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近鄉情怯
兩年後,日光之城的拉薩天格外湛藍、透亮,好像掬一把藍天便可以洗去一身的塵埃,還有心頭的憂鬱。
小型慈善演出的會場,雖不奢華,卻極為高雅。鮮花、白燭、紅酒,處處貼着上流社會的標籤。曼妙的鋼琴樂漸漸消失,光束漸漸散開,沐沐拖着長長的裙擺站起身,輕輕微笑,深深鞠躬,毫無焦距的目光掃過台下衣着光鮮的觀眾,在禮節性的掌聲中退場。
沐沐剛走到後台,一個膚色黝黑的年輕女孩迎過來,客氣地遞上名片,“蘇小姐,您好,我是XX日報的記者,姚敬,我們想請您做個專訪,請問您什麼時間方便?”
沐沐淡淡地笑笑,正欲編個借口婉拒,早有準備的姚記者立刻說:“您放心,我們保證不會刊出您的照片,整篇文章都會以您的藏語名字‘桑吉’報道……而且我們會着重報道您在學校的生活,讓更多人的善心人士了解鄉村教師的艱辛。”
言外之意,學校可能會因此收到很多善款。
想到學校急需維修的教室屋頂,沐沐看看手錶,指了指旁邊的座位,“姚記者,您請坐。我有半小時的時間。”
“謝謝!”姚記者急忙拿出錄音機和記事本,開始進入正題:“桑吉,你好!請問你的家鄉在什麼地方?”
“一個四季分明,山清水秀的地方。”
聽出沐沐在有意迴避答案,姚記者沒再追問:“那你為什麼會來西藏?為什麼會選擇做鄉村教師?”
沐沐低頭理了理膝上的裙子,有些往事就像設計師為裙擺設計的褶皺,被針線密縫着,怎麼也無法抹平,所以她只能選擇不去回憶。
“……因為我在雜誌上看到一篇報道,知道西藏有個鄉村的小學沒有老師,學生們都很可憐……我希望能幫他們做點什麼。沒想到我一到學校,校長就像見到了救星,什麼都沒細問,直接把我拉到教室,向學生們介紹他們的新老師。”
回想起那個場景,沐沐仍禁不住感慨萬千。
在她的想像中,察黎是這個信息無處不及的時代中最純凈的一片土地,一望無際的草原,碧空如洗,白雲悠悠,空氣都帶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原來,察黎不僅有美景,還有四處透風的學校教室,木板拼起來的高矮不齊的桌椅,一張張滿面風霜卻純真無瑕的孩子的臉。
她一瞬間就被震撼了,決定留下來。之後的日子,她用心教孩子們所有的課程,包括音樂,美術,照顧他們的飲食起居。
後來,她還變賣了自己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再加上不太多的積蓄,才勉勉強強湊足了錢,給學校買了新窗戶,全村的人都來幫忙換窗戶。
當生活一無所有,人才會深刻體會到精神的富足有多麼溫暖,她喜歡上了這片土地,喜歡上了殘破不堪的學校。
……
“你在這裏生活多久了?有沒有覺得生活太清苦,想要離開?”姚記者的問題喚回她的注意。
“兩年多了。比這更苦的日子我也過過,”比起真正的人間煉獄,這裏就是天堂。“不過,對於孩子們來說,生活真的很苦。”
聊了一會兒學校的生活,姚記者話鋒一轉:“聽說你是申老唯一的入室弟子,大家都很好奇你的經歷,你能簡單說一下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嗎?”
姚記者會提到某小老頭申亦天,沐沐並不感到意外,因為這位音樂界公認的作曲天才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從不在公眾面前露面,媒體自然對他格外有興趣。
沐沐猶豫了一下,“我想你們誤會了,我並不是申老師的學生。我們只是比較熟悉而已,因為他經常來我們學校教學生音樂,捐贈東西。”
“誤會?可是你上次參加鋼琴比賽,申老特意去聽你彈琴,向評委介紹你是他的學生。”
提起這件事,沐沐滿腹怨氣,某小老頭拿着鋼琴比賽的宣傳單來找她,極力遊說她去參加,她是不忍心回絕他,才勉為其難去試試,沒想到比賽結束后,他帶着她四處向人介紹,像獻寶似的。
見姚記者凝神看着的神色,等着她的答案,沐沐莞爾一笑。“噢,那我下次有機會遇到他,問問他願不願意收我這個學生。如果他願意,我一定要鄭重其事拜師學藝。”
姚記者剛要說話,沐沐聽見慈善演出的負責人喊她,看看時間也差不多半小時了,“不好意思,我有點事,下次有機會再聊吧。”
“好的,謝謝!”
在演出負責人那裏簽收了他們捐贈給學校的錢和東西,確認了送貨的時間,沐沐匆匆換回自己的衣服,離開會場,坐上回察黎的大巴。
顛簸的山路上,沐沐一直望着窗外,樹枝上的嫩綠抽絲剝繭,一片清爽,散落在高原深處的一個個或大或小的湖泊就像是上天的滴滴眼淚,凍結了人世的蒼涼。
又一年過去了,二年的時間,七百多個日日夜夜抽絲剝繭一般,在察黎一望無際的蒼茫中無聲無息地遺失。
思念已經不是那麼撕心裂肺地痛,不是浸濕枕頭的眼淚,也不是黑夜裏整夜不眠地仰望星空。
剩下的,只是一種惦念,想知道他有沒有遇到懂得愛他的人?
他和卓超然是否又和從前一樣?
他有沒有想起過她?
可她不敢去知道,怕關於他的一點點信息,都會讓她控制不住想見他的衝動。
旁邊的空位上傳來一股氣流,沐沐感覺到有人坐在她旁邊,並沒在意,繼續看着窗外的美景。
“又在想他了?”
熟悉的聲音響起,沐沐訝然回頭,驚喜地看着身邊的蒼老卻一臉稚氣的老人,正是申亦天。“咦?你怎麼這麼快回來了?”
“我趕回來看你演出啊!”申亦天的笑容永遠都是那麼純真。“你的鋼琴彈的越來越好了,不愧是我的入室弟子,我太有眼光了,在貧瘠的土地都能挖到寶貝……”
沐沐早已見怪不怪,不着痕迹地把話題轉移:“主要是你寫的曲子好。”
“那是當然,這首曲子是我所有作品裏最完美的一首,你說是不是?”
“你每首作品都很完美,這首是尤其完美。”
某小老頭被誇得更樂呵了,露出整齊的白牙,“不過,只有你能彈出味道來。”
沐沐笑而不語。其實,她知道,他從來就沒把曲譜給第三個人看過,因為這首曲子是屬於他們兩個人的。
大巴一個刺耳的急剎車,她直直撞上前面的車座靠背。原來,一輛越野車突然轉彎,擋在了大巴的前面,大巴車不得不急剎車。在司機憤慨的藏語中,沐沐捂着酸疼的鼻子抬頭。
一個人影飛身躍上大巴。
那張臉,她不論怎麼刻意去忘記,都依然深深地鐫刻在她的腦海里。
眉宇間的深邃,唇邊抿成的弧度,還有那彰顯着男人堅毅的輪廓,正是她幻想過無數次的臉……
只可惜,這個人卻並非她等待的人,而只是擁有着與他一模一樣容貌的另一個人。
以前她怨恨過這世間不該有兩張一模一樣的臉,而此時,沐沐感到無比的慶幸,因為她可以透過這張臉,看見卓超越的樣子。她極力地睜大眼睛,貪婪地看着眼前的人,生怕眨一下眼,眼前的人也會變成幻象,她沒有機會透過這張相似的臉上尋找到那個人的影子。
兩年不見,卓超然變了很多,高原的風霜在他臉上多添了幾分滄桑和瘦削,他的薄唇邊多了青色的胡茬,眼神也化作她讀不懂的深奧,再不是初見時那種沒有波瀾的澄澈。
“我剛剛還以為是我看錯了,沒想到你會在這裏。”卓超然緩緩開口,語調也浸透了青藏高原凜冽的風霜感。
沐沐強忍着鼻根刺痛的酸楚,努力地笑笑,“兩年沒見了,你好嗎?”
卓超然沒有答話,轉臉看看車上的其他人。
數秒前還叫囂聲不斷的大巴里突然陷入靜默,每個人,包括申亦天,全都屏息以待,好像在期待着戀人久別重逢的戲碼。看來,這並不是個互訴衷腸的理想場所。卓超然迅速做了決定,拉起沐沐的手,將她拖下大巴車。
讓沐沐更加意外的是,卓超然並非一個人,還有一個女孩在大巴車旁邊的行人路上等着他,她清秀雅緻,清新得像雨後盛放的菡萏。見卓超然拉着沐沐下車,女孩迎過來,臉上若隱若現的緊張。
卓超然介紹說:“她是小裳,我的女朋友。”
“你好!”沐沐笑着伸手。他終於遇到了適合他的女人,沐沐緊繃的心忽然舒展開,內心的愧疚平復了許多。
“她是沐沐……”卓超然頓了頓,似乎猶豫該如何定位他們之間的關係。
小裳看出他的為難,替他接下後面的話,“是你的前女友吧?”
今天的風好像格外的大,能把人瞬間吹成風乾的化石。沐沐感覺自己已經變成化石了,面部表情完全僵硬得變換不了。
“咳!”卓超然尷尬地清清嗓子,“嗯,事實上,她和我弟弟的關係更近一些。”
大巴車終於笨拙地繞開了前面的障礙物,繼續前行,車窗里露出申亦天揮動的手臂,像是一種祝願。
“超越,他好嗎?”
這句話是沐沐在卓超然送小裳回到住處,又送她回察黎的路上,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之後,才問出的話。
“他很好。自從你走之後,他從來沒提過你,好像他從來沒認識過你。”
“……”沐沐沒有回答,閉上眼睛,靠在身後的座椅上。
她以為自己已經很堅強,已經可以平靜安詳地過日子,然而,卓超然的出現讓她所有偽裝的平靜天塌地陷。明明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明明想要的就是這個結果,如今親耳聽見,竟然痛得撕心裂肺不減當年。
“既然愛他,放不下他,為什麼要離開?”他問。
她默默搖頭,流淚。她不想告訴他,一切都是為了他,為了他們兄弟可以和睦相處。如今看來,她的選擇是對的。
又是一個輾轉難眠的夜晚,沫沫趴在被子裏便開始咳嗽,越咳越烈。她想喝葯,卻發現爐子已經把水都烤乾了,一滴不剩。而黑夜,好像漫長得永無止境。後來,她開始批改作業,再後來,作業都批改完了,她開始寫教案,這一寫,就是一夜,直到天亮,她才淺淺睡下。
察黎的清晨很寧靜,因為是周末,報時的鬧鐘沒有按時響起。從窗縫裏擠入的寒風卻將沐沐吹醒,她瑟縮着打了個寒顫,從床上坐起來,掩口劇烈地咳嗽。
聽見似有若無的敲門聲,她披上厚重的棉衣,走到門前,將門拉開了一條縫隙。空曠的院子裏,卓超然披着晨光的人影站在門外。
她趕緊打開門,讓他進門。“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你過的好不好。”他說著,打量着她的房間。
寒冷的冬天剛剛過去,因為深處高原,所以初春並不暖和,沐沐仍然靠暖爐來維持溫度,牆是灰色的,有着細細裂裂的碎紋,風大的時候透過來,會發出噝噝的聲音。她坐在爐子邊,續了柴,挑着火,火星在爐子裏噼噼啪啪地燒起來。
屋子漸漸地暖和了,卓超然在火爐的另一邊坐下。“這兩年,你都生活在這裏?”
“嗯,我很喜歡這裏。”
在這片乾淨的土地上,她才覺得自己的人生還很長,不能被過去羈絆住前進的腳步。
卓超然猶豫了一下,“我下周和小裳訂婚,希望你能來參加我們的訂婚禮。”
“訂婚?你們在什麼地方辦訂婚禮?S市?”
“不,我這面的事情太多,走不開,就在拉薩辦。”
“那,他會來嗎?”她伸手去拿杯子和火爐上的水壺,想要藉著倒水,避開卓超然凌厲的眼神。
“嗯,我早上剛給他打過電話。他說……明天到。”
恍惚一失神,沐沐手中的水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忙蹲下去撿玻璃碎片,玻璃刺穿她的手指,鮮血從她的指腹流出來,她一點都沒感覺到疼,把一地的碎片拾起來,放在滿是鮮血的手心裏。
卓超然急忙捉住她的手,用紙巾幫她擦去湧出的鮮紅。“你不想見他嗎?”
說不想看看他,那是不可能的,可是見了又怎麼樣?除了擾亂他平靜的生活,別無它用。“不是不想,是害怕,超然,算我求你,別告訴他我在這裏……我怕再擾亂他的生活。”
“如果他已經放下你了,你不會擾亂他的生活,如果你會擾亂他的生活,那證明他還放不下你。”
“……”沐沐低頭,握緊手,鮮血在擠壓下流動不止。
卓超然搖搖頭,嘆了口氣:“以前,我一直以為愛情和友情,親情沒什麼區別,都是一種溫暖的感情。在遇到小裳之後,我才發現我錯了。愛情,好像是一種毒品,會讓人瘋狂,讓人迷失,變得自己都不認識自己。我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小裳是超越的女朋友,我會怎麼做……我也想過,如果小裳愛的人是超越,我會不會輕易說出‘分手’……”
卓超然淡淡地搖搖頭,“我竟然不知道,我會怎麼選擇。”
“你是真的愛她。你對我,只是一種憐愛,那不是愛情。”
卓超然說:“我常常想,如果我早點遇到小裳,你和超越不會是現在這個結局。”
“……”可能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
“見見超越吧,不能在一起,也可以做個朋友。”
“朋友?我和他,能嗎?”沐沐搖搖頭,答案已經不言而喻。
她何嘗不想釋然這段感情,坦然面對他。兩年前,她再次遇到卓超越的時候,她也努力嘗試過,把卓超越當成朋友,甚至親人,她以為可以做到,結果她犯了不可饒恕的錯……
現如今,她好不容易才把這個錯誤糾正過來,又怎麼能在他已經淡忘的時候出現?
可是,她真的想見他,想見他的念頭就像千年的古藤一樣,緊緊地勒住她的思緒,她怎麼掙扎都擺脫不了。
卓超然見她半晌不語,又問:“我一直很喜歡你的鋼琴曲,不知道我有沒有那個面子,請你在訂婚儀式上為我們彈一首曲子?”
這個要求提得十分誠懇,讓她想拒絕都找不到理由。
“我再考慮一下吧。”
“嗯。”卓超然點點頭,沒再強求,輕輕托起她的手,熟練地為她把手心上的傷口清理好,包紮得密不透風。
時隔多年,他變了很多,可初識的溫柔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自然地悉心地呵護着她,好像他們之間從未有過背叛與傷害。
“超然,你不恨我了嗎?”沐沐低聲問道,聲音含糊的好像透明一般。“你別對我這麼好,我不配。”
“沒愛過,何來恨?”他釋然地笑笑。“當初我確實很生氣,氣你們兩個居然不相信我會成全你們,寧願欺騙我,背叛我,也不願意和我開誠佈公地說清楚。後來,我慢慢想通了……你們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想讓我成全你們。你們寧願分開,也不希望我退讓。”
他到底還是懂了,懂了他們的掙扎,懂了他們的抉擇。有些傷害,不是因為不在乎,而是太在乎。卓超然拍拍她比以前更瘦弱,但更堅強的肩膀,站起身。
“我會去的!你的訂婚儀式我一定會參加。”
她決定去並非為了其他人,而只是因為眼前的男人,卓超然待她如此,不論是對是錯,她都要去為他彈一首最美的鋼琴樂,祝他會一生幸福。
卓超然訂婚的那天,沐沐一早坐着卓超然派來接她的車到了城裏。訂婚禮在卓超然酒店裏舉行,店面不是很大,但裝修得卻很大氣,瀰漫著藏地文化的氣息。
一生中最漫長的夜終於過去。
第二天一早,沐沐坐着卓超然派來接她的車到了城裏。
訂婚禮在卓超然駐軍的部隊附近的一家小飯店裏舉行,店面不是很大,但裝修得卻很大氣,瀰漫著藏地文化的氣息。
沐沐剛走下車,便遠遠看見站在門口招呼客人的卓媽媽,她還是那麼儀容莊重。她微笑着招呼親朋,歲月並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過多的痕迹,祖母綠的項鏈更為她增添了一份優雅。
轉眸間,她也看見了沐沐,神情微微一滯,但並不驚訝,看來卓超然已經事先對她說了什麼。
幾秒鐘的遲疑,卓媽媽悄然拉了拉身邊的男人,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沐沐這才留意到那個男人的輪廓與卓超然和卓超越五分相似,氣質與卓超越八分相似,霸氣外泄,只是比他多了幾分歷經世事的睿智與沉穩。
男人抬眼看看沐沐的方向,對她微微頷首,他未笑,眉宇卻流露出一種慈祥。
沐沐躊躇着走近,“伯父、伯母,你們好。”
見他讓開半身的位置,示意她進去,沐沐立刻深深施了一禮,垂首走進飯店。
沐沐曾經千萬次地幻想過他們見面時的場景,但如今這一刻即將到來,她卻絲毫沒有喜悅,彷彿要走進一個深淵,每一步都可能跌得粉身碎骨。
“那就這樣吧。”低沉的聲音傳來。
是卓超越的聲音!
沐沐立刻就懵了,什麼都沒想,猛然回頭。
是他,真的是他,在她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幻境變成了現實,卻似乎比夢境更虛幻。
他瘦了太多,下顎越發瘦削了。他的氣質也變了,褪下了不可一世的張揚和不羈,變得深沉陰鬱了,如同夜幕下的深海一般,深不可測……
時間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將他打磨得更加有男人的吸引力,就連臉上的輪廓,也被切割得稜角分明。
剛剛掛斷電話的卓超越微微側目,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比一生還要漫長。
他的樣子那麼清晰,清晰到可以毫無遺漏地看見他的震驚,恍惚,還有他深棕色的瞳孔中映出的她的身影。
來之前,她刻意化了妝,白皙的臉頰上掃着橘色的腮紅,雙眼明亮,睫毛纖長,眉細若彎柳淡如遠山,柔順的直發特意做了捲曲的髮型,身上穿的是卓超然讓人送來的嫩黃色修身小禮服,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古典柔雅。
可惜,她還沒來得及看到更多,她的視線很快又變得模糊,除了水霧,什麼都看不見。
“好久不見了。”他開了口,只是簡單的一句,卻帶有滄海的味道。
“我……”她想說什麼,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她正想再試一次,忽然有一個二十多歲的俄羅斯女孩兒走過來,親昵地挽住了卓超越的手臂,講的是她聽不懂的俄語,卓超越也回了她一句話,她只聽懂了一個詞Roly,應該是女孩兒的名字。
卓超越轉回目光,沖沐沐平靜的笑了笑,點頭致意,然後,擦肩而過。
當卓超越走過她的身邊,好像世界就此定住了,一股涼風吹進了她的心脈……
她舔了舔有些乾燥的嘴唇,急切地找了個話題:“你女朋友很漂亮!”
她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找個話題,為了讓他逗留一會兒,讓她能多看他一眼。
他腳步略停一下。“沒你漂亮。”
那是一種漫不經心的聲音,一種沒有誠意的奉承話,但是,沐沐聽起來,卻意味深長。
卓超越嘲弄地牽動嘴角,“但她絕對不會不辭而別……”
這句話,又是典型的“卓超越”式對白,準確無誤地刺痛她最脆弱、最柔軟的神經。沒錯,是她不顧他的挽留堅決放手,甚至不辭而別,事到如今,她還在奢望什麼?
奢望他會等她?奢望他會說“我找了你很久,我愛你,別再離開我……”?
她憑什麼?!
沐沐苦澀地笑笑,輕輕地轉過身。
囚禁不住的淚水,一滴滴落在地面上,融入塵埃。
她微微仰起頭,加快逃離的腳步。
她並不後悔。
愛上他不後悔,離開他也不後悔,因為假日酒店上空的煙火見證過他們的愛,雖短暫,卻絢爛瑰麗。
浪漫的訂婚儀式上,經典的歌聲《最浪漫的事》的樂聲中,卓超然牽着小裳的手接受着每一個人的祝福。
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笑容,沒有人留意到,一個角落裏有人在悄悄拭乾眼淚,走上舞台,坐在了那架純白色的鋼琴邊。
直到驚艷無比的音樂響起,鋼琴樂如同夢幻的肥皂泡漫天飛舞,所有人的注意力才轉移到台上,看向鋼琴邊纖瘦的人影。
申亦天最得意之作,配上沐沐最動情的演繹,即便對音樂一竅不通的人也彷彿置身最幸福的良辰美景,嘴角不自覺掛上笑意……
唯獨卓超越,他的唇線越抿越緊,眉心越鎖越深。
坐在他身邊的卓超然將一隻手搭在他肩上,俯身輕語:“這是我聽過的最美的音樂。”
卓超越回他一個冷眼,“你催命一樣把我從西伯利亞叫來,到底是為了讓我參加你的訂婚儀式,還是為了讓我聽音樂?”
“訂婚儀式錯過了,還有結婚儀式,這樣的音樂錯過了,你恐怕再沒機會聽到了。”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多事?!”
“過去好好敬她一杯酒,”卓超然在他的杯中酒斟滿,“怎麼說也是愛過一場,不能做朋友,也不必做仇人。”
“……”卓超越一言不發。
“我知道你恨她,恨她說走就走,把你的感情和尊嚴都踩在腳下踐踏。可她過得也不好,來這個窮鄉僻壤吃苦受罪,在一間四處漏風的房子挨過兩個寒冬……”
“寒冬”兩個字讓卓超越的臉色更加陰鬱,手指不自覺握緊酒杯。
有朋友過來敬酒,卓超然沒再說下去,端着酒杯起身招呼客人。
曲終了,人也該散了。
沐沐最後看了一眼近在咫尺卻無法觸及的男人,悄無聲息穿過舉杯換盞的眾人,走向一對準新人。
她端起酒杯,說了一句藏語的祝福語,譯為漢語,就是願他們珍惜彼此,不離不棄。
小裳見沐沐一口氣把整杯白酒都喝了,輕輕看了一眼卓超然,端起酒杯,仰頭正欲將一整杯的酒飲盡,一雙溫柔的手接過她的酒杯,“小裳身體不宜飲酒,這杯我幫她喝。”
沐沐笑着說:“算了,你也別喝了,你喝的夠多了。”
一陣意外的寒意陡然襲來,她用盡了全力控制自己,眼神終於還是落在了寒意逼來的位置——卓超越,還有,他身邊的Roly。
融合了酒精的血液一陣陣向頭頂涌動,她有些心神恍惚,周圍的景物好像離她越來越遙不可及,不知是因為酒精的作用,還是因為他和Roly親密的姿勢。
深深吸了兩口氣,沐沐穩定住迷離的心神,又倒了滿杯酒,走向卓超越。“這一杯,我敬你,恭喜你找到真正愛你的人。過去,不管發生了什麼,都過去了……希望我們還能做朋友。”
她仰頭,白酒入喉,千刀萬剮般的痛。
“我不是你,我不可能忘記……”他傾身,濃烈的氣息將她徹底推向無垠的深淵。“蘇沐沐,你欠我的,我一樣都沒忘!”
她一怔,倉皇地看向滿眼好奇盯着他們看的Roly,強忍的淚猝不及防從眼角滑下。
再無力面對,她慌忙後退,逃向通往大門的長廊。不知是不是一夜沒睡的緣故,她的身體輕飄飄的,越走越虛軟無力。
她想扶住牆壁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雙手努力伸向牆壁的方向,可牆壁好像會動一樣,她的手抓到的只有空無。
忽然,她觸摸到了一雙溫暖的手掌,熟悉的力道和溫度讓她全身一震。
“你要去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在她耳側響起,伴隨着溫熱的氣息。
頓時,一陣陣天昏地暗的眩暈襲來,她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連知覺也沒有了,好像死亡的感覺一樣。
她努力吸氣,晃晃混沌的頭,才慢慢恢復了知覺。“我該走了。”
“走?!”他的氣息倏然一沉,“你跟我說句‘再見’就那麼難嗎?”
“我……”
她的話還沒說出口,有力的臂膀將她狠狠摟住,她驚叫了一聲,緊接着,灼熱的唇瓣狠狠地籠罩了下來……
他的吻,不變的突然,不變的狂野,完全不給她退縮的餘地,瘋狂地輾轉索求,像是懲罰她,也像是在宣洩他的恨。
而她,根本不想退縮,她內心岑寂的思念已徹底被他燃起,再也無法熄滅。
走廊,很靜。
靜得可以聽見他的心跳聲,激烈異常——和他淡漠的表情完全不同。
原來,他並沒有忘記她,他也想她,想念這種熾熱的相擁。
她閉上濕潤眼睛,雙手狠狠摟住他的頸項,比他更熱烈地回吻着他,除此之外,任何方式都無法表達她這兩年來的思念和期待。
壓抑的深情衝破了一切的束縛,一發不可收拾,他們越吻越烈,越摟越緊,甚至腳下不穩,跌撞在牆上,強健的身軀抵住她的柔軟……
為了這一刻毫無顧忌地相愛,相擁,他們都已等待得太久。
吻到沐沐已透不過氣,卓超越緩緩鬆開她,火熱的唇上絲絲涼意。
“我以為,我會徹底的忘掉你。”卓超越嗓音有些沙啞,溫柔的手掌眷戀地拂過她的長發,從他的眼底閃過一絲疼愛和珍惜。
“我也以為你會。”
“可惜……”
她深深吸了口氣,又依到他的懷中,吻上他的唇,堵住他還沒出口的話……
帶着某種受寵若驚的驚喜,這一次,他吻得格外動情。
裏面的酒宴似乎進行到了高潮,說笑聲、祝福聲越來越高。沐沐卻早已聽不見,心裏眼裏只容得下眼前的人。
如果不是一聲訝異的俄語發音,他們大概會一直吻到天荒地老。
沐沐猛睜開眼,看着眼前的金髮美女,她如夢初醒般的茫然無助。
卓超越仍然摟着她,力道絲毫不減。她摟着他的手臂卻越來越無力,漸漸鬆開……
就在最後一刻,她忽然又摟緊。
“對不起!”她的語氣很真誠,她相信金髮美女即便聽不懂,也該感覺到她的愛。“我愛他,不管對錯,只要他不放手,我就不會放手。”
讓沐沐出乎意料的是,震驚后的美女並沒有傷心,也沒有憤怒,而是笑嘻嘻沖卓超越擠擠眼睛,說了句俄語,轉身走了。
“她,她不是你女朋友?”
“Roly是我的女朋友,”卓超越笑着揚揚眉峰,“女性,朋友,她非常喜歡中國,聽說我要回國,非要跟我過來玩兒……”
“那,你現在是一個人嗎?”她望着他,眼神如寧靜的小溪一般,在卓超越的臉上潺潺流淌。
不管經歷了多少傷痛,此刻,能像這樣相擁在一起,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原來被叫做愛情的東西,一旦住進了人們的心裏,不管被塵封多久,只要心跳還在,就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
“我該回去了,再不回去,我大哥恐怕撐不住了。”
他沒有直接回答她,只是走到走廊轉交處,輕輕回眸,“別以為我在等你,我只是沒有遇到我看着順眼的女人。”
這一夜,沐沐睡得特別香甜,她夢到納木錯湖,湖上灑滿心形的玫瑰花瓣,她和小裳赤着腳走在湖邊,卓超然和卓超越跟在她們身後,四個人的腳印從海岸線的這一頭,蔓延到了那一頭。
甜蜜的幸福下,就連眼前的夕陽,都黯然失色了。
次日,清晨。
一覺睡到煦日當空,她從美夢中醒來,回味了一會兒,正欲下床,破舊的木門傳來清淡的敲門聲。
她驚喜得連外衣都沒來得及披,穿着睡衣跑到門前,腿不小心撞倒了椅子,她卻絲毫未覺。
打開門,她並不意外地看着門前的卓超越進門,只是不明白,他的身上為什麼帶着一股極寒的冷氣,頭髮上落了許多塵沙。
她的視線落在自己忘了拉窗帘的窗戶上,有些明白了。“你什麼時候來的?”
“這裏的日出真美。”他隨口說著,眼睛仔仔細細在屋內掃視了一圈,漏風的窗戶,搖搖欲墜的木床,還有黑塵飛舞的火爐無一逃過他銳利的視線。
他的眼神,讓沐沐不禁擔心她的傢具們會屍骨無存。
“今天天氣不錯,我們出去走走吧。”她說。
“好吧。”
一望無際的天地,緩緩流動着白雲,風兒在耳邊呼嘯。
雪白的羊群在翠綠的草地上徘徊,不時發出咩咩的叫聲。
沐沐安靜地走在卓超越的身側,享受着空氣清澈的芬芳,也享受這份奢華的寧靜。
“為什麼還是一個人生活?你不是說會找到一個敢愛你的男人嗎?”他忽然漫不經心地問她。
沐沐略思索了一下,很認真的回答:“我也想找,可惜沒人要我……”
“要不然,你就將就我算了。”他的聲音還是那麼淡定。
這一次,她沉思許久,沉思到某人的臉色不再那麼淡定。
“呃,其實將就一下,也行!”
卓超越笑了,厚重的手掌輕輕地揉進她的黑髮里,揉亂了她的長發,也揉亂了她的心緒。
尾聲
風,輕撫過面頰,柔軟的髮絲輕粘在豐盈的唇上,卓超越將那一縷髮絲用手指捻掉,靜靜的注視着她,彷彿他的整個世界裏,就只有她一個人一樣。
“喂,幹嘛這麼看着我。”她推了推他,雖然不是第一次被他盯着看了,但是,他那熟悉的灼熱目光,還是會讓她渾身發燙的。
“看你胖點沒有……”他輕笑着,一如既往的輕佻。“唉,該長肉的地方,還是沒長肉。”
“你!”沐沐氣得臉色漲紅。
卓超越笑意更濃,很自然地牽着沐沐的手,轉身向來的方向走去,兩人緊握的掌心透着太陽金色的光芒。
“你帶我去哪?”
“去吃比薩!”
遼闊的草原上,風和沙交織在一起摩挲出細膩的聲音,一望無際的碧綠和蔚藍在天的盡頭處相交,潔白的羊群輕咩着,唱出愜意的小曲。
……
傍晚時分,卓超越才送沐沐回來。
沐沐打開房門,看了看天色。夕陽釋放出爛漫的晚霞逐漸消失在地平線,比起兩年的等待,一天如此短暫,讓她還來不及把最想說的話說完。
她躊躇了一下,“你渴不渴?要不要進來喝杯水?”
卓超越毫不猶豫,頷首。
沐沐將他讓進門,從火爐上拿起還滾燙的水壺,沏了一杯清新的茶,指着裏面的檸檬草說:“這是我種的檸檬草,我喜歡用它來煮茶,酸酸甜甜很清爽,喝起來也有種很舒服的感覺。”
卓超然接過茶捧在手心裏,“嗯,很香。”
茶香很淡,可是房間裏卻似有種東西越來越濃。
沐沐掩口咳了咳,打破讓人心緒不寧的寧靜。“你什麼時候回俄羅斯?”
“還沒決定。我和大哥分開好久了,難得有機會重聚,我們還想好好敘敘舊。”
“哦。”沐沐低頭喝茶,檸檬茶甘甜許多。“你們的確分開太久了。”
她抬眼,看向床頭放着的電子相冊,上面自動播放的照片正好停在她最喜歡的一張,卓超然和卓超越一身戎裝,英姿勃發。
卓超越的目光也落在相冊上,許久。
“我穿軍裝,是不是很帥?”他問,語氣已沒有了那種深切的遺憾,只剩些許的感慨。
沐沐用力點頭,真的很帥,全身上下滌盪着軍人的浩然正氣。
她記得他說過,他離開部隊,是因為打斷了一個人的腿,可是,一個優秀的狙擊手,會如此沒有自控能力嗎?
忍了又忍,她終於沒有忍住。“你,離開部隊,真的是因為打斷了別人的腿嗎?”
“為什麼這麼問?”他似乎對她這個問題很感興趣。
“因為我不相信……你不會那麼做!”
他為自己的茶杯續了水,聲音微微盪着波瀾:“那你覺得我大哥會嗎?”
“當然不……”沐沐猛然怔住了,“他?難道他?”
“那晚,我穿了軍裝,所以我一直沒還手……沒想到他們年紀輕輕,那麼狠,居然動了刀。”
她看向他的肩膀,想起那條傷疤,心頭隱隱作痛。“那些人瘋了,你穿着軍裝他們都敢打你?”
“年輕,不知道天高地厚,以為他們的老爸什麼都能擺平,仗勢欺人慣了。”
她握緊拳頭,有些人犯罪是迫不得已,有些人犯罪,是蓄意踐踏法律的莊嚴。相比前者,後者更加罪無可恕。
“等我大哥趕來的時候,我已經全身是血。”他苦笑了一下,“我想,換做是我,我也沒法控制自己。”
“所以你把所有的錯都一個人承擔了。”
“與其我們兩個人都離開部隊,不如我一個人走。更何況,我爸爸對他寄予厚望。”
“你後悔嗎?”
“為什麼後悔?如果我沒有離開部隊,我也不會在‘落日’遇到你。”
……
水杯里冒着濃濃的熱氣,氤氳着沐沐泛紅的臉頰,水無滋味,但她的內心,卻五味具雜。
時間不知不覺悄然而逝,卓超越看看天色,又看看錶,意味深長地開口:“很晚了。”
沐沐默然為他續了一杯水。
即便再不解風情的男人也明白這杯水的含義,卓超越含笑看着她微垂的眉目,心情莫名地好:“這麼晚了……你還叫我喝水?”
“哦,那你想喝點什麼?”
“喝……”卓超越嘴角抽動了一下:“水吧。”
“嗯,其實……你可以留着,”沐沐纖細的手指死死捏着手中的水杯,“過會兒……再喝。”
深夜籠罩着寂靜的察黎,學生們都已熟睡在清涼的寢室中。
只有一盞燈,還徹夜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