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的未來

未來的未來

【白】

雪下了一整夜，這座城市白了頭。

陳跡蜷在屋子裏，仍是覺得冷。這是租的房子，房東很貼心地配了空調。空調是新的，陳跡試了一下，專用插座好像是壞的。

空調的插頭比其他電器的要大一些，所以多用插座根本不管用。家裏的工具箱裏還有一支試電筆和一把萬能起子。她把它們取出來，放到上衣的口袋裏，然後踩在好像不太結實的電腦桌上，拿起子擰開插座的螺絲，用試電筆測了一下，插座果然是壞的。

陳跡記得，專用插座的兩根零線是藍色的，火線是紅色的，所以當她打開總電閘測那兒的兩根藍線和一根紅線后，得出結論——牆壁里的暗線壞了。

沒關係，陳跡有辦法。她拆掉一個多用插座，取出插頭和電線，然後把牆壁上的多用插座拆下來，連接起來。再通上電，空調就開始工作了！技能傍身，她可真是厲害啊！

空調運轉了一整夜，屋裏暖和無比。她裹着被子，做了個無比甜美的夢。

在夢裏，她戀愛了。

【褐】

溫暖賜她夢境，也讓她清醒。

生活的技能，十之八九她都會。這意味着，十之一二是她的軟肋。比如，做飯。

她只做了一頓飯，就放棄了。那一天，電飯鍋爆了，鹽放多了，菜煳了，還有，魚只去了鱗卻沒去內臟。然後她懷着複雜的心情把鍋與菜扔到垃圾堆里，再打電話叫外賣。

“喂。”

“好的。”

這是長久點餐形成的默契。她的口味只有一種，肉炒蛋，一個很多人無法理解的搭配。外賣小哥是店主的兒子，他很懶，但就願意給她送餐。時不時找借口免她一兩塊錢，或者給她帶一瓶免費的瓶裝豆漿。

她不缺那一兩塊錢，更不想接受這不懷好意的小恩小惠。

她好氣啊。

因為她沒有男朋友，所以外賣小哥才那麼肆無忌憚。

送完外賣他還不走，賴在她的門口，找機會與她聊天。那樣的男生真是太討厭了，雖然他的小捲毛配上他褐色的皮膚倒也痞痞的、帥帥的，但她早過了喜歡這樣的男生的年紀。可是這偌大的城市，無數家小飯館，就他家的廚師做肉炒蛋時放生抽。

只是貪這一口，她才一直忍受着。

【黑】

這麼多年來，陳跡還保留着一個奇怪的習慣——她從不過生日。

但這並不意味着陳跡的生活沒有儀式感。別人慶祝新生，她哀悼死亡或者失去。所以，她的生日以歲尾代替。她二十五歲生日的前一天，在自己的小公寓裏，任憑二十四根小蠟燭燒得只剩一攤蠟油。

大家都知道，她沒有安全感。

在過去的二十四年裏，她沒有認真談過一場戀愛。儘管她的成績漂亮，工作漂亮，穿得漂亮，人也漂亮。

小捲毛第一次走進陳跡房間的時候，蠟燭燃燒的味道還沒有散去。他把飯放到她的小桌子上，替她開窗，打開衛生間的排風扇。他說：“我爸生病了，本來今天是不營業的。然後我試着做了一份，如果難吃的話，我把錢退給你。”

一個靠廚藝謀生的家庭，小捲毛又在飯館裏幫忙，只要手不是抖得厲害，炒出來的家常菜都不會太難吃。

陳跡吃了一口，覺得小捲毛炒菜時手抖得太厲害了。

不過陳跡的心情糟糕，需要更糟糕的口感來配。她就是這麼一個奇怪的人，只是她的飯吃得很不專心，頻頻看手機。

“現在的人，一個個手機不離手，要回你消息的話早就回了。”小捲毛語出驚人。

說實話的人真的是太討厭了，陳跡緩緩抬頭，盯着他，口中吐出一個字：“滾！”

讓他滾，他就滾了。

【灰】

陳跡暗戀的是自己公司的主管。他不怎麼帥，脾氣臭，但勝在工作能力突出。之所以是暗戀，是因為主管已經有女朋友了。

說到底，她是在一個不湊巧的時間段喜歡上了一個不湊巧的人。陳跡看他的朋友圈，評論他的微博，看他秀日常就會很開心，但他的日常中如果秀了恩愛，她又會心裏堵得慌。

他也不會做飯，這樣真好，誰都不會嫌棄誰。他的脾氣不好，但對女朋友特別溫柔，這符合陳跡所有的想像。她的心沒那麼大，她不喜歡對所有人都暖的男生。

昨天是他的生日，他二十八歲，她二十五歲。辦公室的每個人都送祝福給他。有人祝他發大財，有人祝他早點當爸爸。輪到陳跡時，陳跡陰暗地說：“祝你早點分手哇。”

辦公室里一片沉默，大家都以為自己聽錯了，沒有人說話來打破這份尷尬。陳跡又接著說：“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陳跡的心思脆弱、敏感、直白，她眼裏噙着淚，便沒有人再怪她了。她之所以情緒失控，是看到了主管大清早拎過來的喜糖。

他就要結婚了。

絕望的陳跡交了辭職報告，也沒有說服自己送他偽善的祝福的話。主管想留她，卻又怕她誤解，便利索地在報告上籤下自己的名字。

主管叫張遠，第一次把自己的名字簽得很長，最後一筆像一艘孤懸的船，空蕩蕩的，奔向遠方。

【藍】

辭職后，陳跡在家躺了三天，然後背上背包去旅行。

旅遊的途中，她收到了小捲毛的信息。小捲毛說：他們的婚是結不成的。

有那麼一瞬間，陳跡很興奮。但緊接着，她望着蒼茫的天，就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小捲毛還說：他不適合你。

陳跡沒回復他的消息。

語出驚人的小捲毛是知道具體原因的。

小捲毛學的是計算機，輔修心理學，成績過硬，他有辦法知道陳跡的秘密，如果他願意的話。

張遠在他面前也毫無秘密可言。但他只打算跟陳跡透露這麼多。有的話點到即止，說多了，破壞想像。

哪個女生接受得了自己暗戀的人同時與許多女生保持曖昧關係呢？或者說，如果小捲毛知道陳跡已經離開了的話會替張遠保守這個秘密。但張遠的未婚妻是不會的，她到公司大鬧了一場，收走了他所有派出去的糖。

她真是個倔強的人。

但這一切，陳跡都不會知道了。她到這家公司不過幾個月時間，同事還沒變成朋友。她怕離開得不徹底，離職后便刪掉了所有同事的聯繫方式。無論多少舊同事在看這個笑話，她都仍對那個人保持心動。睡著了以後，也還會想他。

【橙】

陳跡再回到這座城市，已經是一個月以後了。

這一個月裏，小捲毛辦了父親的葬禮，關了那家飯館，浪費了一百九十七個雞蛋，卻還是沒能把一道菜炒到像父親那樣的口味。他還保留着那個電話號碼，想聽一聲“喂”，想回答一聲“好的”。

陳跡參加了一場高中的同學會。熟悉的名字，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聲音，大家都很熱情，但很多已經叫不出誰是誰了。那種氛圍真奇妙，甚至有點尷尬。她吃得也不開心，吃到最後，好想再點一份外賣。

陳跡回到家，已是晚上十點半。樓下許多飯館已經打烊，她站在窗戶前往下看了許久，總覺得少了點什麼。不知為何，那天餓得特別快。她拿起電話——

“喂。”

“好的。”

打開燃氣灶，炒肉，加蛋……清冷的夜，熱騰騰的鍋，一個人的專屬食堂，一人份的夜宵即將抵達。

芸芸眾生，那麼多聲音，能通過一個發音記住對方的人，真的好少啊。開心的，失意的，慵懶的，沙啞的……回回不同，但他偏偏就記住了。這是他的能力、技巧與愛，而且，他不需要靠來電顯示作弊。

他是什麼時候喜歡上她的？不知道。

愛是很玄妙的東西。

他也知道菜的味道不怎麼樣，但他有法寶，生抽能提鮮。

不好吃又怎樣，她不是也不會做飯嗎？這樣真好，誰都不會嫌棄誰。反正，以後的每一頓，他也沒打算收錢。

他知道，未來的每一步，應該怎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