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孤單的十三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01
溫暖從學校出來,頂着西下的夕陽在校門不遠處路邊的香樟樹下站定。水泥路面因為被曝晒了很久的原因,熱度隔着鞋底都能傳遍她的全身。
溫暖把校服外套搭在屈起的手臂上,時不時往校門口看兩眼,看樣子像是在等人。
香樟樹上有一個鳥窩,它隱藏在交錯的樹榦中間,周圍還有肥厚翠綠的葉子遮擋,總有“嘰嘰喳喳”的稚嫩叫聲傳出來。不一會兒飛回來一隻鳥,它嘴裏銜着外出覓回來的食物。它挨個兒給張大了嘴巴的小鳥餵食,直到小鳥喧鬧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溫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她只是在這短短的幾分鐘裏,腦海里突然晃過有蘇瑜在的日子。
蘇瑜是她的媽媽,一個很漂亮很優雅的女人。
“等久了吧?”餘澤顯然是跑過來的,從他大口喘着氣以及額頭上佈滿的細密汗珠來看。
“在我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溫暖把書包和外套丟給他,“但你還是超出了約定的時間,所以得有懲罰。”
餘澤抱着東西跟在她後面,兩人沿着林蔭路直走,經過一個拐角不見了。
許言之不知道自己關注了他們多久,只是在溫暖等待的時間裏,他也在等待。直到餘澤出現,他們一起離開。
許言之轉身,朝着完全不同的另一個方向走去。
今天是餘澤爸媽回家的日子。
餘澤的爸媽都是自由職業者,一般情況下都周遊在世界的各個地方,一年難得回來一次。
所以啊,餘澤一個人在家,不想做飯的時候就直接跑到隔壁溫暖家裏蹭飯吃。從小到大,也就和溫暖吃出感情了。
溫暖家裏比餘澤家要稍微好一點,她的爸爸是大學教授,雖然也經常不在家,但是到了晚上還是會回來張羅溫暖的晚飯。
當初的兩個小小的少年,就這樣互相依偎着,長成了現在的模樣。
溫暖時常調侃餘澤住在廣寒宮,畢竟他家沒有一絲煙火氣。而今天晚上,他家一直暗着的壁燈終於亮起來了,暖黃的光線很溫暖。
餘澤打開門,就聞到不怎麼用的廚房裏躥出來飯菜的香氣,有兩個人影在忙着洗菜切菜炒菜,沙發上則坐着溫暖的爸爸。
“爸媽、夏叔叔,我們回來了。”餘澤打過招呼,把懷裏的東西放下。
“回來啦,趕緊洗手準備吃飯!”夏煦把報紙放下,又去廚房把碗筷都端上桌。
“小澤跟暖暖回來了?那這就開飯了!”餘澤的媽媽偏頭往外看了一眼,滿心滿眼的欣喜。
“好嘞!”溫暖應了一聲,拉着餘澤去衛生間洗手。
冰涼的水順着手背流下,溫暖突然玩心大起,趁着餘澤越過自己去洗手的空當,將手貼在他的後頸。
“夏溫暖!”餘澤叉着腰追出來,看到溫暖躲在自家媽媽背後跟他做鬼臉。
“小澤!都說了多少遍要讓着暖暖,你怎麼一點男子漢氣概都沒有?”徐瑩一邊瞪她,一邊還讓溫暖別跟餘澤計較。
溫暖看着餘澤因為憋屈而有些漲紅的臉,不給面子地笑出聲。
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溫暖和餘澤都是外向的人,吃飯期間沒少說話。等夏煦領着溫暖回到對面的時候,溫暖還有好多話沒說完。
02
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澆得教室外面的花樹都已直不起腰了。
走廊被風吹進來的雨水打得潮濕,只是路過都會有雨水灌進衣領。溫暖從外面進來,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許言之你還安好嗎?”溫暖快速找到座位坐下來,偏過頭問他。
“不太好。”
許言之枕着手臂的腦袋換了一邊,正對着溫暖。他沒睡醒時聲音低沉沙啞,眉頭擰成了一條繩。
“怪不得。”
溫暖瞭然地看了一眼室外的天氣。天空陰沉沉的,她兩隻耳朵都被“嘩啦啦”的雨聲充斥着,和着教室里嘈雜的說話聲,格外熱鬧。
“你是不是每晚都去做賊了啊?”
“你才做賊。”
許言之被她吵得睡不着,乾脆撐着桌子坐好,用手扒了扒自己睡得亂糟糟的頭髮。
“許言之。”
“嗯。”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性感?”
“滾。”
許言之一巴掌蓋在溫暖腦袋上。
“許言之你竟然會爆粗口!”溫暖驚奇得睜大眼睛。
“有這個時間不如趕緊準備準備第三次測驗。”許言之毫不留情地把一大摞試卷丟在溫暖桌上,“我已經把重點題型都標註出來了,你先挨個做一遍。”
“我能不做嗎?”
“不能。”
臨近放學,雨勢也絲毫沒有變小,反而還有變大的趨勢。教學樓一層旁邊有一條水溝,因為雨水的加入開始泛濫成災,髒水不斷往外溢出。原本的黑色也被沖得很淡,變成了一點點的灰。
溫暖和許言之並肩站着,等雨停的人還很多,熙熙攘攘的,擠滿了一層的長廊。
雨幕拉得越發大了,噼里啪啦掉下去的雨點在水泥地面砸出一片高高的水漬。嘖,真疼。
不少家長開着車來接人,也有帶着傘走路來的,很快,一層長廊就走得只剩下他們兩個了。
溫暖嘆了口氣。自家老爸是肯定來不了的,餘澤又因為爸媽回家所以請了一天假……
“許言之,你把手機借我一下。”
許言之從肥大的校服褲口袋裏掏出一部黑色的智能機,還是當時手機店搞活動充話費送的。
溫暖利落地撥下一串號碼:“餘澤,江湖救急!地點,學校1教學樓一層;人數,2!”
許言之想脫衣服給溫暖蓋住的動作一下子就僵住了,整個人像是被按了暫停鍵一樣。
餘澤拉開窗帘往外看,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拿了兩把傘匆匆出門,甚至連理由都沒有跟正在做飯的兩個大人說。他家只有兩把傘,一把自己的一把溫暖的。他也管不了這麼多,徑直奔去學校。
許言之就這樣安靜地凝視了溫暖幾秒,突然就把心裏的話問出口:“你和餘澤很熟嗎?”
“熟啊,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溫暖把手機還給他,還鄭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小夥子,餘澤一會兒就帶傘來了。”
很想知道被你全心全意信任的感覺,也想成為那個讓你記得住電話號碼的人。溫暖,你看可以嗎?
餘澤到的時候果然發現溫暖被困在教學樓,雨勢太大,都沒辦法往外邁出一步。他僅僅走了十分鐘,鞋襪就已經全濕透了。
“電話打得真及時,回去還能趕得上晚飯。”餘澤忍不住揶揄她。
“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溫暖掐了餘澤的手臂一把,順便把傘搶過來給許言之。
“和我們一起走嗎?”溫暖站在雨里,需要仰起頭才能看到他的臉。
“不了,我要去的地方和你們不同路。”許言之盯着被餘澤保護得很好的溫暖,默默地把傘撐開。
他走進雨里,隔着模糊的雨幕和一片寬大的傘沿,讓人看不清表情:“再見。”
他揮了揮手,轉身下樓梯,繞過暗紅色跑道中央的一個水坑,走出校門,背影也慢慢地縮成了一個黑色的小圓點。
03
第二天溫暖華麗麗地感冒了。
頭昏腦漲、鼻塞、喉嚨痛,各種癥狀層出不窮。上課還總是在吸鼻涕,紙巾一連用了好幾包,桌面上堆着的白花花的紙團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加。
許言之幫她去食堂打飯,刷了飯卡準備離開,一轉身被一個女生撞了個滿懷。碗裏的湯灑出來一些,濺到了他端着盤子的手指上。
還是剛出鍋的蘑菇湯,許言之眉頭皺了一下,幸虧灑得不多。
“那個……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的,你沒事吧?”女生小心翼翼地湊過來,像是為做了錯事而心虛一樣。
“都是因為下雨,地面太潮了,我沒站穩所以就……”蘇薇還想解釋什麼,在看到許言之冷冷地掃了她一眼,她立馬就閉嘴了。
一轉眼看到許言之的手指有些泛紅,她又忍不住拿了濕紙巾出來:“你趕緊敷一下吧,要不然會起泡的。”
許言之看了眼被遞到半空的還散發著香味的潔白濕紙巾,重新把盤子端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食堂。
地面被前兩天大雨沖刷下來的樹葉鋪了厚厚的一層,青色的黃色的,腳踩上去感覺很柔軟。
許言之從學校醫務室里買了感冒藥出來,盤子裏的飯菜還是溫熱的。他回到教室,把東西都放在溫暖桌上,這才轉身往飲水機的方向走去。
接水兌葯泡開,餘光瞥到溫暖在扒拉着盤子裏的胡蘿蔔跟白菜,皺着一張臉小聲嘟囔:“我想吃糖醋排骨、紅燒牛肉、豆腐鯽魚湯……”
許言之走過去把葯給她:“不許。既然還沒開始吃飯,那就先把葯喝了。”
溫暖嘆了口氣,端了許言之的保溫杯把泛着甜香的沖劑一口喝下。無意間注意到許言之手指上有好幾處紅腫的地方,像是被燙的。
“你手怎麼了?”溫暖把他的手抓過來,眉心皺得厲害。
“沒什麼。”許言之把保溫杯收好,然後催促她一句,“趕緊吃飯。”
午睡時候溫暖一個人跑了出去,在左右兩旁都種滿了香樟樹的小路上徘徊。她只知道校醫室的大概位置,至於具體在哪裏,還有待考證。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不大,卻足夠嚇溫暖一跳了。
溫暖轉身,看清是餘澤,毫不留情地還了他一巴掌:“你想嚇死我啊!”
“你來這兒幹什麼?前面就到校醫室了,哪裏又受傷了?”餘澤圍着她轉了一圈,確定沒什麼外傷才問。
“雖然你嚇人挺不道德的,但還是謝謝你告訴了我校醫室的具體位置。”溫暖往前走,果然看到了隱藏在小路盡頭香樟樹下的校醫室。
溫暖拿了燙傷軟膏出來,和餘澤一起回到教學樓。
“你買燙傷軟膏幹什麼?”餘澤突然頓住,站在門口躊躇不前。
沒人回答他。
班上的人都已經睡熟了,安靜得能聽見他們綿長均勻的呼吸聲。餘澤看到許言之把手裏的感冒藥分類放好,在一張便利貼上寫好了吃法和注意事項,最後貼在溫暖的桌面上。溫暖把軟膏包裝打開,拉過許言之的手輕柔地上藥。
整個教室的人都趴在桌子上睡覺,他們的動作儼然放大了無數倍。餘澤在校服口袋裏捏着感冒藥包裝的手指緊了又緊,最後無力地鬆開,轉身回了自己教室。
04
“薇薇,你最近跑廁所怎麼這麼勤?”徐寧小碎步跟上蘇薇。
是啊,怎麼這麼勤?
蘇薇透過乾淨透明的窗戶玻璃,一眼就能看到許言之側着頭安靜地睡着。有幾縷陽光落在他白皙光潔的臉上,給他周身鍍上一層柔和的金光。
有時候喜歡往往就在不經意的某個動作間,哪怕那個動作並不美好。
許言之,441班學生。上課愛睡覺、學習成績好、不愛跟人說話……距離食堂那次不美好的相遇已經過去了半個月,蘇薇卻還能清楚地記起那天發生的事情的每一個細節。
這大概就是喜歡吧?
他們的黑板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數學公式,數學老師拿老黃色的三角尺敲了敲黑板,喊許言之上去解題。
“嘿,叫你呢!”溫暖戳許言之的手臂。
許言之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臉迷濛地上台,接過數學老師手裏的粉筆,在黑板上唰唰唰地寫下了一串證明,然後慢悠悠地下台落座。
“你能把智商分我一半嗎?”
溫暖盯着他的眼睛,很認真地問。
“不能,但我可以把零食分你一半。”
“成交!”
下午有一節體育課,整個高三都要參加。高三有五個班,超過200個人。上課鈴一響,五樓的樓道里就像漲潮一樣洶湧,熙熙攘攘的好不熱鬧。
溫暖走在許言之旁邊,她注意到自己身後有兩個女生一直在小聲討論着什麼,語氣里是難掩的嬌羞。估計是許言之的追求者。
這時其中一個女生突然推了一下另一個女生的後背,那女生髮出一聲驚呼直直地往前撲過去。
她們難道不知道在樓梯上這樣做是很危險的嗎?於是為了發揚雷鋒精神,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溫暖在半空中精準無誤地抓住那女生的手臂,一邊把她拖回自己身邊站好,一邊忍不住語氣深沉地說:“下樓梯扶欄杆,不推不擠我最棒,你懂嗎?”
許言之一直注意着溫暖,聽到她用幼兒園老師的口氣認真地教育她身邊低着頭的女生,一時間忍不住彎了嘴角。
蘇薇抬頭,就撞進許言之含着笑的眼睛。她突然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也不想追究溫暖破壞了她刻意製造的機會,只愣愣地盯着許言之看。被擠得本就狹小的空間裏,猝不及防地響起她如鼓點般的心跳。
今天並不熱啊,可是蘇薇能夠感覺到從脖子那兒傳來的熱量直衝腦門,順便也將她的兩頰染得緋紅。
體育老師對這次超過五分鐘才站好的隊伍顯然並不滿意,他拿着擴音器站在隊伍前痛心疾首地喊:“這是你們高三生涯最後一節體育課了,能不能好好地、充滿儀式感地對待一下?”
人群里響起幾聲稀稀拉拉的附和:“能。”
哎喲,真是要被你們氣出病!
05
十一長假如期而至,而餘澤也暫時拋棄了溫暖,和自家爸媽去週遊世界了。臨走時,餘澤一隻手搭在溫暖肩上,十分鄭重地跟她說:“祝你節日快樂。”
快樂你大爺!
溫暖在周五歐陽的課上賊兮兮地戳許言之問道:“你那兒還招人嗎?能賣萌能撒潑的那種。”
許言之幽幽地掃她一眼:“對自己的認知還挺全面。”
溫暖早就猜到許言之為什麼每天都睡不夠了,許言之不說她也不問,可那也不代表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畢竟……許言之身上除了沐浴露的薔薇花香,還有一股淡淡的甜點的奶油味和一點點的水果香味。
許言之帶着溫暖去了一家叫“Sweet”的西餐廳,溫暖平時就挺機靈,端盤子上餐還能把顧客逗得哈哈大笑。為此,餐廳老闆不知道在許言之面前誇過溫暖多少回。
周六周日白班,下午六點就能走,溫暖和許言之一起回家。
秋天的晚上要來得快一些,外面也只透着一點點光亮。被花朵裹着的路燈突然一朵朵開起來,從他們的頭頂一路向下,遠處隱藏在黑暗裏的路越發清晰了。
路過錦瑟廣場旁邊的人造湖,一溜兒鵝卵石砌成的矮牆鋪排開。有巨大的柳樹彎着腰,青綠色的柳枝上夾雜着枯黃色的柳葉,被柔和的晚風一吹,在半空中飄揚,落在湖面的,就漾開千層漣漪。
“許言之,我一直沒有問你,這孤單的十三年,你是怎麼過來的?”溫暖看着他。
許言之父母雙亡,被孤兒院收養。因為不想拖累院長,自己出來打工賺錢,自己供自己上學吃飯。每天來回在學校和餐廳,身邊沒有人護着,一定很辛苦吧?
“習慣了也就把這些事情當作了生活的一部分,還挺充實的。”但是溫暖,有一點你不知道,餐廳老闆也不知道。
他在孤兒院院長的幫助下,賣掉了之前住的大房子,用其中一部分錢買下了荷花小區簡陋的一室一廳。剩下的,用來學習。所以,才會有現在這個算得上優秀的許言之啊。
時間恍若流沙,飛快地從指尖流逝。七天假期一過,對面教學樓的樓頂也掛上了高考時間表。
距離高考還剩:200天。
溫暖半夢半醒間抬頭睨了一眼,還早得很,於是翻了個面繼續睡過去。
前一天晚上餘澤從機場回來,非要拉着她說一說在外面的奇遇,結果一說就說到半夜。她今天還是靠着堅強的毅力從床上爬起來的,頂着一對熊貓眼一到學校就睡了下去。
許言之也沒比她好到哪兒去,放假期間餐廳特別忙,晚班工資翻倍,他也差不多半夜才回家。於是許言之和溫暖在周一早上進行了會晤后,雙雙睡倒在物理課上。
物理老師從講台上走下來,在他們旁邊站定,然後推了推鼻樑上架着的黑框眼鏡,很認真負責地問:“你們兩個是不是對我有意見?”
溫暖熟練地收拾好桌面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閉着眼無奈地抱怨:“這是第三次罰站了。”
不,溫暖,這只是第二次罰站。
我的意思是,只有我和你,我們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