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三更未到,奉命在監視敵情的何小虎,匆匆趕來,推醒了何慶奇。

“爺!”他說,“有情況了。敵人的四座營帳,有燈火,有人影,看樣子是要準備集合了。”

“噢!”何慶奇睡意全消,將一雙眼睜得老大,“等我來看看。”

走過去遙遙瞭望,只見半山腰中,東南西北那四座原有燈火,後來熄滅了的營帳,復見光亮,卻望不見人影。

“我沒有看到人嘛。”

“有的。爺的眼力不好,我去找個眼力好的人來。”

那個人也是何慶奇的衛士,奉命與何小虎分班監視,此刻正在息班打盹。他被叫醒了,揉揉眼定睛細望,漸漸都看明白了。

“東面的進去了兩個,北面的出來了三個。”他說,“西南兩面,正有人要進去。北面的又出來一個,是跑步,很匆忙的樣子。”

“是了!”何慶奇看一看天上的斗柄,“時間也差不多了!小虎,你去傳令,備戰!”

一聲令下,人人奮發,起初有點亂糟糟的樣子,但黑夜中跌倒的,自己爬起,走錯了地方的,自己重找,沒有抱怨,更沒有退縮。加以彼此協助照應,所以很快地顯出秩序,各就各位,靜悄悄地聽候命令。

何慶奇身邊有兩名幹當官,幫他處理指揮事宜。一小隊、一小隊不斷有報告來,說是備戰就緒,同時何小虎這面亦不斷有敵人動態的報告。後半夜的月色相當明亮,看得出契丹兵人影影幢幢,都已起身。最後在月光下發現似有若無的輕煙薄霧,以及隱隱的火焰,這不用說,是在埋鍋造飯。

到此地步,可以確定敵人將發動拂曉攻擊,時間就在飽餐以後,估計亦正是四更時分。何慶奇細察星象,三更已過了一半。朱副軍頭的突擊隊伍,一定也在摩拳擦掌,準備好好廝殺一場了。

但是,還得稍微等一下。“要等契丹兵拿起飯碗的時候!”他說,“攻擊最好的時候,第一是他們做好夢的當兒,其次就是吃飯的那一刻。”

於是何小虎一眼不眨地注視着敵營。漸漸地,輕煙薄霧和隱隱的火光,大部分都已消失,這就表示黃粱飯熟,將要到口了。

何慶奇已移駐到床子弩後面,在那裏下令:“大家預備!以火箭為號,并力攻擊!不必求准,只要求快!”

陣地正面約有二十丈開闊,由中間設床子弩的地方向兩面下令,遞相傳報,直到左右兩翼盡頭,也得有些工夫。何慶奇做事講確實,等夠了時間,才向弩手下令:“放!”

目標是早較准了的,直對敵營大幅的旗杆。等“放”字剛出口,弩手燃着火箭,拿個木槌,輕輕一擊,敲開了絞盤上的一塊木頭,隨即聽得急促的轆轆之聲,一溜火光,破空飛去,一朵金花似的冉冉而行,頓時吸引了峰頂山腰所有的視線。

接着便如天地突然崩坼似的,石炮齊發,火箭星馳,直往敵營飛到。雖然路遠聽不見聲音,但敵營狼奔豕突的混亂情況,卻很容易看到。同時兩支火箭打得很准,插在敵人營帳上面,很快地燒了起來。

宋軍見此光景,無不興奮異常,一波接一波地裝制石炮,接連發射。

但是,火箭不到之處的契丹營帳,亦竟起火燃燒——這是朱副軍頭的突襲小隊的手筆。他們在三更時分,就已抵達敵人外圍,其時遼軍已開始部署出動。敵人雖還不知有此突襲行動,但既已起身,便等於有了防備,硬拼只有吃虧,唯有潛伏待機。

不久炊煙四起,敵人埋鍋造飯。朱副軍頭靈機一動,隨即跟他左右,一胖一瘦兩名得力的小校說道:“我們要想個辦法,讓他們的飯吃不到口。”

“妙啊!”胖小校最喜歡作弄人,欣然色喜,“軍頭,怎麼下手?請你快快吩咐下來!”

“莫慌,這要配合上面的攻勢,此刻還不能打草驚蛇。”朱副軍頭說,“照我的想法,何將軍當然也發現了這裏的情形,不知道他定在什麼時候動手。如果動手得早,趁他們亂的時候,我們去‘砸鍋’——”

“對,對!‘砸鍋’。”胖小校低聲笑着,就地打了個滾,像只小狗撒嬌似的。

“起來,起來!”瘦小校打了他一巴掌,“聽軍頭的話。”

“如果動手得遲,我們就不能等了。我們先動手。這要分兩個步驟:第一,等他們在營帳外面,剛捧起飯碗的時候,我們溜進空營帳去放火;第二,等他們去救火的時候,我們去砸鍋。”

“懂了!”胖小校這次倒是規規矩矩地回答,“那個傢伙,”他指着守柵門的契丹兵說,“歸我料理。”

胖小校有一手絕技:手擲鐵彈。由於眼力准,膂力足,五丈以內,百發百中。所以料理這個守衛,朱副軍頭也相信他有十足的把握,不過早了無用,反致僨事,因而鄭重告誡:“你不要魯莽,一定得聽我的。”

於是在這段等待的時間,胖瘦兩小校悄悄傳令,檢點火種。一個圈子兜下來,上面的攻勢已經發動了。

“快!”朱副軍頭對胖小校說,“彈子!”

鐵彈就在他手裏,早已掌握待命。聽得一聲令下,不慌不忙地覷准了脫手一擲。守衛的契丹兵正張大了眼朝裏面望,不防一彈飛到,正打在鼻樑上,他趕緊回頭來望時,瘦小校已經趕到,手起刀落,削掉半個腦袋。瘦小校朝後揮一揮手,朱副軍頭便帶着弟兄,俯身而進,分散着各找空營帳去放火。

這時的遼軍,因為變起不測,根本弄不清是怎麼回事,所以格外顯得驚慌,亂糟糟地四處奔走相問。營帳中大半都是空的,朱副軍頭的突襲小隊,很容易地掩了進去,連火種都不需找,柱子上懸着現成的牛油燈盞,潑翻在帳篷上,隨手點燃,很快地就燒了起來。

不過耶律斜軫的部隊,到底也是有訓練的,亂過一陣,發覺並非什麼大隊攻到,軍心就比較安定了。首先是分頭救火。用鉤槍拉倒篷帳,壓住火勢。而上面的石炮打過一陣,暫時也停了下來。耶律斜軫研判情勢,很快地發覺,火勢並非純由火箭所引起,見得有姦細混入陣營,當即下令,清查營地。

一面清查,一面兜捕。突襲小隊人自為戰,盡量逃避,就在這時候,第二波的石炮,又已打到。這一次遼軍不怎麼驚慌了,因為到底不過小小石頭,這麼大的地方,哪裏偏偏就砸在頭上?倒是突襲的宋軍,四處“砸鍋”,十分可恨,因而搜到了先是一頓毒打。等耶律斜軫傳下令來,捉住宋軍,解到中軍大帳,已都奄奄一息,開不得口了。

其中只有一個不曾受傷,正就是胖校尉。耶律斜軫便找了個會說漢語的軍官來詢問。突襲的宋軍,事先都曾約定,倘若被擒絕對不能泄露軍機,所以胖校尉只是搖頭不答。

“你是啞巴?”遼軍問說。

說他啞巴,就裝啞巴。胖校尉“啊,啊”地又點頭,又搖頭,表示聽不懂話。

這一來反而露了馬腳。哈依利在一旁說道:“他明明聽得懂,裝成這個樣子,實在可惡。吊起來打!”

“我看你還是老實些好!”遼軍說道,“不然自討苦吃。”

胖校尉知道自己弄巧成拙了,便又生一計,開口答道:“你將我繩子鬆開,我就說。”

遼軍不敢做主,拿眼睛望着哈依利,獲得允許才將他解縛。

就在手剛鬆開,得以自由的那一刻,胖校尉突然猛撲,撲向哈依利,張起兩手使勁掐住他的脖子,左右急忙救護,但怎麼樣也拉不開;而哈依利的雙眼已經翻白,拚命掙扎。看看不是事,有人一刀刺了過去,胖校尉手一松,身子倒了下來,眼看是活不了了。

顯然,胖校尉的這番出人意料的行動,等於自殺,目的是消除他自己這個“活口”,免得因為受不住刑罰而泄露了機密。哈依利雖是契丹族,也頗仰慕中土的文化,懂得這就是“成仁取義”的孔孟之道,所以不但沒有因為吃了胖校尉的虧而懷恨,並且相當尊敬,下令不得作踐他的遺體,同時也不準虐待其他俘虜。

而就在這時候,只聽得砰然大響,接着有人驚呼倒地。是一枚石炮,恰好打中這座營帳,巨石破頂而下,將一個契丹兵打得腦漿迸裂,死在地上。

哈依利未免吃驚,同時也頗為懊惱,真想不到少數宋軍,用最簡陋的戰具,會將數千人的陣地,搞得亂成一片。就由於這種憤怒的心情,激出一個想法,匆匆趕到中軍大帳去見耶律斜軫。

他是來提出一個建議,仍舊依照原定計劃,分五路上嶺搜索,務必一鼓作氣,聚殲宋軍,根絕後患。耶律斜軫搖搖頭,不以為然。

“軍師,”他說,“我們太大意了,敵情毫無了解,以致挨打。如今情況不明,地形不熟,倘或分道出發,後路空虛,為敵人乘虛而入,搗毀了我們的輜重營地,那時進退兩難,自陷絕境。”

“然則計將安出?”

“不因小挫而自亂陣腳,如今以持重為上。”耶律斜軫說道,“敵人這番舉動,實在也是自己暴露弱點,有限的兵力,無非搗搗亂而已。如果剛才我們沉得住氣,損失實在也輕微得很,打壞幾座營帳算得了什麼?勝敗兵家常事,不必以一時小挫,亂了大計。現在還得仔細搜索,活捉幾個宋軍,好好拷問。剛才問出什麼來沒有?”

“沒有!”哈依利將訊問的情形說了一遍。

“這就是敵人的長處。”耶律斜軫說,“敵人跟我們鬥智,我們不必跟他們鬥力。獅子搏兔,就搏着了,也已經吃虧了。我們要穩下來,謀定後動。諒他不過兩三百人,能有什麼大作為?”

於是耶律斜軫下令,取消了原定的計劃,各營整理陣地,加強戒備。同時派出一批探子,上嶺偵察敵情。

擾攘終宵,到天明告一段落。但是,表面平靜,暗中卻在展開生死斗——耶律斜軫口頭表示不在乎,其實也是恨得牙痒痒,決定就在這一天,要消滅全部宋軍。

在宋軍這方面,戰事雖告一段落,卻更為緊張。因為飛攻發動之後,自己這方面的位置和實力,幾乎已完全暴露。同時飛攻的戰果,也可以預期得到,只能擾亂敵人,不能予敵人以致命的打擊。既然如此,則敵人的大舉反撲,當然在意料之中,需要多方面防禦。

當然,最重要的是孫炎星的任務。這個任務如果能夠順利達成,戰局會起絕大的變化,那時敵人一定會作困獸之鬥,一場傷亡慘重的惡戰是可以預料得到的。但是,勝利卻也是有把握的。

在預定的計劃中,支持孫炎星的任務,列為最急要。現在由情勢的發展來看,這個任務的成敗,關繫着全隊的生死存亡,非求得充分的成功不可——因為要守的地方太多,備多力分,結果會搞成以大吃小的局面,只有斷路一策,是打蛇打在七寸上。只要能夠得手,敵人心理上就大起恐慌,那一來便有可乘之機,求生之道了。

這是何慶奇在飛攻未停之前,一個人在心中的盤算。既停之後,立刻找到孫炎星和林震,檢視情況——有一件事很糟糕,探路的刀卜,至今未回,是出了意外,還是越走越遠,一時回不來,卻不得而知。

“我們沒有時間等他了。”何慶奇當機立斷地說,“我們馬上要動手,到哪步田地說哪裏的話,走着瞧。”接着他將準備以全部兵力,投入這個任務的想法,說了給他們兩個人聽。

“這是有去無回了!”孫炎星提出疑問,“根據地都不要了嗎?”

“根據地當然要的,但也要能保得住才行。”何慶奇說,“我想來想去,只有冒這個險,全師而去,全師而回。要搶在敵人大舉發動以前,做好這個任務,趕回來守住陣地,靜觀變化。”

“這樣做法,弟兄們太辛苦了!”孫炎星說,“倘或支持不下去,反倒成了累贅。”

他所說的“弟兄們”是指原有的人而言,至於他自己帶來的人,經過半夜休息,不會支持不了。林震認為他的顧慮很有道理,不過何慶奇的辦法亦是必要的,兩相折中,提出建議:“原有的弟兄,不妨擔任比較輕鬆的任務,或者說是擔任後備。我在想,此法步步為營,試探前進,一路都要佈置步哨。原有的弟兄,辛苦了一夜,讓他們就當聯絡通信的步哨好了。”

何慶奇所着重的是一個搶時間的“搶”字,不願多花工夫在言語上面,當時同意了林震的辦法,而且仍舊由孫炎星主持這個任務,他只是督師而已。

於是前隊由孫炎星、林震和張老憨帶領,看準方向,覓路前進。每人都帶着掘路的工具,以及拆散的床子弩、繩索、吊鉤,自然也有武器。長長的一串,蜿蜒在山谷之間,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東張西望,只是踏着前人的足跡,奮勇前進。

晨曦之中,遙遙出現一條影子。打頭的張老憨立即站住腳,用詫異的聲音說:“怎麼會有人?”

林震抬頭一望,那條影子閃跳迅捷,不用細看,便知是誰。“自己人!”他說,“刀卜回來了,且聽聽他的。”

刀卜也發現了前進的隊伍,越發飛也似的趕了過來。走近了才看清楚,他的一身衣褲,破得東一塊西一塊,臉上也被荊棘划傷了好幾處,樣子相當狼狽。

“怎麼樣?”林震拉着他的手說,“教我好着急,當你出了事。”

“差點不能回來。”刀卜喘口氣說,“遇見兩個契丹兵,騎馬由北而來,拚命攆我,好不容易才躲開。”

“咦!”林震詫異,“你是怎麼說?你在澗的這一面,路在澗的那一面,何能攆你?”

“我已經到了那一頭了。”刀卜適時很興奮了,“讓我找到一處地方,很狹,而且有一座獨木橋,不過橋板快爛了,大隊人馬過不去。”

“好極了!只要有一個人過得去就行了。”

孫炎星和張老憨都很高興,越發奮勇向前,但是細想一想,亦不免顧慮。

“刀卜!”孫炎星問道,“你是說,你的蹤跡,已經讓敵人發現了?”

“是的。”

“那兩個人是什麼路數?巡邏的嗎?”

“看不出來。只看出他們是由北而來,像是趕路的樣子。”

“大概是他們送軍報來的專差。”林震說道,“想攆上刀卜,無非是要問一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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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門忠烈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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