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漁回憶黃秋雨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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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漁回憶黃秋雨的文章

《哭秋雨》

現在我坐在桌前,想寫一些有關黃秋雨的文字。可是當面對電腦屏幕的時候,我頭腦里有關黃秋雨的那些亂糟糟的往事又不知從何說起。

秋雨兄,儘管我和你一樣是一個常常產生奇思妙想的人,是一個常常把死亡這兩個字掛在嘴上的人,可當今天晚上我得到你離開人世的消息時,我卻顯得有些驚慌失措。你要知道,死者是你黃秋雨呀!秋雨兄,咱們不但在同一天在同一個產房裏出生,同一天在同一個產房裏出生?會這麼巧?不但從小一塊兒光屁股長大,而且我還管你的母親叫娘,我是你母親的乾兒子。秋雨兄,在過去的歲月里,我和你情同手足,我熟悉你如同熟悉我的手指和牙齒。可是,從此你再也不會對我微笑,再也不會把你那散發著松節油氣息的手指抬到空中給我打一個比方。你說,我能受得了嗎?秋雨兄,你總是愛打比方。你說,我是一隻在天空中飛翔的小鳥。可是,我再也看不到你那憂鬱的面容,我再也看不到你那痛苦的神情,我再也不能和你對面坐在餐桌上,相互注視着對方的眼睛舉起手中的酒杯。從此,關於黃秋雨的一切,我都不會再有。你說,這讓我怎能承受得了呢?

秋雨兄,窗外那些飄揚的雪花就是我眼淚的結晶嗎?那些雪花從沒有根基的天空中夾在風中不停地飄落下來。落在紅色或灰色的屋頂上,落在黃色的土地上,搖動着潁河兩岸連綿不斷的樹木的枝條,在灰暗的光線里發出抑制不住的哭泣聲。你看,連堅硬的牆壁也都淚汪汪的,連灰色的街道也淚汪汪的。可是,那些表情冷漠的陌生人卻開着各式的汽車把馬路的眼淚軋得四處飛濺。馬路的哭泣聲使我忍不住地顫抖起來。秋雨兄,你為什麼要離開呢?秋雨兄,你在拒絕我嗎?你覺得我這不是在寫你嗎?你曾經嘲笑我說,你那還叫寫作嗎?是的,我這已經不叫寫作了,我這叫敲打。我知道,你拒絕使用電腦,你說過,電腦這東西,起碼在形式上就已經消解了人的個性,這種寫作對小說家,尤其對詩人來說是有害的。是的,我也承認這一點。有些時候我在提筆寫字的時候,由於長期使用電腦的緣故,我不但提筆忘字,就連思維也變得遲鈍了,寫出來的文字也變得生澀。你還說過:當我們接到朋友的親筆來信時,遠比那些用電腦打出來的書信親切。這就是米慧常常給他寫信的緣故?是的,沒有。那些在鍵盤上敲打出來的語言只能讓我們感覺到嚓嚓聲,而那些用鋼筆寫下來的文字,才讓我們感受到人的氣息。是這樣,怨不得現在我在電腦前坐了這麼長時間,屏幕上只出現了一些如同履歷表上所填寫的東西:

黃秋雨,1958年10月10日出生在潁河鎮;2005年3月5日卒於錦城。3月5日?不準確,應該是3月3日。

我自己也不能滿意這些文字,通過這些文字,我能向那些閱讀我這篇文章的人表明什麼呢?它只能表明一個人的開始和結束。我突然覺得,當我們熟悉了一個人的開始和結束之後,世間的一切(一切都包括什麼呢?那就是一切。世上所有的一切!我是一個對生活絕望的人嗎?)對於我們每一個人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了。現在我深刻地認識到,人生命重要的是過程,不是開始,也不是結束。開始和結束都屬於別人,只有過程,才屬於我們自己,才屬於你,才屬於我。可是,生命的過程在黃秋雨這裏已經消失,被結束所代替。可怕的結束!我們的生命只要過程。上帝呀,如果有可能,你就讓我們回到黃秋雨曾經擁有過的生命過程里去吧!

黃秋雨的生命是怎樣的一個過程呢?他又是怎樣走完漫長的四十七年的時光呢?現在,恐怕已經很少有人知道這一切了,但是,這對於黃秋雨是多麼的重要呀。是的,現在我們只能從他的檔案里查出一些諸如在校表現,或者一些在學校結業時的成績表、年終總結之類的東西,但是,這些缺乏感情色彩的東西又怎麼能向我們說明黃秋雨的生命過程呢?它只能向我們說明世間曾經有這麼一個人存在過,那只是由一些文字組成的一個人的生命符號而已。遺憾的是,即便是這樣一些簡單的生命符號,又有誰願意去觸摸一下那個用牛皮紙做成的被深藏在某個充滿着霉變氣息的大櫃裏的檔案呢?沒有,幾乎已經沒有人再去動它一下了。我們這些每天都在忙碌的人!

難道,我們能逃脫像黃秋雨一樣的命運嗎?也包括我嗎?是的,包括。這將是我們世間所有人共有的命運。

突然冒出來的想法使我產生了一種悲傷的情緒。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想像着將來不久我和他同樣的結局……秋雨兄,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你曾經對我說的那句話:生命的過程太重要了。可是,你的生命過程又在哪裏呢?黃秋雨,我的兄長,你生命的過程都被淹沒在無邊無際、流失得一點兒也尋不見的時光里了!四十七年,對於一個曾經存在過的生命是多麼的漫長呀!可是,站在充滿寒冷的陽台上我在想,你那四十七年的生命過程對於我來說就像在天空的雪花一樣飛過了嗎?你那四十七年漫長的時光,只存在於我的思想里,只存在於我這一瞬間的思維里嗎?不,你太多的時光停留在了你的繪畫裏,留在了你的文字裏。

我回到屋裏,拉開抽屜,拿出你那本整理好的要我給寫序的詩集。我打開封面,重新審視着從你的思想里流淌出來的文字,就像那一天我在你的畫室巡視着那裏的一切。黃秋雨的詩集?那肯定有我昨天看過的《最後的午餐》和《重塑花瓶》。真是個才氣橫溢的人,還寫詩。在暗淡的光線里,我的目光最後落在你那張擺放在畫案一側的寫字枱上。寫字枱?擺放在畫案一側,我怎麼沒有注意到?那張寫字枱已經顯得十分破舊,我知道這張寫字枱是你多年前用三十九塊錢買來的。那張寫字枱隨你搬來搬去,我曾經勸你換掉它,可是你卻沒有理睬我。我知道,你對自己所有用過的東西常常抱着一種特殊的感情。秋雨兄,你還記得嗎?那天我走到那張寫字枱前拉開中間的那隻抽屜,就看到了那些大小不等的紙片。那些紙片有的顏色已經發黃,裏面還夾雜着一些煙盒紙,我知道那些煙盒來自遙遠的日子。但是使我感到吃驚的是,那些大大小小的紙片上全是你的詩稿。那些零亂疊放着的詩稿,真的讓我大吃一驚。我知道你偶爾會提起筆來寫上一兩首,可是我從來沒有想到你會寫這麼多。那些紛亂的詩稿引起了我的興趣,可我卻一時無法集中紛亂的思想去閱讀那詩的內容。從那些紙的形狀和顏色上分析,這些肯定是你沉積了多年的思想,那些詩句肯定是來自你思維的片斷,來自你對某個物體觀察的結果,也包括女性裸體?來自你正在構思和創作的一幅畫,來自你對往事的回憶。秋雨兄,從那些不同時期留下的紙片上,你確實讓我聞到了你過去一些歲月的氣息。可遺憾的是,那些詩稿卻都沒有具體的日期。當我把詩稿拿到你的面前,你也已經無法分清它們。到底是哪一首在前,哪一首在後呢?後來你笑了,你說,這很重要嗎?是的,具體的日期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無法分清日期的詩稿不但存留了你的思想,而且還留有你的手印。是的,你的手印。那些手印有的是玫瑰色的,有的是藍色的,有的是綠色的,有的是茶色的。這些手印表明寫下這些詩句的時候你可能正在作畫。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你常常在空閑下來的時候重新閱讀這些詩稿。秋雨兄,由於你多次的閱讀,後來我只有把這些無法分清寫作時間的詩稿,按我從你寫字枱里取出來時的秩序排列先後。

現在,我可以任意把你的詩稿拿出來一首切入你失去的生命過程,然後進入回憶,是的,任意一首。我想,即便是你現在坐在我的面前,也會同意我的這個觀點。你說,我們童年時一起走在那條通向潁河鎮小學的道路上的情景,和你四十七歲時我們坐在你畫室里交談的情景,現在對於我來說,還有太大的區別嗎?沒有,是這樣的。秋雨兄,1958年和2005年這兩個不同的時間數字,現在對於我已經沒有太大的區別。或許,這和你以往的思考和觀察生活的方法有些不太對路,但事實確實是這樣。

在已逝的鄉村生活里,你是那樣熱愛大自然。你每天總是天不亮就起身到潁河邊體驗早晨光線的變化,體驗在早晨光線籠罩下的被露水濕潤的田野,觀察河流的顏色由銀灰色變成玫瑰色又變成金黃色的過程。黎明前,你常常看到有勞作的農人走向田野。你不停地感受着黎明和黃昏里的曙光和霞光的節奏感,沉浸在一些清新的意境裏……

你從來沒有考慮過有關時間的問題嗎?你想過。在你以往給我講述過的那些有關你過去的往事裏,你已經涉及了時間的問題。在我們空閑下來的時候,我們常常回憶起我們一起學習繪畫的經歷,常常回憶起我們的啟蒙老師張夫仲。你說,很久都沒有他的消息了。是的,我們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了。現在,他去了新疆一個名叫石河子的地方。你說,有空了我們去省城看看西玉吧。好,我們去看他。你說,如果西玉能從輪椅上下來,我們就一起去新疆看老師。可遺憾的是,吳西玉永遠沒法從輪椅上下來。黃秋雨書架上有吳西玉的書,他們什麼關係?在我們回憶起我們小學生活的時候,你總是流露出一種在孩子的眼睛裏才有的天真無邪的目光。是的,從你的眼睛裏常常流露出那種可愛的目光。是的,我們從小學五年級就開始跟着張夫仲老師學習繪畫,在繪畫的門類里,我們的那位語文老師最喜歡的是油畫,這或許是你後來成為一個油畫家的根本原因。秋雨兄,你還記得嗎?我們就是從張夫仲老師那兒才知道吳昌碩、齊白石、徐悲鴻、黃胄、潘天壽的,哦,弘一法師的學生,他在《大師》裏寫過他。也是從他那裏開始接觸列賓、達·文西、米開朗基羅、拉斐爾、梵高、莫奈這些大師的作品的。我們老師的書櫃裏不但藏有很多畫冊,而且還有許多繪畫工具和顏料。秋雨兄,這對於我們來說那是一個多麼神奇的世界呀!我們的星期天和假期幾乎都是在老師家的那個用黃土垛成的院子裏度過的。農忙的時候,你,我,還有吳西玉我們哥兒仨就去幫老師下地幹活,哦,原來吳西玉也是潁河鎮的。勞動的時候老師讓我們一邊幹活一邊觀察勞動者的動作,讓我們觀察田野的色彩,觀察道路伸向天際的透視關係。在空閑下來的時候,老師就教我們畫素描,畫水彩畫和水粉畫,帶我們出去寫生,到潁河邊練習速寫,那個時候,我們是老師最忠實的信徒。那是哪一年?1967年。1967年?這一年正好我出生。那正是“文革”烽火四起的日子,外邊正在翻江倒海,可我們卻不聞不問,一心沉溺到另外一個世界裏。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們小小的年紀就跟着張夫仲老師不停地到各地去畫毛主席像,去畫那些具有明顯時代痕迹的畫作:

《毛主席去安源》、《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毛主席是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東方紅太陽升》。

我們在偉大統帥的身上練習色彩的變化,我們從領袖的身上掌握人體的比例。後來你對我說,這真是不可思議。接下來的歲月,是一個出畫刊慶祝各種節日的特殊歷史階段。那個細雨濛濛的日子,在你的畫室里,你細眯着眼睛坐在小馬紮上扳着手指對我說,幾乎所有的節日都要出畫刊,三八婦女節、五一勞動節、五四青年節、六一兒童節、七一建黨節、八一建軍節、十一國慶節、元旦節、春節,每一個節日學校里都要出畫刊。這成了“文革”時期的慣例。等我們到了初中,整天都忙得不可開交,畫刊從頭到尾都是我們去完成,我們在一所空蕩蕩的教室里把十六張新聞紙用圖釘釘滿整個牆壁,然後我們就開始爬高下低地作畫,我們畫工人,畫農民,畫解放軍,畫知識分子,畫學生,畫醫生。在春暖花開的日子裏,在烈日炎炎的日子裏,在寒風呼嘯的日子裏,你領着我們一群同學抬着桌子扛着梯子提着糨糊桶走上大街,在不同的牆壁上貼着由我們親手設計的畫刊。貼畫刊你已經貼出經驗來了,你用一把笤帚蘸糨糊用一把干笤帚來延長你的手臂,你貼畫刊的技術幾乎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那個時候,我們同日出生的三兄弟就已經是潁河鎮上小有名氣的人物了,哦,原來他們三個是一天出生的。那個時候我們還是初中生呀。

在初中的兩年裏,我們幾乎沒有去上過課,我們的時光都變成了畫刊一期又一期地給貼到牆壁上去了。在那些年月里,在我們潁河鎮大街的牆壁上,到處都是我們留下來的筆觸,上一期剛剛被風雨吹得有些褪色,下一期又貼了上去。在不出畫刊的時候,我們就被各班的老師請去出各種批判內容的壁刊。批《水滸傳》,我們就畫梁山水泊,畫宋江、盧俊義等人的醜惡嘴臉,畫武松、李逵、魯智深等人反招安的英雄形象;批林批孔,我們就畫諸如管仲、李悝、商鞅、韓非子等等法家代表人物,我們還畫孔子孔老二,去畫孟軻、董仲舒等等這些儒家的代表人物……

秋雨兄,或許正是那些大大小小的接連不斷的運動,才使我和吳西玉一起考上了陳州師範藝術專業,才使你考上了河大藝術系,才造就了你的繪畫天才,成全了你後來的夢想。有時你會搖着頭對我說,真是不可思議。你說,那個時候什麼也沒想,也沒有什麼要求,只要給我紙,讓我畫畫就中。那個時候,你幾乎成了一個畫痴。你的這種生命狀態一直延續下來,你高中畢業后的那兩年,你背着畫具幾乎走遍了潁河鎮所有的村莊,走遍了潁河鎮每一個村子裏的角落,還有米村,這事他自己說過。去給他們畫安全用電宣傳畫。你對我說,我討厭安全用電宣傳畫上的那些畫面和用色,我根據文字的意思把畫面的構圖和色調全都改變了,那些畫面幾乎成了我最初的創作。你對我說,我就是從那時起,開始注意對結構、物體和空間的處理,注意層次、筆觸、光和影、色彩變化的運用。你對我說,有一天傍晚,我正在一個牆壁上作畫,突然從不遠的田野里傳來了優美的笛聲,那笛聲使你丟掉了畫筆,那笛聲牢牢地吸引着你。你尋着那笛聲而去,你在那笛聲的引誘下來到了潁河邊,使你吃驚和意外的是,那個吹笛的竟是一個留着長辮子的姑娘,米慧嗎?當然不是,黃秋雨哪一年高中畢業?那個時候米慧還沒有出生。五彩的霞光映照在水裏,映托着那姑娘的身影和她身邊白色的羊群。秋雨兄,就是從那一刻起,你開始意識到你的繪畫裏缺少生命激情的嗎?就是從那一刻起,你意識到你繪畫裏缺少一種飛揚的聲音的嗎?你對我說,那個時候我就想,我用什麼樣的方法,才能把牧羊少女和映照着霞光的水面畫下來呢?事過多年,當你坐在畫室里,這個問題仍然在苦苦地折磨着你,不是嗎,秋雨兄?當你坐在畫室里一頁一頁地翻看着大師作品的時候,你會突然激動得不能安寧,你拍着那些畫面對我說,你看看,你看看,到現在我們才見到這些偉大的作品,你看看……

至今我仍然記得,在那些充滿藝術氣息的日子裏我們一起欣賞那些大師作品的情景:從盧邦的《從埃加拉德看到的馬賽一個趕集的日子》到柯羅的《春天樹下的小道》;從米勒的《葛呂希的庫贊村》到高庚的《蓬-阿凡的洗衣婦》;從西斯萊的《莫雷附近的楊樹林陰道》到塞尚的《阿爾克窪地一瞥》;從莫奈的《日出印象》到畢沙羅的《夕陽下的蘋果樹和楊樹》;從雷諾阿的《塞納河畔的尚普魯賽》到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等等,都讓我們激動不已。你說,弟弟,你再來看看柯羅的《陣風》吧。你看到這幅畫的時候有什麼樣的感覺呢?難道你沒有聽到那狂風在掀動樹葉時發出的嘩嘩聲嗎?秋雨兄,那一刻,你的眼睛裏閃動着激動的光芒,你對我舞動着手臂說,你知道嗎?柯羅快到五十歲的時候,晚上出門還要得到他父親的許可。他畫了三十年,可是卻連一張畫都沒有賣掉過。但是,他每天早晨照樣擺開畫架作畫,而且還畫得很滿意,你知道為什麼嗎?那是因為他有一個好父親。雖然父親不願意讓自己的兒子畫畫兒,但是,父親還是寬容了兒子。父親覺得一個迷戀畫畫兒的兒子,你要想讓他去干別的是辦不到的,因而他就滿足了他去意大利的要求。這個法國人在意大利待了幾年又回到了自己的祖國,他就在農村住下來,全心全意地熱心法蘭西的風景。看着他的畫,我就感覺到有一股子風從樹林裏,或者從小河邊吹拂過來。弟弟,不是這樣嗎?秋雨兄,你就是這樣對我說的。你說,後來他就成了一個很了不起的風景畫畫家,他為什麼會成功呢?那是因為有他父親在那兒站着。可是我呢?你攤開雙手對我說,我沒有這樣的父親,你是知道我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下開始學習繪畫的,咱們上小學的時候,我的書雜費都得靠我自己去拾碎鐵爛銅。《天使》裏那些賣血的孩子?他們有着同樣的命運。說完,你又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

秋雨兄,從你緊鎖的雙眉里,我彷彿看到了你那些遺落在鄉間的時光。看到你背着畫夾在晨曦或者黃昏里走在鄉間的小道上,四周都是漸漸稀薄的被霞光所穿透的水汽,在你的視線里,到處都是成熟的就要收穫的莊稼……秋雨兄,現在我想對你說,或許,你是那個年代裏最幸運的一個。在那個鎖國的年代裏,你起碼可以自由地支配自己的生命,當你拿起畫筆的時候,你是屬於你自己。不是嗎,秋雨兄?恰是那些轟轟烈烈的政治運動,給了你一個拿畫筆練習繪畫的機會,可以這樣說,正是這些經歷,才成就了後來作為畫家的你。

秋雨兄,你還記得嗎?我常常會在你坐過的馬紮上坐下來,看着你畫室里那些你熟悉的一切,那些白色的畫布,那些用了一半或用癟了的油彩,那些用禿了的大號小號的油畫筆,那些五顏六色的調色板,那些用來洗筆的玻璃瓶子和骯髒的畫布。一切的一切都還散發著你的氣息。秋雨兄,我知道,你常常坐在一塊空白的畫布前沉思。當你的刷子在顏料中不停地調動時我不知道那畫布上將會出現什麼,那個時候你只單單地考慮到空間、線條、構圖、色彩等等這些有規則的東西嗎?不,有些時候你會突然停下筆來,走到窗前,久久地立在那裏。或許那個時候你就產生了一種幻覺,那個時候,沒有任何一種東西能沖淡你對人這種動物所糾纏不清的感受,紛雜的現實世界和人們豐富多變的面容,總能使你的思想受到震動,促使你用一些理性的規則去表現它。當你的眼睛離開畫布,目光停留在一個投影上或者一個植物上時,或者你已經感悟到了在人的獰笑與哭泣的背後隱藏着怎樣的厄運。那個時候,你就會毫不猶豫地回到你的畫架前,毅然地拿起你的畫筆。

秋雨兄,現在我依然記得那次你把你的繪畫作品整齊地排在書架前的情景。那些油畫一幅接着一幅地走進我的視線里,我看到你在那些油畫的左上端都訂了一片小小的布條,那片布條上寫着那幅畫的名稱:

《縱慾者》、《墮落》、《死亡》……《手的十種語言》?他見過,他一定見過黃秋雨的關於《手的十種語言》的畫,那些被盜走的畫。

面對那些作品,我的靈魂受到了極大的震動。我久久地沉溺在你的作品裏,那些畫面所表現出的紛亂的主題,把我的大腦攪得像一盆泥漿。秋雨兄,這就是你的思想嗎?我怎樣才能理清你這複雜的思緒呢?

秋雨兄,你現在哪兒呢?你還站在你畫室的窗前,看一河兩岸那些被清洗得乾乾淨淨的樹冠在雨中艱難地翻動嗎?你還待在畫室里,被自己的創造所陶醉嗎?是的,你常常把自己激動得熱淚盈眶,又常常像一位思想者在飄揚的春雨里去看那穿紅着綠的女性打着雨傘或穿着樣式如同蝙蝠的雨衣從你的身邊走過。我知道,在過去的日子裏,你總是像她們一樣走得匆匆忙忙,你總是用手捋一下你的長發,像那個將軍肚?在陽光下目中無人地行走,你的瀟洒使那些生活在瑣碎之中的人們黯然失色。可是,你現在哪兒呢?在恍惚里,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喊了我一聲,是你嗎秋雨兄,是你在喊我嗎?在飄揚的雪花里,在遙遠的天空中,我感受到有一雙眼睛注視着我。我抬頭看看天空,雪花落在我的臉上。秋雨兄,這是你的在天之靈灑向我的凄傷的淚水嗎?秋雨,我的兄長,現在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呢?我站在陽台上,看着夜色里那些被積雪覆蓋的房屋和雜樹林,我想,在這座城市裏,我已經再也看不到你的身影,但是,你放心我的兄長,我一定會幫你完成你還沒有來得及實現的宏願,我會完整地把你的《手的十種語言》送到巴黎,如期舉辦畫展。果然,他知道那些油畫的下落!他知道!可是,他為什麼避開不說呢?為什麼?秋雨兄,你是不是已經走得很累了,需要躺下來好好地休息休息?

就是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其實你的性格、你的思想、你的生活習慣是和這個社會格格不入的。在這個看重金錢、看重權勢的社會裏,在這個世風日下的社會裏,你仍然堅持着那些從鄉村裏帶來的習性,就註定了你該遭受的孤獨和悲哀。在這個社會裏,只需要媚俗而不需要藝術;在這個社會裏,只需要婊子而不需要愛情。秋雨兄,你的身體太單薄了,你所堅守的你那間畫室,難道就能改變社會的冷酷和貧乏嗎?秋雨兄,你太傻了,或許這不是我們要待的地方。面對彷彿一夜間崛起的城市,面對被污染的空氣和流水,我只能對你說,秋雨兄,回到你的鄉村裡去吧。

秋雨兄,現在你已經開始啟程了嗎?請放心你留下的繪畫吧,我會替你好好地保護着,不讓任何人掠奪去。請放心你留下的繪畫吧,他是在對我暗示嗎?他肯定知道那些畫的下落!可他為什麼不對我直說?誰也不讓。我不讓任何人沖淡你獨立的精神,讓你的繪畫永遠飄蕩着你的話語,讓我們的空氣里永遠散發著那種你喜歡的松節油氣味。

秋雨兄,我知道,現在你已經走在了鄉間那些你曾經丈量過的道路上了,我知道,只有在那裏,你的靈魂才能得到安息。

但是,秋雨兄,你使我感到不可理解的是,至今你仍然相信愛情。愛情在哪裏?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愛情,愛情要麼還沒有到來,要麼已經消失……

他知道那些畫的下落,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可是,為什麼給我暗示,就不能直說?我得見他,立刻。我拿起手機,翻到譚漁的電話,不,這個電話不能打,我要立刻見到他本人。立刻回潁河鎮?不,那不是說話的地方。畫室?黃秋雨的畫室,那裏是最合適的地方。打電話給陳州公安局,請他們以最快的速度……不,不合適,譚漁這樣一個有個性的人,在還沒有弄清這些繪畫的下落時,還是要以禮相待。還是先給他打個電話,說說他的《哭秋雨》,隨機確定一下,他現在是已經回到了錦城,還是仍然在潁河鎮。呼叫轉移,他為什麼關機?有意躲避我嗎?不行,我要儘快見到他!在前往潁河大閘管理處的路上,我讓小莫及時和潁河鎮派出所的鄭廣會聯繫,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譚漁,如果有必要,我會立刻重新趕去潁河鎮。

3月7日13點50分,黃秋雨那我已經熟悉的畫室,再次出現在我的視線里。我果然在那張寬大的畫案的右邊,看到了譚漁說過的寫字枱,可能是由於那張寫字枱上堆放着的幾刀宣紙,也有可能那張寫字枱和畫案相比顯得太小,當時被我忽視了。我伸手撫摸着那張陳舊的寫字枱,一邊站着的董延吉有些不解地看着我,我回頭看着黃秋雨生前收藏字畫的柜子說,我們看看他的藏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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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十種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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