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經過這一夜,耶律奚底已完成了三面包圍之勢。天色甫明,鼓聲大振,楊家父子披掛上馬,迎敵力戰。梨花槍已棄去不用,短兵相接,只用白刃,手起刀落,也不知殺了多少契丹兵。無奈一層圍一層,就算敵人不作抵抗,也不是他們父子兩人所能殺得盡的。
楊業、楊延玉都負了傷,傷口不止一處,然而越殺越勇,越戰越遠,直入敵後,手下卻只有一百多人了。
楊業已經換過三口刀,一口刀砍得刀刃卷了邊,拋掉后又從部下手中另換一口。自己精疲力竭,渾身流血,都可以不顧,坐騎受了重傷,卻是無可奈何之事。
“爹!”楊延玉大聲喊道,“爹到林子裏去躲一躲!”
楊業無法聽得見他的話,不過他自己也看到了那片森林,也想到那裏可以暫避,只是那匹馬受傷太重,竭蹶不前,有些指揮不靈了。
楊延玉見此光景,不願戀戰,殺開一條血路,趕到他父親面前,順手拉住坐騎嚼環,不顧一切地拖着就走,總算將楊業救到了森林裏。
部下一百多人也緊跟着,匿入森林。“遇林莫入”原是戒條,敵軍不明情況,不敢貿然入林搜索。好在契丹兵多,耶律奚底下令在森林四周監視,自己騎着馬巡邏,同時指派會說漢話的士兵,高聲喊道:“楊老將軍請出來!歸降契丹,可保富貴。”
招降的聲音,隨風送到,楊業倏然動容,環視着圍在左右的一百多人,招招手說:“你們大家都過來!”
“爹,”楊延玉勸道,“你好好歇一歇,不必勞神。有什麼話告訴我,我去宣佈。”
“不!讓我自己跟他們說。”
於是楊延玉指揮那一百多人,排成一個正方隊形,靜聽楊業講話。
“這樣的形勢,與當年楚霸王被困垓下,毫無兩樣。我受國深恩,已經下定決心。你們都有父母妻子,跟着我一起死,毫無益處。我從此刻起,解散隊伍,准你們自由行動。趕快逃吧,逃回汴京,將今天的情形,上報官家。”
“老將軍說哪裏話!”有人大聲答道,“我們不走!”
一唱百和,只聽大家齊聲附和:“我們不走!”
“不要固執!聽我的話。”
“不聽!不聽!”隊伍中顯得很激動,“別的話都聽。就這句話不能聽老將軍的。”
楊業嘆口氣,既傷心,又感激。楊延玉便也勸道:“爹,弟兄們既然如此,不必勉強。不過,看樣子只好各自為戰了。”
“也罷!”楊業點點頭,“各自料理吧!”
於是楊延玉向大家宣佈,隊伍化整為零,各人自己去找機會,乘暇蹈隙,能戰則戰,能走則走;走得脫的,都到六郎延昭旗下集中。
事到如今,也只有這一個辦法。如果集結在一起,想衝出重重圍困的敵陣,無非白白送死,倒不如分開來多方偷襲,反正殺一個契丹兵夠本,殺兩個就佔了便宜。當然,也有戀戀不捨,只是跟在楊家父子左右不去的。
“爹,”楊延玉指着一條溪流說,“沿溪而上,或者可以脫困。我往那面攻,但見火起,爹趕緊往這面走。”
這是聲東擊西之計,但實在不會有多大用處,只是他不忍埋沒愛子的一片孝心,便點點頭答應。
於是楊延玉領着二三十個人,檢點火種,齊聲吶喊,往西面沖了過去。林子外面,立刻便有亂箭射了過來,楊延玉一手高舉盾牌,一手舉着火把,沖入林中,揀那積年松脂堆積之處,用火把點燃。其餘的人如法炮製,很快地濃煙滾滾翻騰,橘紅色的火苗,東一處、西一處接踵而起,只要連在一起,立刻就會變成一道隔絕敵人的火牆,東風一吹,西面下風的契丹兵就會大吃苦頭。
見此光景,楊業便即上馬,由東南方沿溪急走。溪旁是連綿不絕的崖壁,蜿蜒曲折,越走越僻。遙聽嶺上有馬蹄聲,但視線為崖壁所阻,自己看不見敵人,敵人亦看不見自己,這樣走去,或者能夠脫困,亦未可知。
然而,他並未想到袍影落入溪流,早就為敵兵所見,飛報耶律奚底,策馬來看,料定必是楊業。此時如果出聲招降,楊業必不肯從,反費手腳。所以抽箭搭弓,趕到一處比較開闊之處,預先守伺。等楊業的人影一出現,弓開滿月,箭去流星,正射中馬頭。一起一蹶,將楊業掀下馬背,楊業落入溪中,後腦磕在一塊大圓石上,頓時暈厥。
等他悠悠醒轉,發覺自己是睡在一座營帳之中,而入目的卻都是契丹兵將,腦後雖然一陣一陣地在痛,然而復蘇以前的記憶,卻很清楚,楊業知道自己是被俘了。
“楊老將軍,”一個契丹裝束卻說著極好漢語的中年漢子,半跪在他面前,捧着一碗熱氣騰騰的奶茶,“請把這個喝了,保存元氣。”
“不用!”楊業平靜地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這裏還是陳家谷。”
楊業凝神靜聽了一會兒,沒有殺伐吶喊之聲,戰事已經結束。或者說,陳家谷的戰事已經結束,契丹兵可能出谷去攻代州了。
“請你們主將來說話。”
“一會兒會來。楊老將軍,事已如此,你須保重身子!”
“多謝你。”楊業答道,“敗軍之將,唯求速死。”
“不要這麼說!楊老將軍,我們都很敬重你的。”
楊業不答,而且將眼睛閉上。不管此人如何說法,他只當秋風過耳,無動於衷。
不一會兒,耶律奚底來了。楊業說過要請他來敘話,所以將眼睛睜了開來,只見敵將俯身下拜,自陳姓名,接着便勸他歸降。
“你不必痴心妄想!”楊業答道,“我哪裏還有面目求生?我請你來,只想要求一件事。”
“請儘管說!”耶律奚底忙不迭地答道,“只要能夠效勞,無不如命。”
“我部下被俘的,請將軍善待。”
“是的。”耶律奚底答道,“不過大部分都力戰而亡了。”
“噢,”楊業又問,“犬子延玉的下落如何?”
“公子剛烈非凡,兵敗自刎了。遺體已經盛殮,老將軍要不要見他最後一面?”
楊業搖搖頭,閉上了眼,終於眼角滲出兩滴淚珠,但是他很快地抹去了,張目說道:“死得好!”
“老將軍!”耶律奚底問道,“你還能騎馬不?”
“你問這話,是何用意?”
“如能騎馬,我們想護送你回敝國養傷。”
“不!你們不必費心!”
說完,楊業又將眼睛閉上了,不管耶律奚底怎麼說,他只是不答,而且從此絕食,滴水不進。
耶律奚底無奈,只有派人去向耶律斜軫請示,作何處置。
正在攻打雁門關的耶律斜軫無法親自前來處理,只交代了一句話:無論如何不能讓楊老將軍死!
然而,楊業求死之志,堅決異常,不管耶律奚底如何動之以情,哭聲相繼,苦苦勸解,楊業只是閉目不語;說得他不耐煩了,竟要奪人的佩刀自刎。耶律奚底既恨且敬又煩,一籌莫展,只好聽其自然了。
於是氣息奄奄的楊業,終於在第三天深夜,一瞑不視,咽了氣依然正襟危坐,望之如生。護視的契丹兵,驚為天神,環拜在地,齊聲禱告他在天英魂,庇佑邊界生靈。然後飛告耶律斜軫,備棺盛殮,用很隆重的禮節,為他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