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循環劫

第八章 循環劫

這聲音竟然就在門口響起。一聽這聲音,少芸心頭不由一震,看向陳希簡。陳希簡一張臉也如同刷了糨糊一般,極是難看。他向少芸做了個“少安勿躁”的手勢,開門走了出去,朗聲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馬公公大駕光臨。”

說話的這人,竟然便是少芸原本就想對付的馬永成!因為陽明先生說不能被張公公牽着走,馬永成定會在京中大肆搜捕少芸。因此要她暫避鋒芒,少芸才南下南京,來與陳希簡見面,卻萬萬都沒想到馬永成竟然會尾隨而至。

夫子失算了!

其實人非聖賢,自然不可能事事皆知,只是少芸向來覺得夫子的神機妙算百發百中,怎麼都沒料到即使是陽明先生竟然也有漏算的時候。而且馬永成早不出來晚不出來,就在自己後腳來到孝陵,難道早就盯上了自己?一剎那,少芸心頭一陣迷茫,極是難受。

看來夫子也有失算的時候,現在全得由自己拿主意了,該怎麼辦?一是奪路而逃,但如此實屬不智,誰知道馬永成會不會帶幫手來。如果動手的話,夫子說過,自己的武功要對付馬永成應該不算困難,可假如陳希簡與他聯手,那自己沒半分勝算了。短短一瞬間,少芸已然閃過了兩三個主意,卻都覺得不合適。她越想心中越亂,心知越是這種時候,就越要冷靜,而聽陳希簡這口氣似乎不是出賣自己的意思,現在不如沉住氣靜觀其變。

屋中燭火已滅,自是昏暗一片,外面的月光反倒顯得越發明亮了。陳希簡出門時,並不曾將門完全掩住,還留了一條縫。從這縫裏,可以看到有個人正站在門外十餘步遠的地方。此人身軀甚是雄壯,比陳希簡大得一圈,雖然看不清面目,但看身形,聽聲音,正是馬永成。少芸當初也見過馬永成幾次,這馬永成身材甚是魁偉,若添上一副絡腮鬍,就是條威武雄壯的大漢,只是偏生嗓子極是尖利,若是不知底細之人乍一聽到他開口說話,只怕會以為那是在演雙簧。因此雖然沒見到相貌,只聽這聲音,也是馬永成無疑。

陳希簡倒是鎮定自若,出了門后,走到馬永成跟前五六尺遠的地方站住了,沉聲道:“馬公公,好幾年不見了,今天怎麼有空夤夜來看望老朽?”

當初在正德朝時,馬永成執掌東廠,權勢極大。不過陳希簡也是豹房主管太監,論品級卻也不比馬永成低。現在二人固然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已不可同日而語,只是真較起品級來,兩人仍是相去無幾。看着陳希簡不卑不亢,馬永成倒也不着惱,嘿嘿一笑道:“陳公公,咱家有一套富貴着落在陳公公身上,怎能不來看看?”

馬永成這話說得寒氣迫人,少芸心頭更是一沉,忖道:“糟了,看來馬永成真箇發現我了!想不到他的跟蹤術已非吳下阿蒙,高明至此。”

八虎中追蹤術最強的是魏彬。傳說被魏彬盯上的人,縱然逃到天涯海角也脫不了身。馬永成雖然殘忍第一,可追蹤術較魏彬實是差得遠。少芸的身形本來就極為敏捷,更兼耳聰目明,她本來便是追蹤一道的高手,只是馬永成竟然追到了這小屋邊她仍未曾發現,固然是因為這小屋隱沒在山道拐角,但馬永成的潛行本領也十足驚人,已然遠較當初為強了。

屋中的少芸在暗暗吃驚,屋外的陳希簡卻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淡淡道:“馬公公有富貴逼人,希簡卻是老朽不堪,愧不如人。只求馬公公能提攜一二,這才是理,如何又說富貴在老朽身上?”

馬永成嘿嘿一笑道:“陳公公,督公要你來此守陵,難道真是叫你吃乾飯不曾?那時督公是如何交代你的?若是欽犯少芸來此見你,你務必要將她拿下。眼下少芸便在屋中,你倒還……”

他正說得高興,陳希簡忽地身形一晃。他一個七十餘歲的老者,仍有動若脫兔之勢。他與馬永成原本相距了六七步,但這六七步之遙幾如一線之隔,馬永成這話尚未說完,陳希簡一下便衝到了他跟前,一掌拍向他的前心。他是昔年大善法王星吉班丹弟子,武功雖然不算絕頂,也算得是好手。如今年事雖高,但日日仍是勤練不輟,這一掌使得甚是高明。馬永成根本沒想到陳希簡居然會對他動手,叫道:“你……”伸手便去拔劍。他比陳希簡年紀要輕不少,體力自然也好很多,這劍拔得甚快。一招使出,雖是連消帶打,攻敵之必救,但陳希簡竟然不躲不閃,一掌已然印到了馬永成前心。這一掌如中敗絮,“噗”的一聲,馬永成的聲音已戛然而止。馬永成生得甚是高大,比陳希簡高出一頭,寬里也多出不少,但陳希簡一掌印上他前心,馬永成便雙腳一軟,人一下趴在地上,口中已是鮮血狂噴。

少芸也不曾想到陳希簡居然會搶攻,她知道陳希簡的武功師出密宗。朱九淵當初也向少芸概述過星吉班丹所傳下的一脈心法,說密宗武功與中原同源而異趣,其中的“大手印”掌力絕似“綿掌”一路。星吉班丹的大手印能在石上鋪一紙,一掌下去擊石如粉而紙不破分毫。陳希簡的武功出自星吉班丹,雖然遠不及星吉班丹,但聽這掌聲,應該已用全力。眼見馬永成被他一掌擊倒,陳希簡卻也一個踉蹌,單腿跪在了地上。她心下大急,顧不得一切,推開門沖了出去。只見月光下,馬永成已癱倒在地,腦袋邊儘是鮮血,陳希簡卻是捂住前心,心口竟然插了柄短劍,雖然馬永成被他偷襲得手,臨死前卻也擊傷了他。

見陳希簡心口中劍,少芸大吃一驚,搶上前扶住他低低道:“陳公公……”

陳希簡費力地抬起頭道:“娘娘,你沒事吧?我不礙事。”

少芸見他已是血染前襟,卻說什麼“不礙事”,說道:“陳公公,你受傷了?”

陳希簡道:“我以掌力震死了他,不過左胸口亦被他刺了一劍。好在劍傷不深,我還挺得住。”

他說著,伸手拔出了短劍往地上一扔。少芸見那短劍尖上有兩分許的血跡,看來刺入體內也不過兩分。只是左胸口乃是心臟所在的要害之處,兩分傷口雖然不深,也已傷及心臟,可陳希簡臉上有痛楚之色,卻並不如何難忍,真不知是怎麼回事。陳希簡似是知道她的詫異,說道:“老奴的心臟與尋常有異,是生在右邊的,他這一劍還要不了我的命,不然老奴定然會死在他前面了。”他頓了頓,又道:“娘娘,馬公公應該不是孤身前來的,山下應該有他的黨羽,你快往後山走吧。”

少芸見他仍在關切自己,心想方才自己若是相信陳希簡,與他聯手的話,除掉馬永成應該不算太難。只是馬永成出現得太意外,她多少有點懷疑,結果害得陳希簡受此重傷。人的心臟偏左,此處一旦受創,定然當場身死。陳希簡原來生具異樣,怪不得左胸口中了一劍也不會死。只是縱然不死,這傷卻也不輕,若不能及時救治,仍是難逃一死。她心中不禁有點內疚,說道:“陳公公,那你呢?”

陳希簡苦笑道:“年過古稀,已不為夭。娘娘,老奴有句話一直未曾向你實說,張公公其實算定你會來此問我,因此要我等你一來便去通報。只是我也不知馬永成竟然來得如此之快,只怕娘娘你的行蹤已然走漏了風聲,千萬要小心,別輕易相信任何人。”

少芸聽他這麼說,更覺心頭一陣酸楚。馬永成想必自恃此事必成,因此孤身前來,但他的黨羽若是久候不至,定會過來的,到時自己也走不掉了。月光下,她見陳希簡一張臉已是全無血色,煞白如紙,終究有些不忍,說道:“陳公公,我若一走,你怎麼辦?”

陳希簡道:“老奴求娘娘走前,成全了老奴,別讓我受馬公公的黨羽折磨。”

聽他這般說,少芸更是心痛,小聲道:“陳公公,你別這麼說,你這傷並不致命,好生調養的話,應該不會有大礙的。”

陳希簡苦笑了一下,道:“唉,老奴在南京城無親無故,除了孝陵也無處可去。何況就算逃得一時,也逃不了一切,天下雖大,何處能躲過八虎的追殺?左右都是一死,只求娘娘給我個痛快。”

少芸扶起他時,左手已暗暗搭在了陳希簡的脈門。陽明先生跟她說過要三思而後行,她也不敢有絲毫大意。但一搭之下,便覺陳希簡的脈博虛浮錯亂,正是重傷后之相。又聽得他這般說,少芸心裏越發難受,猶豫了一下,伸手按了按前心,咬了咬牙道:“陳公公,你能走嗎?”

陳希簡一怔道:“老奴自己能走。只是娘娘,一時半會也走不遠,只怕不管躲哪裏都逃不脫八虎的搜索。”

少芸扶着陳希簡站了起來,見他雖然受了如此重傷,但站着倒還穩,看來他說尚能走動倒也不假,便道:“有個地方能躲過他們的搜索。”

陳希簡又驚又喜,說道:“還有這地方?娘娘,你不必管我了,只消跟老奴說了那是何處,讓老奴自己過去吧。”

少芸道:“那地方沒有信物可去不了。陳公公,走吧。”

那塊玉牌此刻正懸在她的頸中。少芸心想陽明先生交給自己時吩咐過,不到萬不得已之時萬萬不能動用。現在雖然自己還不曾走投無路,但陳公公卻真箇已到了絕路,動用這玉牌救他一命,亦是心社“為善去惡”之旨。現在馬永成的黨羽隨時都會前來,還是儘快離開方為上策。

她扶着陳希簡的右臂向前走去。馬永成的屍身仍然趴在地上動也不動,腦袋邊上那一攤血已被風吹乾了。雖然不是死在自己手下,但想到此人當初以殺戮為樂,心社中不知有多少師兄師伯都傷在這人劍下,少芸心中便是一陣厭惡,下意識地向一邊閃了閃。剛走過馬永成的屍身,忽覺得有一陣陰風從背後吹來。

此時暮色沉沉,夜風漸起。雖是夏日,風來時也有寒意。只是這陣寒氣彷彿有形有質,沖向她腰間的意舍穴。

有人暗算!

少芸天生便身形輕巧,陽明先生引她入心社習武之後,身法越發敏捷。而此時她身上還穿着埃齊奧給她的那件斗篷,更是如虎添翼,縱然有人暗算,她仍是遊刃有餘。隨着左腳一點地,右足一腳虛踢,人已轉過半個身子,右手趁勢按在了身後的劍柄上。從背後暗算她這人神通卻也不小,居然神不知鬼不覺欺近到如此距離。少芸這一劍反擊自不留情,這式“斜月斬”藉著轉身之力出鞘,速度更快。月光下,剎那間閃過一道弧形劍光。暗算少芸那人再要衝上來,縱然能刺入她背心,自己一條手臂非先被斬落下來不可。那人倒也了得,百忙中腳一點地,人忽地一個倒翻,堪堪閃過了少芸這一劍,只是如此一來他本以為必中的暗算也落空了。少芸雖然一劍迫退了那人,心頭卻是一沉。

這個突施暗算的,赫然便是馬永成!

馬永成方才被陳希簡重手震死,此時卻上躥下跳,精神百倍,哪有半點受傷的樣子?她心知不妙,正待收劍,后脊忽然如有艾火燒灼上來一樣一熱,懸樞、三焦俞、腎俞、命門諸穴同時受制。

制住少芸的乃是密宗拙火定大手印。尋常點穴手法,總是要認準穴位而點,這幾處穴位雖然靠得甚近,卻也不可能同時受制。但大手印與中原點穴法不同,乃是以掌力封穴。尋常點穴之時,認穴不準,或者及時閃避,都可破解。大手印卻是運掌力透入諸穴,將穴位封住,縱閃得一處,也閃不了第二處。少芸在這當口要穴受制,只覺半邊身子一麻,已然站立不定,右膝一軟,單腿跪了下來,長劍也已收不回來了,“鏘”一聲倒在地上。不過大手印封穴術奇詭難防,卻不如點穴術那般精準,少芸雖然背後多處要穴受制,右手仍然還能動。長劍剛落地,她伸手便要去抓。手指剛碰到劍柄,背心又是一熱,這回至陽、靈台、神道諸穴也被封了,她連單腿都跪不住,人一下撲倒在地。大手印封的儘是她背後穴位,她耳目仍是如常,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這人是誰?

其實少芸自然知道這個暗算了自己的除了陳希簡沒有旁人,但她實在不願相信這老太監居然騙了自己。就在她終於摔倒的一刻,耳畔傳來了陳希簡的聲音:“娘娘,恕老奴無禮了。”

陳希簡一直是一副誠惶誠恐的神情,但此時這聲音里卻透着得意與嘲諷。少芸已是痛悔不已,心道:“夫子要我三思而後行,我終究還是未能看破他的圈套。”其實她已然算得十分謹慎,只是在少芸心中,陳希簡一直是正德帝所信任的親隨太監,萬萬想不到過了這幾年,他居然會投靠了當初不甚相容的張永。

陳希簡走到少芸身邊,先一腳踩在少芸的長劍上,見少芸沒什麼動作,這才確信她已經受制,於是伸手摸向少芸頸邊。在宮中時,他們這些太監豈敢對妃子無禮,只是這時卻毫無顧忌。一摸到少芸頸中的一根細線,他臉上立時現出了一絲喜色,一把抽了出來。

這細線縛着的,正是陽明先生交給少芸的那塊玉牌。少芸亦知此物萬萬出不得差錯,因此一直貼身戴在頸中。陳希簡取出這玉牌仔細打量了一下,心道:“這個東西便是件信物吧?她身上應該並無其他可疑之物了……”

他正在想着,那邊馬永成又走了過來。馬永成方才裝了半天死,趁着少芸不備突施暗算,卻又遭反擊,迫得他倒翻出去逃命。他逃得雖快,頰邊仍被少芸那一式“斜月斬”割了道傷口。這傷口雖然不甚要緊,卻也流了不少血。先前他裝死躺在地上,嘴裏吐出的只是早就備好的血袋,可這回糊在臉上的卻是貨真價實的鮮血。馬永成生性殘忍好殺,自己卻從未受過傷,哪想到這回在少芸手中吃了這般一個大虧。走到少芸身邊時,他越想越怒,恨不得飛起一腳踢去。若不是張永對他說過定要活捉少芸,不可傷了她性命的話,馬永成定會將少芸的頭都活活割下來。他深吸了口氣,又長長吐出,這才勉強將肚子裏的氣壓了下去,見陳希簡從少芸脖子裏取出個什麼東西看得若有所思,更是沒好氣,喝道:“陳希簡,你從這婆娘身上找到了什麼東西?”

陳希簡比馬永成的年紀要大不少,雖然官職不如馬永成,資格卻要老得多。馬永成對他大是無禮,陳希簡倒也不以為忤,躬身道:“馬公公,惠妃方才跟我說有個地方可以讓我藏身,說的定然便是她背後那人所在之地。她說這話時我見她伸手按了按前心,猜她定然把這信物戴在胸前,想必就是此物。”

馬永成又驚又喜,說道:“真的?給我看看!”

馬永成慣用的武器是一長二短三把劍,此番只帶了兩把短劍,現在手頭就剩了一把。方才他暗算少芸未成,險些被少芸一劍將臉都斬成兩半,雖然見少芸受制,卻仍不敢有絲毫大意,手中仍是緊緊握着這短劍。他伸手去撿那把掉在地上的短劍,聽得陳希簡說拿到了這件至關重要的信物,他將兩把短劍一併往腰上一收,上前從陳希簡手中一把奪過了那玉牌。手指一觸到玉牌,心道:“好一塊羊脂白玉!可惜太小了。”

馬永成有權有勢,什麼奇珍異寶不曾見過。這玉牌雖小,摸上去卻是光潤無比,有如凝脂,若是能夠有碗口大的話,便是傳說中的連城璧想必也不過如此。他道:“這玉牌很少見啊。”

“馬公公明鑒,希簡所料亦是如此。憑此物定可追查到惠妃背後那人。”

少芸此時雖然已不能動,但將陳希簡的話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儘管陳希簡猜得並不完全對,但這塊玉牌確實是件無比重要的信物,如果落到了張永手中,完全可能追蹤到夫子身上。她又驚又悔,只恨自己太過於輕信,竟然上了這老太監如此一個大當。她努力想凝聚內力沖開被封的穴位,但拙火定封穴術與中原點穴術頗為不同,雖然每一處都封得不深,卻是牽一髮而動全身,解穴法幾無效用,更何況她此時心浮氣躁,越發解不開。

馬永成舉起玉牌對着月光看了看,贊道:“不錯,大內也少有這等美玉,應該不難追索。督公真是神機妙算,足不出戶,算定了這婆娘的行蹤,當真了得!”

這條計策,正是張永面授。張永見馬永成時,對他說少芸很可能在殺了魏彬后離開京城,那麼最有可能出現的幾處便須多加留意。南京的孝陵雖然並非張永算定的第一目標,但當時他亦說少芸很可能來此,要馬永成務必要來查看一下。馬永成其實也是昨天剛到南京,原本並沒抱太大希望,與陳希簡暗中見了一面,得知少芸並未前來,已然準備繼續南行,沒想到今天卻撞了個正着。他正在看着玉牌,忽聽陳希簡小聲道:“馬公公,是不是給惠妃娘娘補一下封穴?”

這玉牌上有一些細密的花紋,月光下實是看不清,馬永成正在仔細看着,被陳希簡這般一打岔,大是沒好氣,說道:“怎麼?”

陳希簡一張臉有些不安,說道:“馬公公,您也知道,我的武功實算不得如何,惠妃娘娘卻非尋常之輩。方才她還暗中試了我的脈門,若不是我有拙火定心法,只怕便會穿幫。雖然我用摩尼珠力封住了她背後的四輪穴,恐她能夠憑本身真力解開,那可就糟了。”

當初星吉班丹入宮,大開法門,在宮中收了不少弟子。馬永成雖然奉也里可溫教,不能入密教之門,卻也曾向星吉班丹學過這一路拙火定,知道拙火定心法能控制心跳脈象。此道高手甚至能讓心跳極慢,有若死去,以至於能埋入土中數日,挖出來仍能恢復如常,他剛才裝死也是用了這一手心法。陳希簡雖然還沒到這等功力,但臨時瞞過少芸應該不難。只是少芸在這時候居然還防了他一手,這等精細讓馬永成也不禁暗暗咋舌,忖道:“不錯,這婆娘如此了得,此事萬萬出不得差錯。”

他本來並不如何看得起少芸,但先前過了一招,方知這個先帝妃子的武功竟是異樣厲害,難怪魏彬都折在了她手上。雖然少芸中了陳希簡的暗算倒下,但安知她會不會沖穴成功。萬一因為大意而被這條入網之魚重新遁走,那可無法向督公交代。想到此處,馬永成點了點頭道:“我去給她補上一道。”他正待向少芸走去,陳希簡忽道:“馬公公,這塊玉牌是要緊之物,暫且交到我手中吧。”

馬永成見他直盯着自己手中的玉牌,心中一動,忖道:“是了,這老閹物原來生怕我忘了他這分功勞。”他的性子向來陰沉,但此番大獲全勝,既活擒少芸,又拿到了如此要緊之物,此時心緒大佳。他心想這老太監這幾年在孝陵吸風飲露,做夢都盼着能回宮中,自己做慣惡人,這回不妨就做個好人,便將那玉牌交到陳希簡手上道:“陳公公,你先好生收起來吧。”說罷轉身向少芸走去。

大手印封穴術與中原點穴術雖有相通之處,卻也頗為不同。這路封穴術乃是以本人真力衝擊對手穴位,因此不必如點穴術一般要認得準確無誤方有效應,同時也能封住對手數穴。但若是對手的功力比施術者高得多,那麼縱然封住穴位也很快就會被解開。馬永成走到少芸身邊,伸掌便按向少芸的背心。他雖然並不專修拙火定,但本身武功甚強,這路心法也已登堂入室,已得其中三昧,確是比陳希簡強得不少。此時內力凝聚掌心,只消按在少芸背心處,掌力透穴而入,想來少芸再有本領亦不能自行衝破了。只是手掌剛貼到少芸背心處,卻覺少芸氣血流動緩慢,心道:“這老兒原來並沒有他說的那般不濟。”

中了封穴術后,渾身氣血便不再順暢流動,人自然也動彈不得了。馬永成已然覺察少芸全無解開封穴術的樣子,顯然陳希簡方才這兩下封穴使得大是了得,便是少芸也根本抵擋不住。不過縱然未曾解開,再封一遍也未嘗不可,讓少芸至少在兩三個時辰里動彈不得。他正待將掌力吐出,腰間卻忽地傳來一陣鑽心疼痛。

這陣痛楚來得實在太過突然,馬永成全然不防,一時還回不過神來,低頭一看,卻見插進他腰間的正是少芸那柄長劍。他慣於暗算旁人,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在這當口居然也會中了暗算,右手一掌回身掃去。只是這一掌力量雖大,掌風驚人,卻掃了個空,暗算他那人一出劍便又閃了回去。月光下,卻見那人正是陳希簡。

陳希簡一招得手,雖然閃得快,但被馬永成掌風一逼,險些喘不過氣來。此時他距馬永成已有五六尺,可陳希簡仍不敢怠慢,目光灼灼地死盯着馬永成。馬永成武功自是要比他高許多,但這一劍直刺入他腰眼,使他受了致命之創,已然移動不得,就算猶有殺人之力,也已追不上去了,只是恨恨喝道:“你……”才說得一個字,嘴裏已是鮮血狂噴,卻聽陳希簡嘿嘿一笑道:“馬公公,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吾曰,不若獨樂。”

陳希簡在內書堂讀過好幾年書,很能拽幾句文,馬永成地位雖高,肚裏卻沒什麼文墨。但縱然聽不懂這幾句《孟子》,也知道陳希簡說的是要獨吞的意思。他已是懊悔萬分,心道:“馬永成啊馬永成,你也該知道這老殺才不是省油的燈,怎的還會大意?”其實他也並不算大意,只是在馬永成心目中,這老太監只會奴顏婢膝地阿諛奉承自己,根本沒想到這人居然會下這等黑手。而陳希簡這一招出手極是狠辣,長劍已刺破了馬永成的左腎。馬永成一生殘忍暴虐,以殺人為樂,可此時身體已然完全不能動彈,痛得冷汗直冒,縱然一時半刻不死,卻是大羅神仙都救不回來了。陳希簡見他疼得說不出話來,更是得意,溫言道:“馬公公,您奮不顧身,與惠妃娘娘同歸於盡,督公面前,希簡定會為你多多美言,為你討個美謚。”

陳希簡到了此刻,說起話來仍是誠惶誠恐,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馬永成卻是心中惡寒,忖道:“這老殺才原來早就打好了這主意了。”

這個主意陳希簡的確早就打好了。他年事漸高,偏生功名心越來越重,當昨天馬永成前來,讓他得知少芸可能會來找自己時,便已打好了整個主意。他心知此事有馬永成摻和,自己註定只是個敲邊鼓的角色,說不定事成后連回宮中養老這願望都達不成,因此索性借這機會把馬永成做掉,自己獨佔其功。因此昨天他便對馬永成說為避免被少芸察覺,屆時只消小德子前來要半隻姚師傅手制的鹽水鴨,便是少芸已到,讓馬永成即刻前來,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少芸自然也不會看破。當時馬永成還覺得此計甚妙,現在才知道陳希簡與其說對付少芸,不如說真正的用意是對付自己。

他身受重傷,只覺渾身力量也漸漸散去,心中恨意卻越來越盛。陳希簡知他恨極了自己,也不上前,便站在數尺外看着馬永成。這條計策唯一的不足便是要將少芸滅口,功勞不免要打一點折扣,只是衡量起來仍是大為值得。他彷彿已然看到自己回到宮中,頤養天年的模樣了,險些便要笑出來。只是他的心思深沉之極,縱然心中歡喜無限,臉上仍是聲色不露。見馬永成伏在少芸身上漸漸不動,卻仍怕他還不曾死透,喃喃道:“馬公公,您這一世福也享得夠了,留點殘羹剩飯與希簡受用,想必也是不枉。”說罷,上前便要去握住劍柄給馬永成補上一劍。他為人甚是精細,心知做下這等大事,就萬不能留任何破綻。以少芸的武器殺了馬永成,再以馬永成的短劍殺了少芸,這般就算張永親至,定然也看不出破綻,只會認為他二人一番死斗,以致同歸於盡。

他的手還不曾碰到劍柄,卻見馬永成忽的一動。若是個粗枝大葉之人,只怕也會不管不顧,但陳希簡心細如髮,擔心的便是馬永成在裝死想騙自己過去殘死一擊。一見他身體動彈,陳希簡便是一驚,人向後一躍。陳希簡年紀老大,武功雖然不算極高,身形卻遠在尋常人之上,這一躍動若脫兔,不下少年,一步便又躍出了五六步,心道:“好險!這傢伙果然在裝死!”只是他驚魂未定,卻聽得少芸道:“陳公公好一條苦肉計。”

一聽得少芸的聲音,陳希簡一剎那已嚇得魂不附體,下意識地又向後躍出了三尺許。此時已經遠離了足有丈許,抬頭看去,卻見少芸已站了起來,只是身形有些虛浮,馬永成這回卻是徹底倒在了地上。陳希簡一怔,馬上回過神來,暗罵道:“馬永成這吃裏扒外的東西!”

陳希簡先前跟馬永成說什麼要防備少芸解開封穴術,其實他也知道憑自己的功力,將少芸穴道封住,沒有兩三個時辰她是解不開的,為的只是誘馬永成過去好施暗算。結果馬永成確是中了暗算倒地,少芸卻站了起來,顯然是馬永成自知必死,臨死之前以掌力解開了少芸被封之穴。

少芸對陳希簡已是恨之入骨。這老太監若論武功也就罷了,這分做作功夫卻當真了得。自己實是被他耍得團團轉,連夫子給自己的這塊玉牌也被他詐了出來。如果不是陳希簡貪心不足想獨佔功勞的話,此番自己已是一敗塗地,已然完全沒有翻身的機會,連夫子也會受到自己牽連。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正是陳希簡這一點私心讓他這個天衣無縫的計劃露出了一絲破綻。雖然馬永成臨死前並不能完全解開她所中的封穴術,但就算豁出自己性命不要,也得殺了這老太監,奪回那塊玉牌。

少芸所中的封穴術主要還是封住了她的雙腿。此時她兩腿仍是一片木然,彷彿非自己所有,雙臂倒是恢復七八成。馬永成的屍身仍壓在她身上,她從馬永成身上一把抽出了長劍,一腳將他蹬開,站了起來。雖然馬永成在臨死前解了她的穴,但當初心社不知有多少同門都死於這太監的折磨,此番馬永成解開她的穴位也僅僅是為了不讓陳希簡能夠坐收漁人之利,她對此人仍是痛恨無比。陳希簡見她拔劍時動作甚是利落,但身形卻晃了晃,忖道:“是了,馬屠這王八蛋死前勁力已然不足,不能將封穴術盡數解除。趁這時候動手,這婆娘不是我的對手!”

陳希簡主意已定,淡淡一笑道:“惠妃娘娘過獎。”右手卻一把摸出了自己那柄金剛杵,一個箭步便衝上前來。他自知精力已衰,已無長力,因此算計更精,沒有十拿九穩的把握絕不出手。今晚騙少芸、暗算馬永成,一步步都是精打細算,沒一步落空。此時見少芸腕力已恢復了七八成,但腳力只怕還沒有兩成,心知這般搶攻,定有八成以上的把握。因此再不猶豫,搶步上前,金剛杵已刺向少芸前心。

金剛杵梵名“伐折羅”,有獨枝、三枝、五枝,乃至九枝之別。佛經中有謂:“金剛杵者,菩提心義,能壞斷常二邊,契中道。”本來乃是佛門法器,但陳希簡拜在星吉班丹門下,只修武功,不修教義,因此清靜之心絲毫未得,功名之心倒是越老越熱衷。眼見這一杵便要刺到少芸心口,他已是暗自竊喜,心想這一招“迦樓羅炎”雖然平平無奇,但少芸長劍重量比不上金剛杵,而雙足尚不能動,想閃也閃不開,因此這一招實是她的煞星。

他已有了滅口的心思,自然再不留情。只是金剛杵眼見已將刺中,少芸的身形突然向一邊疾閃而出。這等速度,就算陳希簡年少時也不能有,他一杵刺了個空,正在詫異,卻覺左肩頭一陣劇痛,一條左臂霎時沒了力氣,血光已然崩現。他慘呼一聲,這一招已遞不出去,人向右邊一個翻滾,總算這條手臂不至於被少芸斬落,但傷勢已是不輕。

這一招“迦樓羅炎”毫無用處,反被少芸刺傷,陳希簡心中又驚又懼,心道:“這婆娘難道在裝模作樣?”他心知少芸雙足無力,但也怕她是誘敵之計,因此緊盯着少芸的雙腳,只消少芸身法有異,馬上便可變招。只是少芸閃身斜躍時竟然不見她雙足有絲毫用力,竟然就這般平平斜飛出去,結果陳希簡反而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的武功原本就不及少芸,廢了一條左臂更是難以應付,只是少芸並不趁勝追擊,他抬頭看去,藉著月光,見少芸站在對面,左手中卻握着一根細細的繩索,繩索一頭插在對面的一棵大樹之上。

那正是少芸的繩鏢。少芸也知自己雙腿尚是無力,陳希簡若是與自己游斗的話實不易對付。夫子說過,“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自己現在雙足雖然無力,卻有繩鏢可以藉助,正好可以攻其不備。陳希簡心思狡詐,偏偏不知少芸還有這一手本領,果然中計。只是藉助繩鏢固然可以使移動速度不下於平時,但也有無法隨時變換方向之弊。雖然一劍傷了陳希簡的左肩,但陳希簡閃身遁走,她也無法趁勢追擊。只是無論如何,這一戰已是勢在必行,她暗暗咬了咬牙,左手一緊,將繩鏢收了回來。繩鏢的長索堅韌無比,又極是輕盈,團在掌心也不過是細細一束。一收回繩鏢,少芸又是一擲,這回繩鏢卻扎在了陳希簡頭頂的一根橫生出來的樹枝上。少芸猛一提氣,懸在繩鏢上直向陳希簡衝去。

陳希簡左肩上的傷口甚深,血已染紅了他的半邊身子。其實他雖然左臂已廢,但身法仍然還在少芸之上,只是這等情形之下也被少芸所傷,陳希簡已成驚弓之鳥,再沒有半點對抗之心。好在他手臂雖傷,雙腿卻是完好無損,不等少芸衝上,左手捂住傷口,轉身直衝下山道去了。他年紀雖老,可天天在孝陵的山道上往返五里,身體仍然頗為強健,情急之下也真箇不慢。

一定要殺了他!

見陳希簡落荒而逃,少芸反倒有些驚慌。那塊玉牌還在陳希簡身上,萬一被他逃走,仍是滿盤皆輸。她所中拙火定封穴術到現在仍然不曾完全解開,縱有繩鏢助力,單臂仍然不夠。眼見陳希簡箭也似的逃下山去,少芸心下大急,將長劍插回背後鞘中,右手也抓住了繩鏢。此時有兩臂用力,立時快了許多。她是女子,身軀原本輕盈,又常年習武,力量不輸於尋常男子,雙手用力拉着繩鏢一躍而起時,竟是比陳希簡更快,只一個起落便衝到了陳希簡前方。一趕上陳希簡,她伸手便要去拔劍,心想只消陳希簡出招擋格,便可將他截下。

此時陳希簡正衝到一匹石馬邊,少芸的劍尚未出鞘,陳希簡卻是一躍而起。他左臂雖廢,雙腳卻仍是完好無傷,見少芸騰空落到了自己跟前,也不戀戰,索性向那石馬直衝過去,一腳在那石馬上一蹬,人已騰空躍起。他的身法雖然比不得平時的少芸,但也不算弱了,此時借一蹬之力,躍得更高。不待少芸長劍拔出,他一個起落,已然又衝到少芸前面去了。

雖然閃過少芸的攔截,陳希簡心中卻越發驚慌。天下各門各派點穴術雖然各有巧妙,本源卻都是一樣。拙火定封穴術亦是以勁力使對手氣血不能流通,但並不比點穴術精微,一般過了兩三個時辰總會自行解開。少芸本已解開了大半,再這般上下躥躍,等如在以外力迫使血脈流通,用不了片刻,她的雙腿便能行動自如了。陳希簡也知道自己縱然渾無傷損也不是少芸的對手,更不要說已被她傷了一臂。

無論如何都要甩掉她!

陳希簡已是心如火焚。如果周遭是一片空曠,那甩掉少芸實是簡單之極。可這一段偏生是神道,長年嚴禁樵牧,兩邊大樹參天,少芸隨時都可借力。而她再追一程,手足越發靈活,待拙火定封穴術盡數解開,不消別個,只憑她這手百發百中的繩鏢,自己就再無回天之力。雖然他拚命奔逃,少芸仍是緊追不放,縱然陳希簡拼盡了全力,兩人之間的距離仍然不曾拉開。

眨眼間,兩人一追一逃,已過了四方城,穿過大金門,馬上就要到前方的下馬坊了。過了下馬坊就是山下的官道,官道兩側雖然也有樹木,卻遠沒有山上這麼多,頭頂也不會有那麼多橫生的樹枝可借力。少芸心知若被陳希簡逃過了下馬坊,再要殺他就更難了。而下馬坊邊也沒有樹木,她心一橫,趁着此時繩鏢正扎在頭頂一根粗大樹枝之際,左手奮力一拉。

她手中這繩鏢乃是昔年正德帝從內庫中找出來給她的,以鹿筋混合天蠶絲織成,堅韌異常,且彈性極好。這般一拉,繩索立時縮回了袖中數尺,而她的身體卻是向前甩得更急了。借這一甩之力,少芸彷彿插上了翅膀般衝天而上,一下翻過了下馬坊。

過了下馬坊,便是一條寬闊官道了。官道一邊乃是護城河,另一邊則是山坡,再無大樹可以借力。少芸已是孤注一擲,定要搶在陳希簡之前攔住他的去路。只是若是平時,以她的身手這般一躍而起也不算什麼,但現在雙腿仍然未能完全復原,只怕落下時會站立不定。如果不能立足的話,這樣躍下只怕會受傷,但少芸已將這些顧慮全然拋在腦後,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攔住陳希簡的去路。

就算這一下會將腿骨摔斷,也在所不惜!

她這一躍而起,斗篷兜風,人仿如鷹隼般在天空中滑行。陳希簡不知少芸也是孤注一擲,見她身上的斗篷還有這等功用,只道她到了空曠處居然能夠飛翔。眼見少芸一下便衝過了下馬坊,陳希簡已是暗暗不住價叫苦。他雖然兩腿無傷,可畢竟是個老人,一路狂奔下山已然耗盡了他的全部力量,此時就算想再快一步也難比登天。見少芸搶在了他前面,他更是嚇得魂不附體,根本顧不得多想,一個箭步,猛然間向前面的護城河裏撲去。

這護城河就在官道西邊。尋常城池的護城河最寬不過數丈,但南京城東面這一段護城河卻是秦淮河的一段支流,直通玄武湖。這一段更是寬有十餘丈,幾乎就是一個狹長的湖了。少芸此舉極是冒險,落地之時她心中也是大為忐忑。因為躍下來之勢極快,必須極速前沖方能消去躍下之勢,否則腿骨只怕會因承受不住而折斷,因此落地時全神貫注。待她雙腳一落下地,卻覺渾身一震,而雙腿借這一震之勢竟是一下有了知覺。她大喜過望,心知定然是因為這一震使得血脈得以流通,所中封穴術已經完全解開。她立刻快步前沖,只是這般一躍而下的勢頭當真不小,她衝出了十餘步才算能夠站穩,卻也已經衝到了河邊。待站定了,雙腿終有些疼痛。正想着總算攔住了陳希簡,哪知“咚”一聲,陳希簡卻是一下跳進了河裏。

少芸也沒想到陳希簡竟會借水遁逃生,眼見冒險搶到他先頭又要功虧一簣,她顧不得自己尚未完全復原,將身一縱,也跟着躍入了河中。她雖是女子,水性卻並不算差,心想陳希簡已是走投無路,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逃了。只是她剛躍入河中,面前突然翻了一個水花,右肩便是一陣劇痛,一把金剛杵插在了她肩上。

這正是陳希簡。陳希簡躍入水中,卻也知道少芸定然不會放過自己,就算在水中也會追來。他雖會些水性,卻並不如何高明,除非少芸不會水,否則更難逃脫,因此索性來個破罐子破摔,一入水中,卻並不游開,只潛入水底靜候。見少芸果然追下水來,他猛然間衝出,手中金剛杵插向少芸前心。這一招其實已是他的孤注一擲,水中出手,比岸上更要耗費體力。若是刺向少芸身上,少芸有斗篷護身,金剛杵不一定能刺進去。但她肩頭卻無防備,少芸只來得及一閃身,金剛杵已刺入了她的右肩。劇痛之下,左手下意識一把抓住了金剛杵。金剛杵四棱皆有鋒刃,少芸這一把抓上,掌心頓時被割得鮮血四濺,可陳希簡卻再抓不住這金剛杵了,只待棄了杵要逃,少芸的右手卻已一掌擊來。這時兩人相距極近,少芸這一掌正中陳希簡的右前心。他先前說什麼自己心臟在右邊云云,其實儘是胡扯,不然這一掌只怕當場就要了他的命。雖然在水中出掌不及陸上一半力量,加上少芸右肩受傷,右臂力量所剩又已不及平常一半,可縱然只剩四分之一的力量,陳希簡這把老骨頭仍是承受不住,嗓子裏一甜,一口血已猛然吐了出來。他知道雖然傷了少芸,可自己傷得只會更重,此番暗算得不償失,正覺走投無路,忽然河上一陣夜風吹來,飄來了幾句唱:“飛絮沾衣,殘花隨馬,輕寒輕暖芳辰。”

這卻是有名的南戲《琵琶記》中一段唱。《琵琶記》這齣戲號稱南戲之祖,江南一帶更是風行,真箇有井水處皆能歌之。秦淮河上的歌姬,更是人人會唱個幾段。只是這條護城河雖然也是秦淮河支流,但因為靠近孝陵,附近也無人家,冷冷清清,那些歌船自然不會來到此處。只要有歌聲,自然有人,陳希簡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個翻身,便向那歌聲飄來之處游去。他游得不慢,少芸依舊緊追不放。兩人都已受傷,可少芸傷勢終要輕些,已從一開始相隔丈許追到了只隔了四五尺。陳希簡又急又怕,身上傷口也越來越疼,忽見前方隱約有燈火漂浮於水面,不禁大喜過望,心道:“總算有救了!”

少芸中了陳希簡暗算,右肩頭已是刺痛難忍。她仍是咬牙緊追不放,此時卻也聽到了歌聲。此時從那船上飄來了後幾句:“江山風物,偏動別離人。回首高堂漸遠,嘆當時恩愛輕分。傷情處,數聲杜宇,客淚滿衣襟。”卻是有個少年在與歌姬曼聲齊唱。暮色中,這一曲《滿庭芳》甚是悠揚動聽,定是哪家公子不愛熱鬧,來此清靜之地賞玩夜色。如果被陳希簡逃上船去,自是再沒機會了。少芸心中一急,奮力追了上去,頓時又拉近了尺許。陳希簡見少芸追得近了,更是害怕,嘶聲大叫道:“救命!”

那艘船是在河上向著這邊緩緩而行,此時已近了,可見船頭點了好幾盞燈籠,有五六個人立着。正中是個身着團花錦袍的少年公子,一邊卻是個懷抱琵琶的女子,生得甚是艷冶,方才正是這公子與這艷姬在合唱這一闕《滿庭芳》。這等夜裏,船上根本看不到河上情景,陳希簡的聲音突然響起,那少年公子吃了一驚,邊上一個家丁模樣的人提了盞燈籠走到船邊向下照去,正好見陳希簡水淋淋地扒住了船頭。陳希簡左肩中了一劍,傷勢不輕,血已將衣服都快染透了,此時浸透了河水,越發難看。這家丁嚇了一大跳,正想問是人是鬼,陳希簡已然搶道:“我是孝陵守陵太監,有欽犯要殺我!”

少芸此時也已追到了船邊,見那家丁一把將陳希簡拖了上去,已是心急如焚。她右肩有傷,可情急之下連疼痛也全然忘了,一把抓住了船頭,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從水中奮力躍起,左手從背後拔出長劍,直衝上船。

就算丟了性命,也要殺了陳希簡,將那玉牌毀去!

少芸腦海中只剩了這一個念頭。陳希簡此時正被那家丁拖上船來,只覺死裏逃生,一口氣散了,已癱倒在船頭,哪知隨着一聲水響,少芸竟會直衝上來,一劍便刺向他前心。從山上逃到此處,陳希簡實已油盡燈枯,再也沒力氣逃了,見這一劍直取自己前心,不由嚇得怪叫起來。只是少芸的劍眼看便要刺中陳希簡,斜刺里忽地伸來一根白蠟桿,“當”一聲,將少芸的長劍格在了一邊。

出手的,卻是那個少年公子。這公子一副紈絝子弟的模樣,哪知出手竟是乾脆利落之極。

白蠟桿筆直堅韌,向來都是做棍棒槍桿使用。那公子此時用的卻是槍術,一格開少芸的長劍,白蠟桿一端忽地舞了個花,已重重在少芸右肩頭一擊。那公子是見到少芸肩上本已受傷,更是趁虛而入。這一招使得行雲流水,少芸平時還能以身法閃開,可這時身上帶傷,渾身又濕淋淋地重了許多,哪裏還閃躲得開。白蠟桿“啪”一聲擊在她肩上,本來已經止血了的創口登時崩裂,一陣鑽心般的疼痛讓她一下暈了過去。

夫子,對不起……

這是少芸最後的一個念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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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信條:大明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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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循環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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