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竹席的秘密
第四十二章
竹席的秘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永夜沒有睜眼。
門再次被關上。
反反覆復好幾次,她眯着眼睜開了一道縫。目光瞟到一角藍色的裙裾,永夜放心地醒了。
“小姐醒了?都末時啦!我叫明藍,是陳老爺山莊的。老爺喚我來伺候你。”聲音很甜,像糯米酒一般,甜而不膩,卻很舒服。
永夜睜大眼,看着明藍端了葯碗走到床前。
明藍長得也很甜,說話時嘴邊帶着兩個又深又圓的酒窩。頭髮長長地披在肩上,一顆明藍色的寶石墜在圓潤光潔的額間。
永夜見色心喜,瞬間就覺得明藍很對她的胃口。她笑道:“你家老爺喜歡美人,美人都以顏色為名。你喜歡藍色,所以叫明藍。這串額飾是你們老爺專門送給你的,他一定會說,唯有明藍才配得上這顆藍色的寶石。”
明藍目瞪口呆。
“把葯給我,當心灑出來!”永夜好笑地看着顫抖着的明藍。
“哎呀小姐,老爺也認識你,他都給你說啦?”明藍瞪大的雙眼不是黑白分明,而是黑白分明的眸子裏帶出一種淡淡的藍色。
永夜一口氣將葯喝了,抹抹嘴笑道:“你下面穿着明藍的裙子,上衣是深褐色的襦衫。你家老爺是丹青高手,自然懂得配色。你又叫明藍,再配上這藍寶石,想也想出來啦。”
明藍抿嘴一笑,兩個酒窩又深又甜,臉上浮起一抹紅暈,跺腳道:“若不是知道你是女孩子,我定以為你是個油腔滑調的壞男人!”
永夜的心情被明藍帶得爽朗起來。她深深呼吸,發現內息平穩了許多。風揚兮叫陳秋水心愛的女子來伺候她,兩者的關係定然匪淺。她一愣神,告誡自己不去想,下了床伸了個懶腰道:“我無事可做,去拜訪下你家老爺吧。”
她伸手去拿布袍,明藍突然伸手把袍子拿開,不屑地說道:“那是男人穿的,女孩子穿什麼袍子?”
“你們老爺說,女孩子最適合柔美飄逸的衫裙,男子的衣袍襯不出女兒的美,是嗎?”
“啊!小姐又知道啦?”明藍瞪眼的樣子讓永夜愛極,伸手在她臉上摸了一把,心裏對秋水山莊陳秋水藏着的美人十分嚮往。
一個明藍就如此獨特,別的美人定也不差。
雖然安伯平道陳秋水靠了安家的財力支持,可是永夜相信,能得風揚兮信任之人、能畫出大氣磅礴的山水之作的人心胸定然寬廣,絕不會是貪圖錢財之人。
這就讓永夜奇怪,為什麼安伯平會認為陳秋水是這樣的人?也許認識了陳秋水,她也能了解幾分安伯平要她作假畫的目的。
“可是我想出去走走總不能這樣子出去吧?我倒是不怕,就怕別人瞧了害怕。”永夜說的是實話。可惜她也只能一年四季都包得嚴實。
明藍嘟了嘴道:“風公子說小姐醒了肯定待不住,我家老爺便道小姐若願意就去秋水山莊玩玩。”她笑嘻嘻地拿出一個布包遞給永夜。
打開一看,居然是件淺紫色的裙子,還配了件白色的紗質大袖襦衫。永夜想起那日在綢緞莊,風揚兮逼着她量尺寸時做的就是這件衣裳。手指撫摩着絲滑的料子,百般滋味湧上心頭。她搖了搖頭:“我不穿女裝。”
她想起了月魄。他還在遊離谷手中,她怎麼能換了女裝讓別人瞧見?他希望她換了女裝第一個看到的人是他啊。永夜鼻子有點兒酸,又想起了昨晚風揚兮的那一吻,頓時意興闌珊。
“明藍,我想在這裏坐會兒,不去山莊了。如果方便,你可不可以送套茶具來?我想煮茶。”
“小姐!”明藍不解地看着永夜。
她披散着頭髮,穿了件中衣就這樣美麗,她為什麼不穿上更美麗的襦裙?
永夜取了風揚兮的琴放在矮几上,抱歉地對明藍笑笑:“替我多謝你家老爺的美意。”
她緩緩伸出手腕,中指豎直下探,望着水面劃過的一隻鳥,想起一句詩:“落霞與孤鶩齊飛”。
她就像那隻孤飛的鳥,不敢與人親近。
刺客就是這個命。她心疼月魄、親近月魄也因為他和她一樣,同樣苦命。
巷子裏粗茶淡飯的溫馨歷歷在目,她怎麼可以舍他不顧?
琴聲由哀傷到悲憤,永夜指法越來越急。她不知道彈了多久,酷熱的下午永夜感覺不到絲毫熱度,她甚至聽不見自己的琴聲,目光遠眺沒有焦距,腦中所想的全是月魄與薔薇。
一隻手驀然放在弦上,琴聲戛然而止。
“你的手這麼巧,傷了指頭可不利於發暗器。”風揚兮平靜的聲音中分明帶有一絲怒氣。
指尖傳來一絲痛楚,許久不彈又彈的時間過長。永夜垂下眼眸問道:“有消息了嗎?”
“你是擔心薔薇還是月公子?”
永夜轉開頭,她擔心薔薇也擔心月魄。只要想到他們陷在遊離谷的包圍中,她就着急,沒辦法心靜。
風揚兮突然一笑,望定湖上落日道:“你瞧,黑夜馬上就要來了,可是明天還會有這樣輝煌的落日。”
永夜愣了愣,不知道他究竟想說什麼。她現在沒有心情陪他賞落日,咬咬唇道:“安伯平說花了一萬兩銀子請遊離谷幫忙,控制了月魄和薔薇,就為了讓我給他摹古本作假字畫?濟古齋和大昌號都是安家的生意。”
“你學的東西真多!這也是一個刺客需要學的?”風揚兮很疑惑。
他的話又激起了永夜的難過。她不想的,做刺客做細作真的很累。風揚兮的語氣聽在永夜耳中充滿了嘲笑的意思。刺客不需要學這些,只需要學殺人是嗎?她冷笑道:“總比某人口口聲聲不與權貴結交,卻和佑慶帝、太子燕密切勾結來得爽快!至少,我是靠本事吃飯!永夜一直想知道大俠做什麼活計賺錢生活,現在懂了。”
她居然說他當走狗賺銀子吃飯?風揚兮氣得把牙咬得死緊,額頭青筋直跳,轉開頭不看永夜,省得一巴掌打死她。這麼多年的修為居然會被她氣得失控,風揚兮很佩服她。
他深呼吸,不明白為什麼一句話就惹得她像刺蝟。風揚兮竭力控制住怒氣,緩緩地和她說正事:“無論是遊離谷要你待在安家作畫,還是安家需要你作畫,你都有機會進入安家查這件事情。不過,你只有一個月時間。無論查出什麼樣的結果,你必須準備嫁人。”
永夜揚了揚眉:“太子是你何人?”
“助我滅遊離谷的人。我想,你也不想看到遊離谷繼續威脅着你。”
永夜沉默了片刻,問道:“是你和他的條件嗎?”
風揚兮愣了愣沒有說話。
“我嫁不嫁他關你什麼事?!”昨晚吻她,今天就讓她嫁太子,風揚兮,你當我是什麼?永夜瞬間被激怒了。
“那晚你去的路線難道不是太子的東宮?你難道不是想着嫁了他利用他保護你的心上人?”風揚兮嘲弄地看着永夜。
永夜被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哼了聲不回答。
永夜倔強的模樣讓風揚兮生氣,她就這麼喜歡那小子?寧肯為了他嫁給慕容燕這個她不愛的人?他冷冷一笑:“你不做也得做!如果你想讓你的心上人和薔薇郡主平安的話!你說我威脅你也好,說別的也罷,你自己掂量吧!”
永夜突然哈哈大笑,道:“我是刺客小人,我憑什麼要救薔薇和月魄?這是他們的命,與我無關!永夜身體無礙,這就告辭!”
風揚兮伸手拽住她,一字字道:“你說的,我一個字也不信!”
“放手!”
“認錯!”
什麼?她哪裏錯了?明明是他不講理。手腕被他捏得很疼,永夜抽手風揚兮不放。她急得一轉掌心握住那柄飛刀直取風揚兮的咽喉,她只是習慣性地用了最有效的殺人方式,她只想擺脫他。
風揚兮眸色卻瞬間變得冰冷,她竟然想殺他?他拽住她的手腕一甩,避開永夜的一擊,掌順勢拍向她的後背。
他的武功高出永夜太多,這一掌下去,永夜未好的傷再次加重,噗地一口血噴出,人掉進了湖裏。
風揚兮收掌不及,跟着躍了下去。
撈起永夜時,見她胸前一片被水暈染的血跡,人已經沒了知覺。風揚兮心裏一抽,又是傷心又是難受,狠狠地一掌拍在水面上,湖水飛起濺了他一臉,風揚兮從來沒有這樣沮喪過。
他抱起永夜回到竹樓,抖着手脫了她的衣裳,用薄被卷着她,水滴順着他的頭髮與鬍子往下滴落。濕衣貼在身上,被太陽曬着說不出的難受,風揚兮心裏的難受卻遠甚於此。一掌擊出,永夜飛出去的時候,他就後悔了,他不想再傷她一點兒,卻偏偏是自己打得她吐血。
永夜再清醒的時候,已經不在竹樓里了。
明藍擔憂地看着她,給她端來葯喂她喝了。
“這是秋水山莊?”永夜淡淡地問道。
“是啊,風公子有事,說小姐還是在山莊養着比較好。”明藍輕柔地說道。
“明藍,你出去吧,我要運功。”永夜不想聽到風揚兮的名字,她冷靜地想,自己首要的是養好傷,再去想辦法救月魄和薔薇。
明藍聽話地端起了葯碗,臨走前忍不住說:“風公子說,小姐好了,不妨回安家瞧瞧,說不定有意外收穫。”
永夜點點頭。明藍出去后,她又嘆了口氣,明亮的眸子裏染上了層憂慮。安家,難道月魄和薔薇的下落真的要通過安家才能知道?
她默默地運功。風揚兮那一掌並不重,只是牽動了內腑,引發了傷勢罷了。體內那條小蛇般的內力向四肢遊走,竟比從前更為順暢,是他為了給她順經脈嗎?只運功一會兒,永夜便不可自抑地想着風揚兮。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要靜心。
十天之後,永夜傷勢好轉。除了明藍,秋水山莊沒有任何人來打擾她。風揚兮也消失了。
永夜收拾停當,還是那身布袍,一柄飛刀。她向明藍告辭。
“小姐,這是風公子給你的。”明藍拿出一個包袱。
永夜瞟了一眼,那件紫色的襦裙疊得整整齊齊,還有一個刀囊和一袋碎銀。她打開一瞧,刀囊裏面有二十四柄飛刀,似乎是從前自己用過的,她轉念一想,是從前自己每殺一個人,風揚兮取下來的嗎?他還給她意味着什麼呢?
是提醒她不要再殺好人,還是告訴她,他從此不會因此而殺她?
永夜提起包袱,猶豫了一會兒想留下紫衣,卻還是一起帶走了。
重新走在巷子裏,陽光正盛。永夜卻沒有再歸家的喜悅。
安靜的巷子再沒有人等着她吃飯,再沒有了。
她推開趙大叔的門,空寂的庭院,連鬧豬都不見了。她怔怔地坐在葡萄架下發了會兒呆,真寂寞。
推開東廂房的房門,月魄的房間很簡單,被子疊得齊整。她回到西廂房,躺了上去,竹席沁涼,她默默地躺着。
永夜來到這個世上,多年來第一次覺得孤單。
她輕輕撫摩着竹席,她在這裏住了那麼多天,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留戀。手指尖突然摸到一絲異樣。永夜愣了愣,閉着眼繼續撫摩。
很多年前,她在黑暗中就是這樣一點點摸到了《天脈內經》的秘密。
她翻身爬起來,眯縫着眼觀察着竹席,肉眼看不出有什麼特別。她嘩的一聲把竹席扯起,奔進了院子。
對着陽光,竹席的秘密一覽無遺。
永夜渾身顫抖,八月的陽光是這樣烈,她的心卻這樣冷。她望着竹席,突然瘋了一般用飛刀捅着竹席,竹片橫飛,竹刺刺進手,她卻感覺不到痛,只想把這張竹席剁成碎片。
突然一隻手握住了她。
永夜飛起一腳,近身肉搏淋漓盡致。
眼前這個人是誰她不知道,他的阻止讓她狂怒。直到一雙手緊緊地箍住她的身體將她的怒氣和勁道全吸進寬厚的胸膛里。
不知道過了多久,永夜才放軟了身體。風揚兮捧起她的臉,他焦慮的臉在眼前放大,他說了什麼她聽不見。
過了良久,永夜才喃喃說:“為什麼你也要我嫁給太子……”
風揚兮愣住,目光由疑惑到驚喜。他大力地抱住她連聲道:“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不嫁給他,我不是要你嫁給他!”
永夜怔了良久,突然一掌狠狠摑在他臉上,大聲說:“你明明是!”
風揚兮一呆,心裏卻有種喜悅在慢慢地擴大。他放聲大笑,戲謔地問道:“你為什麼氣我讓你嫁給他呢,永夜?”
永夜張了張嘴,她為什麼氣這件事?她轉開頭抿着嘴不回答。
“不要你嫁,我絕不勉強你嫁給他,好嗎?”風揚兮的話定住了永夜。
風揚兮眼眸中透出誠摯與柔情,那雙銳利如鷹的眼睛此時變得坦白,永夜不費工夫就看清了裏面的含義。她嚇了一跳,後退一步喃喃道:“你……你不是扔下我不管了嗎?”
風揚兮定定地看着她,她似乎有點兒怕,她在怕什麼呢?話禁不住脫口而出:“我想不管了,可是……我還是來了。永夜你……”他想問她心裏是否有他,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永夜張了張嘴,是的,他來了,她一有危險,他總是在她身邊。只要一想到他她就安心,可是……她眼中閃動着她自己也無法訴說的情感。
永夜慢慢低下頭,望向地上被捅得稀爛的竹席,她的心彷彿也破成了碎片。她一字字道:“我是星魂,獨一無二的刺客星魂,我不是安國的公主,不是任誰都能為我做主的嬌柔的花。”
“我知道。”風揚兮拉住她的手,永夜抖了一下。
竹刺刺進肉裏帶起刺骨的痛,讓她無比清醒:“扎進肉里的刺比被捅了一刀還痛。”
“挑了就好了。”風揚兮埋頭看了看。
他挑出一根根竹刺,細心得像在繡花。
永夜漠然地說道:“心裏的刺也能挑得出來?”
“只要你有,我就能把它們全挑出來。”風揚兮抬頭看着她,看到她眼中的堅強,他終於忍不住伸手攬了她入懷,堅定地說,“我絕不會讓你一個人去面對。”
走進平安醫館,永夜開始在院子裏挖土。她的紫袍與飛刀都埋在這裏。
“肯定都被搜走了。”風揚兮說。
“不會,一定不會被帶走。”永夜刨開土,拿出那件又臟又臭的衣裳,拎在手裏欣賞。
“這件舊衣裳有什麼用處?”
“有,有很大的用處!衣服也能說話。”永夜像欣賞一件寶物,可目光中分明含着悲哀。
風揚兮沒有再問,目中湧出瞭然和憐惜。
她喜滋滋地又挖出了她埋在這裏的飛刀,二十柄,一柄不少。她拈着飛刀看了看,銀色的光奪目絢麗。她回頭衝風揚兮一笑:“其實無論什麼暗器,我都使得很好。這刀,是為了讓你認出我而已。我以為……本打算再不用這刀了才埋在這裏的。”她以為從此平平安安過小日子,連去偷去搶都不肯,她以為可以再不用飛刀,以為……人生真的沒有能肯定的事情。
“你還擔心我會殺你嗎?”
“不是。不過,我還是要用它。”
“為什麼?”
“本來不想再用它,可是既然讓我用了,我就用吧。”永夜手勢極快,轉眼之間飛刀從掌心一一消失。風揚兮讚歎的神情讓她想起當時月魄的模樣,不覺黯然,瞬間又揚起笑容調皮地笑道,“暗器高手的刀你永遠也不會知道藏在身上什麼地方。”
風揚兮見她開朗地笑,心情跟着轉好,若有所思地道:“我肯定有辦法知道,你信不信?”
“呵呵,不信。”
“打個賭?”
“賭什麼?”
“賭看誰能先發現秘密,安家與遊離谷的秘密。”
永夜望着風揚兮,他一本正經地看着她。永夜笑了,突然伸手捉住他的鬍子死命一扯。風揚兮痛得大叫一聲:“幹什麼你?”
永夜聳聳肩,“原來是真的。”
風揚兮哭笑不得。
“你會縮骨法嗎?”
“什麼?”
永夜嘴一撇:“我以為你沒了鬍子搖身一變就成了太子燕。”
風揚兮哈哈大笑,眼神落在永夜身上變得柔和了,看永夜撇着嘴不屑的樣子,覺得她極可愛。他忍住笑道:“永夜,你要弄明白,那是你父王與齊皇的協議,太子與你是一樣的!”
“你也要搞清楚,這世上除非我想嫁,否則無人能勉強我。”永夜高傲地抬起了下巴,戳戳風揚兮的胸口無比認真地說,“我最恨信任的人騙我。我發過誓,絕不讓人在我背後捅我一刀,特別是我的朋友。”
她不等風揚兮回答,嫵媚一笑:“我要回安家了,安心作畫。”
“等等!若是安家問你這幾天去哪兒了呢?”
永夜背過身往外走,眼中已有了數不盡的悲傷,卻弔兒郎當地說:“不管遊離谷還是安家,似乎都想讓我老老實實待在安家別苑作畫。這些天我被我的管家打了一掌,當然是養傷去了,如今捨不得我的心上人又乖乖回去了唄!”
風揚兮被她一句話又噎得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