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可能是天意
秦珩原本以為,寧以菲說的那句“念叨到找到工作為止”是開玩笑的,但事實證明,他錯了。
隔天,秦珩正在樓下活動腳踝準備去江邊晨跑。早起拎着籠子來遛鳥的老人就掛着一臉和藹微笑問他:“小秦啊,是不是找工作去呀?”
這老人秦珩昨晚見過,是單獨住在二樓的,姓周。
多虧了寧以菲昨晚帶着他一個個認了過去,否則見了面連怎麼稱呼都不知道,實在是有點失禮。
秦珩剛想說不是,話到嘴邊轉了個彎,他忽然想起寧以菲說話的藝術,於是真切誠懇地回道:“是的。”
有時候,善意的謊言還是必要的。
周爺爺拍拍他的肩膀,滿臉讚許:“小夥子,不錯,有前途。”
等周爺爺一走,秦珩就開始繼續活動,他站在原地彈跳了幾下,深吸一口氣,還沒跑呢,就見樓上有什麼東西一股腦俯衝了下來。
定睛一看,綠的,鳥。
秦珩的臉飛快地往旁邊一側,堪堪躲過了寧小綠這宛如核彈般的攻勢。
五樓的陽台窗戶很快探出一個腦袋,說話時咬牙切齒的:“寧小綠!”
寧以菲手裏還拿着根牙刷,長長的頭髮被攏在左邊肩膀上,嘴邊有一圈牙膏沫子沒來得及擦。
光是看着那一圈白色牙膏沫,秦珩就覺得裏面應該有一股淡淡的檸檬味,像是她這個人一樣,看起來淡淡的,表面上好像檸檬太酸一副不好靠近的樣子,其實一大股酸味底下,有微微的甜。
當然,這要經過相處才能發現。
寧以菲的外表和形體都很漂亮,一般來說,漂亮的人看起來都有一種距離感,可相處過後就能知道,她其實不是這樣的。
寧以菲很快反應過來自己這樣不妥,低頭抹乾凈嘴巴問:“秦珩,你準備幹嗎去?”
“去江邊跑步。”
“那你等我一會兒!”
很多女生說“等一會兒”,最後結果都是等了半小時或一個小時或者更久,就像他表妹。可寧以菲的“等一會兒”,就真的只是一會兒,眨個眼睛的工夫,門禁里就傳來了腳步聲。她依然穿着寬大的花T恤,手裏拿着洗過了的工作圍兜,頭髮也已經綰好了。
秦珩覺得神奇,指了指她腦袋後面盤得一絲不苟的髮髻:“這個弄起來要多久?”
寧以菲把圍兜放進筐子裏,蹲下身去給自行車開鎖,連眼都沒抬:“兩秒。”
秦珩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寧以菲一腳打起車撐,動作帥氣地跨過一條腿:“熟能生巧,何況它本來就不難。”
她一腳撐地,瀟洒道:“走吧。”
秦珩被這一套動作弄得愣了,看看她,再看看自己:“走什麼?怎麼走?”
“你不是要去跑步嗎?我就騎車跟着你唄,反正我走這條路也行,早餐還能換個口味。”
秦珩點頭:“行吧。”
大清早的江邊,柔風陣陣,楊柳依依。
寧以菲跟在秦珩身後,看着龍頭上掛着的空蕩蕩的站架,忍不住嘆了口氣。
一抬眼,果然就見寧小綠在秦珩跟前飛來飛去,飛累了直接蹲在人肩膀上。
自家兒子這麼親近秦珩,連站架老窩也不要了。寧以菲在後面看着看着,總覺得這場景過於融洽,就跟一家三口似的,其實他們什麼關係也沒有。
——唉,兒子大了不由娘。
這一瞬間,寧以菲心底生出一股滄桑之感。
秦珩還是頭一次在跑步的時候體驗這種托一個帶一個的感覺。
身後自行車丁零丁零地響着,好像專門提醒他說:不用回頭,我一直在你身後。
這感覺奇異又美好,秦珩忍不住翹了翹嘴角,將耳朵上一直放着音樂卻半點也沒聽進去的藍牙耳機取了掛在脖子上,專註地去聽車鈴了。
從來不知道平平無奇的自行車車鈴有這麼好聽。清脆而不刺耳,熱鬧卻又不嘈雜。就跟這老城一樣,可以人流如織、車水馬龍,卻偏又自帶着一種與生俱來的閑適安然。
秦珩跑着跑着,腦海里一段旋律脫口而出。
只是低低地哼唱,只有簡單的幾個音,聽起來卻是那麼順暢。
秦珩也是哼完了才知道自己前一秒到底做了什麼,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他停得毫無徵兆,所以跟着他的寧以菲一時沒剎住車,開到了他前面幾步遠的地方才停下,扭頭問:“怎麼了?”
“我……”秦珩還在恍然當中,“我剛才……”
他剛才唱出來了。
不僅如此,那段旋律直到現在,還在腦海里,並沒有消失。
他又唱了一遍,再一遍。十幾秒鐘的旋律,他反反覆復地哼。
這樣的小事,對別人來說或許不值得一提,可對於兩年多沒有創作靈感的秦珩來說,卻是目前階段最重要也最需要的東西。前面幾次雖然偶爾也會有靈感閃過,但都是些一晃而過來不及抓住的東西,跟實質上唱出來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短暫的恍然過後,狂喜隨之而來。秦珩幾乎忘了自己身處哪裏,他滿臉興奮,看着寧以菲的眼睛彷彿亮着光,大聲說:“寧以菲,我好像變好了!”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
路過的人全都奇怪地看了過來。
秦珩像是自動屏蔽了他們,直勾勾地看着寧以菲。他沒有說到底是什麼變好了,但就好像是心靈相通一樣,寧以菲懂了。她明白,秦珩一直缺失着在尋找的東西,應該是找到了。
她什麼也沒有問,只是彎起了眼睛說:“恭喜你。”
太陽逐漸升高了,風不再是清風,夾雜着一股發燥的熱度。
淺金色的光線透過頭頂枝葉灑下來,寧以菲就扶着自行車站在光影的中心。
那一瞬間,秦珩感覺到一直沉寂着的心弦動了一下。
輕輕地,如同羽毛落在水面,漾起了一圈細小的波紋。
原來心動居然是這樣的感覺。
“還跑嗎?”她看了一眼手機,“我上班快遲到了。”
秦珩笑了,放鬆地說:“跑,當然跑。”
秦珩跟着寧以菲跑到了市場附近,剛好看到邱叔的小貨車停在東門門口。
邱叔從後車廂里冒出頭,他還在卸貨,籠子裏傳來陣陣動物的叫聲。
“來了啊!”
寵物一籠一籠被仔仔細細搬下來放置在地面,寧以菲跟邱叔打了招呼就開始自發搬着籠子去了攤位,按照種類擺放好。
秦珩看着寧以菲細胳膊細腿的卻能搬着籠子裏七八隻兔子走得飛起,一時間覺得什麼也不做不太好意思,於是也跟着幫起忙來。
關寵物的籠子看着真不怎麼乾淨,不過秦珩覺得,比起旁邊那些卸貨的,自己手裏這些也不是那麼讓人難以忍受。
——至少從籠子表面上看沒有什麼黑乎乎的東西黏附着。
寧以菲一扭頭髮現他在身後,忍不住問:“秦少爺,你行嗎?”
秦珩把籠子放在指定的地方,直起身來,才回敬對方一句:“寧小姐,你是不是流氓啊?”
“?”
“你跟男人問什麼行不行呢?”
寧以菲怎麼說也是個21世紀新新青年,內涵問題也不是全然不懂。她一下子明白過來,忍不住笑說:“秦少爺,你才流氓,看破還不說破呢。”
秦珩也不糾結對方給他的稱謂,反正無論是“秦公子”還是“秦少爺”,只要是她喊出來的,就是另一種感覺。
秦珩發現自己很喜歡看寧以菲笑。她笑起來會露出兩排白白的牙齒,上下嘴唇是半熟的蜜桃淺粉色,稜角很漂亮,是典型的微笑唇。
“行了,快別打情罵俏了。”看着這兩個年輕人,邱叔眯了眯眼睛笑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兒,也是該談戀愛的年紀,不知道有沒有在工作之餘交一個男朋友。
被調侃成“打情罵俏”,秦珩也沒了一開始被邱叔拉郎配時的不自在,就是仍然有點不適應而已,不過寧以菲一個女生都不介意,他也沒什麼好別彆扭扭的。
等幫忙擺好了攤位,市場也開始了營業模式,各個出入口陸陸續續來了人。
秦珩歇了會兒就起身要走,被寧以菲拉住了胳膊。她睜着一雙大眼睛,漂亮的雙眼皮微微顫動,然後真誠發問:“你還記得回去的路吧?”
秦珩:“……放心。”
今天運氣不錯,一大早就有生意上門。
忙完三單交易,寧以菲嘴裏口水都幹了。
邱叔給她遞了杯涼茶:“來,喝點水潤潤嗓子。”
邱叔每晚回家會熬一大桶涼茶,一般是用薄荷跟金銀花這些降火的藥材熬的,畢竟身處這個行業,一旦跟人起了爭執就會肝火旺盛到最大程度。
“謝謝叔。”寧以菲喝着茶,忽然又聽見邱叔的聲音。
“對了小菲啊,忘了問你,後天有啥安排沒?”
後天,周五,六月的十三號。
寧以菲愣了一下神,放下杯子打開手機日曆才發現季青說“下個月十三號演出”的十三號居然這麼快就要到了。
寧以菲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時間真是這世間最不經用的東西。她腦子裏仍然一團亂,“回去或不回去”仍然還是個問句,季青的演出會卻已經逼近了。
“怎麼了叔,要做什麼?”
“倒也沒什麼,就是江音區那邊有個寵物交流會,聽說會有首都派來的寵物教授去傳授經驗,你要是沒什麼安排的話就替我去了吧,我放你一天假。”他說著,撓了下頭上的白髮,臉上露出了一點不好意思的神情來,“我都一把年紀了,不大分得清那邊的路。”
寧以菲猶豫了一下:“幾點的會?”
“下午兩點,就在四季酒店的牡丹廳。”
四季酒店就在中央劇院旁邊,幾乎可以說是挨着的。
季青的演出安排在上午九點,十一點結束,也剛好趕得上。
得,這下是完全順路且時間安排毫不衝突。
這不是特意在她拿不定主意的時候給了她去演出的理由嗎?
就這樣吧,可能是天意。
寧以菲打開衣櫃,視線在掛着的那一排禮服上徘徊。
紅色太高調,容易喧賓奪主。
白色不合適整場演出的風格。
黑色也不行,男演奏家們全穿的黑色西服,再多一個就會讓人覺得氣氛太沉悶。
她的視線鎖定住最角落的那件寶藍色長禮服,這件正好。
這場演出名稱叫“Trip·旅程”,介紹只有一句話:人生如旅程,只有走下去,才能知道下一站是什麼。
這是季青舉辦的全球巡演十五場演出中的第一場,意義如何重大自不必多說,所以寧以菲才害怕自己又搞砸而不願意答應。不過季青鐵了心要把她拉回正道,如果這一次不去,以他的性格,估計很快就會找來老城。
選定了禮服,接下來就是作為嘉賓出場演奏的曲目。
寧以菲想了一圈,也沒有哪一首曲子合適,因為她不是單純去助演的,於她來說,更大的目的在於這是一場公開的道歉會。季青費心費力地把她的道歉會安排在自己這麼重要的演出上,她如果關鍵時刻掉鏈子可就太不識趣了。
一個小時過去了,寧以菲把自己的音樂列表翻了個底朝天。忽然,她想起了什麼,快步跑到卧室里,從床底下拖出來一個行李箱。
這行李箱從搬來老城的第二天起就沒開過,裏頭東西早就被拿出來放置在柜子裏了,如今只剩下夾層里還有一張老舊的音樂碟片。她把碟片放在筆記本光驅里,打開,裏面只有一首歌,歌名叫《燈火》。
整首歌只有三分半鐘,伴奏只有結他聲,甚至還有錄歌時不小心錄進去的細微雜音,男歌手聲音也很青澀,可以聽得出來在發佈這首歌的時候,他對於這方面還不甚了解。
這張碟片是寧以菲十五歲的時候,自己刻的。
當時音樂軟件根據她聽歌的類型給她推薦了這首歌,她只聽了一段就覺得驚為天人。
原因無他,這首歌的信息里明明白白寫着幾行字。
作詞:王行。
作曲:王行。
編曲:王行。
演唱:王行。
整首歌,從創作到幕後,全是同一個人。
那段時間,寧以菲幾乎每天聽着它入睡,感受着歌手好聽的男低音裏帶着不明顯的顫,青澀而深情,唱着這首簡單卻打動人心的情歌。
十六歲那年,喜歡上丁香花。
因為你曾將它戴在長發上。
太過於印象深刻,寧以菲下載之後就把歌刻成了光碟。
後來沒多久,這首歌被下架了,寧以菲為此還特意找過音樂軟件的客服,客服給出的理由是“歌手主動要求下架”。
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
既然是王行自己要求的,不管她再怎麼喜歡,也是上不了架的,慶幸的是她在下架之前刻了碟。原先那個下載了歌曲的手機壞了之後,她就很珍惜這張碟,輕易不會拿出來用,因為這是《燈火》的唯一保存途徑了。
熟悉的嗓音從電腦里飄出來,帶着一股青澀陌生的悸動,像是青春期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小心翼翼不敢靠近卻又不甘心於現在的距離。
寧以菲扒了好幾個小時的譜子,也仍然是斷斷續續的,還有小半截沒有扒完。但是演出迫在眉睫,她需要在短短兩天裏把這首曲子練好。
秦珩躺在床上,一直沒有睡着。如果目光是實質的,恐怕天花板這會兒已經穿了一個孔了。
秦珩一直在等那道鋼琴聲。
這些天,每到睡前,就會有一道淺淺的鋼琴聲從窗外飄進來。分不清是從哪裏傳來的,聲音虛如縹緲又好像近在咫尺。
彈琴的人偶爾會彈一些他會唱會哼的流行歌,但彈得更多的是國外名家的經典鋼琴曲。
無所謂,不管哪一種,只要能催他入眠就行。
秦珩幾乎依賴上了這個時間點的鋼琴聲。來了老城后,他的睡眠質量跟以前相比簡直有了質的飛躍。在這裏,他的身心極度輕鬆安逸,平時的入睡時間就比前兩年快了許多,只是經常睡不好,凌晨會醒來好幾次。而自從那道鋼琴聲出現后,簡直就像是睡神朝他伸出了手,只要跟着那道聲音,他必然會睡得踏實安穩,偶爾還會做個好夢。
今天的琴聲比以往來得晚了一些,一開始有些不太連貫,到後來才逐漸流暢。彈奏的人沒有像之前那樣一首接一首的彈,反而重複着同一首歌。
他(她)應該是在練習新的曲子吧。秦珩想。
奇怪的是,這首曲子總給他一種很遙遠的熟悉感。
這道旋律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熟悉又陌生,想不起曾在哪兒聽見過,卻莫名其妙地能精準地將淡淡的青澀的感情撞進他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