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張勳回到南河沿住宅,已近黃昏,但賀客盈門,一直在等他。門上卻照舊傳呼:“大帥回府。”這個稱呼也不錯,總督是名副其實的“大帥”。
撇卻那一班賀客不顧,張勳直奔上房,還來不及坐下,便喊:“找李統領、劉秘書、許秘書!”
李慶璋、劉文揆、許造時三人,不但早已鬆綁,事實上且已各歸私室。不過不便離開張家,免得要“應卯”時,找不到人,連累衛士。此時一呼皆至,靜候發落。
“你們自己說,要做什麼官?”張勳兩手叉腰,雖然穿了袍褂,依舊是穿軍服的姿態。
三個人面面相覷,頗有受寵若驚之色。李慶璋比較機警,當即答說:“大帥栽培!派我到哪裏,就到哪裏好了。”
張勳想了一下說:“現在巡撫都派了,藩司還沒有派,你給曹仲珊去幫忙好了。”
曹仲珊就是曹錕,以直隸督軍改為“直隸巡撫”,說“給曹仲珊去幫忙”,就上文合著,是派為直隸藩司。李慶璋也不知道能不能到任,姑且先謝了委再說,當下屈膝打個千說:“多謝大帥!”
對於劉文揆,有警告勿割電線那一段“忠愛”的表現,張勳已胸有成竹。倪嗣沖是最初共事之人,理當大用,預備內召他來當“議政大臣”,所空出來的缺,不妨就由劉文揆去補。
“就在這兩天,我要調倪丹忱進京,你去接他的巡撫。”
劉文揆做夢也沒有想到過,居然會成為“封疆大吏”。不過,他倒真的是愛護張勳,心想,連報販都知道這個局面不過維持幾天,打此刻起,就要替張勳籌劃退步。現在多一樣更張,將來就多一樣麻煩。安徽是倪嗣沖的基本地盤,內召的命令一下,再由他去接“安徽巡撫”,極可能引起倪嗣沖的誤會,以為在奪他的地盤。而況事實上也絕不可能容他走馬上任的,這種無益有害的“空頭人情”,他不宜領,張勳亦不宜送。
於是他慢吞吞地答說:“自顧才短,當巡撫還不夠資格。聽說兩淮鹽運使,一年可以進賬十萬,大帥要提拔我,不如給我這個名義。”
“好!”張勳一口應承,“等倪丹忱進了京,我來跟他商量。兩淮如果不行,到長蘆也是一樣。”
“長蘆鹽運使要跟北方有淵源的,才幹得下來。”劉文揆又說,“反正大帥這一陣子也不能少人,我的事慢慢再說好了。”
正談到這裏,門上遞進來一個名帖說道:“李總理帶着大少爺來了。”
“現在哪裏還有總理?”說著看那名帖上寫的是“世愚弟李經羲率子國鈞拜”,便又問道:“李九大人有沒有說為什麼來看我?”
“說是來請求大帥保護。”
“我怎麼能保護他!”張勳揮揮手說,“擋駕。”
李經羲碰了釘子,還想看看風色,倒是他的長子李國鈞,比較有識見,說張勳絕不能成大事,而且很可能會引起戰禍。危邦不居,速走為妙。
於是第二天一早,李經羲父子倉皇出京。其時正是“新貴”趨宮門謝恩之時,最早的是張鎮芳,遞了“恭謝天恩”的摺子,隨即到財政部去上任。
李經羲逃走了,張鎮芳的“十天之內一定要抓財政的印把子”這句豪語提前兌了現,自然得意非凡。到得財政部大門,首先是將隨車帶來的一方新招牌——“度支部”,掛了起來。總務司長在前一天就接到了通知,照紅單子所開列的條款辦事,在交叉的黃龍旗下,懸起一掛五千響的鞭炮,當掛招牌時,開始燃點,一時“噼噼啪啪”,硝煙瀰漫,過往行人車輛,盡皆停住,先看一看熱鬧。張鎮芳揚着臉站在那裏,手拈一掛三千元新買的奇南香朝珠,自覺有南面王不易之樂。
鞭炮放畢,僚屬“做此官、行此禮”,從大門口站班站到大堂上,但服飾各異:總務司長照前清各部郎中的品級,着的是五品服色的公服;此外,有人戴一頂緯帽,有人長袍馬褂,有人西裝革履,形形色色,不成體統。張鎮芳心想,第一張條子應該先來“正其衣冠”。
這樣想着,人已到了大堂。照規矩“拜印”,但度支部的新印尚未頒發,只好拜“中華民國財政總長”的印。在香案前面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到“部長室”改成的“籤押房”落座。
於是,總務司長兼代秘書主任,拿了四件公事來請畫稿。一道上行,是“奏報到任”的摺子;一件平行,分咨各部院衙門,業已接印視事;一件下行,“札”飭所屬各機關照常安心供職;再有一件是佈告。張鎮芳一一判了行,等總務司長要退出去時,將他留了下來。
“本部同人,服裝不一,實在難看得很,先給大家一筆治裝費。”
說完,便下條子:“本部司官着各發銀一百兩,司官以下着各發銀八十兩,克日治裝,以肅官儀。右仰總務司照辦。”下面是龍飛鳳舞的一個花押,可以猜得出,署的是“鎮芳”二字。
“請示、請示——”總務司長不知道怎麼稱呼,想叫“大人”,又怕他誤聽作“大臣”,直呼官稱,似乎不大禮貌,所以囁嚅了一會兒,方始想到,“內閣議政大臣”至少等於“協辦大學士”,不妨稱之為“中堂”——“請示中堂,司官的上下,怎麼分?”
張鎮芳想了一下答說:“幫辦以上是司官以上,科長以下是司官以下。”
“是!”總務司長回到辦公室,先將“手諭”送交本部會計科;四道公文發交文書科繕寫。
“司長,”文書科長走來問道,“奏摺照規矩不用印,沒問題。咨跟札怎麼辦?尤其是佈告,用舊印似乎不成話吧?”
“這確是個問題。”總務司長反問,“你看呢?”
“只好‘借印’。借舊印一用。”
“不好!‘借印’不如‘制印’。”
“可是怎麼制呀?而且立等要用。”
“你找吳錄事去。”總務司長說,“他一定有辦法。”
吳錄事落拓不羈,但多才多藝,只是脾氣太壞,惹惱了他,連“堂官”都照罵不誤。文書科長知道他吃軟不吃硬,找到他辦公桌前,先掏煙相敬,而且親自替他點火。
吳錄事倒不好意思了,起身說道:“科長這麼客氣,一定有事要我辦。請說吧!”
“是司長指點的,說老兄一定有辦法——”接着,道明了來意。
“好辦!找塊沒有用過的洋胰子給我。”
等把肥皂找了來,吳錄事將浮面刨去一層,切成正方,然後找把扦腳刀,不消半點鐘,便刻成了一方“度支部印”。
鈐印出來一看,宛然如真,無論規制、篆法,找不出絲毫破綻。“妙極!”文書科長說,“可惜不耐磨,用不了幾天就完了。”
“你還打算用多少時候?”吳錄事冷冷地答一句,“也就不過幾天的工夫。”
第二個到部視事的是雷震春。他倒沒有拜印,不過傳諭部員“堂參”。陸軍部中軍官居多,穿的還是軍常服,與翎頂補褂的“堂官”在一起,顯得格格不入。
“堂參”領頭的,也是個司長,管“步兵操典”的軍學司長。他事先就提醒大家說:“軍服在身,要照規定行事,三鞠躬再敬禮。不能打千,更不能磕頭。”
因此,“堂參”只是三鞠躬。雷震春有怏怏不足之意,欲待“糾正”,卻以半夜起身,宮門“請安遞折”,又去賀了張勳,這麼來回一折騰,煙癮大發。命聽差在“籤押房”間壁的小客廳中,擺開煙盤,躺下來先抽大煙要緊。
正當癮快過足時,有了個賀客,是陸軍第三師師長范國璋,與雷震春是老朋友,但近年蹤跡漸疏,這天是特意來“套近乎”的。
領到小客廳中,雷震春只在靠枕上微微頷首為禮。向炕床前一張方凳指一指,示意請坐。
范國璋看他銜着煙槍,就不作聲,等他抽完這一筒再說話。哪知雷震春抽完了最後一口,將煙槍一扔,蹶然而起,大聲說道:“你倒還認識我?”
范國璋始而發愣,繼而發火,霍地起立,掉頭就走,走出小客廳,重重地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冷笑着說了句:“小人得志!看有幾天猖狂!”
說完出門,坐上馬車,關照到前門車站,決定到天津去看段祺瑞。
到得前門車站,只見站前停着一輛掛着陸軍部牌子的汽車——整個北京城的汽車,不到二百輛,半數屬於東交民巷及王府井大街的使館及外僑所有;其餘半數中,十分之八,屬於達官貴人,十分之二屬於富商巨賈。當此“改朝換代”之際,實有兵荒馬亂之感,所以相戒閉門觀變,汽車都停在車房中。偌大前門車站前面的廣場,只停了三輛汽車。陸軍部的車子,懸了一面白底紅字的牌子,格外醒目。
“這是誰坐來的?幹嗎?”范國璋一面想一面踏進車站,先到餐廳休息,同時命隨帶的馬弁去定“包房”。
餐廳中的客人,跟站前的汽車一樣,少得可憐,大概不上十個人。因為如此,穿軍服的那位,亦就格外醒目。范國璋走過去一看,認得是陸軍部辦庶務的小周。
小周當然也見到了范國璋,站起來行了禮,招呼着說:“范師長,請坐!”
“你來幹什麼?”
小周左右看了一下,低聲說道:“陳師長派我來接天津來的一位客人。”
“誰?”
“現在還不知道。”
“這可是新聞!”范國璋問道,“要到什麼時候才知道?”
“陳師長交代,天津來的電話,說只要等這班車到了,我在頭等包房前面守着,自然就知道要接的是什麼人了。”
“噢,”范國璋大感興趣,“那麼,陳師長又接的是誰的電話呢?”
“徐次長。”
這是指徐樹錚。不言可知這位天津來的客人,與段系有密切關係。而行蹤如此詭秘,亦可想而知,這位客人之來,與復辟一事有關,而且必是反對復辟,否則不必連姓名都要保密。
范國璋的原意就是要投奔段祺瑞,既然段祺瑞派了“特使”來京有所謀幹,不妨看看,有什麼可以協助之處,亦是一場功勞。
這樣想着,便變了主意,決定暫時不走。小周卻已開口相問:“范師長是接人,還是動身到哪裏?”
“跟你一樣,也是接一位天津來的客人。”說到這裏,一眼瞥見去定包房的馬弁走了進來,怕他一說經過,會拆穿西洋鏡,所以急忙迎了上去,輕輕說道:“我不走了!你在外面等我。”
剛剛交代完,天津打點,表示來自天津的車,已從上一站開出。小周亦已走了過來,穿軍服不用買月台票,昂然直入。等到車進站停止,頭等包房所附的餐車中,出來一個花白鬍子、剃平頭的中年人,長袍馬褂的料子都極其講究,手裏拿一根“司的克”,一到月台上,站定了先前後張望,是在找人的樣子。
范國璋覺得此人好面熟,凝神想了一下,剛剛想起,只見小周已奔了上來,便知他所要接的正是此人。
於是范國璋搶先喊一聲:“曹總長!”接着行了個軍禮。
“不敢當,不敢當!”
小周一看這情形,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范國璋卻心裏雪亮,轉臉問道:“你大概也是來接曹總長的?認識吧,這位就是曹總長。”
“噢,”曹總長問,“哪位姓周?”
“我就是。”
“這位呢?”曹總長又問。
“是范師長。”
范國璋趕緊報了自己的姓名,又說:“我本來要到天津去見段總理的。聽周庶務說,段總理請一位重要人物到北京來辦事,也許有我可以效勞的地方,所以在這裏恭候大駕。”
曹總長心想,要辦的事不能讓外人知道,周庶務是徐樹錚跟陳光遠聯絡以後告訴他的,下車找此人就是,自然可靠。這范國璋毛遂自薦,不能不存戒心。
他的機變很快,當即答說:“多謝,多謝。范師長既然要去見段總理,我請范師長帶個口信,說我今天晚上見了‘王尚書’,馬上就會給他電話。”
“是!我一定把口信帶到。”
曹總長就是曹汝霖。他接受李盛鐸的忠告,倉皇走避天津,一看大小衙門及督軍公署都掛出黃龍旗,心裏就想:說徐州會議中,督軍團都贊成復辟,必是事實。否則,各衙門不會預先備好早成古董的黃龍旗。
到得段祺瑞寄寓的鹽商兼《大公報》老闆王郅隆的住宅,發現段祺瑞屋子裏,除了他的親信曾雲霈、徐樹錚以外,還有個梁啟超,因而躊躇,不知道該不該進去。
這時段祺瑞已經發現,親自到門口來招呼,“潤田,你已來了!好極。”他說,“請進來一起談。”
進門招呼過後,徐樹錚笑道:“你看這份‘宮門鈔’,張紹軒要來領導北洋了。”接着,遞給他一份電報,上面是“宣統九年五月十三日上諭”。
“我決定討伐復辟。”段祺瑞問道,“潤田,你贊成不贊成?”
“自然贊成。不過,不知道有沒有軍隊可用?”
“近處只有駐馬廠的第八師,師長李長泰,他也是我的學生,雖然平常不大接近,不過此人很忠厚,各方面都不甚往來,我已經派人去疏通,大概不成問題。”
“一師人夠嗎?”
“一師人自然不夠。不過,廊坊有第十六混成旅,原是馮煥章帶的,這一旅人很能打。馮煥章雖然不是師長,可是仍舊指揮得動。此人名利心很重,有法子可以疏通。問題是錢!潤田,這方面,非仰仗大力不可了。”
曹汝霖料到必有這句話,便先問道:“要多少呢?”
段祺瑞吞吞吐吐地說:“督軍團還沒有離京,不知道他們的態度如何,所以要寬籌一點,大概有一百五十萬,足可應付。不知道你有什麼辦法?”
曹汝霖深為詫異。他一向跟那班武夫少接近,竟不知道督軍團尚未離京!但也可能是這兩天悄悄進京,來作壁上觀的。
不論如何,照段祺瑞的話看來,督軍團中很有人想俟機而動,支持復辟,所以先得發動“銀彈”攻勢,買得他們一個真正的“看客”的身份。如果做得到這一點,討伐復辟的軍事行動,便無後顧之憂。同時,在時間上也就不會拖長,對於百姓是有好處的。
於是,曹汝霖說:“既然如此,這件事要越快越好。可惜督軍衙門也掛龍旗了。不然先向省庫暫時挪一挪,隨時我來想辦法歸還——”
“督署掛龍旗不要緊!”段祺瑞搶着說道,“曹仲珊已派人來過,表示他已經反正了。”
聽得這一說,曹汝霖大為興奮,“那好極了!”他說,“先請汪廳長來談一談。”
他指的是財政廳廳長汪士元。此人籍隸安徽盱眙,前清廢科舉以前最後一榜,光緒三十年甲辰科的進士,最初也是袁世凱手下的一員“大將”,以後不知是由於恬退,還是知機,不大跟袁世凱接近。不過對北洋軍人是很熟悉的,段祺瑞一個電話立刻就把他找了來。
“向叔,”段祺瑞叫着他的別號說,“打開天窗說亮話,為了討伐復辟,急於要一筆軍費,請你在省庫中暫挪一挪,潤田負責歸還。”
“省庫一貧如洗,哪裏有錢可挪?不過,好得有開灤股票一百萬,市價比票面來得高,可以抵借。”
“那好極了!就請你先拿股票借來一用。”
汪士元點點頭說:“請總理出張條子,我馬上把開灤股票送過來。”
“好、好!”段祺瑞隨即提筆寫了一張收據:“討伐復辟之需,借用直隸財政廳所有開灤煤礦股票一百萬元正。”下面署了姓名。
汪士元先不取收據,只說:“我親自送了來。”
等他一走,段祺瑞問曹汝霖:“你有辦法抵借不能?”
“天津日本銀行的經理,我都不熟。”曹汝霖問道,“北京我可以去嗎?”
段祺瑞懂他的意思,毫不遲疑地答說:“不要緊!我叫陸軍部派車在車站接你好了。”
說完,段祺瑞便關照徐樹錚親自去聯絡。等汪士元將股票送到,北京方面也聯絡好了。
到了北京前門車站,找陸軍部的周庶務,便是徐樹錚告訴他的。曹汝霖不知道範國璋的底細,不能不耍個花腔,防他如果是張勳方面的人,聽說他是受段祺瑞之託來跟王士珍有事接頭,就不會再注意他的行蹤。
擺脫了意外邂逅的范國璋,跟着小周上了汽車,直駛東交民巷。曹汝霖尋思,正金銀行受日本政府管理,做這筆押款由於牽涉到討伐張勳,或許會打電報到東京銀行去請示,不但時間會拖延,更須防備走漏消息,誤了大事。因此他決定到三菱公司,跟那裏的經理秋山昱去通融。
一見了面,曹汝霖道明來意,只說有急用,要拿開灤煤礦股票抵借一筆款子,並不明說是何急用。秋山昱心照不宣,立即同意,照票面額抵押一百萬元。當時便簽了借約,秋山昱開出一張中國銀行的支票。前後不到二十分鐘。
在六國飯店吃了飯,曹汝霖連家都不回,搭車趕回天津,當夜將支票交了給段祺瑞,自然滿意萬分。
第二天上午再到王家,正好李思浩也到了。他是財政部次長兼鹽務署的署長,手裏有一筆“另款”可以動用。本來由於民國二年袁世凱向英、法、德、日、俄五國大借款,是以鹽稅作擔保,所以特設鹽務稽核所,一向由洋人控制鹽稅收入,以便按期償還外債。多餘的款子,名為“鹽餘”,照道理可由中國政府支配,但洋人亦把持不放。理由是萬一鹽稅收入不足,便可由“鹽餘”抵充。因此,“鹽餘”雖可作為中國政府的政費支出,但必須先經鹽稅稽核所審核用途,認為必不可少,方准動用。
這時的鹽務署長是張弧,籍隸浙江蕭山,與李思浩的老家浙江慈溪,都在錢塘江以南,勉強可算小同鄉。李思浩是鹽務署之下,三個廳之一的場產廳廳長。兩人的公私交誼都很好,有事悉心籌劃,終於讓他們找出一條得以爭回部分控制權的路子。
原來從清末以來,各省應解鹽稅,例有拖欠。所以每年解送的稅款,新舊摻搭,即是大部分為新收,小部分為舊欠。他們找洋人交涉,說“鹽稅擔保大借款,是指民國二年以後所收的鹽稅而言,補繳民國二年以前的舊欠,不在其列。因此監務稽核所對於這部分稅款,無權干涉”。
這個理由洋人駁不倒,只好將附在新收中所補繳的舊欠,另外列賬,名為“監務另款”,每月亦有數十萬元之多,是監務署可以自由支配的。段祺瑞討伐復辟,需要一百五十萬元。整數已有着落,所缺的五十萬,要求李思浩籌措。
前一天晚上,徹夜用電話聯絡,李思浩不負所命,提出“另款”,另外又借了一筆錢,湊足五十萬,及時送到。萬事齊備,“東風”亦不缺,就只待跟馮玉祥去疏通了。
馮玉祥其時由於徐樹錚、傅良佐的排擠,由第十六混成旅旅長調為正定府第六路巡防營統領,為了表示消極,在京西三家店附近,天台山上的一座廟中讀兵法。得到“龍旗又掛了起來”的消息,他是不甘寂寞,唯恐天下無事的性情,所以立即動身下山,在三家店乘車到西直門,轉道丰台。
巧得很,一到丰台,便遇到第十六混成旅的軍法官薛篤弼,他是代表全旅官兵,來請馮玉祥迴廊坊主持參加討伐復辟,而實際上是段芝貴的委託。所以到了廊坊,馮玉祥先不下車,徑去天津,卻不是去會段芝貴,而是去看他的娘舅,做過袁世凱的軍政執法處處長,有“屠戶”之稱的陸建章。
陸建章在袁世凱手下,另成一個系統,與“北洋三傑”的王龍、段虎、馮狗,格格不入。所以徐樹錚及段祺瑞的其他親信,都視陸為“危險分子”,打擊馮玉祥亦就是為了裁抑陸建章。現在馮玉祥要跟段祺瑞一起,自然先要去問問“娘舅”的意思。
“這次復辟是段芝泉一手搞出來的把戲。老段自動出京,沒有法子再回去,拖出張紹軒這個傻瓜來攆走黎菩薩。他自己再來攆張紹軒。一面盜名、一面得實,算盤打得極精。這件事,你讓他自己去搞,只好幫忙,不必認真。”
這意思是暗示馮玉祥見機而作,如果張勳打不倒,亦不妨反過來打段祺瑞。聽得“娘舅”如此指點,馮玉祥默喻於心,當即搭車仍迴廊坊。
哪知段芝貴連派兩名使者,追到廊坊來請馮玉祥,無論如何非到天津去一趟不可。馮玉祥便跟着去了。
到得王郅隆家,段芝貴出迎,“煥章兄”長,“煥章兄”短,非常客氣。寒暄了一陣,說:“還有位朋友在這裏,不妨見一見。”
這個朋友,正就是擅發段祺瑞的命令,免除馮玉祥十六混成旅旅長職務的傅良佐。
“煥章老弟,”傅良佐見面先道歉,“上次調差的事,我對不起你。”
“過去的事不必再提。”段芝貴插嘴,“煥章兄氣量寬宏,不會記在心上的。談眼前的事吧!”
於是談到請十六混成旅參加軍事行動的事,答應加委馮玉祥一個名義。當然,也談到要補充給養、軍費的事,馮玉祥當面不必討價還價,不過參加雖參加,話卻活動。
“我回十六旅,是否還能拿得起來,現在毫無把握。等我回去先和十六旅的弟兄們談談,能有多少人跟我,我就帶多少人去干。加委的事不必了!空名義不管用,謝謝!謝謝!”
“空名義不管用”,意指要實惠,人多人少,看所發的餉而定。意思是非常明白的。
回到廊坊,十六旅的參謀長邱斌、第一團第三營營長李鳴鐘、騎兵營營長張之江、軍械官鹿鍾麟、軍法官薛篤弼都到車站迎接。
十六混成旅的編製很特殊,司令部的重要幕僚,除了參謀長以外,只有參謀一名劉郁芬;軍械官、軍法官各一名,就是鹿鍾麟、薛篤弼。軍械官兼辦後勤業務,而後勤業務以武器為主,所以用軍械官作為代表名詞。事實上馮玉祥如有大宗收入,一定用來買軍火充實戰鬥力。軍火有各種來源,懂得路子,買的軍火不但又便宜又好,而且還有削弱敵人或“友軍”實力的作用,真是奧妙無窮,非能幹人不能當此差使。
鹿鍾麟帶兵打仗,不算馮部最好的將領,但辦這類帶政治性、“外交”性的事務,卻很有辦法。小段奉老段之命來活動十六旅,暗中“講盤子”即以鹿鍾麟為對手。當時將段祺瑞“補助軍費”的數目告訴了馮玉祥,認為滿意,決定全力從事。
“李長泰的第八師在馬廠,他的隊伍比咱們差着一大截。咱們如果有把握,可以不理他,管自己進攻,先進京城。”馮玉祥問道,“一進京,你們大家說,第一件事是幹什麼?”
有的說先到南河沿張家去活捉張勳,有的說到東交民巷將“蒙塵”的黎大總統先請回來,有的說先搜捕隱匿在民間的辮子兵,最要注意的是收集槍械。
“你們說得都對,這些都是該辦的事,不過不是第一件。大家再想,第一件是什麼?”
這時候鹿鍾麟就聰明了,他站起來說:“既然是討伐復辟,釜底抽薪的辦法,就是徹底消滅帝制餘孽,一定要把溥儀攆出紫禁城,才不會有第二個張勳出現。而且清宮財產要收歸國有,紫禁城要開放給老百姓,才不會有第二個袁世凱!”
他一說完,馮玉祥將大拇指一蹺,“鹿軍械官的議論很高。”他說,“大家記住了,進了北京城,第一件事就是以紫禁城為目標,集中必要的兵力,加以佔領、封鎖,更要注意,不能讓清宮當中國家珍貴的財產受到破壞。這個任務,我交給鹿軍械官了,到時候如何抽調兵力,組成特別警戒部隊交由鹿軍械官指揮,請參謀長預先做好書面作業。”
“是!”邱斌當即提出要求,“我建議請鹿軍械官參加作業。”
“可以。”馮玉祥又說,“現在第一步工作,是探聽敵情。馬上派信隊長出發。”
信隊長叫信忠全,是偵探隊長。當時派人打聽,張勳的辮子兵已開到廊坊以北的萬庄,相距不遠。信忠全一面派人哨探,一面偷接了辮子兵的電話,綜合兩方面的消息,研判敵情是:張勳所部共九個營,先開三營到萬庄佈置陣地,其餘正陸續開拔之中。
“不行!這個情報不管用。”馮玉祥說,“第一,張部九個營,不能全擺在萬庄。第二,開到萬庄的三個營,實力如何,到底有多少,佈置陣地是佈置得怎麼樣了,這些都要打聽確實,而且還要快。”
於是邱斌找了騎兵營營長張之江來商量,決定派一名姓易的騎兵排長去實地偵察。這個易排長年紀極輕,不過二十剛剛出頭,但勇猛機警,觀察力、判斷力都很強,奉了軍令,只帶一支槍、一架望遠鏡,單騎出陣。十幾里路,兩個鐘頭不到,便已去了一個來回,而且有了很具體的情報。
“開到萬庄的辮子兵,大概五千人左右,零零落落,不成隊形。正架起機關槍在休息。防禦工事,尚未開始。”
“這還不揍他個奶奶的!”
馮玉祥用兵,以善於利用機會出名,同時亦得力於他訓練認真,部下保持着隨時皆能出擊的最佳狀態。因而“辮帥”出師不利,第一仗就被打得潰不成軍。
當此時也,段祺瑞正在馬廠誓師——馬廠在天津西南,津浦路右側,是運河上的一個碼頭。由此往東,有一條“馬廠減河”直通北洋軍閥的發祥地,本名新農的小站。在津浦路未修筑前,小站與馬廠同為天津以南水路的要隘。津浦路修成以後,馬廠因為可就近截斷鐵路,軍事地位的重要又過於小站,因而派有第八師整師人馬扼守。
段祺瑞在未到馬廠以前,短短兩日之內,已爭取到相當有利的條件。第一是黎元洪不理梁鼎芬的遊說,拒受“封公”的偽命,走避日本公使館,發出兩道通電:一是復任段祺瑞為國務總理;二是請馮國璋代行大總統職權。使得段祺瑞能合法行使討逆的任務。
第二是徐世昌決定站在段祺瑞這面,在世續電告復辟之後,打了個非常圓滑的複電,開頭稱賀:“天祚聖清,復正大位,群情歡洽,矧在老臣?”其次表示:“幸祭昌明,亟思展覲。”但最後卻是婉言辭拒入京的邀請,託詞是“時當炎夏,輒擾病魔”,只好“稍緩時日,再圖趨教”,更特別聲明:“並非託故,當蒙鑒原。”這又是向反覆辟的人表明心跡,他曾“託故”不參加復辟。當然,復辟果真成功,則正好“趨教”,話也很容易轉得過來的。
但就眼前而言,即令王士珍被劫持,而既有馮國璋之代行大總統職權,復有徐世昌的消極反對復辟,則段祺瑞對北洋系統,已具有絕大的號召力,所以檄文所至,各省響應,是在意料之中。
檄文出於梁啟超的手筆,最後一段說:“祺瑞罷休以後,本不敢復問國事,惟念辛亥建設伊始,祺瑞不敏,實從領軍諸君子后,共促其成。今已服勞於民國,不忍坐視民國之顛覆分裂而不一援,且亦曾受恩於先朝,更不忍聽前朝為匪人所利用,以陷於自滅。”這不但自己站穩了腳步,圓滿地解釋了“受恩先朝”而又何以反對復辟的原因,而且已為“小朝廷”預留開脫的餘地。只是“匪人”包括康有為在內,出諸梁啟超的手筆,實在讓“聖人”難堪。
檄文發佈之日,討逆軍總司令部亦即成立。段祺瑞自任總司令,以梁啟超、湯化龍、李長泰、徐樹錚為參贊,分別贊襄政治、軍事。又以傅良佐、曲同豐為參議。總司令部下設五大處:秘書張志潭、軍需曾雲霈、交涉劉崇傑、交通葉恭綽、軍法丁士源。
到得七月六日,戰鬥序列亦編成了,段芝貴、曹錕分任東西兩路總司令,段祺瑞自領中路,以第八師為主力,李長泰兼前敵總指揮。第十六混成旅配屬東路,馮玉祥被加委為第一梯隊司令。
其時上海則有中山先生與海軍總長程璧光,西南則有陸榮廷、岑春煊,江浙則有馮國璋、楊善德,紛紛通電討逆。同時馮國璋在南京就任代理大總統職務,段祺瑞亦接受委任復職,在天津設立國務院辦公處。軍事與政治兩方面的聲勢,足使張勳膽寒。
到得這時候,張勳才知道包辦復辟猶如一個人獨享一桌盛筵,再好的胃口也是消受不了的,甚至首席也不是他應該坐的。想來想去,唯有請一個人出山,才有維持這個局面的希望,這個人就是徐世昌。
事實上載灃、陳寶琛、世續早都持此一看法,所以張勳上殿一奏,立即獲准。但下上諭、派人迎接都嫌不夠力量,決定由世續親自打電話給徐世昌,極力勸駕。
而就在這一天,東西兩路都已發動攻勢。守萬庄的辮子兵,潰不成軍,逃回北京,而駐通州的第四混成旅張錫元,駐南苑的陳光遠部隊,亦早都與段祺瑞、馮玉祥有了聯絡。因此,不過一天的工夫,十六混成旅宋哲元部及第八師王汝勤,已經佔領以種花出名的丰台,直逼京城西南角了。
見此光景,張勳已知必敗,唯一的打算是,不至於一敗塗地。因此,一面奏請開去內閣議政大臣及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各差缺,一面陳兵天安門、景山、東華門、西華門及他私宅所在的南河沿,擺出不惜玉石俱焚的姿態。
這一來宮裏慌了手腳,背着張勳商量,由康有為、梁敦彥去見日本公使林權助,請他出面向段祺瑞說,不必苦苦相逼。林權助以不便干涉中國內政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婉言謝絕。
於是仍舊只有寄望於徐世昌,但已不是來請他“輔政”,而是請他來收拾殘局,尤其希望清室能繼續享受優待條件。
這在徐世昌是“義不容辭”的事,但他只願為清室“竭力維持”,對張勳一無願作援手的表示。這就逼得張勳不能不預備掀底牌了。
七月八日那天,他發了一個通電,首言“復辟一舉,聲應氣求,吾道不孤,凡我同袍各省,多預其謀:東海、河間,尤深讚許,信使往返,俱有可證。前者各省督軍,聚議徐州,復經商及,列諸計劃之一”。將徐世昌、馮國璋兩人亦牽扯在內,自以為得計,其實是失着。
因為這一來,徐世昌,特別是已經宣佈代理大總統的馮國璋,想幫張勳的忙也幫不上了,不然便有同謀袒護之嫌。因此,馮國璋在發佈了褫去張勳長江巡閱使、安徽督軍的職務,特任倪嗣沖兼署安徽督軍的命令以後,進一步絕了張勳的歸路,下令將張勳未經隨同入京的部隊,改歸倪嗣沖節制。
張勳卻還在做全師撤回徐州的打算,他在通電中說:“本日請旨,以徐太傅輔佐,組織完全內閣,召集國會,議定憲法,以符實行立憲之旨。仔肩既卸,負責有人,當即面陳辭職。其在徐太傅未經蒞京以前,所有一切閣務,統交王聘老暫行經營,一俟諸事解決之後,即行率隊回徐。”
“王聘老”——王士珍卻真有左右為難之苦。他本不贊成復辟,但既為張勳拖下水,當了“議政大臣”,不能不為“皇上”分憂。事實上七名“議政大臣”中,亦只有他跟陳寶琛在身份、地位上夠資格與各方周旋。當然,他既不能唱反調,就不能不循從陳寶琛的意見。而陳寶琛因為力贊復辟,當然要圖最後挽救之計,與張勳、王士珍商量,寄最後希望於張作霖,擬了一道上諭,授張作霖為東三省總督,同時命他“火速帶兵進關勤王”。
仿照以前軍機處的規制,“議政大臣”在“承旨”以後,本可用鈐以軍機處銀印的“廷寄”,將上諭轉知張作霖。但第一,“內閣議政大臣”的印信,尚未鑄就;第二,直接頒賜上諭,顯得體制隆重。所以陳寶琛用他那筆歐骨顏肉、雋整非凡的書法,親自寫了上諭,讓宣統看過,到得要用寶時,發生了問題。
藏在坤寧宮的御璽,一共有二十餘枚,各有各的用處。像這些上諭,要用“法天立道之寶”。但印盒的鑰匙在“北府”,派人去取,不免費時。一向言行無不中規中矩的陳寶琛,當機立斷,表現了“非凡”的果敢。
“把印盒的鎖頭砸開就是!”
於是砸開印盒用了寶,派御前侍衛張海鵬,星夜奔赴奉天“傳旨”。哪知他一出城就讓陳光遠的部隊逮住了,當然也搜出了那道命張作霖進關勤王的“密詔”。
“怎麼?”陳光遠在問知經過以後說,“到現在陳師傅還不肯認輸?”
“不是陳師傅不肯認輸。”張海鵬為陳寶琛辯護,“是宮裏的那些太妃,還不捨得罷手。”
“那好辦!嚇唬嚇唬那些老太太就是了。”
用什麼方法去“嚇唬”?眾議紛紜,莫衷一是。最後有人提議:“南苑不是有飛機?派飛機去扔炸彈,來個‘禍從天上來’,保險把那些老太太嚇個半死!”
此計大妙!陳光遠決定照辦。
於是通知南苑飛行學校,派來一個姓敖的教官。陳光遠問他:“能不能派飛機出去扔炸彈?”
“可以。”敖教官說,“不過只有小炸彈,而且扔了也不一定爆炸。”
“能不能把房上的瓦砸碎?”
“那一定沒有問題。”
“沒有問題就好。原是嚇嚇人的。”陳光遠說,“請你馬上派一架飛機進城。”
“是!”敖教官問,“是不是炸南河沿張辮帥公館?”
“不是!到宮裏去轟炸。”
敖教官嚇一跳,“宮裏?”他問,“目標呢?”
“目標是乾清宮以北。請你留心,不要炸正殿,最好落在東六宮、西六宮的長街上。”
接着便取來一幅地圖,將紫禁城內部的位置,指點明白,敖教官欣然領命而去。
這時是下午兩點鐘,溥儀正叫太監將上駟院養的駱駝放出來,又騎又拉地玩了好一會兒,復又回到毓慶宮去看“內閣官報”。突然之間,有飛機的聲音。南苑飛行學校原是奉了命令,不準飛經紫禁城上空的,所以這時王士珍首先就緊張了。
“怎麼會有飛機?”陳寶琛問說,“來幹什麼?”
一語未畢,只聽“砰”的一聲大震,溥儀立刻全身發抖,陳寶琛、梁鼎芬都嚇得面無人色。
畢竟王士珍是軍人,急忙喊道:“卧倒、卧倒。”說著,自己先蹲了下去。
這時太監們紛紛趕了進來,只聽又是一聲巨響。溥儀便趕緊往書桌下鑽,陳寶琛雙腿直抖,梁鼎芬躲到門后,一個個面無人色地屏息以待。
不久飛機漸漸遠去,聲音終於消失。王士珍首先站了起來,將溥儀從書桌下扶了出來說:“不要緊了!飛機走了。皇上請回養心殿休息。”
溥儀無法出聲,太監們便簇擁着他,匆匆離去。這時驚魂未定的梁鼎芬開口了。
“大清三百年,從來沒有像這樣犯上作亂的。”
陳寶琛沒有理他,王士珍也不作聲,走到外面去詢問轟炸的情形。不久,消息都來了。
炸彈一共扔三個,一個是落在隆宗門外,炸傷了一名轎夫;一個落在御花園的水池子裏,炸毀了一隻角;再有一個落在西長街隆福門的瓦檐上,沒有爆炸。
“不能去碰,一掉下來會炸!”王士珍下令,“西長街隆福門附近戒嚴。”說完,親自打電話給江朝宗,請他派一名懂爆炸的工兵軍官,帶人來把那枚未爆的炸彈弄走。
等他交代完了,回進書房一看,陳寶琛、梁鼎芬都走得無影無蹤了。
王士珍嘆口氣退了出來,斜陽影里,獨立蒼茫,百感交集。最讓他覺得窩囊的一件事是,“北洋三傑龍虎狗”的位置,必然要變更了!段祺瑞與馮國璋龍騰虎躍,自己呢,垂頭喪氣,顧影自慚,不像條喪家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