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月魄

番外之月魄

番外之月魄

“為什麼不讓平安學武?”

“讓她平安一世吧。”

“別以為我不知道,大哥你還是忘不了……”

竹屋裏傳來大爹爹和二爹爹的爭吵聲,我縮在花叢里偷聽。谷里的孩子五歲起就要學武,除了我。我也很疑惑為什麼大爹爹不讓我學武。他甚至連毒也不讓我碰,只教我醫術。

門砰地被打開,二爹爹怒氣沖沖摔門離開。

我小心地從花間往竹屋裏看,隱約能瞧見大爹爹月白色的身影。他似乎在喝酒,一杯接一杯。

每次大爹爹和二爹爹吵過之後,大爹爹就獨自喝酒到深夜,不讓任何人打擾他。

春天山裏的花很美,竹屋被鮮花環繞也很美。這樣美麗的春日裏,大爹爹看上去卻很孤獨。風吹進竹屋,捲起大爹爹的衣袍,寬大的袍袖像春盡最後的蝶,無力地扇動着翅膀。

我躡手躡腳地從花田裏起身,想悄悄走回自己的房間。

“平安,進來吧。”大爹爹的聲音清清淡淡地傳來。

我只好低着頭走進去。我從沒見大爹爹用過武功,可是他靈敏的感覺讓我覺得他肯定也是個高手。

大爹爹放下酒杯,抱我坐在他腿上,溫和地問我:“平安喜歡學武嗎?”

“喜歡!”我眼睛發亮,谷里的小南瓜學了輕功,上回一躍就上了樹,幫我掏了兩隻鳥蛋,我羨慕得緊。

大爹爹好看的臉上閃過一絲憂鬱,我趕緊又說:“不喜歡。”

我喜歡看大爹爹笑,他笑起來很好看,是谷里最好看的人。他時常看着我很溫柔地笑,雖然他的眼睛似穿過我看向另一個地方。

“平安其實是喜歡的,也許……是大爹爹錯了。平安,告訴大爹爹,你想學什麼武功?”大爹爹目不轉睛地瞧着我。

我臉一紅,我實在是很想學武功。遲疑半晌,見大爹爹的目光似有鼓勵,我便衝口而出:“輕功、暗器!”

大爹爹的臉色突然變了,所有的表情都似凍在了臉上,而他的眼睛,像極了上回從樹上摔下的小鳥,灰濛濛的瞬間沒有了光彩。

我伸開雙手猛地抱住他的脖子連聲喊着:“大爹爹,平安不想學武,想種花、學醫術,以後治病救人!”

大爹爹嘆了口氣,抱緊了我,輕拍着我的背。

他的懷抱很溫暖,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卻不願意離開。大爹爹就一直這樣抱着我,我嗅着花香、酒香,竟慢慢地睡著了。

第二日,大爹爹說可以讓我學武功。

“平安,你的武功只有保命時才能用。”大爹爹嚴肅地說。

“上樹掏鳥蛋也不能嗎?和小南瓜打架算不算保命?”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算保命,可是不能用輕功上樹掏鳥蛋,實在有些鬱悶。

大爹爹似乎被我問住,盯着我看了良久,才道:“算了,隨你吧。不過,我要你發誓,你不能去欺騙別人。”

我歪着頭,想了想說:“二爹爹說遇到壞人打不過的時候就使計謀,騙壞人算不算欺騙?”

大爹爹沒有回答,我惴惴不安地看着他,生怕他不要我學武功了,正想一口答應下來時,大爹爹輕聲說:“不算。我要你永遠不要欺騙你喜歡的人。”

我鬆了口氣,笑嘻嘻地回答:“平安一輩子都不會欺騙大爹爹、二爹爹。”

“大爹爹是說,以後平安長大了,心裏有了喜歡的人,千萬不要騙他。”

我似懂非懂,卻肯定地點了點頭。心裏高興異常,我終於可以學得輕功,以後小南瓜再跳到樹上,我也不怕捉不到他了。

大爹爹似乎心情不太好,淡淡地說:“明日起你就跟着虹衣師父學武吧。大爹爹想靜一靜。”

我應了聲,又蹦又跳地去找小南瓜玩。一口氣跑出花田,回頭看了看,大爹爹獨自站在花田裏,像花田裏的細莖孤蘭,孤零零的。

我有些猶豫,想回去陪着他,可是想到明日起可以和小南瓜一塊跟着虹衣師父學武,又忍不住想去告訴小南瓜一聲。而且大爹爹說他想獨自待着,我猶豫片刻,還是跑下了山。

每次從虹衣師父那裏回來,我總忍不住在大爹爹面前表現我學到的東西。可是,他似乎不感興趣,除了對我的醫術問得極詳外,對我學的武功隻字不問。漸漸地,我就不說了。

我很內疚,大爹爹明顯不願意我學武功,可是我忍不住對武功的渴望。

我知道自己是兩歲時被大爹爹和二爹爹撿回山谷的,可是他們都待我如同親生。我慢慢長大,大爹爹、二爹爹的眼神漸漸有了變化。

特別是二爹爹,他有時候瞧着我,眼睛裏會有種可怕的東西。我怯怯地喊他一聲,他便像回過神來似的,擰一下我的臉便離開了。

隨着我長大,二爹爹離我似乎越來越遠。

十二歲那年,虹衣師父帶我去胖爺爺那裏選暗器,我一眼就看中一排銀色小飛刀,便嚷着要學飛刀。

“平安,你確定?”虹衣師父與胖爺爺都用一種很古怪的眼神看着我。

“這刀看上去很漂亮,而且,握在手裏也合適。”

店裏的空氣似乎有點兒緊張,我正想問為什麼的時候,大爹爹的聲音淡淡地在外響起:“平安,從明日起大爹爹教你使毒的功夫,你用不着暗器。”

我有些激動,學了醫術,能和大爹爹學使毒的功夫再好不過。我戀戀不捨地看了眼銀色小飛刀,卻發現虹衣師父和胖爺爺都像鬆了口氣似的。

改日一定叫小南瓜那鬼精靈纏着胖爺爺說說小飛刀的故事。

“平安!”小南瓜站在花田外喊我。

大爹爹的花田除了二爹爹和我,如果沒有經過他同意,別的人進來都會被迷翻,這片花田是有毒的。

我笑嘻嘻地跑出去,拉着小南瓜的手問:“什麼事?”

他往屋子裏瞟了眼,賊兮兮地說:“我又發現了一個好地方,有很多好玩的,你去不去?”

小南瓜是胖爺爺的孫子,比我大一歲,他知道的東西很多,常常告訴我一些山谷外好玩的事情。聽他這樣說,我當然跟了他去。

後山有個小山谷,是我和他的秘密地方。小南瓜有什麼好東西都愛來這裏和我分享。

躺在草地上,小南瓜神神秘秘壓低了聲音說:“從前,山谷里出了個最好的刺客……”

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來了。山谷里的高手很多,似乎人人都是高手,可是我從來沒聽說過還有一個最好的刺客。我好奇地問道:“比虹衣師父還好?”

小南瓜肯定地點點頭,聲音更低:“她的名字叫星魂……我聽爺爺醉酒後說,那飛刀就是她的暗器。”

我馬上想起一幅畫面:一個身手卓絕的人,手一揮,銀色小飛刀像流星一樣劃過天際。

“太美了!”

“你用什麼謝我?”小南瓜笑嘻嘻地討賞。

我想了想,拿了個香包送他:“佩戴上這個,不會被花田的花迷倒!”

回到竹屋,研葯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好奇地問大爹爹:“大爹爹,你是谷主,咱們山谷中曾經有個最好的刺客叫星魂嗎?她去了哪裏?長得美不美?”

咚!大爹爹手中的葯杵重重地落在石缽中:“誰告訴你的?!”

他厲聲問道,平素溫和的模樣瞬間消失得乾乾淨淨。

我嚇壞了,口吃地回答:“小南瓜……無意中提……提到的。”

大爹爹盯着我,他的臉白得像紙一樣,那眼神冷得像冰:“平安,這個人,以後不準再提她的名字。否則,你就不要喊我大爹爹!”

我連連點頭。提她的名字大爹爹就不認我,我當然絕不再提。

可是這天晚上,小南瓜被胖爺爺用掃帚追着從山谷東頭打到山谷西頭,打得鬼哭狼嚎的。我這才知道,大爹爹對我已極是留情。

大爹爹當晚就出谷了,他說他去給一位過世的朋友上香。

我猜那位朋友會不會就是星魂?原來她死了,大爹爹才會不想聽到她的名字吧。

大爹爹走了十天,我天天盼着他回來,我心裏很後悔,生怕他再也不回來了。

這晚,我聽到山谷西山崖上響了一晚上的笛聲。大爹爹回來了,他沒有回竹屋,卻在西山崖上吹笛。那笛聲把我的眼淚都吹出來了。

我不敢去西山崖上找大爹爹,望着西山坐了一整夜,我想等笛聲停了,大爹爹就回家了。

第二天,是二爹爹紅着眼睛背着大爹爹回來的。他月白色的袍子上全是血跡,我嚇得直哭,二爹爹惡狠狠地吼我:“他對你這麼好,你怎麼忍心傷他的心?”

我傻了,跪在地上認錯。

回魂爺爺也來了,給大爹爹把了脈說:“心病罷了。”

二爹爹很煩,連回魂爺爺也敢吼:“大哥他內功精湛,怎麼會嘔血?”

回魂爺爺只是嘆了口氣,看了我一眼對大爹爹說:“平安還小。你不希望她平平安安地過嗎?”

像是聽見了他的話,大爹爹睜開了眼睛,對我笑了笑:“大爹爹無事,只是受了涼。平安別哭,大爹爹不會死的。”

我“哇”的一聲哭了,撲在大爹爹身上直嚷:“你不要扔下平安不管。”

二爹爹狠狠地一跺腳,扭頭就走,大爹爹喚住了他:“墨玉,你做的安神香給我送點兒來,我很喜歡。”

二爹爹臉色稍霽,“嗯”了聲。沒過多久,便拿了安神香來。

回魂師父牽着我出去,我隱隱聽到二爹爹的哽咽聲:“你也不能扔下我不管。”

這一刻,我覺得二爹爹和我一般年紀似的。

大爹爹的病慢慢好了。我很開心。

日子又回到了從前,我幾乎忘記了那個叫星魂的刺客。

十五歲那年,小南瓜十六歲。

生日那天,他穿了身簇新的墨綠袍子,顯得很英俊、很精神。我從小都穿裙子,一時貪玩便纏着他給我買了一套。

我換上淺紫色的袍子,像他一般綰了發,鏡子裏的自己看上去比小南瓜還精神。我得意地對小南瓜說:“如何?好看嗎?”

小南瓜獃獃地點頭。

我得意至極,穿着這身男裝想給大爹爹一個驚喜。

他和二爹爹正在說事,兩人臉上都帶着笑意。

“大爹爹,二爹爹!”我走進花田喊他們。

二爹爹看到我時,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指着我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不知好歹地靠近,還轉了個身學着小南瓜的姿勢說:“本少爺就喜歡上樹掏鳥,如何?”

啪!二爹爹重重給了我一掌,怒吼道:“誰讓你穿成這樣的?”

從小到大,他們都寵我,從來沒有打過我。我撫着臉,眼淚直往外沖,委屈地看向大爹爹。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般模樣,眼中的神情似迷離、似傷痛、似愛憐,我還來不及看出大爹爹眼神的意思,二爹爹已扯了我飛快地奔出花田,拉着我進了二嬸的成衣鋪子,隨便扔了套女裝讓我換上。

我手足無措地站在二爹爹面前,他突然伸手去了我的發簪,讓我的頭髮披散下來,才鬆了口氣:“平安,你十五歲了,該離開這裏了。”

我嚇了一跳,扯住二爹爹哭叫起來:“平安犯了錯,以後再也不穿男裝了,二爹爹別趕我走。”

我在山谷里長大,這裏就是我的家,叫我往哪裏走?我捨不得大爹爹,也捨不得小南瓜,捨不得這裏的一切,就連平時對我態度時好時壞的二爹爹我也捨不得。

二爹爹難過地看着我說:“平安,你不走,你大爹爹會再生病的。”

為什麼?我坐在二嬸鋪子的門檻上放聲大哭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大爹爹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起:“平安,哭累了沒?大爹爹背你回家。”

我擦乾眼淚可憐巴巴地望着他。

大爹爹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他的聲音雖然溫和,可是他眼中有着隱忍的痛,像是壓抑着什麼。

我做錯了什麼?我覺得自己像是被所有的人討厭。不過是穿了身男裝,我做了什麼事讓他們這樣?我猛地跳起來,拚命地往外跑。

大爹爹只喊了我一聲:“你回來,平安!”

我希望他追我,可是他沒有。我跑出很遠回頭看,大爹爹還站在二嬸的鋪子裏,夜色中只有他的月白衫子在晃動。

我想起二爹爹的話,一咬牙衝出了山谷。

渴了喝山溪,餓了摘野果子吃,我在山裏整整走了半個月才終於走出大山。

下山不久進了座小鎮,我身上沒有銀子,看着往來的人流,我很後悔,回不回去呢?二爹爹要我離開,大爹爹沒有來找我,小南瓜也沒有。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孤單。

“小妹妹,你一個人嗎?”

我抬頭,眼前站了個笑眯眯的大嬸。我點點頭,目光落在她手中用白布包着的熱饅頭上。

“我一見你就喜歡,餓壞了吧,大娘帶你去聖京可好?”她遞饅頭給我吃。

我的確餓壞了,大口啃着饅頭。我往身後瞧,沒有山谷里的人,眼淚啪嗒啪嗒直往下掉。他們都不要我了,去哪兒都一樣,跟着這位大娘至少不會挨餓。我啃着饅頭跟着她上了輛很漂亮的馬車。

大娘一路上問我從哪裏來,家裏還有什麼人。

我只搖頭。

山谷里有嚴令,一律不得對外人透露山谷里的信息。

我很小的時候大爹爹就嚴肅地告訴我,我們是為了避禍才進了山谷,如果對外人透露一絲山谷的信息,谷里的仇人就會找上門來,把我們全殺了。

我再不孝,也不想有外人破壞我們的家。就算我走了,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們,那會比殺了我還難過。

聖京城太大了,大娘家裏的房子比山谷的好很多,但是東西不見得有山谷里好。

“你瞧,這屋裏全是來自陳國最上等的絲綢,喜歡嗎?”

我摸着滑潤的絲綢,谷里也有。熟悉的東西讓我覺得親切,我點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

“平安。”

“嗯,這名字不錯,不用改了。平安,你會彈琴嗎?會跳舞嗎?會唱歌嗎?或者,會書畫嗎?”大娘連聲問道。

“我……會吹笛,別的不會。”大爹爹在星月夜總愛吹笛,我也學會了。離開山谷我很難過,耳旁一直縈繞着大爹爹在西山崖上的笛音。

大娘想了想,道:“大娘找師父來教你吟詩作詞、彈琴跳舞可好?很好玩的。”

我對這些不感興趣,卻問了她一句很老實的話:“學這些就有飯吃了,對嗎?”

“對!平安姑娘真聰明!”大娘臉笑得似花開。

我只想有個住的地方,有吃有喝就夠了。離開山谷,在哪裏都一樣。

大娘給我找來的師父很好,我也很認真地學。

過了半年,大娘笑逐顏開地對我說:“平安十六了吧?明兒有人想聽你彈琴,平安一定要穿漂亮一點兒。”

“我吹笛行不行?”

大娘笑道:“只要平安打扮得漂亮點兒,吹笛也行啊。”

那一晚,大娘家來了很多客人。我坐在紗簾里吹了大爹爹常吹的一首曲子。半年了,他們真的忘了我、不要我了?

笛聲變得悲傷,悲傷得我想落淚。

簾外的賓客似乎不喜歡這樣的曲子,有人鬧嚷起來。

這時,我面前的紗簾突然被拉開,大廳里一片寂靜。我停住,詫異地望着他們。我臉上有花嗎?

喧嘩聲再次響起。我聽到不停地有人喊價,從一百兩喊到了三千兩。他們在做什麼?我一臉茫然,這樣熱鬧的場面,在谷中只在過年時酒樓里才有。

過年時,全谷的人都被大爹爹請到酒樓里吃飯,大人、小孩鬧成一片,特別熱鬧、特別開心。

小南瓜總偷偷地拉了我單獨去小山谷放焰火,大爹爹和二爹爹會給我壓歲錢。

心裏驀地難過,酸酸脹脹的。我站起身,決定走了。他們不來找我,我也要回去。哪怕哭死在二爹爹面前,我也要回去。

一個人突然擋在我面前,伸手攔住我的去路:“平安姑娘往哪兒走啊?我家少爺已經出了三千兩銀子,姑娘不敬我家少爺一杯酒實在說不過去吧?”

他長得像只老鼠,口中噴出濃烈的酒氣,讓我極其討厭他。我皺了皺眉,道:“你家少爺出銀子關我什麼事!”

“哈哈!”大廳里的人全鬨笑起來。

“我家少爺出的是姑娘初夜的身價銀子,姑娘不知道?”

我目瞪口呆,再傻也聽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不由得大怒:“你再胡說,我對你不客氣!”

他大笑着伸手來拉我,我想也沒想扭身躲過,一耳光扇在他臉上。

廳堂里頓時站起幾個人,他口中的少爺冷笑着看着我說:“給我拿下了。”

這就是大爹爹說的有危險的時候,我就可以出手了吧?我飛身躍起,沒幾下就打得那個老鼠樣的人慘叫,心裏的鬱悶瞬間發泄出來,痛快了許多。

我跑出樓,很多人在後面追我。我躍上房頂,跑得比兔子還快。小南瓜說我學輕功有天賦,大爹爹也說,打不過跑了就是。所以,輕功是我最擅長的功夫。

追來的人似乎武功很高,一直遠遠地黏着我不放。我發現自己跑到了一座湖邊,沒有了退路。

來人一點點兒逼近,我最得意的輕功也甩不開他們,那麼我想我肯定也打不過。望着湖水,我一咬牙便往裏跳。

身體還沒挨着湖水,一隻手攬住了我的腰,沒等我掙扎,已抱着我躍離了水面。

“這裏豈是你們撒野的地方?”她的聲音懶洋洋的,十足傲慢。

她擋在我身前,我只看到她窈窕的身影,一頭青絲披散在肩頭,穿了件紫色的男式寬袍,彷彿剛睡醒才從床上跳起來似的。

追我的人痴痴地看着她,終於有個人說了句:“比那妞兒還美……”

話才說完,她已躍起,我只看到人影一晃,說話的那個人已不知挨了多少巴掌,嘴角被扇出血來。世上有這樣的輕功嗎?無聲無息,形同鬼魅。我瞬間對自己的輕功喪失了信心。

“滾!”她的聲音突然變冷。

那幾個人卻拔出刀來,叫嚷着沖向她。

我看到黑夜裏銀光閃動,像流星劃過天際,奔上前的人手上都插了柄銀色小飛刀,手中兵器掉了一地。

我張大了嘴,喃喃道:“星魂……”

她渾身一震,轉過身來。

這是怎樣一張臉?我張大了嘴,獃獃地看着她。

我從來沒有見過比她更美的女人,我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來形容她的美麗,我甚至說不出她的年齡。

“啊,你背後!”我尖叫起來,有人在她背後揮下一刀。

我眼前一花,一道黑色的人影閃過,揮刀那人的手連同他的刀便飛了出去。那人還在往前沖,似乎沒有發現自己的手沒了,沖了兩步,才痛得大叫暈倒。追我的那些人嚇得落荒而逃。

來人的劍快得我連他如何出的劍都沒瞧清楚。我遇到了什麼樣的人?

她只怔怔地瞧着我,目中露出了和大爹爹一樣的神色,似迷惑、似傷痛,突然低聲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黑衣人濃眉皺了皺,那雙眼睛竟似鷹一樣銳利。我打了個寒戰,喃喃回答:“平安,我叫平安。”

“永夜!”黑衣人喊了她一聲,我看到她的身體晃了晃,依在黑衣人懷裏,身體有些發抖。

黑衣人似怒了,伸手來捉我。

“風大俠,別來無恙!”大爹爹的聲音淡淡地響起,月白色的身影從黑暗中走來。

風大俠的身體驀然繃緊,手卻緊緊摟住了叫永夜的美麗女子。她望向我身後,比天上星星還亮的眸子裏浮起一層悲傷。

大爹爹走到我身邊,攜了我的手,溫和地說道:“這是小女平安,給風大俠添麻煩了,在下這就帶她回家。”

大爹爹說話時一眼都沒瞟那美麗的女人,他將我的手握得很緊,說完拉了我轉身就走。

我來不及說什麼,心裏早被這對武功出神入化的夫婦填滿了,心裏一個聲音在尖叫:她一定是星魂,她一定是!

離開他們的視線,大爹爹突然停住了腳,猛地回頭。

他看向遠處。我抬頭看大爹爹,他的臉蒼白如紙,嘴唇緊抿着,我的手幾乎被他捏碎。

“大爹爹?”我搖了搖他的手,這才有機會插嘴,“我們回家吧,平安再也不亂跑了。”

我說完這話,大爹爹卻沒有動。我奇怪地又搖了搖他的手,他才似回過神來,溫柔地說:“所有人都很擔心你,小南瓜在花田外跪了三天想出谷找你。平安,你在這裏待了半年,你要是不想回去,大爹爹不會勉強你。”

我的眼淚沖了出來,抱住他哭道:“平安想家了。是二爹爹說,平安再不走,大爹爹又要生病了。”

大爹爹輕嘆了口氣,撫摸着我的頭髮喃喃道:“大爹爹若不生病,又怎麼能在這裏找到你呢?”

我不明白他說的話,只抱緊了他道:“平安不要待在這裏,平安不喜歡聖京。大爹爹,帶平安回家,你不會再生病了吧?”

“傻丫頭,你再不回去,小南瓜就要生病了。你二爹爹也很想你,他後悔得很。他說,你回去了,他教你做安神香。”

大爹爹說話時,目光仍望向湖邊那一大片黑沉沉的屋宇,我低下了頭,死死地將“星魂”兩個字埋進了心底。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他們不願意我使銀色小飛刀,為什麼提一下星魂的名字,大爹爹就會在西山崖吹一夜的笛,還會嘔血。

她穿的是紫色的寬袍,我那天也誤打誤撞地穿了紫色的男式袍衫。

就算我的眉眼有幾分像她,可是,我只是有幾分相似而已,我永遠也不及她的美麗。天底下,也只有她,才配得上我的大爹爹。

這一刻,我覺得大爹爹很可憐。因為,星魂靠在那個風大俠的懷裏,他們就像是花田裏的雙生花,纏繞而生,大爹爹卻是花田裏的細莖孤蘭,孤零零一枝獨立。

可是,我分明看到星魂眼中的神色,我忍不住對大爹爹說:“那個漂亮姑姑看大爹爹的目光好奇怪。”

“哦?”大爹爹牽着我的手終於邁開了腳。

我想了想,道:“就像是大爹爹吹的笛,很悲傷,她就像要哭了似的。”

大爹爹握我的手又緊了緊,過了很久才說:“是大爹爹騙她,傷了她的心。有風大俠在,她不會再哭的。”

我低下頭,心裏一酸,眼淚撲簌簌灑了一臉。

大爹爹走得很慢,一步步離那湖越來越遠。我跟着他,使勁兒握住了他的手,我發誓,一定不再離開山谷一步,一輩子陪着他。

“大爹爹,小南瓜真的跪了三天啊?”

“嗯。”

“他為什麼不進去找你呢?我明明給了他香包嘛。”沉默了很久,我終於忍不住問起小南瓜來。

大爹爹輕車熟路地帶着我拐進一條小巷子,推開一間小院子的門,笑了笑,道:“天很快就亮了,城門一開我們就離開,回去你自己問他吧。去睡會兒,天亮大爹爹叫你起床。”

我這才發現進了一個小院子。我不放心地看了大爹爹一眼:“要記得叫我。”

“大爹爹不會扔下你不管。去吧,大爹爹想靜一會兒。”

我進房睡了。迷迷糊糊中,聽到大爹爹一聲嘆息:“星魂,你還怪我嗎……”

我真的沒有再出山谷。

谷里的年輕人有的出去了,有的沒回來,有的回來后再也沒出去過。

我嫁給了小南瓜,生了小小南瓜。

大爹爹、二爹爹一天天老了,頭髮全變白了。

二爹爹終於不支病倒了,大爹爹守了他一晚。我送葯去的時候聽到二爹爹說:“哥,我看到她了,她回谷里來了。”

大爹爹只是抱着二爹爹落淚。

二爹爹過世后不久,有個出谷的人帶了一個包袱回來給大爹爹,大爹爹突然就病了。

包袱里有件月白色的衫裙,綉滿了星星月亮,還有一柄銀色小飛刀。

那件衫裙掛在屋子裏,映得滿屋星輝燦爛,月華醉人。我腦中想起那個美麗至極的女人,她穿上這身衣服會是如何風華絕代?

那把銀色小飛刀就一直握在大爹爹手中。大爹爹拿起那把飛刀,就再也沒放下過。

小小南瓜悄悄告訴我,他聽到送包袱的人說,是什麼王爺過世,王妃自盡殉葬,他救之不及,臨終前給他的。

我的醫術已經非常精湛了。我給大爹爹把脈,想起從前回魂爺爺說是心病,我還是給大爹爹開了很多葯勸他喝。

大爹爹卻望着衣架上那件衫裙出神不語。

我終於忍不住說:“她死了,大爹爹!”我希望這一聲猛喝能像當頭一棒敲醒大爹爹。人死不能復生,只要大爹爹自己想活,活到百歲也沒問題。

大爹爹卻笑了:“平安,你說黃泉路上真的會有血紅色的花嗎?”

我一怔:“不知道。”

“有的,星魂說,只要摘一朵就能記得前世。她出嫁的時候穿了這樣的衫裙,她還記得第一次穿女裝要穿給我看的。我死了,一定要去摘一朵,不,把那些血色花兒全摘了,下一世才會認出她來……”大爹爹眼神里有種瘋狂,我似乎看到像火焰似的花兒在他瞳孔里燃燒。

這是我第一次當面從大爹爹口中聽到星魂的名字。那天晚上,大爹爹有些神志不清,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我從他口中知道了他們的故事,月魄與星魂的故事。

大爹爹一遍遍問我黃泉是否真有那種神奇的花兒,我一遍遍回答他說有的。

天亮的時候,我打了個盹兒。迷迷糊糊地聽到大爹爹說:“去了黃泉,我總能和他爭一回吧!”

我嚇得清醒,睜開眼時,看到大爹爹用那把小飛刀刺進了自己的心臟,嘴角留有一絲笑容。

我把那件衫裙放進了大爹爹的棺木里,和小南瓜還有小小南瓜離開了山谷去了聖京,就住在大爹爹帶我去過的那條小巷子裏。

大爹爹就埋在院子裏,我記得他嘴裏老念着這個地方。

我開了間平安醫館,是替大爹爹開的。他說,他會在這裏等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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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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