的環境,寧小綠終於捨得從秦珩肩膀上離開,飛去陽台上那個專屬於它的站架上了。
也正是因為這樣,秦珩才注意到寧以菲的陽台上還種着幾盆綠色植物,樣子看起來不像是普通的花草,有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秦珩觀察了一會兒沒能得出結論,正好寧以菲從卧室出來了,他隨口就問:“這是什麼盆栽,看着很眼熟。”
寧以菲看了一眼,臉上露出尷尬又想笑的表情:“那不是盆栽。”
“?”
“是蒜苗。”
“難怪我說那麼眼熟。”秦珩也就是一時半會兒沒想起來,但他很快又看到了別的,於是指了指旁邊那盆問,“這個呢?”
“空心菜。”
橫看豎看也就是一盆草的樣子。秦珩道:“好吃嗎?”
寧以菲砸了咂嘴,點頭:“味道還行,要不等再長大點兒,我煮了叫你來吃?”
秦珩直起身:“行,麻煩你了。”
秦珩倒也不是真想吃這麼一把空心菜,只是覺得老城區這裏的生活方式跟他以往過慣的生活太不一樣。秦家不會有人種這些東西,更不會去吃,而他自己在外面下館子也不會專門去點這樣一個菜。
從出生到現在,他的每一步都被家人規劃好了,什麼時間該做什麼,這麼多年從無例外。如果不是自己近兩年來靈感枯竭,打破了這個規則的牢籠,恐怕他會活得像只金絲雀。
這麼一想,秦珩才發現自己錦衣玉食活了這二十三年,除了音樂以外,忽略了身邊的很多東西,也沒人會刻意提醒他該怎麼過正常人的生活。
寧以菲拿棉簽蘸了點兒酒精,秦珩也已經走過來了。他一米八多的身高,這會兒兩人對比尤其明顯。寧以菲本身也挺高挑,但在他跟前莫名就嬌小了許多,身形完全被他的影子籠罩住了。
寧以菲舉着棉簽,頗有壓力:“要不你坐下?”
秦珩就坐在了沙發上。
寧以菲俯下身:“估計會有點疼,你……”
有這個猶豫的時間,秦珩直接接過棉簽就摁在了傷口上。本來也就破了點皮,隨便擦了擦就不流血了。
寧以菲卻皺眉,擔憂地問:“不會留疤吧?”
秦珩把棉簽丟進垃圾桶,完全不在意地說:“大男人留個疤算什麼?”
寧以菲:“……”
她原本以為秦珩是屬於“死也要護住臉”的那種小鮮肉、花美男,畢竟自身條件也全部吻合,尤其是他每天還穿得像個要上台的明星似的,沒想到本質上居然是個糙漢。
離得近了,寧以菲才發現秦珩的眼睛很好看。眼形自然流暢,眼尾微微向上揚,帶着點兒青年人邪氣的懶,雙眼皮也不做作,睫毛很長,瞳孔還是淡淡的淺棕色……一切都很完美,就是那對黑眼圈太破壞美感了。
這麼想着,她就順嘴問了出來:“你昨晚睡得很晚啊?”
秦珩閉了閉眼道:“嗯。”
寧以菲的勸誡張口就來:“年輕人啊,別老熬夜,很容易猝死的。我有個朋友,就是因為熬夜,結果導致……”
“導致什麼?”
“一宿沒睡。”
“……”
“所以他每隔一個小時就給我發消息,沒醒都要被吵醒了。”寧以菲滿臉無可奈何地收拾好東西,然後把酒精跟棉簽塞他手裏,“這些給你拿着吧,以後也用得着,反正我還有。”
秦珩站起身:“嗯,謝了。那我先走了。”
寧以菲都還沒說話呢,眼前忽然一花,只見寧小綠蹲在秦珩肩膀上來了一句:“先走了!”
合著連她這個親媽都不要了?寧以菲氣笑了:“寧小綠,你走什麼走?”
“別給我惹事兒!”她一手把鳥抓了回來,咬牙切齒道,轉而看向秦珩,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教子無方,讓你見笑了。”
秦珩滿臉納罕:女人變臉的速度還真的可以比翻書快。
門一關,房間裏大大小小的聲音被隔絕,四下忽然靜默。
秦珩走了兩步又停下,看着手裏的東西,後知後覺拉扯了下嘴角。
房間已經喊了人清理過了,這會兒纖塵不染。深金色的光線從古樸的木質小格窗透進來,帶着點初夏的味道。
就這麼住着,好像也不賴。秦珩心想。
晚上八點多,秦珩看了會兒電視就一頭扎進了浴室。
這房子雖然看着老,但其實設備都挺新的,至少用着還算舒心。這麼想着,秦珩擠了洗髮水就往頭上抹,正準備衝掉泡沫的時候,他忽然感覺到不對勁。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好像有雙眼睛在哪裏盯着他。
秦珩的感覺來得也不是沒有緣由,一個人在被盯着的時候,總會莫名其妙有點頭皮發麻的。他迅速拿浴巾圍住腰部以下的部位,開始在不怎麼寬敞的浴室周圍巡視,終於,視線鎖定在了浴室牆壁上的那面雕花窗一角。
雕花窗並沒有完全關緊,還留有一條小小的縫隙。水氣瀰漫,只能隱約看到右下角的一點小影子。
該不是什麼小型攝像機藏在那兒吧?
這老城區的人表面看着和和氣氣,背地裏心很臟啊?
短短十幾秒,秦珩已經連裸照被同步上傳到色情網站都想到了,但他着實沒想到,自己一打開窗會跟只鸚鵡面對面。
鸚鵡已經蹲了有一會兒了,張嘴就是“你好”。這些常用短句,它倒是學得有模有樣。
好你個頭。這鸚鵡秦珩挺熟,寧以菲家的,不久之前才啄過他一口。
秦珩額頭太陽穴突突地跳,心想這都算什麼事?他被一隻鸚鵡偷看洗澡了?寧以菲是怎麼養寵物的,還能由着它到處飛?
寧小綠兩隻爪子緊緊抓着窗戶,嘴也不停:“你好!”
“我不好。”秦珩耷拉着眼皮,面無表情“砰”的一聲關了窗戶。
寧小綠開始在窗戶上撲騰,鬧出好一陣動靜。
澡是沒法洗了,秦珩抓起睡衣往身上套。這個時候,一直沒能吸引秦珩再次開窗的寧小綠進行了第二次作戰,它開始一頭往窗戶上撞。真神了。
秦珩怕它撞出個好歹沒辦法跟它主人交代,只好再次開窗,一伸手把鸚鵡抓在了手裏。
他決定再去寧以菲家走一遭。
寧以菲正在小廚房炒菜,一開門,香味爭先恐後地飄過來。
秦珩還沒出聲呢,另一個聲音比他嘴更快。
“咕嚕……”
兩相沉默間,寧以菲率先反應過來讓開半邊身體:“你還沒吃飯吧,要不一起?”
“不用了,我就是把它給你還回來。”秦珩抬了抬右手,只見鸚鵡在他鬆鬆握住的拳里堪堪露出個腦袋,眼珠還在滴溜溜地轉。
“它跑去你那兒了?”寧以菲濕着兩手,看一眼鸚鵡又看一眼陽台上空空的站架,有點不敢相信,“奇怪,它以前從來不會亂跑的。”
老城的房子都算得上是古建築,近幾年雖然調整修繕過,但並沒有安防盜窗,寧小綠應該就是從開了半扇用來通風的窗戶口飛到了樓上秦珩住的地方。
寧以菲有點不好意思地把鳥趕去了站架:“那什麼,它沒給你惹麻煩吧?”
秦珩愣了一下,這讓他怎麼說?他總不能當著寧以菲一個姑娘家的面兒說自己洗澡被你家鳥給偷看了吧?說出去都覺得丟臉。而且這事怎麼聽怎麼都覺得滑稽,說不準人家還以為他是變態。
思及此,秦珩道:“沒有……”
“那就好,麻煩你了,要不你在我這兒吃了飯再走吧?”寧以菲指了指餐桌上的四個菜,露出微笑,“正好我做了明天的份兒,飯也夠。”主要是她也想為自己那“不肖子”乾的混賬事道個歉。
秦珩下意識地想拒絕,然而話到嘴邊轉了兩圈,觸及寧以菲真誠的眼神時,不知怎麼忽然感覺胸口一燙,口不對心地就應了下來。
這種感覺很奇怪。
跟一個陌生人面對面,杯碟輕響,共用同一份晚餐。
秦珩本來以為過程會有點難熬,他向來不怎麼喜歡應付這樣看似溫情流淌實則如同上戰場打架的陣仗,比起相互尷尬,他更喜歡叫上朋友下館子,熱熱鬧鬧的什麼都可以毫無顧忌地說出來。但他的擔心顯然多餘了,因為寧以菲這個人實在太會調節氣氛了。
寧以菲做的都是家常小菜,這場景最適合兩個人喝喝小酒談談天了。秦珩想。
顯然寧以菲也是這麼想的,她興奮地從旁邊柜子裏抱出一個罈子,滿臉神秘地說:“來來來,秦珩,給你看個寶貝!”
秦珩順着看過去,頓時為這突然的默契驚訝了:“酒?看不出來,你還喝酒啊!”
寧以菲把罈子放在桌面上,有點得意道:“這可不是普通的酒!”她說著,揭開了封住壇口的紅布,頓時一股濃郁的酒香飄出來,很快,不大的房間裏就全是醉人的酒香味了。
秦珩自認懂酒,只聞了聞就說道:“桑葚酒?”
“沒錯。”
秦珩不解:“這有什麼好寶貝的?”又不是什麼稀有的東西,隨處可見一大堆。只不過為了不打擊寧以菲,他沒有說得太直白。
寧以菲卻抬起一根手指左右搖了搖:“不不不,你先嘗嘗再說。”
她倒出一小杯,推到秦珩跟前:“請吧。”
秦珩看了眼澄清的紫紅色酒水,又看了眼寧以菲,懷疑地端起來啜了一小口。
酒水沾上舌尖的一瞬間,秦珩就明白了為什麼寧以菲會說它是“寶貝”了。入口的酒水濃醇細膩又爽口,果香和酒香融合在一起,純得沒有半點雜質,它的口感跟普通的桑葚酒差別太大了,甚至連價格不菲的桑葚紅酒也比不上手裏的這一杯。
秦珩又喝了一口才依依不捨地放下杯子,遲疑地問:“這酒……”
寧以菲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好喝吧?”
秦珩點頭:“哪裏買的?”
寧以菲得意地“嘖”了一聲,開心的小表情遮都遮不住:“市面上可沒有賣,這是我自己釀的。”
秦珩皺眉,顯然不信:“你是釀酒師?”
光是喝的這兩口,就足夠讓秦珩對寧以菲這個人產生興趣了。這得是多老練的手法才能釀造出純度百分之百的酒來?如果不是寧以菲說是自己釀的,他可能會猜測釀造它的人是個上了年紀的老手。
寧以菲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這個動作使得木簪綰住的髮絲掉了一縷落在脖子上,給她增添了一絲溫婉的氣質。她說:“當然不是。不過我祖父是釀酒的,從小偷師,偷着偷着就學會了。”
那也得是天才級別才能偷得這樣的技術,秦珩心想。過了會兒,他又不確定地問:“你是不是在酒里加了什麼?”
寧以菲驚奇地睜大眼,似乎有點不可置信:“你喝出來了啊?”一般人只會覺得這酒格外香濃醇厚,卻想不到裏面可能加了除桑葚以外的東西,否則不至於跟市面上的桑葚酒差別巨大。
秦珩說:“第二口的時候,感覺到了一點點,不過那感覺很細微。”
“猜得出來是什麼嗎?”
秦珩聞言,又啜了一口仔細品了品,最後還是搖搖頭:“猜不出。”
寧以菲笑着跟他碰了下杯,杯壁相撞發出一聲脆響:“私人釀造,加的是檸檬汁和野薄荷汁,嚴格按照比例倒入,不能濃也不能淡,否則會搶了桑葚的主味。”
晚風吹拂,窗帘盪起,這樣的夜晚讓人感覺涼爽又輕快。
透過未關的陽台紗窗,還能看到樓下的巷子上空懸挂着的那一排排紅燈籠在次第亮起,光芒指引着未知的前路。
這個瞬間,秦珩感覺腦海里忽然閃過什麼畫面,在他還沒組織好語句來形容時又迅速消散,快得令人捉摸不住。
秦珩有一瞬間的緊張,渾身綳直了,他想要立刻拿起紙筆記下,可是沒來得及。他焦躁了幾秒鐘,但很快又釋懷,因為他相信有一就有二。靈感這個東西,只可遇而不可求。值得慶幸的是,時隔兩年,它總算還是來了。
等待許久的東西終於再次產生,使得秦珩身體和心理都很高興。他把杯子裏剩下的酒一口喝完,那種暢快的感覺很快瀰漫到了四肢百骸,爽得他甚至想下樓跑一圈。
酒喝到一半,秦珩才慢慢從興奮中回神,發覺這酒雖然算是果酒但後勁很大。他看向寧以菲的杯子,裏面已經空了。寧以菲喝了三杯。秦珩皺了皺眉,覺得寧以菲心還真大。雖然他不是什麼壞人吧,但一個女生性子居然可以隨和到在認識一個外人兩天不到的時間裏就將人帶進門吃飯喝酒……他忍不住問:“你就不擔心嗎,在一個男人跟前喝這麼多酒,萬一我對你有所圖謀呢?”
寧以菲抬起眼,語速雖慢,但字字清晰:“你對我有圖謀嗎?”
秦珩快速否定:“當然沒有。”
“那不就得了。”寧以菲願意相信,一個熱愛音樂的人,內心是極其赤忱的。這樣的人,一生之中除了音樂,其他可以什麼都沒有。也是因為心裏有這樣的結論,所以她才會在秦珩看起來迫切需要得到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的時候,順手幫他一把。何況秦珩看上去也不是那種會缺女人的人,憑他的樣貌和資產,隨便勾勾手就會有人黏上來。
“話是這麼說……”
“你信嗎?”寧以菲眉眼彎彎,手指屈起敲了敲酒罈的壇壁,“秦珩,論喝酒,你喝不過我。”
真有自信。秦珩心想。他怎麼說也是在燈紅酒綠中長大的,他們這種家庭的孩子,最能幹的事估計就是喝酒了。他心裏完全不信,但為了不落女生的面子,還是說:“信。”
寧以菲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透了他的想法,只是笑了下沒說話。
這頓飯吃了有一個鐘頭,吃到最後,幾乎變成了一場雙人形式的談話會,而奇怪的是,秦珩連日鬱悶的心情似乎隨着這一個鐘頭的聊天消散了不少。
寧以菲很會說話。從天南到海北,從吃飯到睡覺,只有他想不到的話題,沒有寧以菲說不到的。可她卻能在侃侃而談的同時,精確避開那些敏感的不能問出口的話,比如:你為什麼來到這裏?你是做什麼的?
在秦珩看來,寧以菲最應該好奇的就是這個,可她沒問。這樣也好,否則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總之,跟寧以菲相處是很輕鬆和舒服的一件事。
至少秦珩是這麼認為的。
當晚,秦珩躺在床上,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輕鬆。那種感覺太舒暢了,就像是身上壓着的千斤重擔忽然落地,四肢終於能夠舒展起來了一樣。
秦珩忽然覺得,這樣下去,他回到當初的狀態也不是不可能。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這種奇怪的肯定是從哪裏得來的,可閉上眼睛思考的時候,他腦海里浮現出來的,是寧以菲笑眼眯起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