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鯉騎驢,竹杖與芒鞋
乘鯉騎驢,竹杖與芒鞋
【1】
萬家燈火,送日暮。
四野荒涼,尾笙坐在天橋上,迎着夜裏的風,迎來漫天繁星。
這個流星墜落的夜晚,尾笙心如死灰。在她的念想里,她就是個騎驢的少女,仿若失去了所有活下去的勇氣。算命先生說過,她這一年,主大災,失去所有,迎來所有。
“放屁!”尾笙當場爆了粗口,潑了涼開水,再揚長而去。算命先生不和她計較,他也計較不動。他一把年紀了,眼盲,拄竹杖,據說年輕時留過洋。他知道她不甘,知道她暴躁,知道她母親卧床多年,病情一直惡化,更知道自己不能丟了風度,辱了斯文。他捋着鬍子,臉上仍舊掛着笑。
淺深火急火燎地跑出來,替爺爺擦去臉上的水,又望了望尾笙離開的方向。
爺爺的那雙眼被掩在墨鏡之後,定定地看着他。儘管他知道爺爺什麼都看不到,可還是慌了神。他心知肚明,爺爺通曉人心,只是尾笙未發覺。
天橋上的尾笙只想好好睡一覺。父親早逝,母親新逝,家中空無一人,連空氣彷彿都失了溫度。現實如此,只有夢裏什麼都有。
世事涼薄,尾笙在夢裏都沒跳出那一場傷心的喪事。她哭天搶地,四野空無一人。
【2】
尾笙離開故鄉的時候,淺深來送她。
他認真地說:“記住這串號碼!”
尾笙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少年,他書香門第出身,是學習成績一直第一的人,是第一個擁有電腦的人,是第一個用上手機的人,是拿過各種比賽金獎的人,更差不多是鎮上唯一一個能躍龍門的人。即便他不是鯉魚,也是乘鯉的少年。
他冒傻氣,天真未經風霜,誠懇而不世故,以為乘鯉的和騎驢的是一路人。若是他拿起爺爺的竹杖,倒是與她的芒鞋般配。
“讓我送送你。”淺深說。他也這麼做了,送她到公交站,搖晃的小巴士停停走走間,他的眼就沒離開過她的眉。她並不煩他,只因為知道他無惡意。
他好似並不關心她去哪裏,只是一直問她:那串號碼記住了沒有?
他向她保證,那是永不停機的號碼,就像他心裏有永不熄滅的燈火一樣。
他喋喋不休的樣子,聒噪又無趣。為了讓她記住號碼,他還編了口訣。
口訣朗朗上口,號碼就藏在裏面。他像一個循循善誘的老師,像是給了她人生的最後一節私課。
她永遠都不會再出現在課堂上了,儘管她正處於一個應該上學的年紀。
臨別的時候,他說:“我等你回來。”
她沒有告訴他,她對小鎮從此無牽無掛,不會再回來了。
他還不放心,往她口袋裏塞錢。不多,是他的一點心意。他還說:“尾笙,以後還我。”
“小氣鬼。”早熟的尾笙聽懂了他的意思,眼裏噙着淚。淺深不知深淺,居然當了真,忙不迭地說:“其實,是我想見你。”
“是我想見你。”他又重複了一句。
【3】
一別經年,尾笙的心變得越來越軟,從沉迷自由的味道到時常想家不過用了四年時間。
故人消失天涯,她也沒有回去過。她不知道淺深選擇了與自己所在城市臨近的大學,更不知道淺深放棄的是頂級的學校。人人都說他魔怔了,說是他爺爺這些年來頻頻泄露天機的報應。
這些年,尾笙在南方闖蕩,只覺得心越來越空。
她虛長了幾歲,也沒掙到錢,窮日子倒是過了很久。日子再窮,她也沒有花淺深給她的錢。那青色的鈔票放在行李的最底層,給了她退路,也給了她奮力一搏的勇氣。
大不了灰頭土臉地離開這裏,反正回程的車票錢還是有的。她這麼想。
尾笙其實挺好看的,但她不願打理自己。有人慧眼識珠,獻殷勤,追求她,但沒一個入得了她的眼。要麼太小,要麼太老,要麼脾氣不好,反正,她總有拒絕的理由。
她買了一部二手手機,手機里從來不存別人的號碼。她認定了自己是個獨行的人,是人間的異類,是失去一切的孤星,所以了無牽挂最好。
在租來的小房子裏,她喪氣地想,若是她突然死了,必定沒人知曉,也沒有遺照。在最鮮活的年紀里,她有一顆早衰的心。
或許她就是這樣的人,赤條條地來,最後在某天了無牽挂地走。
無人懷念,也無人祭奠。
【4】
“喂?”
“是你嗎?”
【5】
淺深趕到的時候,已經是清晨四點。
他坐在病床前,看着面前這張蒼白如紙的臉。時間彷彿回到了七年以前,他的心猛地緊了一下。
他真心感謝尾笙生命中的這場小劫難把她帶到了他身邊。一場不算嚴重的車禍,在意識喪失前,她試着打了七年前就爛熟於心的電話。
電話接通的那一剎那,尾笙只覺萬事皆安。只有她知道,許久沒有人對她這麼好了。
他在醫院裏照顧了她七天,在她租來的房子裏伺候了她二十天,直到她完全康復。
她躺在床上,做了無數個清甜的夢。她夢見自己身處綠洲,陽光和煦,鳥叫蟲鳴,微風習習。有人吻她,吻她的眉梢,吻她的鼻尖,吻她的嘴角。
她不願醒來。
【6】
“你真好。”
“叫哥。”
【7】
尾笙早就習慣了接受上天安排的各種意外。
她與淺深恢復了聯繫,知道了越來越多關於他的消息。夜深的時候,他給她打很長時間的電話。在電話里,她聽到有人問淺深:“淺深,你為什麼放棄去加利福尼亞的機會?”
一次深造的機會,人人都在爭取,只有淺深選擇了放棄。有人歡喜有人惋惜,只有他覺得值得。
同樣的問題,尾笙也問了一遍。她得到的回答是:哪裏都沒有這裏好。
她問他這裏哪裏好,他說這裏山好、水好、人也好。更重要的是,有人記得他的號碼,他喜歡被人記得的感覺。
在實驗室里,他的導師說他們未來都會成為別人的救世主,造福人類,功德無量。但他卻覺得那裏很遙遠。在他的身邊,他可以是另一個人的救星,只要她記得找他。
對他了解越多,尾笙就越覺得冷。她想起了鯉與驢,想起了竹杖與芒鞋。
那是她無法逾越的鴻溝。
【8】
尾笙覺得自己好渺小,打一份工,賺點小錢,圖個溫飽,一輩子就這麼過去了。她是平凡的人,只有平凡的命。
淺深單獨邀請她,她赴了約。雖然想拒絕,但她說不出拒絕的話。若是他的朋友在,她斷然不會出現,無論他怎麼說,都不行。淺深意識到了,他解不開她心裏的結。
時間一天天向前走,兩個人都不戀愛,兩個人又好似戀愛了。別人只道交淺言深,而他們,交深言淺。他帶她吃路邊的大排檔,他搶了炒飯小哥的工具為她炒一碗蛋炒飯。他們同吃一碗炒粉,以及,一起從飯店逃單。
他的同學說他們不般配,可他知道,他對別的姑娘沒感覺,而看到尾笙就想笑,露出八顆牙齒的那種。
尾笙第一次鼓足了勇氣叫他哥,那個字才剛擠出口,他就笑了。
他從來沒在她面前這麼肆無忌憚地笑過。
當初一個怕被她拒絕的躲閃之術,沒想到她卻上了心。
他明白要怎麼做了。
【9】
“同年同月同一天,小鎮的產房裏,我們幾乎同時出生。如果計較一點的話,你比我大三秒鐘。”
“所以呢?”
“我的爺爺說,有些人,是成雙成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淺深自顧自地說。
“嗯?”尾笙好像有點懂了。
“我爺爺把竹杖交給我了。”這一刻他好像有點難過,也像是想起了許多往事,“他說他記得你潑過他一臉的水,他這個倔老頭兒記仇得很……”
尾笙緊咬下唇。
“我決定回小鎮教書,我的導師說哪裏都是舞台,芝麻也會發光。”說這話的時候,他望着尾笙,“我只想做個平凡的人,想必你也一樣。”
尾笙點頭:“我向爺爺端茶道歉好不好?”
“我了解我的爺爺,我有辦法。如果你成為他的孫媳婦,他就無從計較了。讓他吃個癟好不好?我想欺負他很久了。”
“這麼說,我沒得選了?”尾笙微笑地望着淺深,而淺深此刻一本正經,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尾笙迎上他的笑:“那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