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聲輕語柔
半小時后,卓超越終於憑藉其精湛的車技,順利到達了陸軍總院。他剛下車,一個穿着白大褂的醫生迎了上來,沐沐見過他,是上次給她檢查過的林醫生。
林醫生看了一眼沐沐,有些驚訝,接着似乎略有所悟,禮節性地對她點點頭。
“我大哥的眼睛,是不是真的能恢復?”卓超越急切地問着。
“正常情況下,靜養一段時間,視力可以恢復。”
“要靜養多久?”
“這個很難說,有些人一兩個月就可以恢復,有些人可能要久一點。”林醫生一邊帶着他往醫院裏走,一邊說著,“你不用擔心,以超然的身體情況,他應該比常人恢復得更快。”
“真的?你沒騙我?”
“我騙你幹什麼?!”電梯門開了,林醫生走進去,按了一下六樓。
電梯平穩而緩慢的上升,慢得讓人心焦。
好容易升到六樓,電梯門慢慢悠悠開啟,門外有幾個穿着軍裝的人正在等電梯,看見卓超越都有種久違的親切,還勸他別擔心。卓超越簡單應了幾聲,腳步絲毫未停。
站在潔凈的病房門外,沐沐終於看見了卓超然,他身上淡綠色的襯衫還是那麼平整,面容依舊平和。要不是眼睛被一圈紗布纏着,手上正在輸液,根本沒人看得出他是個受傷的人。
他的病床邊站着一個沐沐認識的女人,是王遙,她的眼睛還紅着,好像剛剛哭過的樣子。
王遙見到沐沐,難掩驚訝,猶豫了一下說:“卓團長,您好好休息,我改天再來看你。”
“好,我不送你了。”
王遙走出門,與沐沐漠然擦肩。卓超越才走進病房,站在病床前,“你沒事兒能不能別嚇我?”
“超越?”卓超然抬起臉,笑了笑,“你什麼時候到的?”
“剛到。到底出了什麼事?怎麼會受傷的?”
“一點意外。你不是總勸我找機會休休假,這回好了,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了。”
看出他有意迴避,卓超越也明白部隊的規矩,沒再追問。
“超越,我受傷的事情你沒跟爸媽說吧?”
“還沒有,不過部隊裏出了事,爸早晚會知道。”卓超越說。
“晚知道幾天也好。”
“好,你放心吧,我不說。”
兩個人聊了一會兒,卓超然忽然想起什麼,微微側臉,問:“你自己一個人來的?”
“不是。”卓超越回頭看了一眼眼眶濕潤的沐沐,眼神里,有種說不出的深沉。
卓超然心領神會,低低喚了一聲:“沐沐?”,然後,將手伸過來。
沐沐走到他身邊,將手放在他伸出的掌心裏,才發現他的手心裏都是汗,熱得燙人。她微微吃驚,再看卓超然的臉色,才發現,他的臉色很白,額邊掛着汗珠。
他的手指摸索着托住她的臉,順着她的臉頰移到她的眼睛處,撫了撫她眼角的濕潤。
“我沒事的。”他笑着說,“只是一點輕傷,醫生說了,只要靜養一段時間,視力就能恢復的。”
“你……”她張開口想要說話,才意識到眼前的人不是卓超越,根本讀不懂她的話。而且,他的眼睛看不見,也沒辦法看到她寫的字。
沐沐唯一能想到的溝通方法,就是拉過他的手,在他的手心裏寫着:“是不是很難受?”
他握緊她的手,笑了笑,什麼都沒說。看着他強忍痛苦的笑容,沐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淚一串串掉了下來。
她不愛他,不代表她對他沒有感情,沒有歉疚。
“你們聊吧,我出去抽支煙。”卓超越說完,轉頭出去。
聽到關門聲,卓超然鬆開握緊她的手,“沐沐,去把門鎖上。”
她鎖上門回來,卓超然已靠在床頭的枕頭上,重重揉着額頭。“我頭很痛,抽屜里有止疼葯,幫我拿幾片。”
她急忙從抽屜里拿了葯,喂他吃了下去。
“醫生說,我的眼睛嚴重充血,暫時還不能確定是強光導致,還是氣流撞擊導致的,要等明天詳細檢查之後,專家會診。如果是氣流撞擊,角膜和視網膜受損嚴重,很可能會永久失明。”
儘管他在極力掩飾他內心的恐慌,可他顫抖的聲音還是掩飾不住他的脆弱。他是一個軍人,一個前途無可限量的男人,失去雙眼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麼?他將失去所有的光明。
沐沐拚命搖頭,從來沒有哪一次,她這麼恨自己不會說話。她很想告訴他,他會沒事,像他這樣的男人,命運不會對他這麼殘忍。
他伸手,擦去她臉上的眼淚:“如果真失明了,我以後再也看不見你寫字了……”
他的欲言又止意味着什麼,沐沐豈會不懂,假如她因為他的失明而離開他,他尊重她的選擇。這是她提出分手的最佳時機。可是他看着眼前卓超然,那個答應過她會守護她的男人,曾有一雙堅定溫暖的手,在她需要溫暖和力量時,他緊緊抓住了她,而現在,這雙手正在微微顫抖。還有那雙曾經明亮又通透的眼睛,曾經深情地注視着她,如今被紗布包覆著,只露出他寫滿憂慮的臉。
此時此刻,他一定非常需要她,“分手”兩個字很簡單,她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她抓着他的手,顫抖的手指在他手心裏划著:“你不會失明的,你的眼睛一定會好起來。”
“萬一我……”
“沒有萬一。”她寫在他手心上的每一筆,都是堅定的。
“沐沐。”他將她抱在懷中,久久沒有放開。
再堅強的人,也有脆弱的時候,卓超然第一次感覺自己需要懷中的人,需要她的溫暖,她的柔情,甚至她的愛,這些他以前並不認為重要的東西,在這個脆弱的時刻,變得彌足珍貴。
輸液結束后,卓超然靠在枕頭上,呼吸漸漸平緩,好像已經睡著了。沐沐為他蓋好被子,悄悄走出病房,走向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前吸煙的卓超越。
“他已經睡了,他說讓你別擔心,早點回去休息。”明明很想安慰他,勸他不要緊張,可是真正面對他,她又什麼話都沒有了。“你放心,我會照顧他的。”
他掐熄了煙,將半隻扭曲的煙丟進旁邊的垃圾桶:“你想留下來陪他?”
她明白,卓超越的問題有很多層意思,可不管是哪一層意思,她的答案都是肯定的。“是。”
她不會在這個時候離開他。
“也好,他現在很需要你。”
她仰起頭,努力對他笑笑:“你現在也很需要我,是不是?”
卓超越彎了彎唇角,牽出一抹笑意。“是,幫我好好照顧他。”
“那你回去休息吧,今晚我陪他。明天來的時候,記得帶早餐給我們。”
她轉身準備回病房,卓超越忽然扣住她的手腕,很用力。
她訝然回頭,正想問他什麼事,他又鬆了手,笑着拍拍她的肩,“我不累,我和你一起陪他。”
病房看上去很高級,可惜,陪護床只有一個,沙發也是那種精巧型的,對於卓超越身高而言,它小的可憐。為了把陪護床讓給卓超越,沐沐只能恪盡職守坐在病床前。也為了不讓自己的眼睛瞟向不該瞟的人身上,她只好目不轉睛盯着病床上的病人。看着卓超然蒼白的臉,她的眼前總是閃過那張一模一樣的臉,然後,她越看越入神,以至於完全沒有留意到,另外一雙比黑夜更深邃的眼睛,正在看着她。
時間在不知不覺間流逝,沐沐坐在椅子上,漸漸有些困意,雙眼緩緩閉上。剛打了個盹,腿抽了筋兒,疼得快要斷了,她抱着劇痛的腿,咬牙挺着,不敢調整姿勢,也不敢大聲喘氣,生怕吵醒了卓超然。
一個人影蹲在她面前,脫下她的鞋子,襪子,雙手托着她的小腳,用心幫她按摩着腳趾。奇異的暖流順着扭曲的腳筋上行,抽筋的疼痛居然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她熟悉的酥麻。他挽起她的褲腳,手指輕輕揉捏着她麻痹的腿,揉到她的呼吸漸漸失去了節奏。
“好點了嗎?”卓超越仰起頭,臉上的稜角因為黑暗和四十五度的仰角變得柔和,眼神也格外幽深。腿是不抽筋兒了,可是心裏某個位置開始抽筋兒了,更需要他的撫慰。她可以把他放在心中某一個角落,不去奢望什麼,可是他離她這麼近,用這樣的眼神勾引她,她實在無法抵抗。就在她考慮着要不要放棄抵抗,睡夢中的卓超然身體動了動,雙臂撐着床想要坐起來,沐沐急忙抽回腳,快速穿上鞋子和襪子,伸手扶住他,幫他坐起來。
“我想……”卓超然有些尷尬地說著,“去洗手間。”
沐沐臉上微微一紅,可一想到自己的責任,毫不猶豫扶着他下床,往洗手間的方位走。
“我來吧。”袖手旁觀的某人終於良心發現,過來接手了她的工作。
卓超然聽見他的聲音頗感意外,“超越?你還沒走?”
“我捨不得你!”
“有沐沐護理我就夠了。”
某人一本正經回了句:“我更捨不得她!”
卓超然啞然失笑:“那明晚讓她回去,你在這裏伺候我。”
“這個提議不錯,值得考慮。”
從洗手間出來,卓超然躺在床上沒有了困意,頭痛也沒有那麼劇烈。無意中摸到一隻小手,又軟又滑,指尖纖細,一想到這雙手屬於他的女人,陰鬱的心裏一陣暖意,他緊緊扣住。
“沐沐,你明天晚上不用再陪我了,我的警衛員會二十四小時照顧我的。”
“不,還是讓我照顧你吧。”這樣她的心裏能好受些。
他伸手,觸摸到她的臉,輕輕摸着。有人實在看不下去了,走出門。
在盯着門等待了兩個小時之後,沐沐實在按捺不住,看一眼昏睡中的卓超然,見他睡容平靜,悄無聲息抽回手,溜出了病房。
走廊里的燈滅了幾盞,光線有些昏暗,卓超越的身影在光影下,被拖得很長,很淡。
她走過去,順着他的眼光看過去,除了寂寥的星辰,一無所有。
她沒有打擾他,和他一起看天上的星星。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的星空特別亮。
“我在想……”卓超越還望着星空,“如果病床上的男人不是我大哥,我會告訴你,這是你們分手的最佳時機。在他最需要你的時候,你離開,他絕對不會再惦記你這個‘無情’的女人,他會把你忘得乾乾淨淨。你不用感覺對不起他,不愛他,並不是你的錯。”
她凝神聽着,不發表任何意見。
“你知道嗎?你現在留下來照顧他,只會讓他更加感動,更加愛你,更加忘不了你。”他收回視線,看着她,“你欺騙他,才是不可原諒的錯。”
“可惜,他是你大哥。”沐沐只是在陳述事實。
“所以,我只能對你說,他這樣的男人,你錯過了,再也不可能遇到。”
她苦笑,“說來說去,你還是希望我和他在一起。”
“我不希望!沒有人希望喊自己曾經的女人——大嫂。但我看得出,他真的很喜歡你。”
這一次,卓超越將她的身份定位成“曾經的女人”,而不是“五萬塊錢賣身的女人”。
她依稀從這種新的定位里體會到一種特殊的滋味,好像有股淡淡的酸意。
她心裏在說:你可以不叫,沒人逼你叫!
慎重考慮了一下,她開口:“你放心,在他眼睛好之前,我不會跟他分手。”
第二天,醫生給卓超然做了詳細的檢查,專家在會議室討論了一個下午,總算得出一個讓所有人都鬆了口氣的結論。卓超然的眼睛只是因為強光刺激,角膜充血,眼壓過高,視網膜完好無損,也就是說,他的失明只是短暫的,只要好好治療,他就可以恢復視力,而且不會有後遺症。
卓超越還有點不信,拿着檢查結果去諮詢了眼科醫院的專家,結論也是一樣,他才放心。買了一大堆的營養品回來,給卓超然補養。
正在給卓超然喂銀耳粥的沐沐,看見某人又拎了一堆補品來,頭都大了。“你怎麼又買了這麼多補品?”
“這些是給你們兩個買的。你太瘦了,也應該補補。”
“我在減肥呢。”沐沐無聲地開口。
“減肥?”卓超越仔細看看她的腰,她的胸。“你該不會想把身上唯一的那點肉也弄沒吧?”
沐沐一時沒反應過來,正在喝銀耳粥的某軍官艱難地咽下嘴裏的粥,乾咳了一聲,與此同時,門外也響起了曖昧的笑聲。
卓超越看向門口,驚喜地迎了過去:“宸,什麼時候回來的?”
一個五官帥得炫目,氣質卻讓人無法捉摸的帥哥走進病房:“昨晚回來的,一回來就聽我家老頭子說S軍區出事了。”
卓超然一聽見這聲音,立刻聽出是誰,他低頭對沐沐說:“沐沐,你去幫我問問護士,什麼時候打針。”
沐沐點點頭,出去。
臨關門前,她聽見帥哥問,“你小情人?不錯啊,一年沒見,品味提升了。”
卓超越冷冷回了句:“你什麼眼神,她是我大嫂!”
沐沐當然明白卓超然有意讓她迴避,所以沒去找護士,一個人低着頭在走廊里閑逛,順便猜測着剛剛的帥哥是誰,為什麼卓超然要讓她迴避。一個不留神,差點撞上從醫生辦公室里走出的男人。
“沐沐?”非常熟悉的呼喚。
沐沐猛然抬頭,見到彷彿從天而降的蘇堯,先是激動得抓住他的手,不知該表達什麼好。可一想到這是醫院,她的笑容僵住了,急忙摸出手機打字給他看。【你怎麼在這兒?你病了?】
“不是。”
蘇堯嘆了口氣,拉着她坐在椅子上,細說了原委。
原來,一年前她的大伯忽然得了腎功能慢性衰竭,蘇堯放棄了國外的工作,回了國。這一年來,她大伯的病越來越嚴重。目前,除了移植腎臟,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可惜,蘇堯和父親的腎臟配型失敗了,而現在的腎源又不好找。所以,蘇堯為了尋找腎源,到處奔波。這次他來陸軍總院也是為了打聽打聽有沒有什麼病危的病人,願意提供腎臟。
沐沐傻傻地坐在長椅上,好久,腦子裏都是一片空白。她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個不幸的人,走到哪裏,都會給身邊的人帶來災難。
蘇堯還對她說:“沐沐,那天我爸媽對你確實很過分,你別怪他們,他們只不過是……”
她用力搖頭,不管她大伯怎麼憎恨她,詛咒她,在她的心裏,他永遠都是那個慈愛可親的大伯——她的親人!
訴說完了苦悶,蘇堯才想起問她的近況,“你過的好嗎?”
她點頭。
“上次和你在一起的男人是誰?你男朋友嗎?”
【只是一個認識很久的人。】
又聊了一小會兒,蘇堯看看錶,想起還約了市醫院的一個醫生,匆忙給了她一張名片,讓她以後有空聯繫他。
蘇堯走了以後,沐沐靠在長椅上,仰起頭,看着醫院白色的天花板。看到天花板上的圖案模糊一片,她終於做了決定。拿出一張便簽紙認真寫好了一段話后,她拖着僵硬的腿,走到醫生辦公室門口,敲了敲房門。
這兩天照顧卓超然,大多數的外科醫生都見過她,辦公室裏面的張醫生也認識她,一見她進門,非常熱情,“你找我有事嗎?”
沐沐將寫好的便簽紙遞過去,張醫生看完之後滿臉驚訝。“你要腎臟配型?你想給蘇堯的父親移植腎臟?!”
沐沐點點頭。
“你們是什麼關係?”
沐沐低頭在便簽紙上寫着:【蘇堯是我堂哥。】
“也就是說,你是患者的侄女。嗯,正常來說,有血緣關係配型成功的幾率比較高……”張醫生上下打量着眼前纖瘦的沐沐,眉頭不自覺蹙了起來。“我建議你再考慮一下,腎臟移植不是小事兒……”
她看着他,微微泛紅的眼睛寫滿了堅定。
“作為醫生,我有必要提醒你……”張醫生非常負責任地為她講清楚利害關係。“首先,手術過程中可能出現意外,雖然概率很小,但不排除麻醉意外或者損傷腎臟周圍的器官組織等意外情況發生。其次,術后還有可能細菌感染,也有一定的危險性……最關鍵的,你少了一個腎臟,雖然理論上對於你的正常生理功能沒有太大影響,但你還年輕,一旦另一個腎發生病變,例如長了腫瘤,你就可能有生命危險……”
沐沐聽完張醫生驚人的長篇大論,確實有些害怕,可她還是捏了捏冰涼的小手,寫字:【我考慮清楚了。不管發生什麼意外,我自己負責。】
張醫生愁得使勁兒揉額頭。按照醫生的職業操守,他應該尊重捐贈者的決定,但眼前的這個女孩子太年輕了,也太柔弱了,他還是有些於心不忍。“這樣吧,你先回家跟你父母商量一下,如果他們同意,讓他們陪你來做配型……”
【我父母去世了。】
張醫生驚得不知說什麼,正在考慮勸她和卓超然商量一下,一個英挺的身影站在門口。
“你怎麼跑這兒來了?”在走廊里來來回回逛了N圈的卓超越終於在不懈的努力下找到了想找的人。
沐沐慌忙收起便簽紙,卓超越只當她在諮詢他大哥的病情,並未多想,和張醫生打了個招呼,直接拉着她出來。
“剛剛陳醫生打電話,讓你現在過去接受治療。”卓超越說:“我留下來陪他,你自己去吧。”
“我……”
“別怕,沒事的。”
沐沐一個人來到陳師生的心理科,她仍舊掛着最溫和的微笑,給她沏上茶,陪她聊天。
“沐沐,今天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沐沐捧着茶杯,專心地聽。
“以前,我有個病人,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她原本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疼她的爸爸媽媽,她以為這種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突然有一天,意外發生了。”
沐沐睜大眼睛,不知不覺被她的故事吸引。
“她的爸爸媽媽吵了起來,越吵越凶。後來,他們動起了手,她的媽媽忽然發了瘋,拿起了刀刺向她的爸爸……”
她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茶水在杯里亂晃,她彷彿從漩渦里看見爭吵中的爸爸媽媽,看見爸爸媽媽在撕扯,媽媽像瘋了一樣嘶聲揭底地怒吼,“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兩個的醜事?!”
“你非說我們有什麼,好,我承認,我就是愛她!”
兩個人越打越兇惡,她撓他的臉,他扯住她的頭髮就往門上砸,就像兩個野獸,恨不能把對方的皮肉撕得粉碎。
沐沐嚇得大哭,撲過去抱住爸爸,“爸,不要!你別打了……我求你……”
她的眼淚終於讓爸爸冷靜了下來,他抱住她,柔聲哄着:“沐沐,別怕!我帶你走,你媽她瘋了……”
媽媽真的瘋了,披頭散髮地拿着一把刀沖了過來,那好像是一種積壓了十七年的怨恨,一種湮滅了理智的發泄,也是一種玉石俱焚的愛。
刀直直刺進了他的心臟……
陳醫生看了一眼沐沐手中劇烈顫抖的茶杯,盡量讓聲音舒緩些:“她的爸爸死了,她的媽媽被警察抓走了,曾經幸福的家就剩下她一個人……她聽說媽媽會被判死刑,她不想媽媽死,於是,她去替媽媽頂了罪,坐了牢……”
“沐沐,你覺得這個女孩做的對嗎?”
沐沐悶頭喝茶,極力壓抑着心中的恐慌。她很想知道,是誰告訴她這個故事,是卓超越?還是這世界真有個女孩做過和她一樣的事?
“我不認為她是對的,但我能理解她,因為她不這麼做的話,她的媽媽就會死……她已經沒有了爸爸,不能再沒有媽媽……她在監獄裏過着非人的生活,忍受着所有人的侮辱和打罵,包括她的親人。她以為出了監獄,一切都會好,不幸的是……出了監獄之後,她的生活還是很糟糕,她的媽媽去世了,所有人都歧視她,她其實很有才華,可因為案底,她連一個像樣的工作都找不到……”
沐沐的茶喝完了,陳醫生又為她續上了一杯。“其實,我很欣賞她……一個小女孩,敢於承擔這麼大的罪,不管她做得對或錯,我都想對她說一句話:好好活下去,為了那些愛她人——不論那些人在哪!”
沐沐抬起臉,直直看着陳醫生真誠的眼睛,她真的在她眼裏看到了欣賞,看到了尊重。
她拿起桌上的筆,顫抖着寫字:【她後悔了嗎?】
陳醫生握住她寫字的手,“為什麼要後悔?因為她的媽媽去世了?她們沒有機會團聚?我認為,她的媽媽至少多活了一段時間,她至少走的很體面……”
沐沐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她也不後悔,她的確對不起爸爸,可她救了媽媽的命,雖然媽媽只活了一年,她至少多活了一年,她知道了很多她想知道的事,在她最後一封遺書里,沐沐看到了她的懺悔,她的感激,她的大徹大悟……
一周時間很快過去了,沐沐除了要在醫院照顧卓超然,還要去做心理治療,有時晚上還要去樂隊工作,忙得團團轉。
卓超然勸過她很多次,讓她好好休息,可她喜歡這種充實的感覺。有人需要她照顧,有人照顧她,還有一位讓她感受到被尊重,被理解的陳醫生。沒遇到她之前,沐沐從來不知道,自己如此渴望別人的尊重和理解。
一個午後,卓超越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沐沐和卓超然聊天,他們的聊天方式只有一個,那就是在他手心裏寫字。
他問她心理醫生看得怎麼樣,她說很好,陳醫生說她很快就能開口講話了。
“是嗎?”他驚喜地抓着她的手:“我真想聽到你說話的聲音。”
卓超越用力抖了抖報紙,翻過一頁,繼續看!
報紙的嘩啦聲終於引起了某失明患者的注意,卓超然側了側臉,問:“超越,聽說陳醫生不錯,你最近和她走的很近。”
“誰說的?”卓超越看了一眼沐沐,略有所悟。“嗯,還行吧。”
“其實,你也該踏踏實實交個女朋友了,”卓超然似乎為了讓自己的弟弟感受到愛情的甜蜜,特別摟了摟沐沐的肩膀,滿臉都是幸福的甜蜜。“說不定等你有了女朋友,有些事就能放下了。”
卓超越手中的報紙皺在了一起。
他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太他媽可笑了,他的哥哥摟着他喜歡的女人,一臉幸福的表情告訴他:踏踏實實交個女朋友。
他很想說:“我只想要你懷裏的女人。”
可他看看卓超然纏着厚厚一層繃帶的臉,牽出一抹無人讀懂的苦笑,“成,我明天就給你帶回來一個。”
又到了心理治療的時間,沐沐收拾好東西準備出門,卓超越從沙發上站起來,“我剛好去辦點事,我送你去。”
在街口等紅燈的時候,卓超越淡淡地開口。“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大哥,我和陳醫生走得很近?”
沐沐不知道怎麼回答,她沒有刻意去說,是他經常在醫院裏給陳醫生打電話,一聊就是很久。
卓超然問她是誰,她隨口告訴他:【是陳醫生。】
他又問她:“陳醫生漂亮嗎?”
【漂亮,而且很有氣質。】
卓超越見她不說話,沒再說什麼,也沒有向她解釋:他和陳醫生最近的溝通,都是為了給她制定一個更加合理有效的治療方案。
車子穿過市區,等沐沐發現方向不對,他的車已經穿過郊區,駛進偏遠的山林。
山野叢林中,一塊塊被塵封的墓碑,一簇簇無人打理的荒草,唯獨一塊乾乾淨淨的白玉石碑,在一片凈土上安然獨立,上面刻着:蘇明磊之墓。
一看見這三個字,沐沐不斷地退後。她出獄半年多,從來不敢到他的墓碑前來。
“去吧,去跟他說幾句話。”身後忽然有一雙手扶住她的腰,她回頭,看見卓超越彎起的嘴角,“求他原諒你。”
他不會原諒她,不會!
十七年的悉心呵護,十七年的父女之情,她在法庭上,當著他的親人,他的朋友,他的學生,用那麼不堪的罪名玷污他一生的清譽,抹殺了他的一片心。
他若是泉下有知,一定死不瞑目,一定不想再看見她……
卓超越好像讀透了她的心思,“不是他不肯原諒你,是你自己不肯原諒自己!”
“你過來!”他拖着她走到墓碑前,“你看看他的臉,你看看他在責怪你嗎?”
墓碑石貼着一張小小的照片,還是那慈愛的笑容,從未改變。
風吹動樹葉,沙沙地響,好像是有人在輕嘆。她哭着跪在地上,抱着墓碑,好像抱着爸爸冰冷的屍體。
“爸爸,我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對不起,對不起,你原諒我好不好……”她哭泣,哽咽的喉嚨依然發不出聲音。
一個人,當你肯開口承認自己錯了,乞求別人原諒,那是對自己的一種寬恕。
卓超越在她身邊蹲下來,雙手環着她的肩,“你沒錯,你想替你養母頂罪,必須證明你有足夠的殺人動機,不然警察怎麼會信,法官怎麼會信?用他的名聲能換你養母一條人命,值得。”
她跪坐在地上,哭着搖頭:“我沒想過誣陷他,當時很多人都說他因為得不到我親生媽媽,心理變態,對我有一種畸形的愛。我也信以為真,我以為要不是我養母及時衝進來,他已經把我……後來我才知道,他當時是看我衣服濕了,怕我着涼,想幫我換下來。”
“唉,作為一個養父,他這麼做確實欠考慮。”
“不是……他一直把我當成,親生女兒!”
沐沐靜靜望着墓碑上的照片,他的笑容讓她想起從前,他每天晚上起夜,都要來為她蓋上被子,對着她笑,那是一個父親對女兒最無私的寵溺和疼愛。每個人都曲解了他的人格,包括他的妻子,他的女兒。
“既然他把你當成親生女兒,他更不會怪你。有哪個爸爸會恨自己的女兒?”卓超越抓着她的手放在墓碑上,鼓勵地看着她,“試一試,試着喊他一聲‘爸爸’。我相信,他在天有靈,一定很想聽你喊一聲‘爸爸’。”
墓碑是冰冷的,可她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他好像從未離開,一直在某一個角落靜靜看着她。
她用力吸氣,用力叫着:爸爸。周圍還是只有風吹落葉的聲音。
“再試試,你可以的,你要相信自己,你的嗓子是完好的,你能開口講話。”
沐沐試了一次又一次,她知道,只要她能克服最後的障礙,她就可以說話,然而,她的喉嚨都喊得乾裂了,還是沒有發出聲音。只差一點點,差那麼一點點!
西方的太陽,漸漸沉沒到地平線以下,卓超越輕輕扶起她,“算了,別再勉強了,我們回去吧。”
她擦乾眼淚,最後對着墓碑燦爛地一笑。爸爸,你放心,不論發生什麼,我都會開開心心活着!就算不能說話,也沒有關係。
他們走到山腳下時,天已經黑了,樹影像一隻只孤魂游鬼,在疾風裏撲來撲去,伴隨着怪異的簌簌聲。
草叢呼呼啦啦動了動,沐沐受驚地站住,只見樹叢里隱約有黑影在晃動,她使勁兒扯了扯卓超越,手指向草叢。
“什麼事?”他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突然間,四個黑影從樹叢里竄了出來,黑暗中看不清他們的臉,只能看見他們的身形都很高大,健碩,還有,他們手裏還拿着明晃晃的刀。
“把錢拿出來。”站在最前面的男人陰森森開口:“那輛車是不是你的?把鑰匙拿出來。”
卓超越伸手摟住沐沐,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車,又冷眼打量幾個人的身高和體型,忍了忍。從懷中拿出錢包和車鑰匙,丟到他們面前。
“手機也拿出來。”劫匪還不滿足,指了指沐沐:“還有你的。”
沐沐見卓超越都不敢輕舉妄動,也忍了,把口袋裏的東西全都拿出來,丟在地上。
有兩個劫匪拿着刀試探着走近,快速拾了起來,塞進衣服的口袋裏。
“大哥,這個小妹妹不錯。”其中一個身形偏瘦的一個男人說。
卓超越捏了捏手指,骨節格格響。
瘦男人恍若未覺,拿着刀走近點,笑着對沐沐說:“小妹妹,這荒山野嶺挺危險的,要不跟哥哥走吧,哥哥送你回家。”
靠得近了,沐沐看清了男人的臉,他的臉塗了黑色的泥,在月光下看上去猙獰恐怖。男人伸手,好像要抓沐沐的手,她快速縮手。
這時候,卓超越突然出手,左手扣住男人拿刀的手臂,右手來了一個漂亮的左勾拳,一拳將男人打到在地。幾乎在同一秒鐘,他抬腿,橫掃,一腳將身側的男人踢倒,男人慘叫一聲,捂着脖子在草叢裏連滾帶爬。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另外兩個男人一驚,隨即拿着刀沖了上來。卓超然雖在軍醫大學受過些訓練,身手不凡,可這兩個男人的身手竟也不弱,攻擊閃避都很敏捷,刀鋒好幾次貼着卓超越的衣服劃過。
沐沐正不知如何幫忙,發現被打倒的瘦男人爬了起來,拿着刀刺向卓超越的后心。
怎麼說她也經歷過監獄的洗禮,打架的水平雖然不高,但是勇氣還是有的。沐沐毫不猶豫撲過去,雙手死死抱住他,連踢帶咬,根本不理會他手裏有刀。卓超越被她野獸般的狂野嚇到了,一時間不知道該顧她,還是顧自己。就在猶豫的幾秒鐘,一個劫匪出其不意地揮刀。
寒冷的刀光劃過眼前……
他倒下了。刀鋒完全沒入了他的胸口,只有刀柄留在外面,就像四年前,插在她爸爸胸口的那把刀……
她懵了,有種置身夢境的不真實感。
劫匪一窩蜂跑向汽車,開着車逃跑了。她才恍然回神,衝過去緊緊抱住他,粘稠的液體流滿她的手。
黑夜,荒山,秋風,孤墳……
沒有人,也沒有電話求救,只有死亡越來越近。卓超越拉住她的手,雙唇開合中,鮮血從口中湧出。
這是她悲慘的一生中,經歷過最痛的滋味。眼睜睜看着她最愛的男人,眼睛,一點點閉上,握着她的手漸漸失去了力氣,因疼痛皺緊的眉漸漸鬆開。
“不!”她嘶啞地呼喊着,腦中只有一個念頭,誰也不能讓他死,他必須活着,好好活着。“卓超越……”
絕望的呼喚,響徹暗夜的長空,婉轉而悲涼!
她拚命搖着他,聲音有些斷斷續續卻清晰:“你,睜開,眼睛,你不能,死,我求你,你睜開眼睛!”
他睜開了眼睛,沾着血的手指拭去她臉上的淚水。
“你再堅持一下,等着我,我去找人救你……我很快回來!”她鬆開他,正準備下山找人,卓超越忽然笑了,握緊她的手。
“你的聲音,比我想像的更好聽。”
“你!你?”
沐沐有些不敢相信地捂住嘴,這聲音,是她的嗎?她可以發出聲音了,她可以開口講話了!
驀然間,她什麼都懂了,這是他設計的局!
卓超越坐了起來,笑着蹭了蹭唇邊的血,拔下胸口的刀,那刀根本沒有刀鋒。
“來,再喊一聲……”他輕佻地挑起她的下顎,“叫我,超越……”
大悲和大喜來得太突然,她怔了接近半分鐘,大聲喊:“卓超越,你卑鄙……你,你無恥,下流!”
她一邊罵,一邊揮起拳在卓超越身上一頓亂打亂砸,眼淚還不停往下掉,分不清是傷心,還是喜悅。
“你說我卑鄙,我勉強接受,我什麼時候無恥,下流過?!”某人對她的措辭十分不滿。
“什麼時候?你自己心裏清楚!”
“……”某人回憶一下自己做過的事,大徹大悟,不再辯解。
遠處的車燈亮了,越來越近,直到停在他們面前。車門打開,剛剛的幾個劫匪跳下來,其中一個說:“二少,沒想到你這招真管用啊!哥們兒這一拳沒白挨,值!”
那個扮演流氓的瘦男人裝模作樣攏了攏頭髮,“哥剛才的演技怎麼樣?能不能提名金像獎?”
有人從他背後推了一下他的頭,“滾吧,你那叫也叫調戲?‘哥哥送你回家!’你那叫調情!”
“你懂什麼,現在流氓都有文化了,調戲也要有格調的!”
卓超越拍拍自己身上的塵土,一臉鄙視地看看幾個非主流“劫匪”,“行啦,我讓你們來扮演劫匪,你們一個個跑來給我演特種兵!你們見過劫匪有這麼敏捷的身手?!”
有人反駁:“我們演的是悍匪!”
“靠,悍匪都去搶銀行!你見過悍匪跑荒山野嶺搶錢包和車?!”
“我們扮演的悍匪,是打算搶完了車之後,再去劫銀行。”
沐沐再也憋不住,笑了出來。輕靈的笑聲,柔柔的,似輕紗拂過人的耳畔。
卓超越揉揉耳朵,癢,再揉揉,更癢,忍不住低聲冷哼了句:“你笑起來,怎麼這麼難聽!”
“難聽嗎?”她湊到他耳邊,大聲地笑,使勁兒地笑。
卓超越也笑了,“來,再叫我一聲,我聽聽。”
“謝謝你!”她的唇貼在他耳邊,“超越,謝謝你!”
“我求你了,以後你千萬別再叫我名字了。”
“超越,超越,超越……”
他的名字,發音真好聽!
回程的路上,卓超越把自己的手機遞給她:“給我大哥打個電話吧,他知道你能說話,一定很高興。”
她撥通電話,沒多久,卓超然清淡的聲音響起:“超越……”
她努力了三次,才開口。“是我。”
“你?”卓超然顯然沒有反應過來。“你是?”
她笑着說:“你猜?”
“對不起!”他禮貌而疏離地回答:“我實在記不起來。”
“才這麼一會兒沒見,你就記不住我了?”
“沐沐?”他的聲音溢滿驚喜,“是你嗎?”
“嗯,是我。”
“你可以開口講話?是陳醫生幫你的?”
她偷偷看了一眼卓超越,假如她說是因為卓超越遇到危險,她的痛苦到了極限,衝破心理障礙,他會怎麼想.
“嗯,是陳醫生和超越幫我的。”
大概從未和沐沐如此暢所欲言,卓超然心情很好,和她聊了很久,臨掛斷前,他像有什麼話想說,想了想,說是等她回醫院再說。
掛斷電話,沐沐又拿卓超越的電話,撥通喬宜傑的手機號碼。儘管她總是無情地拒絕他,在她的心裏,喬宜傑佔有着至關重要的位置:“嗨,是我!”
“請問你是……”
“我是蘇沐沐。”
“……”對方沒有了聲音。
“喬大律師,我可以開口講話了。”
“沐沐……”喬宜傑的聲音在輕顫,“好,真好!”
這是一種喜極而無言的感覺,比卓超然的驚喜多了份沉甸甸的真心。
“喬律師,你不是說,等我有天能說話了,要陪你聊上一天一夜嗎?我隨時願意為您效勞。”
“有沒有人說過,你的聲音很好聽。”
沐沐看向卓超越,他是第一個:“有。”
“是你的男朋友嗎?”
“……”她沒想到喬宜傑突然問出這樣的問題,不知如何回答。
“沐沐,恭喜你!”
這一句沉沉的恭喜,浸透着一種了斷,那是喬宜傑對自己感情的了斷。
沐沐久久難言。
結束了和喬宜傑的通話,沐沐又撥通了白露的電話,用愉悅的聲音告訴白露她能說話的消息,和她暢所欲言的聊天。
卓超越含笑地聽着她說,分明很長的路,很快就走到了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