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熊大行已經肅清了河岸南面,集中俘虜兵器、清點戰果,斬獲甚豐。但欣喜中有憂慮,何慶奇孤軍深入,實在不能讓人放心,因此,一得到趙如山的報告,證實自己不幸而料中,只恨得連連跺腳——恨自己應該跟何慶奇調換任務,就可以見機而作,絕不至於深山失陷。
然而不是如此,又何能發覺敵人的後援已經到達了?真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見得何慶奇的冒險有益全局,也因此,不管論公論私,一定要設法救何慶奇。
熊大行略略考慮了一下,當機立斷地下了命令,懸出賞格,招募死士,入山援救。能救回何慶奇的,賞花紅一千兩銀子,呈報上官,奏請朝廷,小兵升為軍官,軍官請加三級。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報名的有十來個人之多,熊大行還得挑選一下,人數倒不宜過多,必須精壯機警,肯冒險犯難的才合格。結果,挑了五個人。
“連我一共六個。”趙如山振臂而起,“這條路我剛走過,情況也只有我曉得。”
“如山,”熊大行歉意地笑道,“能由你帶去,再好都沒有。說實話,我心裏是這麼想,只是你太累了,又立下大功,似乎應該讓你休息。”
“熊將軍,”趙如山說,“何將軍是我的長官,待我很寬厚,我當然要去。現在熊將軍又這麼說,我更要去。不過——”
他雖遲疑着不便出口,熊大行卻了解他的未盡之言:“我知道,我知道。此行甚難,能夠救回何將軍,叨天之幸,不然打聽個生死存亡的消息回來,仍然是大功一件。”他又激勵那五名死士:“趙如山一個人料理了四個人,只要膽大心細,一定能夠成功。你們好好去吧,我等着替你們慶功。”
等趙如山一行辭別出發,熊大行也隨即過了河,只是他的直屬部隊,仍舊留在南岸,要過河視察了情況再作道理。
等過了河,孫炎星上前迎接,首先表明,何慶奇安危未卜,他這一支人馬的行止進退,聽候熊大行的決定。這是願意接受指揮的表示,熊大行自是欣然接受,同時徵詢他對防守的意見。
“將軍未到以前,我已經大略察看了一下地形。這裏前有高山,後有大河,中間的地勢平坦,只有幾處小山頭可守,但也只擋得一時。所以,照我的看法,不是進攻,就是退守,絕不能駐留在這個地方。”
熊大行一面聽他陳述,一面縱目四顧,也覺得一大批兵馬單擺浮擱在這空曠之地,成為虎落平陽之勢,大為不妥,因而深深點頭。但進攻還是退守,卻無從判斷。
就這時候,一名小校帶來一個老百姓,約有四十歲年紀,雖是莊稼漢的打扮,卻生得很精明能幹的樣子。
“將軍,”孫炎星指着那人說,“這是我派人找來的嚮導。”
行軍凡到一處,若非熟悉地勢,必須先覓嚮導。熊大行正要找這樣一個人,好了解情況,決定方略,便即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是不是本地人?”
“小人叫陳德貴,世居本地。”
“那麼,這裏周遭的形勢,一定很熟悉了?”
“是。”陳德貴從容答道,“方圓五十里以內,什麼山、什麼水,小人都熟悉。”
“好極了。”
熊大行預備細問,便下了馬,就在樹根下坐,招一招手,讓孫炎星和陳德貴圍着他席地坐下;同時吩咐衛士在十幾步開外警戒,防人偷聽他們的談話。
“這座山叫什麼山?”
“叫重門山。”
陳德貴用根樹枝,在沙地上畫出重門山的形勢。當然簡略又簡略,無法看出什麼來。
“入山的路有幾條?”
“好多。”陳德貴答道,“總有七八條。”
“從北面上山呢?”
“正北只有一條。”
“只有一條?”熊大行驚喜地說,“這樣說,如果北面有敵人來,只有一條路可走?”
“是的。”陳德貴很清楚地答道,“只有一條。”
熊大行心裏在想,這就有制勝之道了。若能側面進攻,繞越敵後,截斷那條歸路,遼軍就成了瓮中之鱉了。
仔細詢問探索之下,果然問出一條路,由重門山西面入山,有一處山洞,名為九曲洞,是通往山北的捷徑。只是九曲洞中,彎彎曲曲不見天日,而且蛇虺盤踞,極其危險,所以名為捷徑,實在等於死路,絕少人行。
有路就行,艱難非軍人所畏。熊大行當即着手挑派先鋒,一共是五十個人,由孫炎星親自率領,攜帶乾糧、繩索、短刀、火炬、旗幟,由嚮導率領,入山去勘察九曲洞。
“孫副都頭!”熊大行詳細指示此行的任務,“你此去要做兩件事。第一件是在北面入山的要隘上,佈設疑兵,要在樹木繁盛的山頭上,多張旗幟,讓敵兵驚疑不定,怕歸路會斷,可能就此退兵。”
“是!”孫炎星想了一下又問,“如果遇見少數敵人,有把握可以殲滅,那麼,請示將軍,能不能動手?”
“這要看情形而定。”熊大行說,“自己虛實不能為敵所知,這是一定要守住的宗旨。照我看,最好將他們驚走。”
“是。”孫炎星說,“請問第二件。”
“第二件是探察九曲洞的情形。去的時候要快,越早到越好;回程不妨從緩,細細查勘。這件事也很要緊,查得越詳細越好。”
孫炎星懂得熊大行的意思,是要看看九曲洞是否能開闢成為一條能行大軍的捷徑。這對眼前沒有影響,但放遠眼光看,將來對付契丹,大有用處。為將之道,就要有這樣深遠的打算,才能為國家建立大功。
“我理會得將軍的深意。”孫炎星提出進一步的辦法,“此去為求早早趕到,不能多攜乾糧什物。回程怕受給養的限制,不能細細查勘,可否請將軍另派后隊接應?”
“可以。等你一出發,我馬上再派隊攜帶軍需去接應。不過,有一點你要注意,等你回來的時候,大隊可能已渡河扼守,那時候你自己繞道回白馬嶺來。”
“是。回程我分為兩軍,先派少數人趕回來報告情況,我自己帶領大隊慢慢勘察。”孫炎星又說,“最好西面入山之處,能設一處聯絡的地方。”
熊大行接納了建議,指派一名叫白學登的幹當官隨同出發。當天趕到西面入山之處,找到一座荒涼的土地廟,決定就用它作為聯絡的站頭。
這時當地的鄉約已經得信趕到。他是聽說有一批軍隊開來,不知要幹什麼,特地趕來探問。荒僻小縣的人,沒有見過世面,只知道軍隊難惹——五代的軍隊,紀律極壞,草菅人命,不當回事,所以這名鄉約見了孫炎星和白學登,瑟瑟發抖,連話都說不大清楚。
見此光景,孫炎星心裏有所警覺,必須先去除此人的疑慮,才可以得到他的充分支持,因而和顏悅色地請教姓名、身份。
“小人姓馬,是這裏的鄉約。我們這個村子叫飛鳳村,名字很好聽,地方苦得很,只怕沒有什麼好東西能中各位軍爺的意。”
這顯然是誤會了,孫炎星搖搖頭說:“馬鄉約你弄錯了!我們是大宋官軍,講究秋毫無犯,絕不會亂來。如果要向你們採購些什麼東西,也一定照市價付錢,你們放心好了。”
馬鄉約怎麼能放心得下?原以為到的是北漢的軍隊,不道竟是大宋官軍。“原來是——”他很吃力地說,“不知大宋官軍是長駐在我們飛鳳村,還是過路?”
孫炎星了解他驚異的由來,宋軍在他們看是“敵人”。只要他們心裏存着這個念頭,就會處處抗拒,這非得下一番說服的功夫不可。
“馬鄉約,你祖籍在哪裏?”
“小人的祖籍是河南。”
“這樣說起來,我們是一家人,都是漢人。漢人與漢人哪裏會成仇敵?你不要忘本!”
“小人不敢。”
“我想你也不會。河東之地,原來就是漢家天下,北漢不肯歸附,我大宋天子,已經發兵討伐。官軍絕不會難為百姓,你儘管放心。不過,這場仗打得長,打得短,甚至於打不打得起來,都要看河東百姓是不是深明大義。”
“軍爺!”馬鄉約答道,“你老說的話,我不大明白。”
“一說就明白了。北漢絕不是大宋的對手,只要北漢主張顧全百姓,歸順宋朝,河東的戰禍就可避免;倘或北漢不服,勾結契丹入寇,那時兵連禍結,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結束。老百姓就有苦頭吃了。”
儘管孫炎星一再聲明軍紀嚴肅,絕不騷擾,馬鄉約始終將信將疑,直到他要求僱用十名熟悉九曲洞途徑而身強膽壯的夫子,並取出五十兩銀子作為預付的工資時,馬鄉約才知道大宋軍隊與眾不同。疑慮一去,隨之而生的便是敬仰,滿口應承着,高高興興地去了。
過不了一個時辰,領來十個人,九個精壯漢子之中,夾雜着一個枯乾瘦小、面有病容的老頭子。白學登性子比較急,一見就嚷:“這個人怎麼行?回去,回去!”
老頭子果然掉頭就走。這一轉身之間,讓孫炎星看出異樣來了。此人的步伐,靈活有力,記起“人不可貌相”的格言,趕緊留住。
“嗨,嗨!”他親手拉住老頭子,“不是說你,你不要誤會。”
馬鄉約點點頭,是那種佩服孫炎星有眼光的神情。“軍爺,”他說,“這個張老憨,人生得不起眼,大有用處,要穿過九曲洞,非他不行。”
聽這一說,白學登自悔魯莽,漲紅了臉說:“我原是怕他吃不得辛苦。是、是好意。”
“也難怪!”馬鄉約說,“張老憨生成這個樣子,其實很吃得了辛苦。兩位軍爺要叫他們幹些什麼,請分派吧!”
“好,好!等我先跟張老憨打聽打聽九曲洞的情形。”孫炎星拍拍他的肩,“要仰仗你了。”
“軍爺,”張老憨開出口來憨態可掬,“我勸你們最好不要去。”
“為什麼呢?”
“九曲洞是陷人坑,進是進去了,也許迷路出不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活活餓死在洞裏,太冤枉了。”
聽口氣是有意如此說法,果然有入無出,馬鄉約又說什麼“非他不行”,想來是剛才白學登言語得罪了他,故意拿一拿喬。
這樣想着,孫炎星便堆起笑容答道:“本來是去不成的,有了你就不同了。我一共五十個人,連我五十一個,都聽你的指揮。”
張老憨雙眼一張,精光上射,越發看出他是異相。“軍爺,”他很認真地問,“你真的願意把人交給我?”
於是張老憨當仁不讓地,真箇發號施令了。首先要備辦必需的器材用品。“最好拿筆記下來,”他說,“不然少一樣就不成功。”
這是白學登的差使,他會寫字。取出隨身攜帶,專為行軍而設計的一套筆硯,伸紙濡墨,看看張老憨,等候吩咐。那神態真是前倨後恭,判若兩人了。
“麻繩一百丈,小鈴鐺五十個,大鈴鐺五個,風燈二十盞——”
“慢來,慢來!”馬鄉約着急地搖手,“老憨,你開出口來,先想一想,辦得到的說;辦不到的,免談!你不能害我。”
“這一說就去不成了!”張老憨雙手一攤,大有甩紗帽的味道。
“這樣吧,”孫炎星急忙轉圜,“先寫下來再說。”
於是張老憨接着再報物品名稱,白學登一一照寫,寫完點一點,不多不少,正好十樣。
“馬鄉約,該你來看了。”孫炎星說,“照數給價,不少不欠,就是要快。”
“只要採辦得到,我一定效勞。等我先想一想。”馬鄉約說,“鈴鐺就沒有——”
“這不消你費心,我們的馬脖子下面就有小鈴鐺。”
“大鈴鐺我倒也找得到,三清觀的吳道長有作法用的鈴,只怕沒有那麼多。”馬鄉約問道,“豬血幹什麼用,要二十斤?”
“不要回來嗎?”張老憨答道,“沿路做記號。”
“好!這有。豬尿脬呢?要二十個,就要殺二十頭豬,我們這個村子裏一共怕也沒有二十頭豬。”
“豬尿脬是裝豬血用的。”張老憨倒也通人情,“既然沒有那麼多,就改用毛竹筒好了,不過帶着不方便,只好弟兄們麻煩些了。”
“弟兄們麻煩不要緊。”孫炎星說,“只要不麻煩地方就好。”
就在這樣和衷共濟的態度之下,十樣必需物品,都已籌妥來源,沒有原物,就用代用的東西。當天辦齊,都送到了土地廟。
“這九曲洞十分難走,難處有三樣。第一是歧路極多,一進去就繞不出來,所以要我打頭。”
“那自然,”孫炎星說,“請你領路,我跟着走。”
“不!”張老憨說,“請你壓尾。雖說壓尾,實在也就是緊跟着我走。我們一共五十二個人,拴在一條繩子上。”
這時張老憨才細細說明九曲洞中的艱險困難。顧名思義,洞中為迴腸九曲,自然不在話下;歧途紛繁,也早已說過;此外還有幾樣致命的危機。
“第一樣,到處都是坑坑洞洞,有的三五尺深,有的是無底洞,一跌下去就沒救。”張老憨說,“我要用條百丈長繩,拿大家拴在一起,就是這個道理,如果有誰掉到坑裏,前後的人,要合力拿他拉了上來。”
“這法子好!”不過孫炎星也有疑問,“只是這一來,豈不是牽一髮而動全身?一個出了毛病,連累全體?”
“問得好!”張老憨深深點頭,“所以,這樣子連着一起走,有個走法。一百丈繩子拴五十個人,前後各有一丈的寬裕,如果大家腳步勻稱,前後相隔一丈,那就還有一丈的繩子垂着,根本就感覺不到什麼。倘或前面忽然繃緊了,可知有人出了毛病;後面覺得繃緊了,也是一樣。這個時候,該怎麼辦?”
“自然是先立定了再說。”
“不錯,一點不錯。要儘力站定,只牽累到自己為止,教後面或者前面的人,不受影響才是正辦。”張老憨說,“等站定了,再幫前面或者後面的忙,將人救出來。說到這裏,我可有句話,必得請孫將軍關照弟兄照辦。”
“是的,你請說。”
“若是救不出來,只好犧牲。前後的人,拿繩子割斷,去掉了那個人再拿繩子接上,照舊往前走。”
“壯士斷腕,原該如此。”孫炎星問,“這鈴鐺可是傳通信息用的?”
“自然。”張老憨很清楚地規定鈴號,“小鈴鐺結在繩子上,搖兩下,關照當心;搖三下,立定;亂搖一陣,那就不但立定,還要當心。大鈴鐺專為出了大亂子,報警之用,要選派妥當人執掌。”
“好的,這個我會分派。請說第二樣。”
“第二樣,洞裏陰暗潮濕,毒蟲、大蛇極多,若是被毒蟲咬了,自己敷藥,不準亂吵亂叫,擾亂大家。見了蛇,不必理它。”
“如果被毒蛇咬了呢?”
“那——”張老憨答道,“剛才不是說過了嗎?”
孫炎星想一想才明白,正就是自己所說的“壯士斷腕”那句話,唯有犧牲。自己平日發令的時候多,驅遣士卒從事出生入死的任務,只有關切,並無恐懼,而此時聽得張老憨這樣說法,卻不由得悚然心驚,暗中自語:可要小心!自己被毒蛇咬了,也應該早自為計,不宜停頓,妨礙整隊的使命。
不過,張老憨只着重在如何帶領大隊通過艱險神秘、充滿着不測危機的九曲洞,而孫炎星則還要考察洞中的情況,提出報告。今後是不是能夠開闢出一條專用的捷徑,有效扼守強敵進窺的咽喉之路,全看自己所提出的報告是不是詳細確實而定。
這是軍事上的絕大機密,不便告訴張老憨,甚至也不宜明示於部下,只有靠他自己相機進行。
打定了主意,且先不言,繼續請張老憨提示必得當心的行動。
“將軍,”張老憨卻只對孫炎星一個人說話了,“讓弟兄們暫時歇一歇。”
孫炎星明白,這是單獨有話要談。看天色已近黃昏,這天反正不會出發,當即傳令,飽餐歇息,如果在規定就寢時分以前,別無命令,大家按平常作息時間行事。
這時馬鄉約已單獨備了兩壇汾酒,殺了一頭豬,抬來勞軍。孫炎星也是肯與士兵同甘苦的人,吩咐白學登,按人均勻分派——當然,要多提一份,整辦好了,款待張老憨與馬鄉約。
就趁這飯前片刻,他約了張老憨在廟后一個小山岡,閑步密談,張老憨首先問起出發的日期。
“自然越快越好。”孫炎星答道,“倘或你認為都預備妥當了,我們明天一早就可以走。噢,”說到這裏,他想起最要緊的一句話忘了問,“老張,穿過九曲洞要多少時候?”
“如果順順利利,要一整天。”
孫炎星心想,照這樣算,拂曉出發,入暮抵達,休息半夜,佈置疑兵,等天色一亮,正好讓契丹兵發覺受驚。時機正好,就點點頭不作聲了。
“不過,”張老憨有些憂形於色,“只怕不會順利。”
孫炎星大驚:“怎麼呢?”
張老憨不即回答,仰首天邊,若有所思。好久,才低下頭來看着孫炎星,眼色中是十分懇摯的神情,看不出一絲戇憨之態。
“將軍,不瞞你說,我這個人戇得很,心裏總是在想,明明一條捷徑,偏偏沒有人敢走,其中總有使人怕到情願繞好大的圈子而不敢冒險的難處在。我十年前就立志要打通這條路,一個人走過八次,只有兩次走通,的確是不容易過得去。老實說,我現在自己都有些害怕。”
這豈不糟糕!孫炎星着急地說:“老張,老張,你不能先害怕!你一怕,教我們怎麼辦?”
“現在,當然害怕也要去。我的意思是,話要先說明白,請你自己斟酌,如果弟兄膽子不夠大的,最好不要去。”
“是的。”孫炎星聽他這一說,略略放了些心,不過他的警告,大意不得,一定要先弄清楚真相,“到底怎麼可怕?容易迷路、處處有陷阱、毒蛇毒蟲,還有呢?”
這是一種心靈的感受,張老憨實在無法形容。九曲洞中,陰暗、潮濕、寂寞,身入其中,不由自主地會興起一種被埋入墳墓中的恐怖,會嚇得人發瘋。張老憨記得他第一次入洞時,情不自禁地出聲狂喊,震得滿洞的迴音激蕩,竟至震落洞壁上的一塊大石頭,當頭砸下,幾乎喪生。
回憶到此,比較有實在的東西好說了。“將軍,”他說,“九曲洞裏的可怕,不是經過的人不知道,知道了也形容不出。打個比方,小孩子做了噩夢,驚醒過來,一片漆黑,叫娘娘不應,喊爹爹無聲,那種味道,就稍微有點像了。”
“噢!”孫炎星不敢多想,想起來會自己嚇自己。
“再有一樣,裏面不能大聲說話,更加不可以狂叫亂喊,不然,聲音在九曲洞裏鑽來鑽去鑽不出,會出大亂子。”
聲音會鑽來鑽去,這話似乎新鮮,但細想一想,卻知並非瞎說,如果在峰巒環抱之處發聲長嘯,不也有山鳴谷應的回聲么。
然而會出亂子,倒是不曾聽說過的,行船到水深不測的險處,船家會預先關照乘客噤聲,怕驚起蛟龍,興風作浪。莫非九曲洞中,也有潛伏着的妖魔鬼怪,不能驚動?
“不是的。”張老憨回答他的疑問,“怕將洞頂上的石頭震落下來,如果只是打死個把人,倒還是小事,就怕正好塞住了出路,那時候地方狹窄,迴旋不轉,不好着力移它開去。軍爺,你想想看!”
不用想也知道,大家都活埋在裏面。孫炎星有些不寒而慄,覺得整個計劃要改過了,至少去人不宜那麼多。
“頂妥當的辦法是,先去探一探路,安下標誌,該怎麼當心,出了危險,該怎麼樣應付,都弄得清清楚楚,就好得多了。只是辰光來不及,沒奈何!”
孫炎星不即回答。他越來越覺得此行關係重大,可能會得到很高的成就,但也可能落得一個極悲慘的結果。行止計劃自然要修改,怎樣修改,眼前還無法知道,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絕不能操切從事。此行的成功還是失敗,都決定於考慮得是否周詳。
“我們先喝酒去吧!”孫炎星已當張老憨是一個極熟的好朋友,因而脫略了形跡,拍着他的肩,改了稱呼,“老憨,你一點不憨、不戇嘛!”
張老憨笑了,是極憨厚的笑容。他也知道這件事還要從長計議,而孫炎星此時正在用心思盤算,所以不願再多說什麼,免得擾亂了他的思路。
回到廟裏,“伙頭軍”已經整制好了酒肴——黃沙碗裏盛着顏色微碧的汾酒,一瓦罐的大雜燴,僅此而已。
主客四人,席地而坐。這樣的場面,自然用不着客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白學登和馬鄉約都是健談,張老憨的談鋒也不弱,只有孫炎星不大說話。
這一頓飯吃完,孫炎星已經盤算停當。兵在精不在多,冒險犯難之事,更是如此。他認為此行有十個人就夠了,人多了呼應不靈,反而累贅。
於是連夜挑人。第一大膽,第二力壯,第三機警。這三樣以外,還有要緊的一點:任勞任怨,不會急功,更不喜表功的。
這就難了,挑來挑去只得七個,加上孫炎星和張老憨,十個都湊不滿。
“也夠了!”孫炎星說,“我想通了。所謂疑兵,原有兩種:一種是要顯得人多,看起來彷彿隱藏着千軍萬馬似的;一種是要顯得出奇,不應有敵人的地方,居然出現了敵人,豈不嚇了一大跳?我們現在要設的疑兵是后一種,只要有幾面大宋的旗幟就行了。”
其實旗子的分量不重,不帶旗杆,每人至少可帶十面,九個人有九十面也很夠了。此外,孫炎星規定了每一個人的特定任務,主要的是記住沿路的情況,其中有兩人的任務最枯燥,但也最要緊,是記住步數,用死法子測量路程。
任務分配講解完畢,已是三更時分,孫炎星關照:“放開心思好好睡一覺,能睡多久睡多久,養足了精神,從明天黃昏開始,盡一夜的工夫辦事。”
事實上睡到中午都已睡足了,這就無須空耗辰光,飽餐一頓,扎束停當,檢點無缺,由張老憨帶路入山。
九曲洞洞口,巨石矗立,藤蘿密佈,如果不是來過的人,絕難發現。張老憨搖手示意大家停住腳步,仔細看了看西下的夕陽,對孫炎星說道:“時間倒是正好。此刻進洞,半夜裏可以走完一半。那裏有個洞,直透山頂。今天是十四,月亮也圓了,半夜月光直照下來,我們就在那裏歇腳再走。”
他說一句,孫炎星應一聲,一切都聽張老憨指揮。用根十來丈長的麻繩,將九個人從腰際系住,各人胸前掛一串鈴鐺,安然前行時鈴並不響;如果傾跌在地,鈴鐺碰撞發聲,所有的人就都須停下來,共相扶持。
這些應該遵守的約定,由孫炎星重新提示了一遍,然後點起風燈,由張老憨領頭,孫炎星殿後,魚貫入洞。“老二”——為了招呼方便,九個人如九弟兄,張老憨是老大,孫炎星成了老么,次序第幾,便是老幾。老二與老三的任務是報數,一個報單,一個報雙,遞相傳呼,報到一百,拿塊小石子丟入另外一個口袋;報到一千,老三和老四的差使來了,用提着的一桶石灰水,在崖壁上記上數字。他們兩人還有一個任務:每遇轉彎之處,加上記號。
走到一千步外,離洞口已遠,漸漸聞到霉爛氣息。這是張老憨預先關照過的,遇到這種情形,便須服藥。葯是行軍常備的“避瘟丹”,各人從囊中取了出來,拿下一塊,放入口中嚼化了,乾咽下肚。
忽然間,鈴聲大響。這是張老憨在搖大鈴,聞聲停步,聽他喊道:“老三、老四!”
這兩個人初次聽得有特殊任務交派,未免緊張,答應一聲,扯開腰間繩子上的活結,提着石灰水急急上前。
“當心,當心!當心頭上。”
張老憨急急警告,已來不及,老三一頭撞在下垂的石乳上,頓時鼓起好大一個包,眼中金星亂爆,兩耳雷鳴,幾乎支持不住。
“怎麼樣?”張老憨問道,“不要緊吧?”
老三硬挺住了答道:“不要緊。”
不要緊就辦事。張老憨喊他們,正因路中突然垂下一長條石乳,倘不當心,就會碰頭,所以要用石灰水塗白,好讓大家注意。
這時孫炎星亦已解開繩子,趕來探視究竟。發現這條石乳,實在礙路,便主張乾脆將它設法弄斷。
“那得費好大的工夫,今天是來不及了。”張老憨說,“還是趕路要緊。”
孫炎星有把削鐵如泥、形似匕首的短劍,去除這條石乳,並非難事,只需將欲斷之處,用劍尖在周圍鏤刻一條深槽,然後使勁一推,自能斷落。但雖不甚難,卻非舉手之勞,為了顧慮一費時間,二耗氣力,接受了張老憨的勸告,只用石灰水在石乳尖及前後道路上抹白,作為警告小心的記號,等回程再作處理。
就這樣一路小心前進,不但由於彼此默契甚深,能夠履險如夷,而且也因為心靈相應,互信互倚,一個人等於長了九個人的膽子。所以儘管洞中陰慘慘、綠火磷磷,時而有梟鳥發笑樣的怪聲,時而有大蛇在暗中窺伺的紅眼,在常人一步一驚,可能會嚇得癱瘓在地的大恐怖境界,他們九個人卻都能沉着應付,不至於驚惶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