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等到二更時分,終於等到了。第一個露面的是張老憨。
“老張!”楊信拿火把照着,高興地喊道,“等得我們好心焦。”
張老憨汗流滿面,疲乏不堪,但雙目仍然炯炯有神,看了楊信一眼,隨即問道:“外面情況怎麼樣?”
“好極了!出乎意料的好。你看!”他揚起火把,“何將軍在這裏。”
“何將軍?”
“我是何慶奇。辛苦了!”何慶奇用清朗舒徐的聲音說。
張老憨只點頭,不作聲。接着用他手中那根棗木杖,重重地在地上頓了三下。
這可以猜想得到,是向後面招呼,洞口安全,放心前行。
張老憨這才在楊信的協助之下,爬出洞口,卻還來不及見禮,要幫後續的弟兄出洞。由於那裏是個險坡,安排立足之處,亦頗費周章,需要不斷地提醒警告,以免失足。
總算很順利,約莫一頓飯的時分,已經上來了百把人,其中有孫炎星。與何慶奇相見,驚喜莫名,但也還不能細敘,匆匆招呼過後,將照料弟兄出洞的任務,交付了張老憨與楊信,然後才能與何慶奇談話。
兩個人上了頂峰,遙遙望見影影綽綽的許多弟兄,孫炎星倒又愣住了。“將軍,”他問,“哪兒來這麼多人?”
“跟我的兩百弟兄,死中求生,居然逃出一條活路。說來話長,此刻沒有法子談。”何慶奇說,“炎星,局面奇妙莫測,但也艱苦萬狀。你帶來多少弟兄?”
“六百名。”
“裝備、給養呢?”
“九曲洞太狹,不能多帶,每人三日乾糧。此外有繩索、鋸斧、火箭、旗幟之類。”
“有沒有帶鐵鍬?”
“帶了的。有一百把,不過柄太長,不便攜帶,打算在這裏砍削樹木用。”
“這樣說來,你是打算來斷路的?”
“是!”孫炎星答道,“原來就是這麼打算,不過也不是真的想斷他們的路,只希望將他們驚走。”
“真的斷路也罷,驚走他們也罷,我得先告訴你一句話,你的弟兄恐怕不能休息,今夜就得動手。”
“噢!”孫炎星因為情況不明,而且事出意外,根本無法擬想,所以口中答應,眼中卻是迷茫困惑之色。
於是何慶奇得要扼要做一番說明,先談形勢,次談部署,最後談到作戰的計劃。
“此刻三更將近了。”孫炎星聽他講完,看着天上的星象說,“動手就在眼前。我帶來的弟兄做些什麼?”
“大家一齊動手,再多制些石炮。你帶了弩沒有?”
“只帶了兩架‘床子弩’,還得現裝。”
弩跟弓不同,弩強於弓,可以射遠,尤其是“床子弩”,形如織機,射程極遠,而且可以連發,是遙攻的利器。但床子弩很笨重,只能拆散了分別攜帶,所以只有兩架。
“好極了!”何慶奇說,“馬上將床子弩裝起來。”
一直談到這裏,孫炎星才能消除心中對整個情況格格不入之感,當即回到九曲洞前去照料剛剛抵達的弟兄。這六百人,雖是特經選拔的勁卒,但長途跋涉,而且穿越神秘幽深、艱險重重的九曲洞,精神上所引起的緊張,格外易於使人疲憊,所以有許多人掙扎出洞以後,氣喘如牛,甚至大嘔大吐。
這樣的情形,再要督促他們上陣,不但於心不忍,而且亦於事無濟。孫炎星心裏相當著急,萬般無奈,只得去見何慶奇。
何慶奇正在坡前瞭望,陪伴在他身邊的是林震與何小虎。三個人正在談論一項新的情況,敵人營中那有燈火的四座營帳,忽然消失了光亮,不知是何道理。談論尚未有結果,發現孫炎星走來,便即住口等待。
何小虎在孫炎星是熟悉的,林震卻是雖然同在一軍,並未見過。何慶奇首先為他引見,盛讚林震沉着穩重,深於計謀,又說策劃斷道的工作,正交與林震在辦,現在當然由孫炎星主持,不過林震可以做他得力的助手。
“是!”孫炎星很鄭重地表示接受,“眼前有件事,先要跟將軍報告。”
聽完孫炎星的報告,何慶奇立即答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唯有讓弟兄們休息。”
“回頭的飛攻呢?力量就不夠了!”孫炎星說,“可以不可以緩一緩?”
“緩是絕不能再緩,因為突襲的小隊,已經約定時間動手,無法更改。力量雖嫌不足,也還不要緊,我們作計劃的時候,原就沒有將你的人計算在內。”何慶奇接着又說,“這樣也好!本來就不宜孤注一擲,把所有的力量都用上。你的人作為後備,今夜非必要時不用,盡量休息,到天亮來接替。”
“是!”孫炎星很欣慰地說,“準定照命令辦。弟兄們有一夜的休息,足可接替。”
“我看看新到的弟兄們去。”何慶奇對林震跟何小虎說,“你們還在這裏,注意敵營的動靜。”
於是何慶奇往後走了去。新到的弟兄,散處在九曲洞頂的斜坡上。何慶奇覺得地勢不宜於休息,變成白耗辰光,應該遷地。
“楊信,”他問,“你對這一帶的地形熟,哪裏有平坦一點的地方,讓弟兄們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覺?”
“有的。”楊信往西北指,“後山有塊地方很好,靠水源也近。”
“那好!你帶路。”
於是孫炎星召集隊官——六百人分成六隊,六名隊官都是與朱副軍頭相仿的官階。見過了何慶奇,孫炎星詳解情況,下達命令。
“敵人的營盤就扎在山腰,弟兄們今夜就要發動攻擊,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我們本來也應該參加作戰,只為何將軍體恤弟兄們遠來辛苦,特將大家移到後山,靠近水源的平地去休息。半夜如有情況,不必驚擾,盡量靜心睡覺,明天一早,我們有新的任務。你們六位,將何將軍的意思告訴大家。”
“是!”六個人齊聲應道。
“把繩索鋸斧以及床子弩留下來,火箭也不要帶走。”
於是,六名隊官,依照指示,移交了戰具,帶着弟兄們在楊信引導下,到後山去休息。孫炎星這時想起有個人,應該特別為何慶奇引見。
這個人就是張老憨,已經隨大隊同行,孫炎星親自趕上去將他留了下來。“將軍,”他說,“這位義士姓張。”
“噢!我知道,我知道。”何慶奇搶着說道,“我聽楊信談過,剛才也見過面。多虧得這位張義士,真正建的是奇功,在這裏還要好好借重。請坐,請坐下來談。”
“是的。”孫炎星接口說道,“這裏的地形,張老憨很熟,要斷契丹兵的歸路,非請教他不可。我看不如到前面去談吧!”
“累不累——”何慶奇禮貌地問張老憨,“要不要休息?”
“不必,”張老憨答道,“等辦完事我再找地方睡覺。”
“那麼,請到前面來,那面地勢開闊,視界很好,要請張義士多給大家指點。”
回到前方陣地,何慶奇仍舊與林震、何小虎在一起。大家席地坐定,首先由何慶奇說明斷路的企圖,請教張老憨該如何着手。
“這條路很難走,”張老憨細細看了一會兒說,“我知道半路里有一條深澗,大概有兩丈寬,能越過這道深澗,才到得了目的地。”
要越過深澗,如果不能架橋,就只有一個法子,用飛爪鉤索,在兩面大樹或巨石上繫緊,就憑臨空一線,腳勾手握,交替而前。這需要身手特別矯捷靈活的人才辦得到,但還不是困難所在,難的是深澗對面,無人接應,如何能將飛爪鉤索繫緊?
“我倒想到一個法子。”林震慢吞吞地說,“只不知道有用無用。”
“不管有用無用,你先說來看。”何慶奇滿懷信心地,“我們困難重重,一一都已克服,這道深澗,諒它也擋不住我們。”
“是!”林震比着手勢說,“渡澗可以用飛爪鉤索,只是用人力拋擲,只怕沒有人有那麼大的力量。幸好孫副都頭帶來一樣極得力的東西:床子弩。”
說到最後一句話,孫炎星笑了。“跟我心裏想的一樣。”他說,“我帶的兩架床子弩,雖是小號,力量足夠,硬弩繫上鉤索,射個十幾丈遠,輕而易舉。不過,也要看了地方再說。第一,要有安設床子弩的地方;第二,對面要有地位適當的大樹。不然,射是射過去了,鉤不住也是枉然。”
“這倒不要緊。”何慶奇說,“一次不成功,再試第二次,總有一次可以成功。要顧慮的倒是我們沒有足夠的兵力壓陣,很容易受敵人的攻擊。你們想想看,懸空從一根繩子上爬過去,既不能閃避,又不能抵擋,敵人只要挑選幾名弓箭好手,找到一個有利位置守着,來一個射一個,那不完全挨打嗎?”
“是的,將軍指點得是。這當然要預先想辦法。辦法有兩個,”孫炎星從容答道,“第一,是定在明天晚上動手,完全是偷過去。偷得成功,偷不成功,沒有把握,所以不如用第二個辦法:聲東擊西。”
“你是說,在西南面發動正面攻擊,將敵人吸引住,然後趁其不備在東北面渡澗斷路?”
“是的,將軍!”孫炎星毫不含糊地答道,“我就是這麼打算的。”
何慶奇緊閉着嘴。這是很需要考慮的一件事。因為這個辦法雖好,但正面攻擊,眾寡懸殊,犧牲必大。這樣子交換是不是值得,還在其次,關鍵在於根本上不能眼看着弟兄去送死。
“這是一種交換。”何慶奇說,“當然很值得。但是,如果不需要交換,那不是更好嗎?”
這等於是不贊成孫炎星的建議。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只要值得就好。孫炎星這樣想着,正要開口陳述,發覺有人悄悄拉了他一把,轉眼看時,林震拋過一個眼色來。
這是勸阻他說話的示意。他不明白為何不宜開口,不過眼色中是好意,所以雖對何慶奇的話不能甘服,依舊接受了勸阻,保持沉默。
何慶奇也有歉意。孫炎星的辦法,其實是堂堂正正的將略,為成大功,當然得要有犧牲,只是此時此地,他覺得每一個弟兄都是患難之交,實在不忍心眼看他們去犧牲——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是錯誤的。以私廢公,因小失大,近乎所謂“婦人之仁”,絕非一個做將官的所宜有。然而他偏就洒脫不開。
“我的看法也不一定對。”何慶奇撫着孫炎星的肩說,“好在這是第二步的行動,你們商量商量,我到那面去看看。”
何慶奇帶着何小虎,對飛攻的戰具去作最後的檢查,留下孫炎星、林震和張老憨策劃“第二步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