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宣戰案一提出,府會及政府與國會之間的關係是仍能維持還是終於破裂,到了圖窮而匕首見的時候。不但全國的視線都集中在這個案子上,“東交民巷”亦深為關切,日本公使林權助,特地要求謁見黎元洪,表示中國對德宣戰,必於國家前途有利。至於中國所提出要求援助的條件,日本政府願以十二分的善意考慮。
黎元洪已預知林權助的來意,早就召集智囊,擬好答覆:“我代表中國感謝日本對我們的關懷。不過,中國現在是共和國家,不能不以民意為依歸。民意以國會議員的態度為代表。貴公使應該已經知道三百多位國會議員,致各省督軍、省長、議會、商會的通電,足以看出中國民意的趨向。”
日本公使館的書記官船津,將這番話譯完以後,林權助用譏諷的語氣答說:“貴國人人可發通電,報紙以通電為主要內容。國會議員前後所發的通電極多,我很懷疑有多少人對這些文字會感興趣。”
“貴公使即令不感興趣,亦非勉強讀一讀不可。”黎元洪的詞鋒倒也不弱,“這裏有一份剪報,特以奉贈。”
船津將剪報接到手中一看,是兩個月前的,由馬君武領銜的一道通電,關於對德宣戰問題,首言“聞有陰謀小人,欲藉此在國內滋生事端,慫請政府斷絕國交”,這是指梁啟超而言。以下列舉主要“禍害”五端:一是怕強鄰藉此干涉;二是既入戰圈,外債加重;三是土匪將乘機而起;四是德國與土耳其同盟,而西北回部與土耳其同種,勢必發生邊患;五是德國潛水艇一封鎖,中立國船隻不能至華,影響商務。
林權助對這個通電,是早就研究過的,所以只要船津提一個大概,立即便有話說:“這是中國對德絕交以前的看法。貴國國會當初既有三百多位議員提出反對的意見,何以後來又通過對德絕交?由此可知貴國議員的意見,不是不能改變的,問題在於大總統閣下能否善為運用?”
林權助對中國的政情,相當熟悉,但黎元洪對他的弦外之音,裝作不解,故意問道:“請貴公使見教,如何運用?”
“這,我們外人不便置喙,否則就變成干涉內政了。不過,”林權助的臉色轉為凝重,“這個問題的嚴重性,請大總統閣下萬勿忽略,若不幸而有‘非常之變’,不特影響中國,就是日本亦同其利害。”
這是個忠告,而黎元洪視之為警告。他最關心的是解散國會問題,因而將司法總長張耀曾,請到公府來談此事。
“如果國會不通過參戰案,他們怎麼樣?”黎元洪問,“他們能不能解散國會?”
“大總統所說的他們指誰?”
“督軍團。”
“督軍是政府所委派的地方官,怎麼能干預國會?”
“那麼,”黎元洪問,“內閣呢?”
“按現行法令,政府無解散國會之權。”
黎元洪想了一下又問:“內閣既沒有解散國會之權,國會又不通過內閣所提的宣戰案,這不成了僵局?”
“回大總統的話,內閣並沒有向國會提案之權,是政府提出法案——”
“對、對!”黎元洪省悟了,政府包括大總統與內閣,對國會而言光是內閣還不能稱為政府,他接受了張耀曾的糾正。
於是張耀曾又談“僵局”,他說:“當初是防項城濫行職權,動輒解散國會,所以規定政府無解散國會之權,以為保障,沒有想到會有今天的局面。等這個問題解決以後,國會的組織法,應該修正。”
“照外國的辦法呢?”
“照外國的辦法,國會否決了政府的提案,政府除非接受,不然就只有解散國會,重新選舉。至於政府的提案,仍舊要提交新國會通過,方能執行。”
“照現在的情形,國會不通過,政府毫無辦法?”
“是。”
“萬一內閣用強硬手段解散國會呢?”
“那就是違法,違法便是造反。”
“對!”黎元洪大聲說道,“違法便是造反。”
“不過,”張耀曾半正經、半玩笑地說,“我要提醒大總統,不要捲入造反的漩渦。”
“此話怎講?”黎元洪愕然相問。
“內閣解散國會的命令,要公府蓋印,才能發佈。大總統同意蓋印,豈非捲入了造反的漩渦?”
“不會、不會!”黎元洪說,“我的印把子抓得很緊。”
張耀曾沉思了一會兒,憂形於色地說,“但願不致成為僵局。”他搖搖頭,“否則真想不出有什麼化解的辦法。”
張耀曾本來屬於韜園系,後來與現任農商總長谷鍾秀,及李根源、章士釗、楊永泰等另組“政學系”,提倡文治但不一定贊成政黨政治,在思想方面跟研究系比較接近。因此研究系希望國會能夠通過對德宣戰案,在國會九大重要派系中,唯一能取得協力的,只有一個政學系。
政學系在內閣與國會對立的局面中,一直是以調人的姿態出現。這一點,需要研究系的充分合作。因此,張耀曾在發現段祺瑞及督軍團不惜解散國會以求參戰案的通過,而黎元洪又有樂見國會與內閣各趨極端,預備犧牲國會來倒閣的意向時,立刻跟研究系展開接觸。第一個要找的,不是在天津遙為控制的梁啟超,也不是在眾議院議長席上的湯化龍,而是專為制訂對德政策而成立的,國際政務評議委員會的秘書長張君勱。
聽張耀曾談了黎元洪的態度,張君勱對“黎菩薩”亦頗有微詞。“名為‘菩薩’,其實不見得慈悲,大有幸災樂禍之意。”他說,“章行嚴告訴我,黎菩薩把他找了去說:林權助去看過他,表示中國如有內亂,日本一定出兵相助。意思是北洋的武力並不足懼。這不是唯恐天下不亂嗎?”
“那,林權助說過這話沒有呢?”
“沒有。林權助說的是‘ォモツロクナィコト’,至多是個‘不愉快事件’。船津故甚其詞,譯成‘非常多變’,到了黎菩薩嘴裏,變成內亂了。”
“唉!”張耀曾大為搖頭,略停一下問道,“事到如今,研究系究竟持何態度?”
“儘力疏通,能讓對德案通過。當然,內閣方面應該讓步。不過,合肥亦很固執。”張君勱說,“我曾把你們的意思,探過他的口氣,我說:參戰案通過,內閣就是‘國防內閣’,不妨預先改組,作為交換條件。他說:總理可辭,條件不能交換。如之奈何?”
“內閣改組,成立三方面合作的‘國防內閣’,是解決當前政治問題的唯一辦法。張乾若亦贊成此議。”張耀曾說,“合肥對你很賞識,你不妨再下點功夫。”
張君勱想了一會兒問道:“你們能不能稍作讓步?”
“怎麼讓法?”
“不必預先改組,只要合肥保證參戰案通過,成立全體一致的國防內閣,亦就可以了。”
“如果他肯保證,當然亦無不可。”
“好!我去進行。”張君勱又說,“不過將來如何改組,恐怕大成問題。”
“粥少僧多,一定會有爭執的。不過,那總是將來的問題,眼前只有儘力設法,尤其不致決裂,別無他計了。”
“說得不錯!”張君勱很負責地說,“我全力以赴。”
於是張君勱約了對所謂“國防內閣”最熱心的章士釗,與國務院秘書長張國淦又談了一次。張國淦認為目前是一個極好的進言機會,因為請國會同意對德宣戰的咨文,已經由張國淦的斡旋,總算在總統府毫無留難地蓋印送出了。國會預定第三天,也就是五月十日,舉行“全院委員會”審查。各主要派系的負責人,決定先開一次談話會,邀請國務總理交換意見。段祺瑞如果能在會中,作一改組內閣的諾言,頗有助於化解議員的成見。
章士釗是為名義上隸屬於國民黨的岑春煊及唐紹儀在活動,只要岑、唐能夠入閣,改組遲早,並無意見。他只是提醒張君勱,要活動就在今晚,因為眾院各派系負責人的談話會,定於第二天上午舉行。
一日之隔,形勢大變,是往好的地方變。一方面是段祺瑞“從善如流”,向各黨派表示,參戰以後,必須團結一致,改組國防內閣,容納不同的意見;一方面是張國淦向黎元洪疏通,府院敵對的態勢比較緩和,國會議員的想法亦就不同,“算了吧!鬧不出什麼花樣來的”這樣的口吻一流行,在眾院中估計通過參戰案,可有六七成的把握。參院比較困難,但小麻煩不免,大決裂是不會有的。
這些暗中的轉變,只有極少數身在核心而又能保持冷靜頭腦的人,才看得出來。負責組織“公民團”的“三人小組”,只有王揖唐比較清楚,但他不敢提出半途而廢的主張,只說情勢已見緩和,是不是還需要“請願”,似應從長計議。
“當然需要。”靳雲鵬說,“情勢不過緩和,並不是真的有了什麼十足的把握。正應該趁他們剛軟下來的當兒,加上一點壓力,一下子把它搞成功。”
“你看呢,”王揖唐問傅良佐,“是不是要請示總理?”
“請示總理,是讓總理為難。我們認為對的就走,不對就不走。”
“可是,”靳雲鵬說,“錢已經花出去了。”
“錢是小事。”傅良佐說,“咱們不妨找倪丹忱去研究研究。”
於是聯袂到北京飯店去看倪嗣沖,道明來意,請教動靜。倪嗣沖脫口答說:“公民有請願權,載明約法,依法行事,有何不可?”
“就怕公民會鬧事。”王揖唐說。
“公民鬧事,公民負責,與諸公何干?而且,三位不會叫公民不要鬧事嗎?”
“是,是!”王揖唐與靳雲鵬異口同聲地答應着。
但是,倪嗣沖的話,他們都只聽了半段。王揖唐聽的是下半段,靳雲鵬聽的是上半段。
“公民鬧事,公民負責。”靳雲鵬對張世鈞說,“當然,如果真的讓警察抓了,我來保他們出來。”
有他這句話,張世鈞自然可以放手辦事了。五月九號半夜裏,就開始召集人馬。何掌柜找了天橋“桿兒上”的老金幫忙,找了一幫乞兒,每人發一件毛藍布的大褂;又找了十來副“剃頭挑子”,用雪亮的剃刀,風捲殘雲似的,把那些乞兒一個個剃成大光頭。然後每人發一條新毛巾,裏面包著四個稱為“門釘”的肉餡大包子。飽餐既畢,用新毛巾洗了臉,套上毛藍布大褂,如果不看下面那雙赤腳的泥腿,居然斯文一脈。
當然,全是混混跟乞兒,辦不了大事。張世鈞事先又邀了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一個叫劉堯卿,是他的同官;一個唐紹陳,國務院參議;再有一個,頭銜煊赫,是為“公民代表”,是中華大學的校長,姓孫名熙澤。
眾院全院委員會,定在上午十點半召開。開完,由全院委員會委員長彭允彝招待午餐。“公民團”當然不能早到,否則就會有許多議員望而卻步。所以張世鈞的計劃是十點鐘開始集合,發給旗子,十點四十分鐘出發,十一點鐘到達眾議院完成包圍。如果國會議員不就範,就一直包圍下去,隔絕內外,連廚子都不準進出,斷絕他們飲食,便非屈服不可。
到得上午八點鐘,部署便已就緒。張世鈞與馮大洲以何掌柜的館子為“前進指揮所”,逐一檢點應辦事項,事事妥帖,頗為高興。
“現在只等旗子了。”張世鈞說,“早點把它去取了來。”
“不忙!”馮大洲說,“約好九點鐘去取,一定有。這張五說話最有信用。”
“還是早點去等的好。”
拗不過長官,馮大洲只好帶了何掌柜的兩個夥計,坐上洋車,直奔張五家。下車入內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張五家“鐵將軍把門”,從窗子縫隙中往裏望去,只見大捆的五色紙堆了半屋子,哪裏有什麼旗子?
張五住的是大雜院,有他的一個街坊上前問道:“你老是不是陸軍部的馮先生?”
“是、是!不敢。請問貴姓?”馮大洲急急問,“張五爺哪裏去了?”
“這會兒已經上了火車了。”那人答說,“敝姓李,張五爺留下一封信,讓我轉給你。”
馮大洲急忙撕開信封,裏面龍飛鳳舞着三個核桃大的字:“吾去也!”
“這個小子!”馮大洲氣得跳腳,“簡直不是人。”
“馮先生,是怎麼回事?”
“他誤了我的大事,答應我寫兩百面的旗子,現在就要用了!怎麼辦?”
“什麼旗子?”
“請願用的。”馮大洲看此人文質彬彬,心中一動,“李爺,你能不能幫我想個法子?還有兩個鐘頭,多找些人趕一趕,也許還來得及。”
這姓李的很幫忙,立即替他去找了兩個人來。馮大洲又派一名夥計去買毛筆、墨汁、糨糊,接着破門而入,在張五那間四壁蕭條的屋子裏,就地上攤開五色油光紙,大家一起動手。標語字句是早擬好的,字跡不求工整,所以寫得很快。一面寫,一面黏上竹條,做成一面旗子,不過個把鐘頭,便已竣事。
“謝謝,謝謝!”馮大洲十分領情,送了十塊現大洋作為酬謝,對方亦很高興。
聽說議院附近,出現了“公民團”,會場上的氣氛一變,原來發言熱烈的場面,一下子變得沉寂了。相顧默詢是怎麼回事,但所看到的是對方憤怒的臉色。
“袁世凱陰魂不散!脅迫國會的醜劇,再度上演。”
有人大吼,吸引了全場的視線,定睛細看,正是反段的大將,韜園派的首腦孫洪伊。他是天津人,天津街的嗓門兒之大是出了名的,況當盛怒之際,越發聲震屋瓦,以至於想說幾句緩和氣氛的人,亦都被鎮懾得噤不出聲了。
“本席提議,把今天的全院委員會,改成大會。請內閣總理、內務總長、司法總長到會列席,接受質詢。”
“贊成、贊成!”好幾個人同時發聲,而且掌聲如雷。
臨時動議及表決的程序,在十幾秒鐘以內同時完成。全院委員會委員長彭允彝,便即宣佈:“全院委員會結束,改開大會。請議長先生行使主席職權。”
於是一向以風度端凝著稱的眾議院議長,從他高高在上的議長座位中,先拿木槌敲了一下,然後站起身來,用一口湖北官話說道:“今天本來是全院委員會,審查政府咨請立法的對德宣戰案。現在改開大會,是一次臨時會議,主要的討論事項是突然發生的公民團請願事件。現在陳副議長正在接見公民團的代表,是不是等聽取了陳副議長的報告,再決定需要不需要請有關政府首長來會,接受質詢。請大會公決。”
“本席剛剛出去看過。”國民黨籍的議員鄒魯起立發言,“所謂‘公民團’已經包圍了本院,這種非法的舉動,本席認為幕後一定有指使的人。應該責成政府,迅即採取糾正的措施,同時由本院組織臨時調查委員會,加以徹底調查。”
“關於調查一部分,不妨暫時保留。”湯化龍說,“自稱公民團,既已包圍國會,這一節必須立刻有所處置。本席以主席的地位,決定邀請內閣總理,內務、司法兩總長到會,此刻暫時休會,等待陳副議長提出報告。”
一散了會,各派各系,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交換意見。反段而態度激烈的,便公然拍案大罵軍閥,道是對國會議員猶且如此,可見平時如何殘民以逞。其中最痛心的,自然是研究系的議員,內外奔走,眼看可以通過的參戰案,恐怕要胎死腹中了。
及至復會的鈴聲大振,議員入座,副議長陳國祥開始報告接見公民團代表請願的經過,他說:“代表一共三位,他們不但是公民,而且是有社會地位的,為首的是中華大學校長孫熙澤。”
此言一出,席間立刻引起一陣騷動,一片“嗡嗡”的聲音,相顧私議,或者彼此在打聽孫熙澤是何許人。直到湯化龍敲了一下議槌,會場靜止下來,陳國祥方又繼續報告。
“他們提出一個要求,必須在今天通過對德宣戰案。我向他們解釋,今天是審查議案。審查成立,定期召開大會,才談得到通過不通過。這是法定的程序。代表之中有一個姓劉的,是陸軍部的諮議,蠻不講理,他說:‘我們不懂什麼程序不程序,只知道對德宣戰,就可以收回山東讓德國侵佔的地方。誰反對,誰就是漢奸!這個案子今天如果不通過,你們就別想回家。’我說:‘你們自稱公民團,這樣做法,不但妨害議員個人自由,而且妨害議員執行公務,是犯法的。’這姓劉的說:‘你說我犯法,你請司法總長來評理——’”
話還未完,議席中有人大喊:“對!請司法總長來評理!”
這時議員情緒已很激動了,爭着發言,聲音一個比一個高,秩序無法維持。湯化龍便又只好使出“散會”的法寶。
這一散會壞了,有些議員為了私人的理由,想離開眾院,哪知公民團包圍阻攔,不準通過。脾氣暴躁的議員,便即破口罵道:“你們是什麼東西!軍閥的狗腿子,冒充公民!”
“他媽的!”有個天橋的混混大吼,“這個狗娘養的罵人,還不揍他個狗日的!”
“對!打!”
一呼百應,就此發生衝突。派在眾院的警衛,原已獲得警察總監吳炳湘的密令,對於公民團請願,採取不介入的態度。現在看打議員要出人命,不能不奮力解救。張世鈞、馮大洲以及幫同在場指揮的何掌柜等人,亦紛紛橫身排解,力竭聲嘶地大喊:“不準動手、不準動手。”
群情洶湧,哪裏彈壓得住?虧得馮大洲有急智,請三四個人把他抬了起來,用馬口鐵的話筒大聲嚷道:“吃午飯啰,發大饅頭啰!快來領啊!”
這一嚷嚷,比什麼都靈,公民團不由得都住了手,尋聲而視。眾院的警衛,才將議員們救出重圍,受傷的已有鄒魯、田桐、呂復、陳策、吳宗慈、郭同等等,一共十來個人。大部分是反段的益友社和民友社的成員。
傷勢幸都不重,眾院本設有醫務室,醫生、護士一起動手,沒有多少時候,就都料理完了。
但風波不因傷勢不重而減弱,只是拍桌大罵也好、咬牙切齒也好,都無補於眼前的困境,因為內外交通,只靠電話。而唯一能解除眾院困境的警察總監吳炳湘,在電話中遍尋不着,自然是故意躲起來了。
於是,議長湯化龍只得依照前議,用電話邀請國務總理、內務總長、司法總長到會,接受質詢。打到國務院的電話,是一個秘書接的,說總理正在接見外賓。找秘書長張國淦,回答是到公府見總統去了。
“請你聯絡一下,聯絡到了,請他立刻給我電話。”湯化龍那秘書一口湖北話,便又打着鄉談叮囑,“公民團在我這裏‘扯皮鬧絆’,找吳總監不在,找你們秘書長,又不在,都是‘肖鱔魚的’,簡直‘打伙弄琵琶’嘛!你跟你們秘書長說,議員都‘狗臉生毛’了!他如果再‘裝佯其相’,‘出劉秀’我可不負責。到那時候‘扯油麵’嫌晚了。”
意思是說:公民團“無理取鬧”,吳炳湘、張國淦都“開溜”了。簡直是“合夥整人”。議員都“翻臉”了,張國淦如果再“裝傻”,出了“意外”,他不負責。到那時候“上吊”嫌晚了。話中威脅的意味甚重,那秘書不敢怠慢,趕緊找到張國淦,據實轉告。
張國淦也有說不出的苦,但不能不打電話。湯化龍提出兩點要求:一是驅散公民團,二是請段祺瑞到會。張國淦的答覆:第一、立刻找吳炳湘想辦法。第二、一定請總理到會,不過開會及接見外賓的日程,都是早已預定的,得想法子抽工夫,時間不能限定。
湯化龍無奈,只能再找內務總長,其是由教育總長范源濂兼代,答應馬上到院。說得斬釘截鐵,卻就是不見人影,隔了一個鐘頭,電話來了,說是受阻於公民團,無法進入眾院大門,不勝抱歉。
於是第三個找司法總長張耀曾,他們是一系的同志,所以湯化龍不打官腔,只用情商。
“鎔西,你總不忍坐視吧?你是司法總長,吳鏡潭不能不聽你的命令。無論如何,你要幫忙!”
“不等老兄說,我早已打了不知多少通電話給吳鏡潭,好不容易找到了,你知道他怎麼說?”
“他怎麼說?他總不能不管吧?”
“他說他不是不管,是管不了!一管非出人命不可。”
“此話怎講?”
“他也有他的理由:公民團是一群暴民,與警察發生衝突,是還手還是不還手?不還手打死警察,還手打死暴民。他說:請議員老爺多包涵,忍一忍,到天黑肚子餓了,自然就散了。”
“公民團要到天黑才會餓,這裏可是這會兒就鬧飢荒了。”
“啊!”張耀曾吃驚地問,“飯都吃不成嗎?”
“對了。”
“這太說不過去了!這太說不過去了!”張耀曾喃喃地說,“我來想辦法,我來想辦法!”
他倒是言而有信,立刻又找吳炳湘,到王府井大街的外國麵包房,備辦了大批麵包、黃油、德國香腸,用籮筐裝好,然後打電話找靳雲鵬,再輾轉找到在現場指揮的張世鈞、馮大洲,開出一條通路,將幾大籮筐的乾糧送了進去,等議員到嘴,也就差不多天黑了。
天雖黑了,公民團卻並無散去的跡象。相反,還有吃了晚飯無事,“溜達、溜達”來消食的人,集中到這裏來看熱鬧,將一座眾院,圍得水泄不通。
就在這時候傳來了一個令人興奮的消息,國務總理段祺瑞決定出席國會接受質詢,已經由國務院出發了。
於是搖鈴入席,議員們一個個摩拳擦掌,預備大大地轟他一炮。但也有人提出警告: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段祺瑞雖然不善於辭令,但沉着鎮靜有餘。倘或抱着想讓他難堪得下不得台,出一口腌臢氣,恐怕會失望。
果然,段祺瑞在七點三十分到達時,神色如常,跟議長湯化龍握一握手,坐在為政府官員所備的席位上,靜以觀變。
一馬當先的,是在民國元年曾任臨時參議院議長的吳景濂。“請問總理,”他說,“北京自稱公民團的暴民非法包圍國會,政府如何處置?”
“只有疏導。”
“疏導無效呢?”
“採取監視的手段,防止出現任何暴行。”
“照總理這麼說,國會議員就被困死在這裏?”
“困則有之,死則未必。”段祺瑞說,“愛國無罪,公民團為了爭取國家的利益,行動稍有出軌,情有可原,請議員先生諒解政府不能強力干預的苦衷。”說完,段祺瑞一鞠躬下台。
吳景濂與民友社、益友社的議員,為之氣結。有個議員站起來大聲質問:“政府有保護國會議員的責任。請問段總理,你盡到了責任沒有?”
段祺瑞不即答覆,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紙來細看。原來可能提到的問題,已由他的幕僚預先仔細想過,擬好答案,只要找到了照樣回答就是。
終於找到了,段祺瑞就在原席位站起身來,不慌不忙地說:“警察總監已經用電話命令駐國會的警衛,不準任何公民闖入議院,這就是對議員先生的保護。”
“這樣保護,要保護到什麼時候?”又有人問。
“保護到各位認為不必再保護了為止。”
“哼!”那人唯有冷笑。
段祺瑞恍如不聞,神態如常。他本不善於言辭,但這天的情形例外,是因為掌握了一個“冷”字訣。不管議員如何動肝火,他只以冷靜處之。加以議員的心理狀態,不難了解,會有些什麼話要問,也早由幕僚研究透徹,因而應付裕如,絲毫不覺得為難。
議員們對他,實在是無可奈何,恨之入骨,只有倒閣才能出胸頭這口惡氣。想通了這一點,索性不跟他生閑氣。有的小聲閑談,有的閉目養神,竟出現了奇怪的、安靜的場面。
“議長先生,”他問,“質詢是否終了?”
湯化龍板著臉回答:“總理先生,謝謝!”
於是段祺瑞在眾院門口上了汽車,由人叢中分開來的一條路穿出去,回府學衚衕私邸。只見倪嗣沖、靳雲鵬、張國淦等人,都在那裏等他。
“這樣僵持着也不是辦法。”張國淦說,“總要想個打開僵局的法子才好。”
段祺瑞對靳雲鵬、傅良佐與王揖唐這個“三人小組織”也頗為不滿。不過,他御下有一樣長處,是從袁世凱那裏學來的,事情弄糟了,總覺得自己領導無方,不願歸咎部下。所以此時只問:“你們看,下一步棋怎麼走?”
“今天是絕不會討論參戰案的了。為了留個相見的餘地,我看可以讓吳鏡潭的馬隊出動了。”張國淦又說,“府里來電話問過。”
“府里怎麼說,”段祺瑞問,“唯恐天下不亂?”
“案子蓋了大總統的印提出,在這件案子上,府院的立場是一致的。”
“真的?”
“真的!”
“我看未必。”段祺瑞說,“如果你有把握,立場一定會一致,我就要提出解散國會的建議。”
“這怕有點問題——”
“有十足的理由,”段祺瑞不容他表示反對的理由,“國會搞到今天這種樣子,不顧國家的利益,就是自絕於人民,代表資格,當然不存在。”
“總理的話很透徹。”倪嗣沖連連點頭,“國會議員是不是想當下去,完全要看他們自己了。”
張國淦默然。對未來的發展,他看得很清楚,參戰案一定通不過,段祺瑞亦一定會呈請總統解散國會,那一來黎元洪將遭遇到極大的難題。
“翼青,”段祺瑞對靳雲鵬說,“你打電話給鏡潭吧!”
於是靳雲鵬到另一間空屋中,打電話給吳炳湘,請他派馬隊驅散公民團,然後又打電話給在陸軍部留守的張世鈞,告訴他這齣戲吹尾聲了。
“明天召集一次臨時閣議吧!”段祺瑞交代張國淦,“定在上午十點鐘。”
“議程呢?”
“問問大家的意見,如果參戰案通不過,內閣該怎麼辦?”
“這,”張國淦很婉轉地說,“是不是私下向大家徵詢意見,比較能夠探出其意?”
“不!我希望大家公開表示意見。”
張國淦是秘書長,建言不納,唯有奉令行事,打電話到國務院秘書處,關照連夜發召集閣議的通知。
段祺瑞准十點鐘到了國務院,隨即進入會議室,放眼一望,不由得愣住了,閣員還只到了一個——教育總長兼代內務總長的范源濂。
“今天怕要流會了。”張國淦聽說總理已到,匆匆趕了來,手裏拿着一大沓信。
“怎麼,都請假?”
“不是,都辭職了。”說著將手中的信一揚,“一共四份辭職書。”
“哪四位?”
辭職的四總長是外交伍廷芳、法務張耀曾、農商谷鍾秀、海軍程璧光。此外交通許世英、財政陳錦濤則因他案先後去職,代理的次長都出差去了,以至於只有一個范源濂出席閣議。
這樣子從內部來倒閣,為段祺瑞始料所不及。當時走到范源濂面前,伸手相握,很感激地說:“靜生,多承不棄,感激之至。”
“總理身系重任,總以委曲求全為貴。”
“委曲而能求全,我亦甘受委屈,”段祺瑞不願多談,連聲說道,“多謝,多謝!”說完,將手放了開來。
於是范源濂鞠個躬走了。段祺瑞在他自己的椅子坐了下來,好半天不作聲。
“辭職的理由是什麼?”
“總理何必問理由?真正的理由,不會形諸文字的。”
“伍、程辭職,不足為奇,他們本來就是西南那面的;張鎔西辭職,一定是為昨天的事引咎。我就不明白,何以谷九峰亦跟我搗亂?”段祺瑞問,“君勱在不在?”
“秘書長,”有個秘書推門進來,一看段祺瑞也在座,便先向他行了禮,然後才向張國淦作未完的報告,“公府丁秘書長有電話。”
“一定是說昨天那件事。”段祺瑞站起來說,“跟丁佛言談完了,到我那裏來。”
果然,段祺瑞料得不錯,丁佛言告訴張國淦,西南方面由孫中山領銜,岑春煊、章太炎、唐紹儀、唐繼堯聯名,電請黎大總統懲辦滋擾國會的偽公民團分子。
“這件事非嚴辦不可。”丁佛言說,“為段總理設想,應該趕快發佈這個命令,越快越好。現在流言很盛,你總聽到了吧?”
“什麼流言?我沒有聽到。”
“只說一點好了,公民團的代表是陸軍部的職員,可以想見幕後指使者是誰。”
張國淦在電話中報以長嘆,說得一聲:“我知道了。”隨即掛斷了電話。
到得段祺瑞的辦公室,只見張君勱也在那裏,看到他,都住了口。張國淦便將丁世嶧的話轉告了段祺瑞,贊成立即發佈嚴辦公民團的命令。
段祺瑞考慮了好一會兒才開口:“照這樣子,是往妥協的路子上去走。發佈命令以後,下一個步驟如何?現在就得研究。請你打電話給又錚,馬上來。”
張國淦如言照辦,等辦好嚴懲公民團的“府稿”,派人送出,徐樹錚也到了,一起在總理辦公室密談。
“你大概還不知道,”段祺瑞對徐樹錚說,“今天召集臨時閣議,只到了一個范靜生,其餘的都辭職了。”
“這也不是意外。”徐樹錚說,“正不妨趁此機會,改組內閣。”
“是的。”張國淦乘機進言,“參戰案通過了,要成立國防內閣。不如先改組,容納了國會中最大的兩派,參戰案自然就能順利通過。”
段祺瑞不作聲,只看了徐樹錚一眼,意思是要他來發問。
“乾若兄,”徐樹錚說,“這個團結一致的原則,是可以接受的,但要看改組的辦法。國防內閣自然以權力集中為原則。是不是?”
“一點不錯。”張國淦說,“權力要集中,人就不能太多。我想除總理以外,閣員以六位為原則。”
“這六位是如何分配呢?”
“鼎足之勢。”
“意思是請總理提兩位,研究會、國民黨各提兩位?”
“是的。”
“我想,”徐樹錚只看着段祺瑞說,“只要提出來的人肯合作,這個原則也未始不能接受。”
段祺瑞點點頭,“任公跟濟武是處得來的。”他問,“你們看國民黨會提哪兩個人?”
“大概是岑雲階、唐少川。”
“岑雲階也還罷了;唐少川,”段祺瑞大為搖頭,“絕不行!”
原來段祺瑞對唐紹儀惡感特深。唐紹儀本以依附袁世凱起家,入民國后,袁世凱且提名他為第一任國務總理。但袁、唐的想法不同,在袁世凱,不管是美國式的總統制也好,英國的責任內閣制也好,只認為唐紹儀是他的“首輔”,猶如清朝的軍機大臣領班。而以幼童留美,出身耶魯大學的唐紹儀,卻因約法明定是責任內閣制,處處爭權,而且還加入了同盟會,因而大為不滿,不過當了兩個月首揆,就為袁世凱借故逼得辭職了。
及至袁世凱籌備帝制,唐紹儀率先通電反對,措詞非常嚴厲。段祺瑞就認為唐紹儀忘恩負義,萬不可用。袁世凱死後,黎元洪接位總統,由段祺瑞組閣,迫於西南方面的壓力,勉強發表唐紹儀為外交總長,暗中卻指使各省督軍反對,以致唐紹儀無法就職。雙方積怨已深,無論如何是合作不起來的。
這些緣故,張國淦無不深知,但為了拉攏政學系,不能不照章士釗的意見,提出岑、唐二人。唐雖被拒,岑可接納,加上段祺瑞歡迎研究系的梁啟超、湯化龍參加國防內閣,就只剩下一個唐紹儀的出處,不過整個問題的六分之一,總比較容易解決。
因此,張國淦說:“總理如果同意這個原則,我們不妨悄悄進行。唐少川的問題,留着以後再說。”
“此事還須從長計議。”徐樹錚說,“全局的關鍵在國會通過參戰案。這一層,乾若兄有何高見?”
“當然是以疏通為主。”張國淦說,“最好請各省督軍,就本人的關係,分批邀宴本省的國會議員,要求支持。”
“這是很正當的做法,我贊成。”徐樹錚又說,“辭總長的那幾位,不知道能不能暫時收回辭呈?”
“這也要商量起來看。”
“那麼,咱們就分頭辦事好了。督軍團方面歸我去疏通;辭職的總長方面,請乾若兄去情商;國民黨及政學會方面,請君勱兄去安撫。混沌的局面,只好暫時維持幾天了。”
“好!就這麼說了。”段祺瑞表示同意,“不過,公府那方面,請乾若去打個招呼,不要節外生枝。”
“是!”張國淦很有把握地說,“不會的。”
等散了會,徐樹錚邀請張國淦、張君勱到家吃飯,預備再作進一步的詳說。不道黎元洪的心腹哈漢章來了電話,想跟張國淦即時見面,說有極重要的事情。這一來,自然只有辭謝了徐樹錚的邀約了。
“今天上午,王聘老去看大總統,帶來了一個消息:督軍團想造反。大總統要我來向你求證。”
哈漢章告訴張國淦,督軍團開了一次秘密會議,如果參戰案不能在國會通過,決定採取武力干預的態度。預定分四個步驟進行。
“第一是解散國會,第二是解散總統的衛隊,第三是軟禁總統,最後,擁護一個人取黃陂而代之。”
“有這話嗎?”張國淦大為詫異,“這不是要造反?”
“王聘老特來為見黃陂告警,消息靠得住的。不過,黃陂為慎重起見,讓我來向您求證。”
“我無法證實,可也不敢說絕無其事。王聘老一向言不妄發,不過可能傳聞有誤。”張國淦又說,“我們先研究,擁立誰呢?”
“非合肥,即東海,也可能是王聘老。”
“我看,至少還有兩個人夠資格。”
“誰?”
“一位是河間,一位是辮帥。”
“河間不可能,他也捨不得離開南京,辮帥的動向很可疑。”哈漢章又說,“其實黃陂亦不是一定跟合肥過不去,這兩天會有一個很切實的表示。不過,一切都以安定為前提,黃陂要我來求證這個消息,亦是為了這一點。你能不能問一問又錚?”
“不必問。”張國淦答說,“請你回去報告黃陂,目前的方針,以和為貴。明天開始,各省督軍,邀宴本省的國會議員,要求支持參戰案。如果能夠順利通過,內閣馬上改組,延納國會最大的兩個派系。那一來是大團結,黃陂安心垂拱而治好了。”
“這倒也是正辦。可是,參戰案如果通不過呢?”
“不敢想。”張國淦將兩手掩在耳朵上,彷彿連聽都不敢聽。
“還有一個問題,聽說內閣只剩了三個人了。合肥、范靜生,還有足下。”哈漢章問,“在這樣的情況下,合肥應該有以自處。”
“你是說,要合肥請辭?”
“我沒有這麼說,不過總該有個辦法出來,不然這種怪現象不成了笑話?”
“辦法一定有的,不過要看明天督軍疏通議員的結果再談。黃陂既然要求安定,希望他對這個‘怪現象’視而不見。”
“你是講原則,這話我可以跟黃陂說。乾若,我還有句話,請你記在心裏:你不要忘記來自何處!”
這是提醒張國淦,他原是黎元洪一系的。“我為大局!”他說,“求大局面的不生大變化,也是為了黃陂。”
哈漢章沒有再說下去,坐上汽車去向黎元洪復命時,心心念念在研究的是張國淦的態度,總覺得他傾向段祺瑞的成分,多於傾向黎元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