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放南山遠
虎放南山遠
一屋子警察翻箱倒櫃,你所有的私隱和秘密都得擺到桌面上是什麼感覺?
此時秦壽生的女友就在經歷這種緊張、恐懼、不安、難堪等負面情緒交織的感覺,那是一種不可名狀的羞辱,讓她枯坐一隅啜泣無言。
不是警察缺乏那點同情,實在是無法把同情給予這些涉毒人員的家屬,這房子、這傢具、這屋裏琳琅滿目的擺設,恐怕很多是涉毒所得,一個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很多人的不幸之上的人,實在沒有讓人同情的理由,哪怕她是無辜的!
沒有查到毒品,倒是查到了藏在衛生間裏的八百多克金飾,沉沉的一大把。房間的地面上擺了許多疑似贓物,金飾、廢棄的手機、兩張已經剪掉未來得及扔掉的銀行卡,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馬漢衛倒了杯水,默默地放到了劉淼淼面前,道:“這些物品我們要暫行查扣,你還有什麼要提供的嗎?有關你男朋友秦壽生的事。”
沒有回答,只有悲愴地抹淚,她恨恨地把頭偏過了一邊,用不斷浸出的淚水做着無聲的反抗。
“我很同情你,但秦壽生是罪犯,我是警察……對不起,收起來吧。”
馬漢衛道,回身通知了執行搜查令的警員。
此刻,會議室正在回放現場搜查的場景,此處已經被闢為專案組的辦公室,每每遭遇大案,支隊長和政委都會在這裏運籌帷幄,直至偵破。那是好聽的說法,實際上是關在裏面一遍又一遍反覆研究案情,直到找到真相,這其中的艱難從桌上的煙灰缸可見一斑。
譚政委已經倒兩次了,大大小小的煙蒂又把煙灰缸插滿了。
“沒什麼收穫,八百多克黃金,兩張沒有來得及扔掉的銀行卡。”賀炯道。
“銀行卡是隨用隨扔,估計出售假藥轉賬用的是這兩張卡,八百多克黃金,價值二十多萬……怪不得名下查不到財務狀況,都變成高附加值不動產了。”譚政委道,把電腦推了過去提示道,“看看這個女人,不得不說小胖子的畫筆很不一般啊!”
電腦屏幕上,是根據任明星的繪畫製成的電子肖像,和數據庫里的比對基本吻合。匪夷所思的是,這份通報剛到四大隊,隊裏人就認出來了,是晉昊娛樂的一個大堂經理,例行檢查時,這個叫劉蓓蓓的女人和禁毒大隊打過交道。
劉蓓蓓,女,二十六歲,漢族,畢業於本市一所職業技術學院,有記載的從業經歷僅限於晉昊娛樂。關聯的財務狀況加了下劃線,能查到此人月消費一到三萬不等,多數是飲食和高檔場所消費支出,這是唯一的疑點。
“如果考慮到娛樂場所的特殊性,一個漂亮女人身上這種疑點不算疑點,比如,她要是勾搭個有錢的金主,一兩萬的月消費說明不了什麼。”賀炯且看且說道。
“那就當個疑點,還有一個疑點是,秦壽生出事當天,她就離開本市了,上海機場海關留下了她出境的影像,持旅遊護照,目的地是美國,現在還沒有回來。”譚政委道。
賀炯往下翻,恰好翻到了記錄,是海關監控留存的影像資料,劉蓓蓓一頭披肩長發,戴着大墨鏡,像出行的明星一樣離開了國境。
“呵呵,過去逃跑一般是進深山,現在的逃跑,都是坐航班,成氣候了啊!”賀炯道。
直覺告訴他,如果一個團伙有財力組織武裝或者組織潛逃,那就有尾大不掉之勢了。深有同感的譚嗣亮政委接口道:“我們本以為戳開個突破口,形勢就會逆轉,真沒想到反而是更複雜了,您看,秦壽生的審訊記錄。”
譚政委回身摁着遙控放了一段,猶豫、緊張、狐疑,說話吞吞吐吐,不一會兒情緒又極端激烈,不是哭得如喪考妣,就是號得捶胸頓足。
這在有經驗的審訊人員眼中,是依然有隱瞞事實的表現,如果竹筒倒豆子全說了,應該是坦然以對,一副你愛咋咋的的樣子。在審與被審的較量中,有時候其實不是審訊有多厲害,而是被審的人,根本過不了自己心裏的那道坎。
更何況,秦壽生並沒有坐牢服刑的經歷。
這個奇怪反差讓賀炯皺眉了,撫着下巴道:“就是個小嘍啰,頂多算業績不錯的小嘍啰,你說他還能藏着什麼事啊?”
“實在無法解釋啊,和連天平照面,嚷着要坐牢死活不回家了。真進來了,又死活扛着不說,一點一點擠牙膏,這是又怕坐牢苦命,又怕出去沒命,呵呵,實在難為他了。”譚政委道。
“審訊放緩,不能這麼逼,回頭和家屬聯繫一下。”賀炯道。
這是聯合家屬幫教,親情感化一下,當然,沒有更多證據出現,恐怕再審的效果也會大打折扣。
“時間,時間……我們最缺的就是時間啊。”
賀炯手敲着桌說罷,站起身來,踱步幾圈后,又站到了案件板前,除了連天平一撥人之外,他又畫了一條線,在這條線的終端寫上了一個不確定的人名:劉蓓蓓。再往上,他又寫了個名字“晉昊然”,而後不確定地圈住了。
“支隊長,動機缺失啊!晉昊然是煤老闆出身,身家得過億了,要說涉黑涉暴我信,但要說還靠毒品斂財有點說不通。相對於海洛英、冰毒這些高額回報的毒品,其實藍精靈走的是廉價路線,這也是它能夠迅速泛濫的原因。”譚政委提醒道。
賀烔不是沒考慮這兒,猜測不能當證據,但可以指導偵破方向。如果妄加猜測就不行了,只會讓偵破多繞彎路。
“是啊,我們緝捕的毒梟都是怎麼隱蔽怎麼混,個個都是身不露名不顯,晉昊然這麼大家業應該不會冒涉毒的風險,但問題是,方向隱隱都指向他了……曹戈嗜賭,連天平很可能是曹戈的打手,兩人是老相識了;劉蓓蓓又是晉昊娛樂的員工;秦壽生呢,又是連天平脅迫上道的馬仔。所有的涉案人都可以關聯在一條線上,又作何解釋呢?”
賀炯愁眉不展道。動機缺失,方向也跟着迷失了,販毒的動機只有一個,無非是錢,而方向所指,恰恰是個不缺錢,或者不可能去販毒斂錢的人物。
“只能等了!”譚政委道,偵破有時候不能操之過急,線索糾結的時候,只有一個出路——等。
“是啊,只能等,可我們偏偏等不起。把各大隊的臨檢、走訪、排查全部撤掉,既然外松,就不要做假象,乾脆松到底,我就不信,他們能把貨憋在手裏不出自己吃嘍!”
良久,賀炯恨恨道,這話像是氣話,一下子把政委逗樂了。
篤、篤、篤……敲門,床上的連天平一躍而起,貓身上去開了一條縫。
是穿着西裝彬彬有禮的服務生,笑吟吟地問連天平:“哥,要服務不?”
“哎呀我去,都掃黑除惡了,你們居然還有這個?”連天平驚愕道。
“本來沒有,您那位兄弟一直嚷嚷沒妞,要砸我們店呢。這又是您帶的人,我們經理外圍給哥您安排,放心。”服務生道。
連天平怒容滿面地伸出頭,恰又看到了葛二屁那傻大個出來,一指這兒就嚷着:“咳,連個妞都沒有,做什麼生意啊……喲,平哥,我說夢話呢啊!”
葛二屁嚇得趕緊回去了,連天平沒治了,直道:“好吧,給他多安排倆,最好把他累趴下,別出來鬼嚷嚷。”
“那也給您安排不?”服務生問。
“不用,我休息會兒。”連天平關上了門,片刻后,他又開了一條縫,往高跟鞋響聲的方向看,兩位穿着服務生制服的女人敲響了葛二屁的房間門,然後進去了。
“哎喲,風聲是緊啊,都穿制服扮服務員了。”他喃喃道了聲,回身躺到了床上,出來一天了就一直窩在這兒,像是心事重重地在等什麼。
不知道過了多久,敲門聲又響了,連天平側耳一聽,這聲音不同於正常敲門,而是更清脆的三下連敲,像指甲彈而不是指節叩那種。他面上一喜,趕緊起身趿拉着拖鞋上前開門,門外迎着個穿着浴裝短褲的男子,擺頭示意。
沒有贅言,他和那男子一前一後走着,通過電梯,下到一層的浴池,那男子停下了,等他除完衣褲,光潔溜溜的時候,抬頭示意着桑拿間的方向,連天平徑直前行進去了。
裏面只有一人,正往桑拿桶上澆水,逼仄的空間氤氳着蒸汽。裸背朝向他的男子身材極高,放下勺子回頭時,露着前胸一片胸毛格外扎眼,彪悍的身材因為養尊處優已經略顯肥胖了,可身上隱約的傷疤以及由腿及胸的一片飛鳳文身看得出此君當年的不凡。
曹戈,曾經把一市地下賭場都收到名下的傳奇人物。最有名的不是他把生意做到了多大,而是他數次輸到傾家蕩產,又神奇地翻身再起,一夜暴富和一夜赤貧在他身上交替出現過數次,他依舊巋然不倒。
知曉原因的人甚少,連天平就算一個,這位兇相懾人的醜男在曹戈面前乖得像只小貓,低眉順眼甚至不敢正視曹老大。因為特殊時期兩人見面的方式也變成現在這樣——一絲不掛。
曹戈坐下來看了他半天才問了句:“怎麼進去的?”
“應該是雷子設了局,秦壽生扛不住,捎帶上了,毒強、黑標恐怕暫時出不來了。”連天平道。
他看着曹戈,曹老闆那雙眼睛在審視,彷彿審視貨架上的物品一般,這讓他緊張了,趕緊道:“他頂多交代點賣葯的事,那事他不敢吭聲,刨出來都得打頭。”
“嗯。”曹戈輕哼了聲,只當揭過了,連天平長舒了一口氣。
又隔半晌,曹戈才幽幽道:“好的一點是你身上沒什麼污點,可惜只要進去一回,雷子就會盯你很久,說不定這時候在洗浴中心外頭,就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着你……這碗飯你可是吃到頭了,短時間什麼也別沾,你沒和警察打過交道,那幫孫子鬼着呢,沒準兒屁大點的小事就能拘你起來做文章。想過沒有,接下來咋辦?”
“曹哥您還不知道我,活着干,死了算,多活一天都是賺,您說咋辦就咋辦。”連天平道,那滿不在乎的樣曹戈知道不是裝出來的,這就是個不要命的貨,都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還真是惹人喜歡哪。
曹戈笑了笑道:“沒好好念過幾天書,都混出人生哲學來了,風頭上還能怎麼辦?接着。”
一個膠袋包裹扔過來,連天平接住了,厚厚的一摞錢,他知道要跑路了,有點惋惜地道:“曹哥,我現在不差錢,您看您這客氣的……好,我聽您的,我收下。”一個眼色讓連天平不敢反犟了,恭身聽着。
曹戈擦着冒出來的汗道:“跑路想也別想,事是遲早要犯,知道怎麼避開嗎?”
“不知道。”連天平老老實實道。
“賺足夠多的錢,多到沒人敢動你,就像我,就像晉總。沒有實實在在的證據,誰又敢把你怎麼樣?就像你這次,不也被放了嗎?沒證據,就沒事。”曹戈語重心長地教導着。
“是,哥您帶得好,走貨從來就沒出過事,反倒是停貨出事了。”連天平道,“那我接着干?可我手下的折了一大半,戒毒的戒毒去了,進去的一時半會兒出不來。”
“豎起招兵旗,就有吃糧人,兩條腿的人遍地都是,還怕沒人?你從現在開始,像以前一樣隱身起來,不要讓任何人找到你,就當沒你這號人存在。但是,該辦的事還得辦,還得辦漂亮,以前是別人拔橛子你偷驢,這叫聰明但並不高明,高明的辦法是,多教別人連拔橛子帶偷驢全乾嘍,你自己不就輕鬆了?你見哪個老闆親自操過刀?”
“哦,是哦,跑斷腿的賺小錢,動動嘴的賺大錢啊,是這理。”連天平恭維道。
“這叫勞心者治人。”曹戈點點自己的腦門教育道,“多動腦子,少動傢伙什,這不比以前了,網絡時代啊,人家坐在家裏就知道你被警察盯上了,那才叫高明。秦壽生這龜孫如果能聽人家的安心點,那不屁事沒有嗎?你一動,破綻可就出來了。你再動動,窟窿就補不上了。”
“我懂了,曹哥,老貓以後讓我幹啥,我就幹啥。”連天平道。
“去吧,肯定有尾巴,甩掉,藏起來,把那些個想從你身上挑刺的給急死。”曹戈又遞過來一部手機,摁着開機,那手機開機的畫面,是一個熟悉的動畫機器貓的畫面,連天平如獲至寶地拿在手裏,躬身興沖沖地走了。
十幾分鐘后,神采奕奕的連天平帶着兩眼無神、兩腿發軟的二屁、孬九出現在唐宮洗浴的門廳處。葛二屁剛完事就被叫起來了,那口氣都沒歇過來,出門嘟囔着:“平哥,去幹嗎呀?這天冷的。”
“吃了喝了嫖了,他媽的不用幹活啊?趕明兒拿什麼養你們?”連天平道。
“那是,應該的。”孬九、二屁齊齊應聲,強打着精神。
二屁唯一的優點就是有江湖人的自覺,錢不白拿,妞不白泡,你讓他往東,他絕不往西。連天平四下觀望着,瞄到一個可疑目標時,問葛二屁道:“彈弓帶了嗎?”
“帶了。”葛二屁掏着吃飯的傢伙,一枚精緻的酸棗木磨就的彈弓,口袋底摸了半天,還有三顆小鋼珠。連天平指指九點方向一處報亭后露了半個車身的舊轎車道:“打掉那輛車的車燈,多少米能辦到?”
“那目標太大了,三十米百發百中,五十米差不離。”葛二屁道,瞅瞅那車,不是什麼豪車,敢打。
“等會兒叫你打再打,就打掉那輛車的大燈……等會兒,孬九去攔輛出租車……”連天平道。三人相跟着往外踱步不遠,到那輛車的對面,剛攔停一輛出租車,那車緩緩駛來。
連天平道:“打掉。”
就見葛二屁二話不說,一拉皮筋,一支彈弓,來了個長距遠瞄,一放,“啪”一聲燈碎了;另一手一捋皮筋,第二枚鋼珠入包,又是一下,“啪、啪”連響兩聲,另一盞前燈碎了,似乎還有一鋼珠蹦到了車前窗玻璃上。葛二屁彈盡收弓,喜滋滋地鑽進了車裏,道:“平哥你瞧見沒,第二下那叫二龍搶珠,一顆打前燈,一顆打玻璃。”
“都能超額完成任務了,有獎,哈哈!司機開車,夜市。”連天平笑道。
出租車駛離,這輛被襲擊的車就傻眼了。發動着車,大燈亮不了了,貓着腰鑽在座位下的外勤沒想到被盯梢的目標給反咬了一口,兩人悻然地如實回報。
又過了二十分鐘,追上出租車的另一盯梢車輛遭遇到了更難堪的事,三人在小吃夜市下了車,然後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外勤的追蹤剛開始,就把目標給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