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牡丹院的小麻子
第三十章
牡丹院的小麻子
楊花如絮,彷彿一場輕雪紛紛揚揚。
安國京都沉浸在漫天的溫柔之中,連最幽深的巷子裏那棵歪脖子樹也滿枝頭綻放着陽光的綠意,勃發出盎然生機。
暮春四月的清晨,牡丹院的老鴇打着哈欠出了房門。
院子裏安安靜靜,一夜笙歌酒後,所有人都在睡覺。
青樓的白天,本就是尋常人的黑夜。
墨玉公子今天也起得很早,竟沒喚醒院子裏的小廝,親自動手泡了壺茶,坐在棋盤前獨自下棋。
院門口的櫻花樹被風吹得懶散,時不時飄落粉紅的花瓣。墨玉望了望肩頭,手指拈起一瓣,托着瞧,風吹過,花瓣輕顫,卻彷彿被吸在他指頭上似的。片刻后,墨玉微微一笑,指尖花瓣飄蕩出去。
他的目光跟着那抹粉紅色打了幾個轉,眼見它要落進院內的水池中,突然一道白影掠過,擋住了他的視線。
“李執事。”墨玉迅速收回心思,輕喚了聲。
李言年掀袍坐在他面前,看到那壺茶便想起了永夜。一個多月了,永夜下落不明。當初的計劃是將他扣在陳國,讓端王投鼠忌器,只要端王保持中立,太子李天瑞便能順利登基。畢竟佔了太子的名分,李天佑想要登基除非造反。
端王手中握有京畿六衛,如今皇上病重,連宮中的羽林衛也交由端王掌管。這些兵只聽李谷一人調遣,李天佑若無端王支持,僅憑佑親王府的三百親兵,如何能與擁有一千五百人的東宮左右衛率抗衡?
然而,永夜失蹤了!
李言年心裏說不出的憂慮。裕嘉帝除了端王不見任何人,紫禁城戒備森嚴,不準任何人出入。雖然太子行動如常,也沒有頒詔書廢太子,但他還是擔心。
遊離谷與陳王交易的條件是裕嘉帝駕崩,陳國便發兵攻打散玉關。遊離谷得到操控安國的權力,陳國能得到包括散玉關在內的五座城池。為保大局,端王肯定會發兵散玉關,一心攘外。
等陳軍退去,京都之事也該塵埃落定了。
計劃如此,唯一的變數卻是永夜。
這個世界上,能牽制端王李谷的只有端王妃和永夜。只有把這兩個人握在手中,端王才不會把京畿六衛和羽林衛交給李天佑。
想到此處,李言年眼中騰起怒火。他想不明白為何谷主要派程蝶衣與青衣人去陳國,如果換了別人,永夜能跑掉?如今連那二人都叛逃了。虧得自己飛鴿傳書,將李永夜的真實身份告知山谷。
李言年眼前又浮現永夜的笑臉,她居然瞞過了他的眼睛。他不由自主想起了李二,跟了他整整二十年的李二也不告而別。
當年永夜問他為何不殺掉李二時,他居然還回答殺了忠心之人,再無人敢對他效忠。這世上,還有什麼人是他能相信的呢?一張美麗的臉又浮上心頭。他冷冷一笑,女人,誰知道她的心思?誠如攬翠,端王派她在自己身邊卧底,還不是一樣背叛了端王?
“李執事!”墨玉見李言年不說話、狠狠地盯着棋盤的模樣禁不住輕皺了下眉。
李言年被他一言驚醒。李天祥遠在秦河,羅將軍才傳來信息說軍中一切如常。以裕嘉帝的情況,三皇子是趕不回京都的。唯今之計,只有殺了端王和李天佑,讓李天瑞登上皇位。陳軍就算入了散玉關,安國也不是不能抵抗。
“公子,谷主有何安排?”李言年望着墨玉靜如止水的面龐問道。
墨玉的雙眸溫潤如玉:“遊離谷已決定退出安國皇位之爭。”
李言年呆住。
“谷主說了,你家的事情,遊離谷不再插手。念在你多年忠心耿耿,鷹羽、虹衣和日光會在新皇登基前幫你。”
“為什麼?”沒有遊離谷的支持,此仗勝算太小,裕嘉帝一紙詔書便可廢了太子。李言年頭上汗已沁出,謀划十來年,遊離谷居然在這緊要關頭要退出。
“難道,你要讓遊離谷為了你一己之私,全部葬送進去嗎?”墨玉目光驀然變得冰冷,“連李永夜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還想通過控制她掌握端王的權勢?李言年,你多年前就犯下大錯!”
老鴇望着空蕩蕩的院子又打了個哈欠去了廚房。
這是牡丹院唯一十二個時辰都有人做工的地方。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有客人來,牡丹院都能提供最上等的茶、最美味的小吃、最精緻的菜品。這是牡丹院的規矩。
才轉過迴廊一角,見廚房的院子裏盛糯米粉團的竹箕支開曬着,打雜的小廝小麻子卻躺在竹箕下睡覺。老鴇便叉着腰罵道:“老娘一大早就忙,臭小子你居然敢睡大覺?”挽了袖子便要去打小麻子。
那小麻子身形單薄,一張臉滿布黃褐色麻點。聽到老鴇的罵聲眼睛猛地睜開,機靈地從竹箕下爬出來,賠着笑臉躲在竹箕后道:“陳師父讓小的看好這箕糯米粉子,怕鳥啄了吃了、螞蟻爬了。媽媽辛苦,小的再也不敢了!”
說著趕緊端了凳子給老鴇坐,順便把廚房裏蒸好的點心、備好的茶水一一端過來。
見小麻子機靈,老鴇鼻子裏哼了一聲,嗅着食物的香氣覺得餓了,不客氣地一陣大嚼,瞧得小麻子直吞口水。
老鴇的目光從不遠處墨玉公子的院落瞟過,站起身來吩咐道:“昨晚燉了一晚的雞湯好了便給墨玉公子送去。”
“小的記住了。”
老鴇瞧了眼廚房,見裡外就小麻子一個人,臉上又堆開了花:“好好乾,有前途!”
小麻子低頭哈腰把她送走,眼中露出笑意。有前途?以自己的相貌與年紀是做不得紅牌倌人的,當個龜公管事也算好前途?想了想,小麻子走進廚房盛了雞湯裝了食盒,拎着走向墨玉公子的小院。
快到院門之時,腳尖一點,竟使出了極高的輕功,像一片風吹起的楊絮飄上了墨玉院外的一棵櫻花樹。
小麻子笑了,墨玉公子未時之後笑臉迎客,未時之前卻未必在補眠。
院子裏墨玉公子正與一人對弈。
雪白的長袍錦衣,高貴的神情,雖到中年仍不失瀟洒,不是李言年是誰?
難怪墨玉公子的院子會選在牡丹院最偏遠的地方。這裏與外面僅一牆之隔,來人不必從大門進出。
永夜從山谷回到京都,便尋了個機會易了容進了牡丹院成了廚房打雜的小廝小麻子。
牡丹院沒有變化,遊離谷就沒有行動。
她不止一次在樹上觀察墨玉公子,終於讓她遇到墨玉早起接客的時候,這客人還是她的師父李言年。
“不出十日……”
話語聲隨風飄來。十日?是指十日之內還是十日之後?青衣師父說的鷹羽、虹衣與日光又潛伏在何處?李言年又會做什麼呢?種種疑問在腦中盤旋。永夜抬頭眯着眼望天,陽光透過綠葉輕灑下來,這樣舒服的春天轉眼就要過去了。
“誰?”
永夜一驚,拎着食盒飄落在院門口,手正撫上門環欲敲,墨玉公子拉開了門。
“公子,給你燉的雞湯。”永夜憨厚地笑着,遞過了食盒。
墨玉臉上依然帶着溫柔的笑容,眼神中卻充滿狐疑:“一大早就嗅到了雞湯的香味,有勞了。”說著接過了食盒。
永夜很正常地轉身,腦後風聲襲來,她不閃不避。
墨玉的手掌快碰到她的腦袋時又收了回來,目送着永夜悠然走回廚房,這才拎起食盒回到院子:“是送雞湯的小廝。李執事,要不要喝一碗?”
李言年站起身搖了搖頭:“多謝公子指點。”
“唉,你去吧。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谷里能為你做的也就這些了,聽天由命吧。”
李言年黯然離開,那抹背影像水池裏泡漲的花瓣,蒼白沒有生氣。墨玉倒了碗雞湯,吹了吹慢慢喝下,閉目想了想,放下湯碗起身出了院子。
永夜回到廚房院子的竹箕前,懶心無腸地揮動手中扇子,扇開飄落在竹箕上的楊絮。
墨玉出現在院子門口時看到的就是小麻子半眯着眼、打着哈欠似乎疲倦得想瞌睡的模樣。他放輕腳步走近,猛地一掌擊下。
永夜突然低頭,細心拈起糯米粉子上沾着的一點兒楊絮扔掉,墨玉這一掌落了空,也鬆了力道,拍在她背上。
“啊!”永夜似嚇了一跳,回頭看見墨玉公子趕緊行禮,“公子什麼時候來的?是還要雞湯嗎?”
墨玉瞧着她,微微一笑:“是啊,湯味道不錯,想再喝一碗。”
永夜放下扇子,往廚房走,邊走邊說:“公子何必親自來?喚人告訴小的一聲便是。”
她熟練地從爐上鍋中盛了湯裝好,拎着食盒卻沒有遞過去,殷勤地說:“小的給公子拎過去吧。”
墨玉也沒拒絕,微笑道:“有勞了。”
“公子客氣,小麻子長得丑,入不了各院公子的眼,只能待在廚房打雜。能為公子做事,是小麻子的福氣。”永夜嘮嘮叨叨地提着食盒走在前面,背心空門大露,竟一點兒也不擔心。
墨玉望着小麻子,不知為何心中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又說不上來是什麼。
到了院子門口,墨玉接過食盒溫和地笑了笑:“回去吧。”
永夜殷勤地說道:“公子有什麼事吩咐一聲就好。”行了一禮離開。
墨玉望着小麻子的背影出了會兒神,搖頭覺得是自己多心了。難道自己的感覺出了問題?小麻子不是偷窺之人?如果是,就絕不會後背空門大露沒有防備。
他瞧了瞧院子,在這裏待了七年,明日一過,就要離開了,竟有些不舍。一個從長街上浴着夕陽走來的紫色身影在腦中浮現,心頭那絲嫉恨怎麼也掩飾不了。
“李永夜!”他喃喃念着這個名字,目中驟現熾熱,“等我抓到你,我一樣讓你站着等、讓你執酒伺候、讓你學會忍耐!”
夜漸深,集花坊燈火通明。永夜值了白天,晚間有兩個時辰空閑。對於打雜的小廝而言,這兩個時辰是補眠的最佳時間。
她與同一個班的小廝胖子疲倦地回到屋裏倒頭就睡。沒過多會兒,大胖的鼾聲響徹雲霄,永夜鼻息綿長。她平穩地控制着呼吸,眼睛卻悄悄睜開了。她瞟了眼熟睡的大胖,正想躡手躡腳下床,突然感覺有人向這裏走來,永夜馬上閉上眼裝睡。
門輕輕被推開,來人站在房門口沒有出聲。
片刻后胖子的鼾聲突然停了,他出聲說了句:“睡著了。”隨即鼾聲又繼續響起,彷彿他剛才說的是夢話。
墨玉拉上房門轉身離去,永夜驚出一身冷汗。她怎麼就沒發現胖子是在裝睡?暗自慶幸自己運氣不是一般的好,青衣師父常年訓練的呼吸大法不是一般的有效。
她閉上眼想,真的是步步驚心。
端王府書房中,李天佑深夜獨自前來。
裕嘉帝全靠藥物支撐着身體,誰也不知道他會在什麼時候撒手西去。然而,裕嘉帝還是沒有下旨行動。
“皇叔,東宮左右衛率這些日子衣不解甲,東宮官員進出往來頻繁,這一切都證實他們動手迫在眉睫。”
端王目中憂色更重,卻展顏一笑:“東宮越是如此,證明他們心中越是沒底。秦河沒有消息,羽林衛早已加強禁宮守衛,他們已經感覺到危險。”
李天佑深呼吸,也笑了:“一切都在父皇與皇叔的掌控中,天佑太年輕急躁了。”
“沒有秦河羅將軍的大軍,東宮只是顆死棋子。”端王淡淡地說道。
“天祥才十八歲……”李天佑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三皇子天祥赴秦河邊關,能否對付常駐秦河的皇后長兄羅將軍誰也不知道。
端王卻道:“你父皇深謀遠慮,非本王所能及,他既然做出如此安排,想來天祥會有萬全之策。如今到了此等緊要關頭,秦河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我不明白,父皇為何不下旨……”
“人心都是肉長的,你父皇也在等,不到最後一刻,他是不會下旨的。”端王的神情中帶了絲憂傷,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永夜。自開寶寺一別,永夜再無消息傳來,說不擔心是假的。他輕輕嘆了口氣。
李天佑見端王神色,忍不住也問道:“永夜還無消息?她是不是……”
“沒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皇叔,我……天佑定不負永夜!”李天佑突然冒出這句話來。
端王一愣,笑了笑說:“你把她當親妹妹看,我自是歡喜!”
李天佑沉默了片刻,道:“皇叔不喜歡天佑?”
端王笑道:“三位皇子中,皇上最中意你。天佑天資聰穎,學富五車,在士子中素有才名,本王焉會不喜?”他負手走到書案前,拿出一份名冊與地圖遞與李天佑,“本王會鎮守禁內,京都之事就交付於你了。”
李天佑見端王顧左右而言他,也沉住氣沒有再追問下去,笑了笑:“京都已是外松內緊,明日天佑會去牡丹院查探。天佑告辭。”
端王望着他離開的背影憂心忡忡,喃喃道:“不回來有不回來的好處。”
又一天過去了,永夜伸了個懶腰,大聲喊道:“胖子,你去擔水我燒火!”
胖子憨憨地擔了水桶在院內水井處汲水,永夜望着他的背影冷笑,真想走過去一腳將他踹入井中。
這裏沒幾個簡單的人,自己居然就混了進來。她摸了摸臉,牡丹院開在京都天子腳下,自己那位狡猾的老爹不安插點兒人手在裏面是不可能的。饒是如此,依然被盯得這麼緊。離開開寶寺已有很多天沒往王府傳過信息了,父王會很着急。
她坐在灶台下往爐膛里塞柴,一條黃色的小土狗溫馴地趴在她腳邊睡覺。胖子擔了水開始切菜。
永夜一直以為胖子只是個非常不錯的墩子手,現在換了種眼光看他,菜刀閃過,絲是絲,片是片,刀法不是一般的好。
胖子見永夜撐着下巴看他,得意一笑:“要當大廚,首先要練刀功。羨慕吧?”
“陳師父說過些日子我可以切點兒土豆塊了。”
胖子呵呵笑了,扔了塊肉片給黃狗,見它從地上一躍而起,精神百倍地守着自己打轉,笑得臉上的肉一顛一顛的。
永夜也跟着笑。
黃狗轉悠了會兒見沒吃的,又趴在地上睡了。
“笨笨,吃飽就犯食困!”永夜見黃狗睡着,踢了它一下。
黃狗動也不動,連頭也趴在了地上。
午時末,廚房裏飄起飯菜香味,永夜嗅着就想起了月魄的手藝。她像被針扎了似的跳了起來,開始機械地洗菜、削皮、遞盤子……
牡丹院各房各院的公子姑娘陸續起身前來廚房拎走了食盒。廚房再次變得安靜,爐膛里的柴火偶爾發出噼啪聲。
她知道再過兩個時辰,這裏又將是一片忙碌,牡丹院一天的風情就將在夜色中徐徐展現。
大廚陳師傅在申時準時出現在廚房,幾聲令下,廚房像開動的機器有條不紊地轉動。永夜此時的職責是幫着送飯菜拎食盒。
看似輕鬆,卻一路都是小跑。牡丹院來的客人多,粗使丫頭和小廝都怕送慢了挨罵。
永夜給琴院的琴師們送了飯菜喘着氣回來,大廚陳師傅的聲音已經響徹雲霄:“小麻子你這個狗東西,死哪兒去了?”
“陳師傅!”永夜喘着氣跳進門,“才從琴院回來。”
“前院雪芳齋有客人,趕緊着把菜送過去!”陳師傅狠狠地給了她一個栗暴。
永夜口中呼痛,卻麻利地接了食盒飛快地向前院走去。
她站在雪芳齋外,把食盒遞給外面的丫頭,指指裏面輕聲問道:“陳師傅壓箱底的菜式都做了,是誰這麼大面子?”
“佑親王。”丫頭低聲答道,掀起帘子趕緊上菜。
帘子掀起的瞬間永夜往裏面看了一眼,正對上李天佑的目光。
她縮回頭等丫頭上完菜拎回食盒,鎮定地想李天佑肯定認不出她來。
帘子一掀,丫頭出來推搡了她一下,低聲道:“王爺喚你進去!”
永夜又想起離開安國時李天佑的舉動,身上的雞皮疙瘩顆顆爆響。無奈地低着頭進去:“小的給王爺請安。”
李天佑夾了筷陳師傅壓箱底的菜正吃得滿口留芳,瞟了眼褐色皮膚滿臉麻子的永夜有些發怔,片刻才溫言問道:“陳師傅還在廚房忙活?”
“是,王爺。”
李天佑站起身笑道:“本王喜歡吃這道菜,這就讓陳師傅做給本王瞧瞧。前面帶路吧。”
堂堂佑親王要去牡丹院的廚房看師傅做菜?丫頭和永夜顯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李天佑已走出雪芳齋,對丫頭說:“你不必跟着去了,走吧。”
永夜強自鎮定,領了李天佑往後院去了。丫頭趕緊跑去喚老鴇。
邁進後院的瞬間,李天佑的聲音已似貼在永夜耳邊在說話:“小夜,你快把人急瘋了知不知道?這等下作地方別再待了,嗯?”
永夜驚詫地仰起臉笑道:“王爺是在和小麻子說話嗎?小麻子喜歡牡丹院的廚房,以後學到一成陳師傅的手藝就去開家小鋪子過活,攢點兒銀子娶媳婦。陳師傅說小麻子很聰明,過些日子可以上墩子練刀功……”
她連聲說話,聲音喜滋滋的似看到了一個肥頭大耳的麻子大廚,彷彿小鋪子已經開張了似的。說了一長串,李天佑居然沒了反應,眼看快到廚房,永夜緊走幾步說:“王爺,廚房到了,小麻子去喊陳師傅。”
話音才落,李天佑已一把扯過她,把她抵在廊柱上,什麼話也沒說,手指挑着她的衣領往下滑。
“王爺……你不僅好男風,還喜歡麻子?”永夜猛地一縮脖子,汗毛直豎,手抵住李天佑的胸說話開始結巴,這倒不是裝的,是被他嚇出來的。
李天佑迅速捉住她的手扣在頭頂,緩緩地說:“本王不信回回看走眼!”
永夜大急,不露武功難道讓李天佑白佔便宜?她長嘆,就這樣讓李天佑識破身份?見他的手已順着脖子要滑入衣襟時,她一閉眼變了聲音道:“李天佑你再不放開我,我一輩子不理你!”
“呵呵,我就知道,你總會承認的。”李天佑鬆開手,卻將永夜圈在胳膊彎里,微笑道,“小夜,為什麼不回家?我真沒想到你不僅回來了,還藏在牡丹院裏,誰給你易的容?我差點兒不敢相信是你。”
永夜扭開頭:“你還不是認出來了?”
李天佑呵呵笑了:“我認得出你的眼睛,誰見過一個小廝探頭探腦的時候還有一雙這麼亮的眼睛?”
“沒時間和你閑扯。你盯好墨玉公子,聽他跟李言年說,十日之內京都會有事發生。就這些。”墨玉也會認出來嗎?永夜皺緊了眉心中憂慮。
李天佑也聽到不遠處走廊傳來腳步聲,放了永夜見她一溜煙兒進了廚房。老鴇的聲音伴着濃濃的胭脂味道傳來:“哎呀王爺,廚房那種地方王爺怎生去得?”
李天佑搖了扇子道:“本王也在想這個問題。不去也沒關係,陳師傅明兒就來王府幫廚吧!”
牡丹院聞名,除了公子與姑娘面相生得好,還有一絕便是陳師傅的菜。不少客人來牡丹院不見得一定是看上了某位公子或姑娘,沖的就是陳師傅的菜,順便再叫上公子姑娘陪陪酒。陳師傅若是一走,生意至少損三成。老鴇當下賠了笑臉道:“王爺,你看這院子裏實在離不了陳師傅,要不,明日我便讓他去教府上廚子做菜?”
李天佑扇子一收,冷了臉:“本王向來說一不二,陳師傅明日不到王府,牡丹院就不用開門了。”
老鴇平時見慣了李天佑溫和,沒想到他翻臉會如此之快,只得賠了笑臉稱是。
李天佑想起永夜的話,便有心去探探墨玉,正猶豫着什麼時候去,只瞧到永夜和一個丫頭打扮的人提了兩個食盒往墨玉院子去了。
“翠香,公子喚我何事?”永夜路上隨口問道。
翠香笑了笑,低聲說:“我今晚要去那邊……向公子告了假,所以公子喚你去伺候。”
永夜恍然大悟,集花坊青樓雲集,總有小廝與丫頭相互鍾情的。翠香的相好便是怡紅院的馬三。她看翠香臉都紅了,便笑着接過了翠香手中的食盒。
也許翠香真的是去和情人幽會,也許,墨玉公子白天的試探還不夠,遊離谷的人,寧錯殺也不肯放過。永夜望着墨玉的院子不屑地想,墨玉篤定他能殺了她?
想起那日在山上墨玉對她恨之入骨的模樣,永夜嘆氣。都一個地方出來的,墨玉怕是不忿待遇不公,自己當了侯爺,他卻進了青樓。寧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尤其是報復心強的小人。墨玉顯然是後者。
“公子,小麻子來了。”永夜心中戒備,面帶笑容叩開了墨玉公子的院門。
墨玉院中點了數十隻燈籠,院中灑下一片朦朧光影。墨玉一身月白長衫站在樹下,永夜有些恍惚,心底里那絲思念又泛了起來。
她垂下眼帘,把食盒中的菜一一拿出來擺好,恭聲道:“公子,還需要什麼?”
墨玉回頭,眸光在她身上轉了幾轉,淡笑道:“今夜無客,月夜獨酌也是雅事。替我斟酒吧。”
“是,公子。”永夜提起酒壺,心裏的疑惑越來越重。
月夜,燈影,花樹疏斜。
晚風吹下落花如雨。
遠處傳來的笑聲似有似無,更襯得院子寧靜異常。
這樣的美景,男人寧肯獨醉也不會讓個不相干且醜陋的下人相陪。
永夜想起自己為了給月魄要解藥折騰牡丹院和墨玉的情景,心裏冷笑,侍立在一旁不動聲色。
墨玉飲酒的姿勢很優美,青瓷酒杯拿在手中如在把玩一枝花。三杯下去,他側過頭來看永夜,竟抬頭沖她一笑。那笑容嬌媚無比,目光迷離,聲音不似從嘴裏發出,倒更像是從胸口、心底里發出來的,帶着絲顫音喊了她一聲:“星魂……”
永夜一驚,眼前墨玉的臉驟然換成了月魄的。眼前的燈光更為朦朧,彷彿身處夢境之中,而一道白色身影似向自己俯下身來,帶着溫暖平和的氣息,讓她情不自禁閉上了眼睛。
墨玉輕笑着撫上她的臉:“你不知道這迷魂燈的威力自然是躲不過的。”看了她的臉半晌,倒了點兒藥粉在酒中,用帕子沾着在她臉上一擦,得意地瞧着黃褐色的肌膚褪去顏色,“裝得真像,連同屋住的胖子也被瞞了過去,哼!”
片刻后,一張精緻的臉出現在他面前,不帶絲毫病態,像最純凈的籽玉散發著潤澤的光。從眉眼到嘴,無不完美,燈光之下更添麗色。墨玉看了片刻,目中嫉恨越來越重,咬牙切齒道:“就因為這張臉嗎?”說著一把抱起永夜往房中行去。
“公子!佑親王來了!”門外老鴇的聲音響起。
墨玉看了看永夜,將她放在床上,心裏暗恨李天佑來得真不是時候,隨手關門出了房間,迅速換掉了兩盞銷魂燈內的蠟燭。
等他急急迎到院門,一身藍衫的李天佑清雅雋秀,神色間卻有些不耐:“怎麼,墨玉公子不歡迎本王?”
“怎麼會呢?王爺難得來看墨玉,本以為今晚會獨自飲酒賞月,沒想到……”墨玉低下頭,一臉輕愁。
李天佑鉤起他的下巴瞧了瞧,溫和地說:“今晚陳師傅施展獨門手藝,做了招牌菜,本王一人品嘗不是滋味,想與墨玉一起賞月共飲。”
老鴇一旁諂媚笑道:“王爺是真心疼公子,公子可不要辜負了王爺一番心意。”
墨玉睜大眼,睫毛一顫竟掛上了一滴淚水,感激地看着李天佑,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當朝大皇子——佑親王來他的院子,此事一傳出,他自是身價暴漲。十九歲的人了,靠着王爺的青睞還能紅下去。墨玉除了感激涕零就只能乖乖坐在桌前任由李天佑夾了菜喂他。
陳師傅用心做的招牌菜入口化渣,滿口余芳,墨玉卻不覺得美味。他心裏記掛着房中的永夜,又不得不應付李天佑,堆了滿臉的笑容輕聲謝過。
李天佑一笑,手撫上墨玉的臉低聲道:“本王一直想來瞧瞧墨玉公子,又恐朝中人多口雜,眼下皇上病了,我這個做兒子的少不得想張羅些美食盡點兒孝道,這才有機會與公子共飲,墨玉不要辜負了本王才是。”
“王爺……”墨玉聲音帶了點兒顫音,顯是感動異常。說話間已垂下頭去,片刻后才輕聲道,“原來王爺對墨玉如此情重……”
李天佑瞟着墨玉,心道,若不知他的底細,這番表情足以瞞過自己了。
他見墨玉喚了永夜伺候,在外磨蹭良久卻不見人出來,心裏終是放心不下。藉機來到墨玉的院子,院子裏居然只有墨玉一人。李天佑眼睛瞟着房門,突然一把抱起墨玉:“聽說墨玉公子在牡丹院掛了頭牌,自然有出色之處,跟了本王如何?”
墨玉大驚,便想要掙扎。李天佑抱着他,手已點在他腰間,墨玉瞬間全身無力,臉漲得通紅:“王爺要為墨玉贖身?”
“這是自然!”
“那請王爺為墨玉贖身之後再……再……”他心中大急,想起永夜在房中,李天佑怎麼會如此厲害!說要就要,一時之間竟急得瞠目結舌。
李天佑抱着他眼看就要進入房內。房門突然打開,黃褐色滿臉小麻子的永夜出現在門口,一手拴着衣帶,埋頭打着哈欠嬉笑道:“公子怎的不喚醒小的?沒想到公子床上功夫這般了得,嘿嘿。”
李天佑與墨玉當場石化。
永夜這才覺得不對,抬頭張大了嘴看着親昵的兩人,突然掩面大哭起來:“公子說的話原來都是哄小麻子的……”說完衝出了院子。
李天佑苦笑着放開墨玉,搖頭道:“墨玉公子口味也與眾不同,原來喜歡麻皮小子。”
墨玉氣得臉紅一陣白一陣,又不知道永夜何時醒的,又何時易的容,偏生又不敢辯駁,戳在房門口心裏恨不得將永夜剮了。
李天佑望着墨玉嘆了口氣,又補了一句:“墨玉公子既然已有心上人,贖身之事當本王放屁,臭過就算了。”他搖着頭負手離開,走出院門嘴角再也忍不住抽搐,舉拳咳嗽了兩聲,望着廚房方向搖頭,“小夜,你太調皮了。”
隨即一凜,看情形墨玉是將永夜制住了,她不會武功,如何脫逃的?李天佑皺了皺眉,眼神霎時如刀鋒般凌厲,想了想,竟笑了。
而此時墨玉正氣得渾身發顫,李天佑一番譏諷讓他對永夜恨意更深,一拳狠狠擊在門上。他大步走到桌前,端起酒一口飲下,轉身就要去找永夜。
“我倒的酒你也敢喝?墨玉公子怎的這般不小心哪!”永夜的聲音帶着笑意出現。
話音才落,墨玉力氣盡失,身體一軟癱倒在椅子上,目中怒火騰騰,早失了溫潤之色:“你沒有中迷魂燈!”
永夜大搖大擺進來,摸摸自己的臉笑道:“傻了是吧?這易容術我每天都在用,你眨巴兩下眼就弄好了,就怕有人幫我洗了去。不將我身上的玩意兒全搜走你居然放心?迷魂燈嗎,就院子裏這些?挺有情趣。唉,本來還想見識一番墨玉公子的床上功夫,沒想到來了個煞風景的。”
她盯着墨玉,伸手扭了把他的臉,嘖嘖讚歎墨玉肌膚嫩滑:“瞪着我幹什麼?我好歹也算保了你的清白。告訴我,十日之內京都會如何?”
墨玉冷哼一聲,不理她,突又問道:“你怎麼會破了迷魂燈?”
永夜笑了:“回魂師父屋子裏白天黑夜都點着這樣的燈,也不怕耗燈油。你說,我怎麼可能會被迷倒?你白天試探於我,晚上叫我獨自來伺候,是個傻子也知道你圖謀不軌。”她聲音一冷,“你最不該穿的就是,這身月白衣衫。想學月魄,你永遠也學不來的。”
“你既然現身,谷里還會捉不到你?”
“李言年沒教過你?要想保住秘密,就只能一個不留!”永夜見墨玉不說,袖刀一揮便要下手。
院子裏的一盞燈突然破了,飄出一陣淡淡的霧氣。
永夜只吸得一口便知不妙,腳尖一點,人如流星般迅速退走。
黑暗中出現幾道人影,將同時被迷暈的墨玉抬起離開。有兩人則緊追永夜而去,看身法竟也是一流高手。
那種眩暈越來越重,竟是永夜不懂的迷藥。她踉蹌着出了牡丹院,見路邊有小廝牽着客人騎來的馬,她顧不得許多,翻身騎上一匹拍馬就跑。
永夜看到牽馬的小廝驚慌失措的臉,看到無數人從身後追來。那些人喊了什麼她通通聽不見,腦袋發出陣陣嗡鳴,心想,這回栽了。
她只有一個信念,絕不能落入遊離谷手中,雙手死命地抱着馬脖子。馬長嘶一聲衝出了集花坊。
永夜朝着端王府的方向跑去,只堅持了片刻便在馬上搖搖欲墜。
風聲掠起,一道人影躍上馬背,穩穩地摟住了她。永夜沒有力氣回頭,慘然一笑就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