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間天堂
早上八點不到,老城區北街十二號就已經如同往常一樣熱鬧起來了。
古樸的分岔馬路上人聲喧嘩,不管男女老少臉上都帶着點邪魅微笑,然後一齊扎進了懸挂着“人間天堂”金色牌子的大拱門裏。
別看“人間天堂”名字起得這麼引人遐想,這兒可不是洗腳城,更不是紅燈區,而是整個歷陰市最大的花鳥市場,每天都會有各行各業的人光顧。
花鳥市場共有三層樓,一樓花鳥蟲魚,二樓服飾家居,三樓玉器古玩,真正做到了它對外打出的口號:
一個市場,滿足全部需求。
就因為在這兒什麼都能買到,所以久而久之,沒名字的花鳥市場就被叫作了人間天堂。
此時,人間天堂一樓中段靠右的寵物攤位上,寧以菲穿着一身寬鬆艷麗的花衣花褲,長發隨便拿了根木簪綰在腦後,手裏搖着把老蒲扇,正跟人議價:“大哥,不行,真不行,八百塊是底價,再低我就虧大了!”
她跟前站着個看起來三十來歲,挺着啤酒肚的男人,正在逗弄着籠子裏那隻棕褐色畫眉鳥,看起來愛不釋手的樣子。
聞言,男人陷入糾結:“再少點,少點我就要了!”
做生意,講究的就是一個心思活泛。寧以菲入這行好歹也有兩個月多了,深諳其理,於是誠心誠意道:“大哥,我實話跟你說了,這鳥的價格我已經給你壓到最低了,真不賺你一分錢……要不這樣,你可以先去其他家轉轉,看看聲音叫得這麼好聽的畫眉起價多少……”
男人猶豫了。
鳥是真喜歡,零花錢也是確實被老婆扣得差不多了。
但寧以菲臉上這副“完全不在乎你買不買,甚至還勸你去看別家店”的樣子實在演得太逼真了,唬得他一時間覺得不買都虧了。
正思慮間,一陣跟市場環境格格不入的悠揚的鋼琴聲忽然響了起來。
寧以菲從兜里摸出手機,沖男人一笑:“抱歉,我接個電話。”
來電人是張姐,寧以菲搬來老城區后的房東。
“喂,張姐?”
“和了!和了!來來來,都給錢啊。哈哈哈,快着點兒,別想賴賬!”
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過後,對面緊跟着傳來幾雙手搓麻將的聲音。
寧以菲對此習以為常。
等了好幾秒后,那邊又出聲了:“小菲,你現在忙嗎?”
寧以菲看了眼跟前唯一的客人:“還行。”
“那正好,你幫姐個忙。一會兒有人來看房,你帶人去看看,就你樓上那套。我這兒手氣正好着呢,脫不開身……老邱那邊我幫你跟他說一聲就行。”
市場裏實在太吵,方言和普通話交織在一起,聽起來像是所有人都忙得不行。
寧以菲接電話開的擴音。她本想拒絕,但瞥到旁邊男人幾乎豎起的耳朵,眼睛一轉就應了:“行,張姐放心。”
電話一掛斷,寧以菲就開始迅速收拾東西,以此營造出一種緊張的氣氛:“大哥,我這有點急事要走了。這樣吧,你要誠心想要呢,我就再送你個籠子,有名的靛頦籠,某寶上一個都要賣到一百五十塊左右……要不行的話,咱就下次再做生意吧!”
“哎哎哎,別啊!”男人緊皺眉頭,再三吸氣,最後終於咬咬牙,做出了於他而言很重大的決定,“行,我買了!”
整整八百,他一遍一遍數,生怕弄錯。
到了給錢的時候,寧以菲捏着遞過來的人民幣一角,拽了下,沒拽動。
一抬眼,只見男人死死抓着錢不鬆手。
寧以菲露出職業假笑:“大哥,餵養方法和注意事項都寫在紙上了,底下還有咱們家的寵物交流群群號,有事加群,隨時聯繫哈。”
她使了點勁,把錢拽過來收進挎包,然後連鳥帶籠塞進男人手裏,由衷道:“合作愉快!”
九點出頭,太陽已經很高了,寧以菲從花鳥市場七拐八拐繞回了住的地方。
這一片地方多是上了年頭的矮樓,青磚綠瓦,小橋流水,頭頂上穿插交織着各種電線,巷子小道多到令人咂舌,她剛來的時候,時常走錯路。
五月中旬,悶熱的風吹過來,帶着股不知道從哪條街上飄來的柏油味。
寧以菲站在單元樓下等着那位租客,手機不老實地振動了好幾下。
【季青】:我已經和老師商量好,給你安排好了路,只要你回來,一切都還不晚。
【季青】:下個月的十三號,我在中央劇院有演出,你過來給我當助陣嘉賓。
【季青】:我特意請了記者,結束後會有個採訪,你借這個機會好好道個歉,這事兒就算過去了,知道嗎?
寧以菲沉默兩秒,還沒來得及回復,只聽不遠處傳來一陣清脆的車鳴。
稍微抬眼,寧以菲看見一輛黑色轎車拐了個彎兒由遠及近。刺眼的陽光下,那個三叉戟的車標簡直晃得人眼睛疼。
寧以菲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我去,誰居然開着瑪莎拉蒂到這地方來了?
瑪莎拉蒂緩緩逼近,然後停在了她旁邊,緊跟着駕駛位緊閉的窗戶慢慢降到了底,然後車窗里探出一顆屬於男人的腦袋。
只一眼,寧以菲就被深深地震撼了。
她一時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這顆腦袋。
因為這顆腦袋上頂着紅橙黃綠青藍紫黑八個色,雖然除了黑色外的其他顏色只是挑染了一點,但組合在一起五光十色的,實在給人視覺上一種很大的衝擊。
就好像彩虹糖突然活過來了,既奇特又詭異。
這時,彩虹頭說話了。他聲音裏帶着點分不清路的煩躁,又有點不易察覺的倦意:“你好,請問6棟一單元怎麼走?”
——聲音倒是挺好聽的。
秦珩已經在這個幸福小區兜了很久的圈了,本就不怎麼好的心情更差了,眼下好不容易看到個活人。
寧以菲還沒從震撼中回神,愣了會兒才說:“啊,這裏就是。”
“行,謝了。”秦珩鬆了口氣,然後打開車門下車。
他不下車還好,一下車,身上那件胸前大黃,後背張揚的七彩羽毛V領單衣就露了出來,幾乎要給跟他格格不入的老小區染上一層亮色。
寧以菲被刺激得失了語,瞠目結舌地站在原地。這一瞬間,她想起網絡上那個小黃雞背着彩虹羽毛瘋狂搖擺的表情包。
又過了一會兒,寧以菲開始覺得秦珩穿成這樣看起來還有點眼熟。具體哪裏眼熟說不上來,反正就是有一種詭異的熟悉感。
秦珩沒上樓,而是倚着車門準備給什麼人打電話。
這個斜靠着的角度,讓寧以菲得以仔細觀察他的樣子。
雖然這人打扮得新潮另類了點兒,但是臉和身材很是不錯,就是表情臭了點,眼圈還有點黑,像是挺長時間都沒休息好的樣子。
男人靚麗的羽毛衣衣擺一角被塞進了褲腰裏,穿着黑色破洞牛仔褲的兩條腿長而直,露出白板鞋上面兩截漂亮的腳脖子。這身打扮要擱在別人身上,妥妥一個殺馬特,這人卻硬生生靠着自己的底子給撐了起來,居然還莫名帶點兒韓流明星的氣質。不過寧以菲仍對他的品位不敢苟同。
只是這人渾身就差沒寫着“老子超有錢”這幾個字了,幹嗎出現在這兒?
或許是為了解答她的疑惑,秦珩好不容易記起來的電話號碼終於撥出去了。
五秒不到,寧以菲的手機鈴聲響了。
秦珩這才抬頭看了她一眼,滿眼不確定地道:“張大紅女士?”
張大紅,寧以菲口中的“張姐”全名。
寧以菲掛斷電話,同樣不敢置信地問:“你是來租房的秦先生?”
秦珩上下打量她幾眼。
女人身材高挑,明明頂着一張漂亮的白皙素凈的臉,卻穿着一身鄉村劇里五十來歲大媽最愛的印滿了牡丹花的衣服。
這什麼奇葩審美……
然而奇怪的卻不止如此,女人身上還有種一時間形容不出來的清淡的氣質,像是不屬於這片老舊的地方,但又莫名其妙地跟這裏融合得很好,讓人覺得矛盾之餘又好像本該這樣。
好半晌,秦珩才回答:“對,我是。”
都能開得起瑪莎拉蒂,穿得起品牌高定,卻來這裏租一套兩千塊都不到的房子,圖啥啊?
寧以菲心想:這人是有什麼毛病嗎?
寧以菲使勁壓住內心的好奇因子:“那行,你跟我走吧。”
幸福小區的樓房最高不過六樓,沒有電梯,只能慢慢往上爬。
樓梯是紅木做的,還有股淺淺的木香,這大概是古色古香的老城裏一大特色。
漆黑的樓道里,聲控燈不怎麼好使,一會兒明一會兒暗的。
寧以菲邊走邊讓他注意腳下,才剛說完,秦珩就絆了一下。
秦珩從出生長到現在,衣食住行都是用的最好的,這輩子還沒來過這麼破的地方,更別提上下樓居然要爬樓梯。
短短几秒,秦珩已經決定——這房誰租誰傻瓜!
好不容易到了頂樓,寧以菲在秦珩驚奇的視線里,從601門前的地毯下摸出把鑰匙,然後開了門:“進來吧。”
這房子的格局跟寧以菲住的那套是一樣的,兩室一廳,需要的都有,還算乾淨寬敞……
但完全夠不着秦少爺的標準。
隨便看了眼,秦珩就打着有急事的幌子走了。
寧以菲這段時間早在老城區混成了人精,當然知道他不是真急,於是仰頭哀嘆了一聲,跟張姐發了條消息:
“搞砸了,唉。”
秦珩不怎麼耐煩地坐在車上,車已經開出小區,停在一條周邊立着景區指示牌的路邊。他一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手接了個電話。
電話那邊傳來一道焦急的男聲:“秦哥,你房看得怎麼樣?”
“能怎麼樣,就那樣。”
陳越揚心急火燎:“秦哥,你說你為啥要往老城區那邊跑啊?你看那是人住的地方嗎,最多當個旅遊勝地走一圈也就夠了!你要租房,我幫你找高檔小區,那樣才符合你的格調啊!秦哥,真的,你別想不開。沒靈感寫不出歌這事兒只是因為你壓力大,真的不能急,多休息休息就好了,以後還會更好的,你相信我!”
對於陳越揚這機關槍似的一大串話,秦珩直接回了一句:“你懂個屁。”
陳越揚確實不懂。
多休息……
秦珩自嘲地笑了下,他已經休息兩年多了,難道還不夠久嗎?
音樂圈更新換代的速度非常快,不停有新鮮血液注入的同時,也有一些人堅持不住選擇了放棄。在這種嚴峻的生存環境下,關注度本來就相對偏少的樂隊更加難以存活,如今兩年過去,還能記得他們Invincible的人又有多少?
秦珩永遠記得那一天,自己在平台上發出樂隊組建消息的時候,應聘通過的那一張張青春洋溢的臉。
給樂隊取名時,秦珩想了整整一個晚上,最後把“Invincible”這個單詞畫了圈。
Invincible,無敵的,不能征服的。
這個樂隊,承載着四個人的希望。
可現在,秦珩出了問題,沒有預兆也沒有理由的,他寫不出東西了。
當然,其實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們完全可以找個作詞人替樂隊填詞寫歌,但這樣寄生蟲似的依附於別人,秦珩做不到。
緩緩吐了口氣,秦珩道:“我打算寫出一首充滿煙火氣息的歌,最好的辦法就是先體驗體驗這樣的生活……算了,懶得跟你說了,沒事掛了。”
秦珩靜坐了會兒,抽了一根煙,然後驅車去往下一個小區。
大半天時間過去,瑪莎拉蒂再一次停在了幸福小區6棟一單元門口。
夕陽染紅了半邊天,小樓牆壁上的爬山虎垂掛在空中隨着晚風搖曳。
秦珩仰頭盯着頂樓601的雕花窗,心想:雖然這房誰租誰傻瓜,但有時候人還是得活得傻一點,太明白了反而不好。
正想重新聯繫張大紅女士,忽然,一陣自行車的車鳴丁零丁零飄過來。
秦珩側眼,就看到旁邊一條青石板路的巷子裏飄出來個身影。
那身影的裝扮花花綠綠,實在惹眼。
秦珩把手機塞進兜里,盡量讓自己語氣聽起來和善點:“張女士,你回來得正好,經過慎重考慮,這房我租了。”
“啊,行。”寧以菲愣了一秒,完全沒想過他會去而復返。她下車后熟練地把車往牆角一拎再一鎖,“但是糾正一下,我姓寧,叫寧以菲。你叫我小菲就行,我呢就住你樓下。這房子你先住着,張姐有空了會跟你簽合同的……不過她基本沒空,你要是不嫌麻煩的話,可以直接去13棟101號的麻將館找找,桌上吆喝得最起勁的那個就是。”
“好的,謝謝。”秦珩已經從後備廂里把行李拿了出來。他東西不多,只有一個箱子,外加一個結他包。包里那把結他是他走到哪兒就要帶到哪兒的,方便有了靈感后隨時能夠彈出來。
乍然看到了樂器,寧以菲就立刻暴露了職業習慣,不可避免地去注意對方的手。
秦珩的手大而長,肉不多,骨節分明,右手手指上覆蓋著一層繭,因為不太明顯,所以並不影響這雙手的美感。看樣子他彈結他應該有很長時間了。
結他這個樂器,入門那兩年可能會讓手指長一層繭或者起泡、破皮之類,但有了兩年功底后,這些就不怎麼看得出來了。
寧以菲有點好奇,又顧忌着兩人不熟,最後只是指了指那輛高調的瑪莎拉蒂提醒道:“對了,這邊沒有停車場,你這車最好還是挪到旁邊的樹底下,不然擋路了。”
秦珩愣了一下,隨即不可置信道:“沒停車場?”
寧以菲點點頭:“對。停車場那邊遊客太多,停一天要交五十塊停車費。你要住得久的話,建議買一輛自行車,遊客多的路上,開小車會比較方便。”
秦珩像是被刷新了世界觀,半晌才低聲罵了一句,然後滿臉複雜地去挪車了。
重新進入601,秦珩的心境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之前秦珩還覺得這屋又小又破像個不能住人的陳年老倉庫,但看過附近的其他房子后,他覺得這裏簡直是夢想房源。看看這枱燈,這書櫃,簡直無一不讓人覺得滿意。
等把東西放好,秦珩一轉身,就見寧以菲盯着他的結他包看,目光很熱忱的樣子。
他奇怪道:“怎麼了?”
寧以菲猶豫半天,還是沒忍住:“你……玩音樂的?”
秦珩“啊”了一聲:“是。”
天下樂器一家親,老本行啊。寧以菲不免對他有了點親切感,於是揚了揚手機,本着“能幫則幫”的良好品德道:“那你收拾吧,有事可以找我。”
寧以菲一走,秦珩面對着整個屋子,忽然陷入沉默。
一個人的時候,難題就冒出來了,首當其衝就是,他出來的時候只帶了幾件衣服和一把結他,床上用品、生活用品他一樣都沒有。
租房不像酒店,可以直接拎包入住。
本來能花錢解決的都不是什麼大問題,但秦珩今天開着車在老城區兜了一圈,又是看房又是找路的,已經沒什麼心情再出去了,他這會兒只想洗個澡舒舒服服地睡一覺。
想了幾秒鐘,手機忽然振動起來,屏幕上顯示着“秦關山”三個字。
秦珩想掛,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耐着性子接通了:“什麼事?”
秦關山已經人過中年,聲音卻一如既往的嚴厲,或者說事業有成的男人開口跟人說話總是帶着那麼點刺兒。他用那種誰聽着都忍不住立正站好準備挨訓的語氣道:“聽你媽說你搬出去了,你又要鬧什麼?”
秦珩靠着衣櫃靜默良久,然後嗤了一聲,心想:就知道是這樣!
親生兒子都從家裏搬出來住了,秦關山的第一反應居然是責怪和質問。
秦珩在心裏冷笑了一聲:“我能鬧什麼,我待這兒寫歌不行?這不是最合你心意嗎?”
果然,聽到“寫歌”二字,秦關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嗓音已經變得盡量柔和起來,甚至帶了點呵呵笑意,跟剛才簡直判若兩人:“那也行,換個環境換個心情,這下肯定管用!對了,你那邊缺什麼,我讓陳伯給你送過去……乾脆我再給你找個保姆,負責照顧你的生活起居,你從小就沒吃過什麼苦……”
“不用了。”秦珩聽得煩,打斷他道,“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自己可以。”
煩躁地掛斷電話,秦珩滿臉冷漠地在房子裏掃視一圈。
三分鐘后,“自己可以”的秦珩給陳越揚發了條消息,然後拎着車鑰匙出了門。
——他今天要去陳越揚家裏借住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