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朱副軍頭就在等關上“易幟”,一看是面白旗,只當守關契丹兵已經投降,依照何慶奇的通知,入關坡道就可打通,自己的三十個人由此脫困上關,這是一條生路。無奈與南口監視的契丹兵相持不下,自己往後一撤,對方一定會追擊。

朱副軍頭心想,以寡敵眾,所守的就是這道口子,用弓箭嚴密封鎖使敵人不得越雷池一步。這道口子一失,敵人反客為主,搶佔了這道口子,就像一把捏住了袋口一樣,自己這面三十個人,真是成了人家的囊中之物,予取予攜之。

苦思焦慮之下,只有行險以求僥倖的一法。這個法子是騙一騙敵人,騙得過可以脫困;騙不過,不妨迎頭截殺一陣,反正殺他一個夠本,殺他兩個有賺頭,總歸不會吃虧。

主意打定,立即着手,第一步要看風向。谷中聚風,相當平靜。這在天時地利上,首先就很有利,成功便有一半的把握。朱副軍頭相當高興,就近指派了幾個人割取野草,堆在一邊;同時下令,凡貯備着飲用清水的,即刻先喝一飽,其餘的交了出來,則有重要用處。

這個重要用處是,將大部分的野草潑濕,然後回身細看葫蘆關前的坡道,障礙物雖未完全消除,卻已開通一線之路,可以上得關了。時機既到,無須遲疑,下令將野草都移到谷口,下面乾草,上面濕草,分佈得相當均勻。

“大家注意,”他宣佈了撤退的計劃,“一等野草點着,后隊改為前隊,儘快上葫蘆關,不準爭先恐後,擁塞在坡道上,也不準弄出聲音來。一要快,二要靜!”

說完,親自點起火種,五六處一齊燃燒,乾草燒着了,濕草燒不着,頓時升起灰白濃煙,先是縷縷上升,接着連接一大片,密密成了一道煙牆,隔絕了內外視線。

“后隊改為前隊,快走!”他大聲下令,“前隊改后隊,倒退着走,仍舊要保持戒備。”

於是后隊飛奔往北,前隊十來個人連成一排,左手張弓,右手搭箭,一步一步往後退,雙眼卻都注視着煙牆,防敵人衝進來時,好迎頭給他一個厲害。

朱副軍頭手持朴刀親自殿後壓隊,退出一半路程,料想無虞,欲待轉身奔上坡道時,煙牆中突然飛出來一排箭,差點被射着。朱副軍頭大吃一驚,定定神細看,只見谷口已衝出來一群敵人,為數總有四五十名之多。

三十個人,已經有一大半越過坡道上的障礙,進入安全地區,還有一小半亦已上了坡道,轉眼可脫困。朱副軍頭見此光景,不願召集部下,撲回抵抗,以至於又形成僵持局面,所以一面舞刀護身,一面大喊:“快走,快走!”

這時已過障礙物的那一大半,連同陸虞候派來清除坡道的弟兄,總計約有五十多人,發覺敵人攻入南口,當然要借障礙物為防禦,張弓拒守,但因為還有自己人在,不便放箭,所以為頭的一名副軍頭,扯開了嗓子喊:“老朱,老朱,快退回來!”

朱副軍頭何嘗願意戀戰?只是契丹兵亦很勇猛,飛快地分路合撲,一面將朱副軍頭團團圍住,一面四下兜殺,這一小半人眼看是要犧牲了。

就在這時候,陸虞候已經趕到。整個脫困的情形,他完全了解。朱副軍頭力阻敵軍,使得大家有充裕的時間,能夠撤退,他的保全大隊的功勞,不可忘記,此時當然應該報答,所以毫不考慮地吼道:“殺出去,把朱副軍頭救回來!”

說著,他身先士卒首先沖了出去。其時南口的濃煙消失大半,敵人蜂擁而至,約有兩百人之多,谷中展開一片混戰,白刃交加,屍橫處處。宋軍這面,士氣雖高,吃虧在徹夜奔馳,體力不勝,加以人數較少,成為三與一之比,當然要落敗仗。

這一敗,葫蘆關又受威脅。幸好西路領隊有謀略、有決斷,他從關上趕來,聽說陸虞候率爾輕出,連連頓足,認為犯了一個絕大的錯誤,如果自己為救陸虞候,再派兵下去,無非自投陷阱,葫蘆關定會得而復失。那時何慶奇進退失據,孫炎星亦無所憑依,後果將會非常悲慘。因而當機立斷,決定以守關為第一要着,調集弓箭手,出陣以待——只是還不肯堵塞坡道,因為那一來雖可阻遏敵人,但也斷了自己人的歸路。

在防守之中,自然也還可助攻,這得指定箭無虛發的好手,看準了下手。無奈自己人越死越多,眾寡的比例,也越來越懸殊,除了希望自己人能逃回一個是一個以外,別無善策。

這一場自己擴大,而且沒有什麼道理的混戰,終於近乎尾聲了,宋軍陣亡了一半,被俘的四分之一,逃回的也是四分之一。

不過,陸虞候要救朱副軍頭的心愿卻達到了,只是他自己卻陷身在賊中。一個換一個,白白又饒上好些人,這是一場敗仗。朱副軍頭心裏非常難過,唯有先幫着守住了葫蘆關再說。

不過除此以外,其他兩路都很順利。林震的一小隊,安然抵達葫蘆關報了到;何慶奇扼守通葫蘆關與九曲洞的那條要道,很成功地擊退了上山搜索的敵人,將部隊留在那裏警戒,他帶着少數人回到葫蘆關坐鎮。

這時關上已經過徹底搜索。契丹兵駐守的人數雖不多,儲備的糧食卻不少。何慶奇首先下令,飽餐慶功,然後分班休息。不過他自己卻連打個盹都不能,需要召集會議,策劃下一步行動。

參加會議的連他一共五個人,朱副軍頭、林震、攻葫蘆關的東西兩領隊,雖然通宵苦戰,卻都神采奕奕,充滿了昂揚的鬥志。

何慶奇當然亦很滿意。“可見得事在人為,昨天這時候,誰也想不到有現在這樣一個局面。”他說,“局面雖小,大有可為。可惜的是,陸虞候失陷了。”

“陸虞候本來可以不陷在裏頭的,為了救我,以致如此。”朱副軍頭說,“照道理……”

“不!”何慶奇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話,搶着打斷,“你的意思大家都懂,不過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現在要往大處去想,沒有工夫來管他。不是我們不管,力所不及。再說,要救他,只有一條路,這條路走通了,一定可以把他救回來。”

“請問,是怎麼一條路,我去走!”

“不止你一個。”何慶奇笑道,“我們大家都要去走。等孫炎星一到,我預備攻敵人的大營,只要打個勝仗,把他的將官俘虜幾個,那時候走馬換將,豈不就把陸虞候救回來了?”

“說得是,說得是!”朱副軍頭很興奮地說,“兵法有奇有正,我們的人數不夠,還只有用奇兵。將軍!我倒有條計策。”

“你說!”

“到得天黑,我再帶一批人,從坡道下到谷底,打他個措手不及。”

“這還不等於去救陸虞候?”何慶奇說,“你要知道,我們的人在他手裏,如果他們吃了虧,會拿俘虜出氣。投鼠忌器,不妥!”

“那麼,到晚上奇襲敵人的大營?”

這倒是可行之計。不過何慶奇最大的企圖也正就是這一點,當然要從長計議。目前的關鍵是在九曲洞那方面,孫炎星的人一到,力量加厚,情勢不同,此刻擬定的任何計劃,到那時候都不適用,何必白費心血?

由於是這樣的想法,何慶奇保留着朱副軍頭的建議。當然他了解他作此建議的心情,巴不得能夠立刻俘獲一名遼將,換出陸虞候來,所以拍着他的肩,安慰他說:“少安毋躁!陸虞候一時無虞,我們先揀要緊的事做。”

要緊的事,實在也很多,第一要穩守葫蘆關。由於主客易勢,自己這方面要守住坡道,也要守住通葫蘆關和九曲洞的那條路,還要防備敵人從西北方面進攻,三面受敵,備多力分,這就是一大難題。

“情勢很顯然的。”何慶奇說,“敵人目前只是為了我們突如其來的脫困,迷惑住了。等到冷靜下來,從各種跡象研判,我們的虛實,不難讓他們識破。以大吃小,我們的處境很難。一時的勝利,不足為憑,我們要冷靜,比敵人更冷靜。冷靜才能多算,兵法上多算勝少算,那是一定的道理。”

自此開始計算,一直算到最壞的情況,孫炎星的援兵不到,而葫蘆關三面為敵人大隊所困,那時怎麼辦?

一直未開口的林震,這時說話了。“這也不算最壞。”他慢吞吞地說,“至少我們把敵人吸引住了,兵都集中到這面,他的大營自然空虛,這就是他弱的地方,可以想辦法攻他。”

“是的!”何慶奇深為嘉許,“你的看法很深,能從全盤着眼,就是將略。我想,他的這個弱點,我們有兩種辦法可以利用:第一是想辦法通知熊將軍,趁他後路空虛,揮軍直搗;第二是我們另外抽出一隊人,攻其不備,能夠放起一把火來,就最妙不過。”

“我看第二個辦法好。”朱副軍頭很興奮地說,“第一個辦法當然更好,可惜聯絡的時間上來不及。如果用第二個辦法,放火我是拿手!”

大家都笑了。“這是最壞的打算,亦未見得走到這一步。”何慶奇說,“你們不妨先策劃起來,如果要走到這一步,我一定請你去。”

“將軍,”林震又說,“我還有個想法,說出來或者泄氣,不過總算也是一條路,不能不說。九曲洞這條路,我們也可以利用。”

“對啊!”朱副軍頭的企圖心極其旺盛,任何新的路子他都關心,所以不自覺地脫口附和。

然而這條路實在是他不願去走的,只有何慶奇了解林震的意思,是利用九曲洞撤退——走到這一步也不算壞,敵人的情況、此處的地形,大致都已明了,捲土重來,頗有可為。除了這些“知彼”的收穫以外,能從絕處脫困,帶領大部分士兵,安返後方,光從這一點來說,也是很有光彩的事。

然而,兵機貴乎掌握呼吸之頃的變化。這樣做法到底不算最上上策。“如今最上上策是暫且等一等,如果孫副都頭能夠及時趕到,我們真可以大幹一場。”何慶奇說道,“精神比什麼都要緊,先把它恢復過來,才好辦事。”

這句話很實在。然而好好休息也真談不到,無非找個比較清靜的地方,和衣枕戈,閉一閉眼。何慶奇斷斷續續入夢,時時刻刻驚醒,繚繞在他心頭,魂牽夢縈的是兩件事:第一件事是設想着敵人正在調兵遣將,就要大舉進攻,三路圍攻,一鼓聚殲。第二件事是孫炎星何以至今不到?是不是已經出發,正在九曲洞中摸索前進?倘是如此,能不能派人入洞去迎接?早得消息,也好放心。如果未曾出發,則又為了什麼?是否是後方有了變化?想到這一點,他一驚而醒,滿心煩躁,再也無法閉眼假寐了。

看看天色,已經日中,他先查問情況,三路前敵都無動靜——沒有動靜並不表示安全。視界有限,亦無深入敵後的哨探,所以沒有動靜,只能說是情況不明。等敵人一入視界,可能已經漫山遍嶺而來,自己就措手不及了。

意會到此,越發不安。他同時又想到下達給何小虎的命令是,不管孫炎星到了沒有,應該設法向葫蘆關聯絡,又何以不見人來?莫非出了意外?

想來想去,哪一件事都放不下心,何慶奇覺得非到九曲洞那面去看一看不可。九曲洞前,既設疑兵,當然最接近敵人,正不妨到那裏去視察一番,了解敵情。

就在這時候,何小虎趕回來了。何慶奇對他另有一份父子般的感情,所以高興之餘,不免有着由期望過高而反激出來的怨責。

“你曉得我不放心你,也不早回來通知一聲,讓我空着急!”他接着告誡,“年紀輕做事,一定要養成踏實的好習慣,不然,就再能幹,人家不信任你,也是枉然。”

何小虎心地憨厚,接受責備,報以微笑,並無一言辯解,其實他確是分不開身,因為留守的兩個人中,“老四”傷重不治,他跟“老六”楊信,感念袍澤,很費勁地為死者掩埋,又堆石植樹,作為標記。這一來當然顧不得其他了。

聽何小虎講明經過,何慶奇方始釋然。但覺得他跟楊信未免不分輕重緩急,此時此地,實在顧不得一個弟兄的身後之事,只是事情已經過去,亦就不必多說,僅是問孫炎星的消息。

“孫副都頭還沒有到。不過照楊信判斷,遲一點倒是好事。”

“此話怎講?”

“如果只有少數人,亦沒有什麼輜重,輕裝熟路自然來得快。拿現在的情形看,孫副都頭要調集弟兄,預備應用的軍械,這要一段時間。人多東西多,路上當然也就慢了。不過,”何小虎說,“楊信有把握,再慢,今天晚上必到。”

“何以見得?”

“孫副都頭給他們兩個人留下三天的乾糧,這表示三天以內必到,今天是第四天了,他如果再不來,楊信他們兩個人就要出去覓食,可能會發生危險。這種情況,孫副都頭自然要顧慮到。萬一真的不能在三天以內趕到,他很可能先派兩個人來通知;既然沒有通知,就是因為大隊馬上可到,不必通知。”

“這話很有道理。看起來楊信的思路很清楚,很能幹。”

“當然很能幹!”何小虎跟楊信在這短短半夜半天中,已結成了很好的朋友,所以完全是站在那方面說話的語氣,“不然孫副都頭也不會派他留守。”

“能幹就好。”何慶奇說,“我們看看去。”

他只帶了四個人,其中有刀卜,連何小虎一共六個人,趕到九曲洞前,找到楊信——何慶奇自然對他有一番慰勉。楊信正因為共患難的同袍中途摧折,傷心不已,所以神情淡淡的不甚起勁。

激勵士氣是做長官的人的責任,何慶奇在這方面頗有心得,深知有時候要用言語撫慰,而有時候要用行動表現。像此刻的楊信,勸慰無用,最好能給他一樁他有興趣的任務,讓他忘卻心中的哀傷。

因此,何慶奇要求他陪同去視察佈設疑兵的地點。這使得楊信不能不強打精神,領頭攀緣而上,到了高處那片斜坡地,立刻就看到了遠處山腰中的敵營,人小如蟻,但看得出在集合操作,忙忙碌碌的,彷彿是預備出擊的光景。

遙望西面後方,葫蘆關清晰可見,但由於地形的關係,雖然相去不遠,視界卻是彼不如此。何慶奇首先就想到,守葫蘆關必須靠此處作為耳目,應該建立一個“望台”。

然後,他收攏目光,看到近處,掛在松樹竹林之間的宋軍旗幟,只有寥寥數面,這樣的疑兵,所能發生的迷惑敵人的作用,似乎有限。

“回頭從葫蘆關多弄些旗子來掛上,虛者實之,實者虛之。”他說,“要設疑兵,就得像個樣子。”

“旗子本來不止這些。”楊信說道,“敵人來過一次,收走了好多。我想,如今倒以不設疑兵為妙。”

“怎麼呢?”

“將軍剛才不是說過,虛者實之,實者虛之。等孫副都頭一到,這裏人就多了,不宜讓敵人注意。”

“說得有理。”何慶奇問道,“你看,等孫副都頭一到,我們可以做些什麼?”

這句話搔着了楊信心中的癢處。“這兩天我一直在想,想到一種戰法。”他說,“不知道行不行。”

“你說!”何慶奇很起勁地鼓勵他,“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你一直在想,一定想得比別人深,比別人好。說給我聽聽。”

“將軍你請看!”

他指的是孫炎星設而未射的“石炮”。繩子已經砍斷——是契丹兵砍斷的,但殘跡猶在,只要一指點,便即明白。

“石炮少了不管用,至多打傷對方几個人,擾亂擾亂而已。但如果多了,連續不斷發射,再加上火箭,即使準頭不太好,亦可以使得敵人存身不住。我在想,倘或我們這時候先做一番準備工作,等孫副都頭大隊一到,立即動手,半夜裏發動攻擊,一定會有很好的效果。”

說實在的,這也就是何慶奇在此片刻間所想到的計劃。他的計劃比楊信的辦法還要周密,配合朱副軍頭夜間突襲的行動,遠近兩路,同時並舉,可以使得敵人顧此失彼,兩難應付。

不過,他卻不願表示已經想到,只連聲說道:“好極了,好極了!果然是一條妙計,我決定照你的話來做。”

這一下楊信大為興奮,笑容滿面,將哀傷失伴的情緒,完全改變過來了。

何小虎和刀卜也覺得此計甚妙,想到“石炮”打入敵營,契丹兵以為天上落冰雹,睡夢頭裏驚醒,狼奔豕突的情形,覺得十分有趣——這兩個人都還不到二十歲,童心猶在,心有所思,臉上不由得都浮現了頑皮的笑容。

何慶奇眼尖,看到了便問:“你們倆又想到了什麼?”

何小虎心存敬畏,怕受何慶奇呵斥,趕緊將臉色正一正,不敢多說;刀卜卻率直地道出了心中的感覺。

這使得何慶奇又有意會。治軍原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刁斗森嚴,肅靜無嘩,營中常帶一種肅殺凜冽的悲慘氣象;一種是外表不甚講求,內心和諧團結,常有一種喜樂的氣氛。何慶奇帶兵,就是這后一種作風。現在聽得刀卜的話,將殺敵當作兒戲,雖嫌輕浮,卻是鼓勵士氣之道。經過徹夜苦戰,糧食給養又不足,士兵相當疲憊,如果下令備戰,對他們來說,心理的負擔,未免太重,但如當作一件有趣好玩的事來做,情形就不同了。

因此,他笑嘻嘻地說:“好!我們就動起手來,大大地開他們一個玩笑。”

“怎麼樣動手?”刀卜摩拳擦掌,“請將軍吩咐。”

“這要有個計劃。”何慶奇轉臉說道,“楊信,我聽聽你的主意。”

“是!”楊信有過制“石炮”的經驗,而且也一直在思索着,胸有成竹,便不慌不忙地指着那些巨竹說道,“第一步,要相度地形,挑頂好的位置。第二步要找刀斧繩子。第三步要搬運石塊。光是我們幾個人是不夠的。”

“當然,我要從葫蘆關調人來。這樣,我把何小虎、刀卜交給你,你們在這裏相度地形,籌劃到哪裏去取石塊,我回葫蘆關去調度,帶人帶刀斧、繩子來動手。”

雖然做了這樣的安排,何慶奇卻不能不考慮葫蘆關的安危。如果將大部分人都調到九曲洞前去構築石炮,關防空虛,很容易為敵人所奪,那時連個歸宿之處都沒有。況且葫蘆關一失,九曲洞前這個陣地立即就會受到嚴重威脅,同時朱副軍頭入夜突襲的計劃,亦無從實現。這得失之間的關係太大了。

不過自己這方面要爭取的,不過半天的時間,只要這半天安然無事,一切計劃都可就緒,即使孫炎星不到,亦可憑少數人予敵以重創。事實上也只有這半天的時間,到了第二天,可以斷定敵人必會大舉進攻,那時必成苦守撐持的局面,再也不會有攻擊的機會。

這樣從正反兩面去想個遍,事情就很明白了,是不是拿全隊弟兄的命運作孤注一擲?此事關係太重,他覺得必須徵詢部下的意見。

回到葫蘆關再度召集會議,何慶奇先說明視察的經過,以及攻擊的計劃,接着便講關鍵所在:“現在要看敵人是不是會在這半天當中進攻。如果認定他們會進攻,兵力當然不能作任何調動;如果不會,那麼正好利用這半天工夫,到九曲洞前,將石炮佈置好,今夜就發動突襲,明天的局勢,或許會大大地不同。關鍵在於判斷,判斷正確,我們就會成功;判斷錯誤,就會一敗塗地。”

“我判斷他不會。”朱副軍頭說,“敵人進攻,也不是說到就到,至今毫無跡象,我看今天一定無事。”

“不然。葫蘆關的視界不好,前敵的情況不明,說不定報警的哨探,此刻已在路上了。”何慶奇說,“所以守葫蘆關,一定要在九曲洞前立一座‘望台’,規定聯絡的辦法,不然耳目不周,在這裏跟瞎子一樣。”

接着何慶奇又個別詢問,有的主張慎重,有的認為很值得冒險,莫衷一是。最後問到林震,何慶奇決定以他的意見,作為下決心的依據。

“未算勝,先算敗。”林震慢吞吞地說,“照我看,即使敗,亦不至於一敗塗地,我們還有一條退路。”

“還有退路?”何慶奇問,“在哪裏?”

“九曲洞。”

“對!九曲洞!”朱副軍頭很興奮地說,“萬一不行,退入九曲洞,拿洞口一堵,敵人再也進不來的!將軍,如今是萬無一失了。”

朱副軍頭是員勇將,凡遇戰事都從好的方面去想,而何慶奇卻不像他那樣樂觀。

“退路雖有,卻不是沒有顧慮。”他說,“聽楊信說過,九曲洞中,狹處不容人迴旋,倘或遇到孫副都頭帶人趕到,兩下擁塞在一起,豈不糟糕?”

“是的。”林震答道,“這得要預先安排好,如何兩隊變作一隊,后隊改為前隊。只要計劃周密,號令整齊,也不要緊。”

於是何慶奇凝神靜思,將利害得失,反覆考慮下來,決定冒這個險。

“好的!我們決意大幹一番!”他問朱副軍頭,“你負責夜裏奇襲,要多少人?”

“我已經籌劃過了,還是我原來所帶的那些人就夠了。”

他是愛護部下,想全始全終,由谷底壓後到未來的打頭陣,始終保持他們的頭功。但是林震有過奇襲的經驗,認為自己帶人去執行這個任務比較有把握。

“這倒也是。”何慶奇亦認為林震比朱副軍頭冷靜,便有改派之意,無奈朱副軍頭不肯。

“老大哥!”他向林震唱個喏,“你就讓我一讓!”

“我不是爭功,我為大局。”

“是的。我知道!”朱副軍頭賠笑說道,“老大哥,還有比這更要緊的任務。從九曲洞撤退的那個計劃,非老大哥來主持不可。”

這也就是何慶奇的原意。現在聽他也是這麼說,足見林震眾望所歸,自己的想法不錯,因而何慶奇又改變了心思,決定仍照原計劃,裁定讓朱副軍頭去奇襲,林震負責籌劃,必要的時候,如何從九曲洞緊急撤退。

“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大家就去吧!”

也不能說走就走,還得有一番細節的交代及檢點。當時決定,守大路的人最後撤,葫蘆關由朱副軍頭接防。等到天黑,未見敵人上山,大事就可望有成。

“等到天黑,守大路的人只留下步哨,其餘的都撤到九曲洞前,歸你下達命令。”

“是!”朱副軍頭答說,“天一黑,我們也就要動身了,估計總是三更時分才能到達。什麼時候動手,現在就得規定。”

“準定四更動手。”何慶奇說,“但也不必拘泥,如果你覺得有機可乘,亦不妨先發。我們在上峰,只要發現敵人營里一亂,也會立刻攻擊。不過亦不宜過早,大致三更一過,我們就預備好了,隨時可以動手。”

於是葫蘆關由朱副軍頭接防,何慶奇與林震則帶着大隊,連同所有的輜重,轉進到九曲洞前的高坡上,這時楊信已與何小虎、刀卜勘定了安設石炮的方位,以及採取石塊的地點,一到便分派人數,指點做法,分頭動手。大家都知道,半夜裏就憑這些簡陋的武器,要將敵人擺佈得狼狽不堪,覺得是件很好玩的事,一個個浮着滿面笑容,幹得極其起勁。

只有林震是例外,他負責籌劃必要時從九曲洞撤退的任務,所以一個人負手閑眺,在默默思量。何慶奇巡行各處,走過他身邊,便停了下來,一則休息,再則發現林震胸藏韜略,遠比自己平日所知道的還來得深沉,想跟他談談進一步的行動。

“你看今晚的勝負之數如何?”

“只要敵人不防備,我們佔盡地利,自然是勝數,只看是小勝,還是大勝。不過,”林震停了一下,略帶憂鬱地說,“朱副軍頭大概一去不返了。”

這一支突襲的小隊,一共才三十個人,投入敵人大營,等於自陷重圍,當然凶多吉少,但如說一去不返,未免悲觀,何慶奇不以為然。

“朱副軍頭大致跟我談過他的計劃,葫蘆關四周遺留的敵屍,在掩埋之前,他都把他們的軍服剝下來了。黑夜之間冒充契丹兵,不容易分辨,突圍逃生的機會還是有的。”

“但願如此。”林震說道,“我真盼望孫副都頭今夜能夠趕到,那就立於不敗之地了。”

“噢!”何慶奇很注意地問,“看起來你必有所見?倒說給我聽聽。”

“是!”林震指着正北層巒疊嶂之間一條蜿蜒山路說,“照地形看,敵人的來路只有這一條。如果能斷他們這條歸路,敵人只有往前攻。熊將軍扼守南面出口,敵人就會困死在這裏。不過,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目前我們人數太少,要守的地方太多,顧此失彼,終究搞不過敵人,當然也無力去斷他們的歸路。如果孫副都頭帶人增援,給養又有九曲洞這條秘道可以補充,我們就能站得住腳,進一步威脅敵人。照我看,只要我們站住了腳,顯出要斷路的意思,敵人就會不戰而退。”

照此說來,撤退的計劃,竟可擱置。雄心勃勃的何慶奇,立刻又有了個想法,向林震問道:“馬上要天黑了!我們最危險的一段時間,已經過去,我斷定契丹不敢在夜裏進攻,我們預定的計劃,一定可以實現。只要能支撐兩天,孫副都頭的援兵一定會到,再進一步實現斷路的計劃。我是這樣打算,你看怎麼樣?”

“兩天大概可以支撐得住。”林震疑惑,“不過,孫副都頭兩天不到呢?”

“一定會到!”何慶奇說,“我們先派人去討救兵,不必在這裏坐等。”

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林震竟未想到這一點,同時也明白了何以估計兩天會到。一來一去,不正需兩天工夫嗎?

“這樣就對了!”林震慚愧地說,“我想得不如將軍深。”

“我卻不如你想得多。”何慶奇又問,“這個計劃歸你負責,如何?”

“將軍所命,不敢推辭。”

“好極了。”何慶奇很欣慰地,“你要多少人?”

“人倒不需多少,只是有一個人,非有不可。”

“你是說楊信?”

“是!”林震答道,“這個回去聯絡的任務很辛苦,不知道他願意不願意?”

“任務雖辛苦,但也很重要。爭功好勝之心,誰不如此?我看他會答應的。”

“是!我想請將軍問一問他,最好不要勉強。”林震又加了一句,“不樂意做的事,勉強去做,一定不會有好結果。”

“好,我照你的意思就是。此外呢?你還想要些什麼人?”

“如果楊信願意去,跟他結伴同行的人,最好讓他自己挑。”

“這話也不錯,我先找他來問。”

楊信正在佈置石炮,十分起勁。聽說改派了回去請援的任務,面有難色。因為穿越九曲洞這條路,不但辛苦,而且乏味,他真有視如畏途之感,所以一時答應不下。

“我也知道你不太願意。”何慶奇說,“無奈除你以外,沒有人走過這條路。如果你願意去,我讓你自己挑人做伴。”

“那,”楊信想到一個人,“我先去問了,再來跟將軍報告。”

“可以。”何慶奇問道,“你想找什麼人?”

“何小虎。”

“是他?那不要緊,我來關照他,陪你一起去。”

說是說要自己願意,不必勉強,而何慶奇的做法,仍舊帶些強制的意味。等把何小虎找來一說,他倒樂意,因為九曲洞中的神秘,在他也是有吸引力的,不過,他更關心這一夜突襲的結果——說起來是童心猶在,要看這一場捉弄敵人的惡作劇,是如何有趣。

不過,他對何慶奇別具敬畏之心,彷彿遇到嚴父那樣,心中再有委屈,不敢申訴,唯有連聲稱是。

冷眼旁觀的林震,卻看出他的心意,同時猜到楊信也有這番看熱鬧的意願。算一算時間,稍微晚些也不妨,因而說道:“這樣吧!你們後半夜再走。”

“你是說發動了突襲以後再走?”何小虎問。

“對了!”林震笑道,“那時候你們才會放心上路。”

“說得一點不錯!”楊信老實透露他的心意,“不然牽腸掛肚不放心。等眼看有了結果,我們見了孫副都頭,也可以跟他有句確確實實的話好說。”

何慶奇認為事不宜遲,但這個計劃既由林震負責,就不便多說什麼,同意他們後半夜再走。

“現在我們商量一下。”林震說道,“我要了解情況,你們什麼時候可以到?”

“如果五更天出發,總在天未黑以前可以到。”楊信答道,“這是指一路順利的話,倘或路上有了波折,就說不定了。”

“路上不能發生波折,你們要特別小心。”林震說道,“明天黃昏到達,你們休息一夜,請孫副都頭連夜派人來。後天一早,我們等信息。”

“是!我一定把話說到。”

“也許半路上會遇見孫副都頭,你把這裏的情形跟他說,請他立刻派人回去,再多要人來,越多越好。同時要多帶鋤鍬之類的工具。”

“知道了,還有什麼話?”

將一切細節及途中要攜帶的物品,應注意的事項都交代清楚,安排停當,何慶奇便要楊信和何小虎找個僻靜的地方,盡量休息——這還談不到養精蓄銳,只不過略微恢復消耗過多的精力而已。

山坡上一片嘈雜,人來人往,不容易找到清靜的地方,兩個人商量,最好的地方,莫如九曲洞入口之處,人跡不到,雜聲隔絕,看來可以穩穩睡一覺。

告知林震,他當然贊成,而且派了兩個人替他們守衛,同時答應,等到開始用石炮攻擊時,一定喚他們起身來“躬與其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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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門忠烈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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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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