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字母S

第十九章 字母S

岳雷女兒的婚禮辦得很是熱鬧。新娘金裝玉飾,雖然不是什麼大美人,但眉眼也是耐看的。新郎好像是個會計師,文質彬彬,在老丈人面前畢恭畢敬。岳雷大概是心情很好,喝了不少酒,等魏啟峰要離開的時候,他說話舌頭都有點打結了。

“行了,你回去吧,不用送我了。”魏啟峰拍拍他肩膀。

“魏叔,這、這些年你怎麼待我的,我、我都記得,”岳雷湊近他,一身酒氣,“無論如何,還是要謝謝你。”

“行了,我知道了。”魏啟峰擺擺手,轉身上了車。

岳雷站在車窗外,微紅的臉上掛着笑。

“您怎麼了?”車至半程,葉雪看了一下上車后就閉目養神的魏啟峰,忍不住問。

“沒事,有點累了,”魏啟峰睜開眼,“你和阿立早點把婚事辦了吧。”

葉雪輕應了一聲,沒說話。

車速這時突然放緩,司機看了一眼外面彙報:“三哥的車停下了。”

魏啟峰示意他停在程立的車旁,按下車窗:“阿立,怎麼回事?”

程立坐在車裏,臉色不大好:“胃突然有點不舒服,沒留神撞路邊石墩子上了。”

“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葉雪推開車門下車,走到他那一側,“我看這車也沒法開了,要不你坐我們車吧?”

“是啊,阿立,你跟我們一起吧,先送你去趟醫院。”魏啟峰示意司機,“去扶下他。”

一百米開外,副駕駛座上的岳雷盯着前方那三輛黑色轎車,眼神凝重,完全沒有剛才的醉意。

“他們改道了,不是回去的路。”他拿起電話彙報。

“你先跟着,”電話那頭的人淡聲吩咐,“我把疤溫他們從埋伏點調過來。”

“但是馬上就要進鎮上了,再不動手可能沒機會了。”岳雷的額頭沁出一層汗。

“那你就瞅準點,嗯?”那人冷笑一下。

“知道了。”岳雷掛斷電話,盯着前方越來越近的車,深吸了一口氣。

程立瞥了一眼後視鏡,面色深沉,朝司機低聲道:“再快點。”

司機有些為難。魏啟峰平日出行,都是五輛車,他的車行在中間,前面兩輛,後面兩輛,坐的是隨從,方便保護他安全。

“阿東,超過他們吧,儘快去醫院。”魏啟峰吩咐。

就在他們超過前車,到最前面的位置時,後面忽然傳來一陣密集的槍聲。

葉雪臉色一變,扭頭望向後方,只見最後那輛車已經失控,撞到路邊樹上,幾聲槍響后驟然爆炸,騰起一團濃重的煙火,車內人想必已沒有生還的可能。

又有幾輛車穿過煙霧緊緊跟隨,那熟悉的車身讓她眉心一蹙。

她掏出手槍:“好像是岳雷他們。”

她講出這一句,目光落在魏啟峰臉上,卻見他神色淡漠,似乎是笑了笑。

這時程立按下車窗,探身在外,凝神瞄準,兩記槍聲后,遠遠傳來刺耳的剎車聲和撞擊聲。

他們的車也晃了晃。

程立坐回位置:“阿東,你專心開車,不要分神。”

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沉靜得近乎冷酷。

葉雪忍不住看向他,陽光掠過他稜角分明的臉龐,為他的眉眼描上了一層光暈。遠處是即將墜落的夕陽,燃燒着紅火的光亮,近處是他浸在陰影里的側顏,一低首就是電影畫面。這樣的男人,任誰遇到都願意與他上演一場人生故事,無論結局是喜是悲。

冰冷的槍管握在手中,是避無可避的現實,也是他那晚平靜卻堅定的一句——我已經愛上別人。

既然他義無反顧,她便親手寫就彼此這結局,輸也要輸得好看。

“阿立,你還好嗎?”魏啟峰居然還有心情問他的情況。

程立微微側首:“我沒事。”

“我記得前面左轉靠山腳有座寺廟,阿東你叫上屠光的車,以最快的速度跟我們一起開過去,其他的人繼續往前走。”

阿東點頭,拿起對講機。

到了路口,兩輛車迅速轉了方向,向山腳駛去。

一條蜿蜒的小河,自山澗緩緩而下。湖邊綴滿綠草鮮花,奼紫嫣紅,在夕陽的餘暉里,映着寺廟的白牆金頂,交融出一幅安靜美麗的景象。

魏啟峰坐在河邊的石頭上,不知想着什麼,聽到身後紛亂的腳步聲,並沒有回頭。

“魏叔你尋了個好幫手,叫我損兵折將,”岳雷走到他身邊,語氣有些不耐煩,“人呢?”

“誰?”魏啟峰抽着雪茄,“這些年我身邊來來去去,不就是你們這幾張面孔?”

“程立和葉雪呢?”岳雷又問。

“你知道大麗花有什麼寓意嗎?”魏啟峰卻像沒聽見他的話,指了指手邊一朵紫色的花,“除了大吉大利,還有個意思——背叛。你挑女兒婚禮鬧事,也不怕血光污損了喜氣。是有多大的惠利,讓你連小英的幸福都不在乎了?”

“婚禮好,大家喝得酩酊大醉,少一些人搗亂啊。魏叔你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怎麼現在開始扮慈父,也難怪我們出生入死跟了你這麼多年,現在要給你女兒、女婿做白工。”

魏啟峰抬眼看了看他,笑了笑,眼底滿是譏諷。

他腳下走的是條什麼路,他清楚得很。今天是他魏啟峰,明天也會是其他人,當初他不也是把別人踩到泥里才上位的?只是眼前這後生腦子不夠用,到哪裏都是替別人數錢賣命的貨色。

“把東西交出來。”岳雷有些惱了,舉槍對着他。

“什麼東西?”魏啟峰冷笑,“誰要?誰想要就自己來拿。”

“魏叔說得沒錯,”一道溫和的聲音傳來,江際恆緩步走到他倆面前,按下了岳雷的槍口,“是我想要。”

“際恆,我自認待你不薄。”魏啟峰盯着他。

“魏叔看到我好像一點都不意外?看來早就防着我了,嗯?黃偉強父子真是不中用,老子搞不定你,包兒子不想着為父報仇不說,還嚇得跑到中國去,給人逮了個正着,也是,他們不蠢的話,也不會中我的計。”江際恆蹲下身,姿態十分恭敬,“您是對我不薄,所以我想報答您的恩情,讓您早點休息。您看,我們做個交易,您把我想要的東西交給我,我就讓您安心過晚年,海島深山,您想去哪裏都行。”

“際恆你這麼有本事,還需要搶我的東西?我是老了,但還沒有老糊塗。我給了你,我對你還有什麼價值?”

“那就是沒得商量了?”江際恆站起來,輕笑了一聲,拍了拍岳雷的肩膀,“送魏叔上路。”

岳雷的槍口剛抵上魏啟峰太陽穴,江際恆卻又叫住:“這裏是寺廟,還是清靜點好,疤溫,你喜歡用刀,就用刀吧。”

他轉身朝魏啟峰微笑:“魏叔,可能有點疼,你忍忍。”

魏啟峰終於變了臉色:“江際恆你這個——”

他沒能發出聲音。因為疤溫捂住了他的嘴,而他的喉嚨一松,有溫熱的液體瞬間噴涌而出,灑在腳下的大麗花叢,黃的、紫的、粉的花瓣,瞬間都變成了紅的。

入夜的山林,越發深沉。偶爾有禽類發出凄厲鳴叫,越顯驚悚。月光之下,隱約可見兩個人影在樹木間穿梭。

程立聽到一聲輕哼,停下腳步:“怎麼了?”

“被什麼東西劃了下,”葉雪答,“沒事,繼續走吧。”

“我看下。”程立拉住她,就着調到最低的手機屏光亮,檢查她右腿的傷口。

“有點深,需要處理下。”他蹙眉——傷口有將近兩厘米,還有血不斷滲出來。

“沒有關係。”葉雪擋住他。

“聽話,”程立的聲音溫和卻堅決,“你先坐下來,我來包紮。”

“離中緬邊境已經不遠了,翻過這個山頭就到了,”程立低頭仔細檢視,“要是失血過多或者感染才麻煩。”

“命都可能會丟了,還操心這個?”葉雪忍不住嘲笑。

“你不會死。”程立抬起頭,緩緩出聲,夜色里一雙眼如寒星般明亮。

葉雪怔住。

她看着月光下他英俊的輪廓,忽然覺得鼻酸。

“三哥。”

“嗯?”

“你記不記得,上學時有一次我要參加對戰演習,我有點緊張,你怎麼叮囑我的嗎?”

“我說什麼了?”

“你說,不要為倒下的人停住你的腳步,因為那樣可能會讓更多的人倒下。”她微微一笑,“我希望你也一直可以這樣。”

程立手上的動作一滯,抬眼看向她。

“今天魏叔讓我們離開的時候,你有些猶豫,為什麼?”葉雪迎向他的視線,“是有什麼想問他的,還是有什麼東西讓你挂念?”

程立沒說話。

“祖安留給你的證據還不夠吧,”瞅見他因為自己的話眸光一動,葉雪從口袋裏掏出個東西,攤開手,“你是不是想要這個?”

那是魏啟峰一直帶着的一塊懷錶。

“打開看看。”葉雪把表遞到他眼前。

程立沉默了數秒,拿起表打開,裏面是空的。

他看向葉雪,目光越發深沉。

“這裏面,原本有個U盤,記載着他所有洗錢交易的信息,所有的合作夥伴名單。”

“U盤呢?”程立問得直接。

“我已經交給廖生,他去瓦城找我弟弟了。”

“你信他?”

“憑我救過他,憑他喜歡我,”葉雪看着他,笑容有些寥落,“我信他,就像我信你一樣。我知道你來這裏,不光是為了我。你會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但有條件,第一,必須你本人去見廖生,他才會給你;第二,確保我弟弟的安全,我希望他這輩子可以過簡單平靜的生活。”

“你為什麼不自己去?”程立盯着她,語氣低沉。

“那晚和你不歡而散,是真傷心,也是演一場戲。”她緩緩出聲,卻沒有直接回答他,“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當初我殺了吳昆?其實吳昆不是我殺的,是江際恆,那幾十刀,都是他動的手,只有最後一刀,是他握着我的手捅的。際恆早就不是當初的他,我也不是當初的我,只有你,始終沒變。”

“包紮好了,可以走了。”程立彷彿沒聽見她說的話,要拉她起身。

“不着急,你聽我說完。”葉雪抽回手,沒有半分要離開的意思。

“走,他們已經追上來了。”程立蹙眉催促,不遠處的樹林裏,已經有幾簇亮光,正在慢慢逼近。

“我這樣走不遠的,我也累了。”葉雪語氣輕柔,沒有半分慌張,“有些話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

“你什麼意思?”程立看着她,神色微沉。

“三哥,我已經在谷底,本不該讓你也陷進來。可是當我聽說你與沈尋的種種,我真的嫉妒得發狂。我希望你能幸福,又不希望你忘記我。我希望你離開,又希望你留下。現在的我,就是懷着這樣矛盾的心情,一天天生活着。但我也越來越清楚,我們等了彼此這三年,互相不虧不欠。在我們最美好的年紀里,我們遇見並且相愛,已經足夠。但我回不去了,回不到從前的我,更回不到你身邊,”夜風裏,她的聲音顯得格外蒼涼,“我和際恆從小玩到大,我比誰都更了解他。如果我活着,他一定會殺了你。如果我死了,他不會殺你,因為他會讓你生不如死。可是你要答應我,不管多麼痛苦,都要活下去。就像你曾經叮囑過我的,你也一樣,不要為我停下,也不要為祖安或者任何人停下,你要一直堅持下去,只要你活下去,我們就都不會白死。”

一聲清脆的槍聲,劃破了山林的寂靜,棲息的鳥被驚動,紛紛展翅逃向夜空。

程立站在原地,彷彿瞬間成了一尊雕像。

一切發生得太快,卻又像慢鏡頭,一遍一遍在他腦海里回放。

——你要答應我,不管多麼痛苦,都要活下去。

溫柔的聲音,仍然還在耳畔縈繞。就像那一年,她站在籃球架下,靦腆地給他遞上一瓶水,輕聲說,怎麼辦,程立,我喜歡你。

她躺在那裏,穿着她最喜歡的白色裙子,像睡著了一樣,笑容溫柔安靜。

——不要為我停下,也不要為祖安或者任何人停下。

——只要你活下去,我們就都不會白死。

他從來不知道一個人舉槍對準自己的動作可以這麼迅速、這麼堅定。槍響的那刻,他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被迅速抽離,而心臟卻還在劇烈跳動,裹挾着灼熱的、撕裂的疼痛,要衝出胸口。這種感覺,和他之前看到祖安的照片時,是一樣的。

他們都離開得這麼決絕,連一個讓他挽救的機會也不給。

身後,突然響起一陣喑啞的笑聲。

程立緩緩轉身,看到江際恆帶着一行人走了過來。他逕自經過程立,直愣愣地望着葉雪,蹲下來輕輕撫摸她的臉,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她真是到死也要跟着你啊……”他笑着笑着,緩緩抬起頭看向程立,目光陰冷,“可我,偏偏不讓你們相聚。”

“剛才葉教授跟我們分享了威尼斯畫派的一些作品,他也提到自己最喜歡的畫家是提香,沈尋你呢?”曉樂看向坐在一旁的女人,見她有些心不在焉,就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襟。

“哦,提香,我很喜歡他畫的《西西弗斯》。”沈尋回答。

“是嗎?第一次聽到女孩子說喜歡這幅畫,”葉教授好奇地接腔,“西西弗斯畢竟是個悲劇且有點絕望的角色呢。”

“其實我是因為看了加繆的《西西弗斯的神話》,才對這幅畫印象更深的,”沈尋緩緩開口,聲音溫和,“在別人眼裏,巨石是一種重負,一次又一次往山上推,是很絕望的事情。但西西弗斯未必會這樣想吧,這個巨石,就是他的世界,他的命運。為了要爬上山頂,不斷地鬥爭,或許讓他覺得很充實。向著高處掙扎,本身足以填滿一個人的心靈,就像置身陰影,去尋找光亮。”

她說這些話時,臉上籠著錄音室里暖色系的燈光,有種動人的溫柔,連曉樂都看得微微失神。

“嗯,一切都還沒有也從沒有被窮盡過。”葉教授也忍不住引述了加繆的一句話。

沈尋抬眼看向他,微微頷首。

“今天的節目效果還是很棒,你真是什麼話題都能駕馭,什麼嘉賓都能搭配啊,”分別的時候,曉樂一邊刷聽友評論一邊稱讚,看沈尋不說話,忍不住又問,“你是不是有心事?感覺您今天做節目時候說的那些話也是意有所指。”

沈尋搖搖頭:“就是有點累了。”

出了一樓大門,李萌的車已經在樓下等着了,副駕駛座探出一個腦袋,是楊威,朝她做了一個鬼臉。

沈尋瞭然一笑。

這傢伙自從見了李萌,魂就跑她到身上了,只是以往追姑娘從無敗績的他這回偏偏栽了跟頭,索性使出千年纏功,恨不得天天找由頭相見,從此沈尋見李萌時也必然見到他。

“說說吧,怎麼了,”開上車,李萌從後視鏡瞅了她一眼,“我們剛聽完你的節目,你可是話裏有話啊。”

沈尋低頭看着手機不作聲。

那個緬甸的號碼,已經一個多月沒有來電。他不先打過來,她也不敢打過去。

“想三哥了?”楊威轉身看向她,她抬頭望向窗外閃過的高樓大廈,仍是沉默。

楊威摸了摸鼻子,瞅了一眼李萌,又歡快地喊起來:“郭德綱的相聲聽不聽?”

“你給我消停點兒,要聽你滾去天津聽。”李萌從CD切換成電台,低柔的女聲緩緩在車廂內揚起。

有一段走過的路我不會忘

有一個愛過的人放在心上

過去的那一場美好時光我選擇收藏

別勉強要我遺忘

…………

“喜歡有期限嗎?”沈尋突然出聲。

李萌沒聽清,調低了音量:“你說什麼?”

她搖頭:“沒什麼。”

她真想把她對程立的喜歡,藏到一個罐子裏,可以封起來,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因為一直裝在心裏的話,她的心要悶壞了。

閉上眼,她靠在後座上,想像着他的模樣,感覺到深深的疲倦。

程立,我多麼想念你。可是,我卻沒有機會對你說。

我多少次夢裏,都夢見你穿着黑色襯衫,坐在黑暗裏,可是,你的臉上,有溫柔的光。我還要等多久呢?你什麼時候回來找我?

11月末,北京已是深秋景色。何與心在上班的車流里,接到林聿的來電,他很少在白天給她打電話。當天晚上,她安排完手頭的工作,飛到了昆明。

第二天,林聿親自開車帶她到景清戒毒所。

“所里我都打好招呼了,有什麼需要,你可以找接我們的小許,”下了車,他一邊領着她往前走一邊叮囑,“他還沒有過生理脫毒期,但我擔心他的心理狀態,你幫我好好看看。”

“知道了,我會儘力的,”何與心抬眼看向他,“也是為了尋尋。”

“程隊,有人來看你了。”小許帶她走到一個房間前,禮貌地敲了敲開着的門。

“你進去聊吧,我就在門口等着。”小許壓低聲音和她講。

何與心頷首,走進房間,但在走進去的剎那,她的腳步一滯。

她看到了整整一面牆的字母——S。

“程立,您好。”她打招呼,看向背對着她的男人。他很高,但也很瘦。她見過他的檔案照片,但當他轉過身來時,她發現他本人要比照片上清減很多。她並不意外,因為能夠從非人的折磨中活下來,本身就是個奇迹。

怎樣擊潰一個正常人?連續一個月,給他注射海洛英,控制劑量,是為了讓他活着,卻讓他成癮,再飽受毒癮的折磨。林聿說,他被救回來的時候,昔日的幾位年輕下屬看到他的樣子,都忍不住號啕大哭。

“您好,”程立看着她,神色淡然,“您是?”

“我是何與心,心理醫生,”她自我介紹,又補充,“林聿的愛人,沈尋的小舅媽。”

她說這句話時,仔細盯着他的表情,發現他眉心微蹙了一下。

“林局費心了,”他抬了抬手,“請坐。”

“你寫的嗎?”何與心指了指牆上的字母。

“嗯。”

“每一次想自殺的時候,就會在牆上寫一個她的姓?”

“她的英文名,也有S,Sara。”

“為什麼寫英文字母不是中文?”

“因為控制不住手,寫中文太費勁。”

“只寫了一面牆?”

“何醫生。”她犀利的提問方式,讓小許忍不住打斷他們。

“沒事,”開口的是程立,他淡淡一笑,“讓她問吧。”

“有一次差點拿筆自殺,被他們沒收了。”他繼續回答問題,指了指小許,後者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哦,這樣,”何與心低頭記筆記,“我從前在加州讀書,每次去三藩市金門大橋,都忍不住停留一會兒,那裏的海水、峭壁、天空,都營造着一種壯烈的氣氛。儘管橋上有巡警,想自殺的人們還是會想盡各種辦法,偷偷地跳下去。金門大橋的停車場常年停留着無人認領的汽車。你說,活着到底有多麼難過,才會讓他們那樣堅決地選擇離世?”

“活着是人類的本能,但對有些人來說,活着的痛苦大於對活着的渴望,所以會想要跨過那條界線。”

“這是你的狀態嗎?”何與心看向他,陽光灑在他身上,半是光明,半是陰影,因為清瘦顯得越發鮮明的輪廓,勾勒出造物主的偏愛。這個男人,即使在如此境地,也有種落拓的迷人。

“我還沒去過三藩市,”他並沒有回答她的話,“不過我去過英國的多佛白崖,聽說那裏也是自殺勝地。但二戰的時候,英國海軍每次回國,看到那個白崖,都會很高興,因為那意味着看到了家。那時有首歌叫TheWhiteCliffsofDover。”

“好聽嗎?”

“好聽,”他輕聲念出幾句歌詞,發音標準,聲線動人,“抱歉,記不全了。”

“不如現在聽聽看。”何與心打開音樂應用,搜到了歌,點開播放。一時間,婉轉優雅的歌聲在房間裏揚起,帶着那個年代獨有的節奏,有種滄桑的溫暖。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聽着。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勇敢面對暴風驟雨的人,他們眼裏的希望之光。即使我已遠去,仍可以聽到他們在說,太陽升起來了。當黎明來臨的時候,等着瞧吧,明天,藍色知更鳥將翱翔在多佛的白色懸崖上。從此以後,會有愛與歡笑,還有和平。

音樂聲停止的時候,程立低聲開口:“謝謝你,何醫生。”

“不,謝謝你,讓我聽到了一首很美的歌,”何與心看着他,“我想,我可以和林聿說,他應該對你放心。”

這個男人的堅強和他內心藏着的光與熱,超乎他人的想像。

“有件事也需要拜託你,”程立頓了幾秒,像是猶豫,但仍是開口,“不要告訴沈尋我的情況,等我好了,我自己會去見她。”

“你知道她在等你就行。”

“我一直都知道。”

她說她買了和他同款的咖啡機,還說她做飯有進步。他是真的想去她那個小公寓看看,坐下來一起喝杯咖啡,吃頓飯。

“那麼,歡迎早點回來。”何與心同他握手。

那一霎間,她清晰地看見,他那雙黑色的眼睛裏起了波瀾。

一個月後,在江北的陪伴下,程立去了趟瓦城。在魏啟峰提到的那座小寺廟裏,他見到了廖生和葉雪同父異母的弟弟。小僧人朝他恭敬地行禮。

程立看着眼前這個眉清目秀的男孩,說了聲抱歉。

小僧人抬頭看着他,眼神清澈:“您不用歉疚。她的母親、外婆、一個她不願意承認的父親都不在了。而曾經愛過她的男人,心裏也有了別人。這世上並沒有什麼讓她留戀的理由,死去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程立微怔:“那你呢?她將你託付給我。”

“託付?此生誰可以託付誰?怎樣又算安寧?我在這裏很好,也沒有人可以打擾我,”小僧人微笑,臉上是成年人都難有的淡定,“紅塵風景,均是隔世浮光。於她,於你,我都是過客。”

他轉頭看向一旁的男人:“廖生哥哥,你把東西給他吧。你也該走了。我們就此別過。”

廖生交給程立的信封里,有一個U盤,還有葉雪寫給他的信。

他在湖邊坐下,靜靜地讀。

三哥:

小時候讀過一首古詩:“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

那時候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現在終於懂了。

對我而言,沈尋,就是那件衣服。

我怕我把她給你了,你就不屬於我了。可是如果我不給,我又怕你難過。原諒我,自私地把這一切交給命運。當然,當你看到這封信,一定歷經了許多苦痛,但也必然有能力去找回她。

而其實,無論寄或不寄這件衣服,我都已經永遠失去你了。

仍要說句,我愛你。

為你在歲月中始終不變的赤子之心。

——葉雪

程立把信紙折成一隻小船,放上湖面。一陣輕風拂來,紙船晃悠悠的,漸行漸遠。寺廟裏鐘聲忽而揚起,深遠綿長。潔白的水鳥從湖畔躍起,掠過金塔白牆,飛向蔚藍的遠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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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雲之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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