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進京之路
第一章
進京之路
一
明正統十三年春上,寒風依然肆虐,積雪尚未融化。困擾北方多日的疫情絲毫沒有緩解。離京城一日路程的直隸保定府的官道上,舉目望去,一片凋敝。
此時已近黃昏,雲迷霧罩的四野一片肅殺之氣。雖說天寒地凍,但仍擋不住獵食者的步伐……由遠及近掠過兩隻蒼鷹,在低空飛旋,突然似箭般落到雪跡斑駁的路邊,叼起獵物又直飛衝天,眨眼消失在灰暗的天際,路邊雪地上現出一堆殘缺的森森白骨。
一陣清脆的鈴聲,伴隨着沉悶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官道上駛來一輛馬車,素藍帷幔蓋頂,轎簾緊閉,趕車之人是個五十多歲的老漢,他迅速瞥過路邊的白骨,緊着甩動響鞭催馬快跑。
“管家,辰時可能趕到驛站?”素藍轎簾掀起一角,露出一張老婦灰暗憔悴的臉,她兩鬢已斑白,目露惶恐,擔憂地望着前方。
“老夫人放心,前方就是虎口坡,過了虎口坡離驛站就三里路程了。”老管家張有田一邊趕着馬車,一邊安慰老夫人。
李氏點點頭,一路的勞頓和兇險讓她憂心忡忡。半個月前,她和老管家從京城出發趕往山西代縣夕山觀音庵,之所以風雪兼程,趕在這個時節出門,是因為突然得到李如意還活着的消息。這突降的喜訊,讓李氏不顧一切都要前往。一路上經歷了雪災和疫情,終於趕到夕山,接回了失散六年的小姐。
“我要下車——”身後傳來一聲少女清脆的喊聲。
李氏急忙轉身,緊緊拉上轎簾。座上一個青色衣衫的少女舉起雙手伸了個懶腰,她梳着簡單的雙螺髻,俏皮可愛,烏黑的髮絲從臉頰邊垂下來,膚白似雪,明眸皓齒,看年紀不過及笄之年,但雙目炯炯有神,流露出超出常人的聰慧,說話間神采飛揚。
“我要下車。”少女說著就去扶轎門。
“我的小姐呀,”李氏忙阻止,“此處離京城已近,需處處小心才是呀。”
“走了這一路,就只能坐在車上,我連外面的風景都沒看一眼。”少女委屈地噘起嘴。
“有啥可看的,除了野狼就是死人的白骨,不看也罷。”坐在車頭的張有田嘆口氣高聲道。
少女又坐回去,無奈地從一旁拿起一本書,翻看起來。李氏愛憐地望着她,不放心地囑咐道:“小姐,此次接你回京,你宵石哥哥再三叮囑,不可暴露身份,你可有記住?”
少女的目光從書本上抬起來,瞬間佈滿寒霜,她語氣急促地說道:“昔日的李如意已從這個世上消失,我叫明箏。”其實根本不用姨母提醒,她早已學會了隱藏身份,因為她是罪臣的女兒,她死裏逃生從京城一路逃到山西,至此已六年。一想到這些,明箏再不想看見姨母為自己擔憂的樣子,安慰道:“姨母,你不要害怕,我會保護你的。”
李氏撲哧一聲被逗笑了,明箏小小年紀說出這樣的話,不由得她不愛憐她。
“宵石哥哥為何不來,倒讓姨母舟車勞頓前來接我?”明箏不滿地問道。
李氏面露尷尬之色,猶豫了片刻,方道:“你宵石哥哥脫不開身,他如今叫柳眉之。”
明箏咧了下嘴,笑道:“好古怪的名字,倒是跟我尼姑庵里隱水姑姑有一比,隱水姑姑的法號叫知眉。不過,我還是要謝謝宵石哥哥,”說著,明箏舉起手裏的書,“他從哪裏得到的這本書,太有趣了,我都看兩遍了,卻怎麼也看不夠,簡直都要背下來了。”
李氏聽她如此一說,眼裏突然閃着淚光,不禁感慨:“明箏呀,我還記得你五歲時李府開的神童宴,那時你父親還是工部尚書。你三歲通曉唐詩宋詞,四五歲能背誦四書五經的大部分,當時在京城傳為一大奇事。那些大臣來家裏見你,只為考你,他們拿出自己寫的文章,你只看兩遍,就背誦出來,驚煞了多少人呀。”
提起往事,兩人都靜默了,似乎那道舊疤本來藏得好好的,突然被揪起來,兩人心裏都一陣陣刺骨的痛。
明箏先打破僵局,笑着道:“那都是雕蟲小技,我從小記性好而已。”明箏本想說,我的真本事是跟隱水姑姑學的劍術,但是她把此話咽了回去。
她此次決定跟姨母進京就是要為父母報仇,這個仇恨埋在她心裏已經六年了,當年事發時她雖然懵懂無知,但是她自小跟隨父親,知道父親忠厚仁義的性格,父母的死太蹊蹺,如今她已長大成人,定要為父母討回公道。她知道姨母膽小怕事,所以她的心思半句也不能透露,只能咽進肚裏。
李氏看她又低下頭看書,突然想起來宵石的叮囑:“明箏,你宵石哥哥特別交代,此書不可讓外人看見,他還說,這是本奇書,對,是這樣說的,說是天下奇書。”
“姨母,怎麼沒有書名呀?還是遺失了?”
“宵石交給我時,就這樣的。”
“吁——”管家勒住馬韁繩,回頭道,“老夫人,路過茶水坊,要不要歇息一下?”
“要的。”李氏一口答應下來,明箏歡呼着站起身,但李氏一把按住她,道:“明箏,你不可下車,坐車裏等着。”
明箏擰着眉頭噘起嘴問道:“為什麼呀?”
“不可下車就是不可下車。”李氏愛憐地哄着她,“有狼——”
“我才不怕呢。”明箏笑起來,差點把她跟隱水姑姑上山打過狼、趕過野豬的事說出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不想惹姨母生氣,只好乖巧地點了下頭,“好吧。”
路邊一個茅草房上掛着一個破舊斑駁的幌子,上書一個“茶”字。管家取出車上的水壺,與老夫人一前一後走進去,屋裏三張方桌空蕩蕩的並無客人,火爐邊坐着一個相貌醜陋的矮胖男人袖着手打盹兒。
“夥計,取一壺茶來。”管家沖男人叫道。
那人一驚,忙睜開眼,雙手從袖中抽出來,望着進來的兩位客人,眨着眼道:“沒有夥計。”
“那——你是?”管家沒好氣地望着他。
“掌柜的。”矮胖男人脖子一梗站起身,卻是個羅鍋,站起身和坐着沒有太大差別。他看進來的是一對皺巴巴的老頭老太太,有些奇怪,心想,這麼大年紀真是活膩了,兵荒馬亂的還四處走動。他從爐邊提起一個鐵壺走到他們面前,一邊往遞上來的水壺裏倒水,一邊問:“要不要住店?”
管家與李氏互望一眼,搖搖頭。
“此時已晚,你們還趕路,不要命了?”掌柜仰脖向他們瞪起一雙金魚眼,“外地的吧,你們不知道虎口坡這一帶不太平嗎?鬧匪。今兒早上一隊隊的官兵,不,是京城裏來的錦衣衛,錦衣衛知道嗎?個個都是高手,抓逆賊叛匪,把這一個鎮都驚得雞飛狗跳……”掌柜看見這一對糟老頭糟老太太聽見他的話,像被雷劈了似的呆若木雞,不由得意地笑道:“只收你倆十個銅板。”
“請問掌柜的,哪裏來的逆匪呀?”李氏吃驚地問道。
“聽說是從南方流竄到這裏的,會吃人的狐族,白天是人,晚上就變成狐狸,一口就能吃一個人,你沒看見這裏的村舍,家家戶戶緊閉大門,連街邊的店鋪都關門了,方圓幾里就剩我這一家店開着門,我這模樣連鬼都懼怕三分,才不怕什麼狐狸呢,沒準遇到個狐仙,那可是人間不曾有的美人啊……哈,哎……人呢?”
沒等掌柜的說完,管家放下兩個銅板,提起水壺攙起李氏就往外跑。
李氏嚇得聲音都變了調:“快走,這裏鬧匪,快走吧……”
“老夫人,不要驚慌,那個掌柜的心術不正,沒準兒就是唬咱們的。”管家趕緊安慰她道。
“還是謹慎點好,不管是匪還是官兵,咱都不想遇到。”李氏手腳麻利地跳上車,突然發出一聲驚叫。管家老張頭被叫聲驚得水壺落地,差點坐到地上。
“明箏——”李氏驚恐地探出頭,“小姐,不見了……”
二
兩隻蒼鷹一前一後穿過黑雲,俯身向山坡衝去,那濃烈的血腥味刺激着鷹仰脖長嘯,尖利的嘯聲響徹天際……虎口坡下的山谷正經歷着一場酣戰,戰馬嘶鳴,兵器相交,聲震山谷……
明箏趴在坡上一處雪窩裏,看了半天,才看出一點眉目。
剛才她坐在轎車裏就隱約聽見這邊的廝殺聲,哄着姨母走後便跳下馬車,穿過山道越過土坡跑到這裏,只想過來瞧一眼就走,但是這一眼就把她牢牢地吸引住了。雖然她從十歲就跟着隱水姑姑雲遊四方,也見識過一些江湖場面,但今天這種大陣仗還是把她驚得目瞪口呆。
酣戰的雙方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身法奇絕,雙方纏鬥在一起,只見一片刀光劍影,一時分不出勝負。她再細看雙方的着裝,這才看出點門道。
一方着錦衣衛的官服,手持綉春刀,有十幾人;另一方只有七八人,但無論着裝還是兵器都五花八門,着實讓人眼花繚亂。單從着裝來看,他們不像北方人,倒像是南方某些少數民族族群。他們身披黑色大氅,大氅上以五色絲線綉着奇異花朵和五色狐狸頭,人人戴毛皮頭飾,頭飾上插滿各色羽毛。
其中一個騎白馬的族人尤其引人注目,他手持長劍,身法奇快,長劍閃着銀光,上下翻飛,似風火輪般橫掃對面的錦衣衛,他一人將錦衣衛幾名高手打翻在地,詭譎的身法使得錦衣衛陣腳大亂,節節敗退。眼看局勢已向這群神秘的族人傾斜,剩下的幾名錦衣衛已漸無招架之力。
突然,從谷口擁進幾十匹戰馬,馬上之人嘶叫着沖向這裏……被困的錦衣衛看見援軍已到,興奮地大喊:“寧大人來了,寧大人來了……”
白馬族人刀刻般瘦長的臉上,一陣慌亂……突然一揮長劍,向後退去,大叫:“不好,上當了,保護狐山君王……”
族人中一個白髯老者對白馬上的人大喊:“林棲,撤——”
援軍中一匹黑色戰馬似箭般沖在最前面,馬上之人冷目鐵面,凌厲中帶着股陰鷙。被困的錦衣衛看見此人一馬當先衝過來,一陣歡呼,士氣大振。騎黑馬之人對四周視若無睹,眼神犀利似鷹目般緊緊盯住那匹白馬,厲聲喝道:“抓住狐山君王者,賞銀百兩……”他身邊突然躥出一匹馬,馬上之人衣飾竟然跟對手的衣飾一樣,也是穿着黑色大氅和戴着皮毛頭飾,那人一臉驚恐地大叫起來:“寧大人,騎白馬之人不是狐山君王,是他的護衛林棲。”
援軍呼嘯而來,團團圍住那群族人。援軍里還有三個蒙古勇士打扮的兇悍男人,他們嘯叫着圍住那群族人。那群族人且戰且退,錦衣衛緊追不放,雙方漸漸離了明箏的視線……
明箏從雪窩裏站起身,愣怔着盯住那一片鐵騎盪起的雪塵,半天回不過神來,她白皙的面頰被剛才所目睹的血腥刺激得緋紅,她雙目圓瞪,沒有想到還沒走進北京城,便目睹這般殘酷的廝殺,心頭不由掠過一片陰霾。她抬頭望向坡下山道,這才想到姨母還在等她,便心裏一陣驚慌,抄近道向山下跑去……
一匹馬從明箏經過的坡上飛馳而過,馬蹄踏下雪片飛濺……突然,馬上之人身體一晃,一頭栽下來,明箏嚇得止住腳步,她前後看了一看,聽見身後急促的馬蹄聲,再看雪地上的那人,後背和肩胛中了兩箭。她認出是那群族人中的白髯老者,只是不知為何不見其他族人,只剩下他一個人,那匹馬似受到驚嚇徑直向前飛躥……
明箏再不敢遲疑,迅速跑到傷者身邊,把白髯老者拉進身邊雪窩,堆起雪蓋住他的身體,又拽過一些乾枯的樹枝隱藏住自己。白髯老者仍然有些意識,他突然瞪大眼睛盯着明箏,明箏調皮地對他眨了下眼睛,將一隻手指放在嘴上,示意他別出聲。片刻后,急促的馬蹄從他們頭頂疾馳而過,明箏看他們的衣着,認出是錦衣衛……
錦衣衛消失在山道上,大地又歸於一片死寂……
明箏從藏身的雪窩向坡下山道跑去,一邊跑一邊尋思,若是不出手相救,這個老者定會死在此地。
山道邊的樹林裏,管家老張頭縮手縮腳地跑出來,左右查看動靜,認定官兵走了,這才敢跑回樹林把小馬車拉出來。車廂里傳出李氏悲切的哭聲,一邊還埋怨着:“唉,就不該在這兒停車,怨我,不該下車,這丫頭跟着隱水姑姑野慣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這可如何是好呀……”
“你能看得住嗎?腿在她身上長着。”管家安慰李氏,“老夫人,她不會走遠的……”老張頭說到一半便看見明箏從山坡跑過來,忙叫住李氏。
管家和李氏迎着明箏跑過去。李氏看見明箏身上有血,腿一軟就癱在地上,管家急忙拉住明箏:“小姐,你身上哪兒受傷了?快讓老夫看看。”
“不是我的血。”明箏說著,一把拉住老管家,“張伯,快跟我去救一個人。”
李氏聽兩人如此一說,方清醒過來:“回來,不要惹事啊……”李氏想要阻止,發現兩人已向山坡跑去。
山坡背陰的地方積雪很厚,明箏領着老管家踏着雪向剛才藏身的地方跑去,遠遠就看見雪地上一片殷紅,傷者失血過多昏迷過去,兩人七手八腳把白髯老者拉出雪窩。
“還活着。”老管家試了傷者尚有鼻息。
“不可——”李氏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我的小祖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說,此人來歷不明,穿着如此古怪……不可呀,快快離開吧……”
“姨母,在這荒山野嶺,如果我們撒手不管,此人必死無疑。”明箏俯身查看傷者兩處箭傷,“好在都不是要害,車上有止血膏。”
“要不這樣,”老管家知道明箏自小混跡江湖,滿腦子俠義,遇上這事她必管不可,但也明白李氏心性謹慎,只好在中間和稀泥,“咱們把他帶到前方驛站,送醫館可好?”
明箏立刻點頭同意,李氏也不好再反對。三人連抬帶拽,把傷者順着坡拉到馬車邊,幸好地上積雪未融化,降低了他們行動的難度。
李氏一邊喘着氣,一邊抱怨:“這個白鬍子老頭,沉得像頭牛……”
“人家是習武之人,身板硬……”老管家說,“看年齡在我之上,體重卻可抵我兩個,真是奇怪……”
三人幾經周折才把白髯老者拉上馬車。馬車裏空間狹小,明箏和李氏盡量給傷者挪出更多空間,讓他能夠半躺着。直到此時,明箏才看清這位老者的真面目,灰暗的皮膚毫無光澤,皺皺巴巴,像極了一枚落滿塵土的山核桃,下巴上濃密的鬍鬚卻白得耀眼,看着總覺哪裏不對頭。再看老者鬢角竟然夾雜着幾縷黑髮……
哦?明箏轉念一想,早聽聞江湖上有易容術和假面一說,今天竟讓她遇到了,她調皮地一笑,伸出手去揭老者的假面,突然被映入眼帘的一個東西吸引住了,手在半空停下來。那是老者胸前掛的一個護身符。明箏拿起端詳着,她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護身符,上面綴滿五色的石頭、瑪瑙、琥珀,還有……一旁的李氏本已打瞌睡,被明箏晃醒。
“我知道他是何人了。”明箏像撿着寶似的,指着老者胸前的護身符對姨母低聲道,“不錯,與書中記載的一樣,這裏是一隻狐狸頭,符上有五彩……”明箏雙目放光,驚叫着,“姨母,他是狐族人。”
“啊……你是如何得知?”李氏突然想起茶坊里羅鍋掌柜的話,心下大驚,顏面失色,一下子站起身,忘了身在車廂里,頭猛地撞到一旁木框上,疼得她急忙捂住頭。
車身一晃,白髯老者隨着車廂的顛簸動了下胳膊,胸前的護身符隱入大氅中。明箏急於證實自己的想法,低頭找符,符卻不見了,正要伸手去掀老者的大氅,被李氏抓住手:“明箏,我問你是如何得知的呀,你知不知道狐族人都是吃人的異類呀?”
明箏大笑,她回身取出一直看的那本書:“姨母,這本書里有一部分記載了大明境內十大神秘族群,其首就是狐族,不是你說的那樣,其實狐族人世代生活在湖南檀谷峪,與世隔絕,直到太祖率大軍經過被敵所困,受其糧草接濟,方轉危為安,太祖感念其相助之恩,封其為王,因其族人供奉九尾狐,才稱狐族,其地封狐地。你看,姨母,他不是來歷不明吧。”
“這本書上是這麼說的?”李氏搖搖頭,“那為何被錦衣衛追殺?”
“待他醒來,一問便知了。”明箏樂呵呵地說道。
“書上還說了什麼?”
“那可多了,我現在總算知道宵石哥哥為何稱它為天下奇書了,裏面記載了太多有趣的事。就說狐族吧,檀谷峪與世隔絕,書上說是世外桃源,山清水秀之地,得天地之精華,因此狐族人男子精壯,善於騎射,女子柔美,善於歌舞。狐族之所以傳承繁衍不息,全憑鎮界之寶狐蟾宮珠,書中說此乃世間罕有的寶物。”
“真乃聞所未聞呀!”李氏好奇地問,“此寶物有何好處?”
“書上說,此珠在不同時節會呈現出不同色彩,寶珠里隱現一隻九尾神狐,會隨寶珠轉動而飛舞。神狐是狐族的圖騰,九尾狐又是祥瑞之狐,喻示子孫繁盛,你說是不是寶物?”
“確是世間寶物呀。”李氏點點頭。
在明箏和李氏談話的間隙,白髯老者已緩緩睜開眼睛,他眼裏寒光一閃,又迅速被皺巴巴的眼皮遮蔽住,只是一隻手臂不由自主地伸向腰間,大氅遮住了他的手臂,但是劍鞘的一端卻露在外面。
馬車在顛簸中前行,明箏和李氏顯然都乏了,漸漸打起瞌睡。白髯老者猶疑地盯着面前這一對安然而眠的母女,眼中的寒氣消散,他眼皮眨了眨,嘆了口氣,握劍的手悄然放下。
突然,車窗外響起幾聲鳥鳴,甚是怪異。明箏被鳥鳴驚醒,她看見白髯老者依然昏睡着,便好奇地掀開窗帘,向窗外探出頭。後面漆黑的夜色里,驀然躍出兩匹馬,明箏一聲驚叫,似是被發現了,兩匹烈馬嘶鳴幾聲,漸漸隱入夜色里。
“張伯,何時能到驛站呀?”明箏不安地大聲問道,她感到一路上都十分古怪。
“快了,小姐。”老管家回了一句,又甩了下鞭子,忍不住自言自語:“此處怎不見燈光,小鎮上的人呢?”
馬車在漆黑的街道上獨自前行,老管家絲毫不敢大意,謹慎地駕着馬車。明箏看着兩旁黑漆漆的房舍,心裏的不安更重了。一側黑暗的屋脊上,突然竄出兩條黑影,黑影在屋脊上飛躍,跟着馬車一路向前。
“張伯,你快點……”明箏失聲叫道。
“好嘞……”管家緊甩着馬鞭,馬車向前猛地飛奔起來。
小鎮一片死寂,僅有的幾星燈火也在馬蹄聲中瞬間滅掉,人們像躲避瘟神一樣躲避着什麼……
馬車停下,老管家從馬車上下來,走到最近一戶人家門口。雖然此戶人家門戶緊閉,漆黑一片,但是他看見屋檐下掛着幾串辣椒,門口堆滿木柴,心想屋裏肯定有人。他拍了拍門,大聲問:“有人嗎?叨擾了,請問鎮上驛站在何處?”
靜默了片刻,屋裏傳來悶聲悶氣的一句話:“出鎮,西頭就是。”
小鎮如此荒涼,往前走不遠,是一片黑漆漆的樹林,狂風卷着枯葉打在車廂上,噼噼啪啪亂響,從遠處傳來一兩聲狼嚎,聽來甚是瘮人。
三
馬車停下來,老管家吆喝着馬,馬噴着響鼻就是不挪窩。老管家急了,使勁甩着鞭子,但馬車仍然未動。老管家怒氣沖沖地跳下車,用鞭子甩打馬背:“不中用的東西,一聲狼嚎就把你嚇成這樣了,走呀,駕……”
明箏從車廂里跳下來大叫道:“張伯,別打啦,拉着它走過這一程就好了。”明箏走到馬前拉住馬嚼子使勁往前拉。
老管家一聲驚叫,馬鞭指着前方不遠處:“小姐,那是什麼?”只見樹林邊緣,晃動着幾條黑影,虎視眈眈地望向這裏。
“不好,是狼……”明箏順着老管家指的方向看見黑暗中閃動着幾星幽藍的光,那是狼眼。明箏反身跑回車廂一側,從行囊里抽出一把劍。老管家拉住明箏死活不讓她上前,李氏被剛才的狼嚎驚醒,從車廂爬下來。
“小姐,有老夫在,豈能讓你上去……”老管家拉住明箏,李氏也跑過來,一把抱住明箏。
“張伯,你守在馬車這兒。”明箏說道,然後身子一晃,就躲過老管家和李氏,衝到馬車前。
一團黑影似箭般衝到明箏面前,狼眼裏閃着飢餓的凶光,此狼個頭兒巨大,像是頭狼。明箏知道已無退路,只要她一猶豫,頭狼就會撲過來。在山西那幾年,跟着隱水姑姑行走江湖沒少遭遇狼群。她主意已定,一手持劍向頭狼刺去……
月光下,一人一狼激烈交鋒,頭狼異常兇猛,少女持劍只能避其鋒芒,左躲右閃,頭狼漸漸佔了上風,猛地向明箏撲來。突然頭狼嚎叫一聲,向一旁踉蹌了一下,似是被什麼東西擊中,明箏得以喘息穩住步伐,她心生奇怪,四周除了老管家和姨母,是何人出手相幫?正在暗自詫異,只見頭狼又一次向自己撲來……
突然,明箏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道黑影似閃電般幾個躍身已飛身到頭狼身後,綉春刀寒光一閃,一刀封喉,刀起處狼應聲而倒……頭狼來不及叫一聲,就命喪黃泉。只聽見樹林邊的群狼一陣陣哀嚎,漸漸不見了蹤影……
明箏瞪着又大又圓的眼睛,被剛才的一幕深深震住了,她從未見過出手如此之快的人,連人影都沒看清,狼已被除掉,而他詭譎的身法又似曾相識。突然,明箏想起在虎口坡看到過此人,正是後來趕到的錦衣衛頭目,當時他騎着一匹黑馬。
一陣風過,此人已到她面前,陰鷙的雙眸冷冷地凝視她,然後從懷裏掏出一塊白色絲帕輕輕擦拭綉春刀上的血跡,陰沉沉地問道:“姑娘,你這是要到何處去呀?”
老管家和李氏連滾帶爬地跪到他腳下,忙着叩頭:“謝大官人救命之恩。”
明箏這才回過神,忙收劍行禮:“謝過官人。”心裏不免一驚,一想到他追殺的人此時正躺在離他不足十步的馬車裏,明箏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回大老爺,”李氏擔心明箏說錯話,急忙上前挪了一步,仍然跪着道,“只因走親戚,錯過了時辰,前去驛站投宿,不想半路遇見狼群,承蒙大老爺相救,才保我一家平安。”
那人陰沉着臉,根本不理會跪在地上的兩個老人,卻只盯着明箏,對她手中的劍很感興趣:“姑娘好身手呀。”
李氏緊張地抬起頭:“我家小女生在鄉野,揮劍舞棒讓大人笑話了。”
“車上還有人嗎?”他的目光掠過馬車,問道。
李氏一抖,老管家急忙向她眨了下眼,李氏急忙答道:“我家老爺,趕路乏了,睡著了。”
錦衣衛頭目身後的副將,二話不說大步走到車前,拉開轎簾向里探看,見一老漢蒙頭大睡。兩人交換了個眼色,頭目返身躍上馬,目光再一次從明箏臉上掠過,嘴角漾開一個古怪的微笑,然後轉身吩咐道:“上馬,繼續搜——”十幾個人翻身躍上馬背,絕塵而去。
明箏長出一口氣,立刻扶住李氏上馬車,兩人一落座,李氏便拍着胸口直搖頭:“唉,此番甚是兇險,離京城越近,我這心裏越是七上八下的。”
白髯老者去掉蒙頭的被褥,吃力地坐起來。見傷者醒過來,李氏急忙雙手合十嘴裏念了幾個阿彌陀佛,明箏一笑:“你可醒了。”
“驚擾兩位恩公了。”白髯老者說著便要跪,被明箏止住。李氏不放心,便追問他為何被錦衣衛追殺。白髯老者一陣嘆息,只說被奸人陷害,聽到此明箏和李氏便不再追問,世道無常,她們何不是為奸人所害四處躲避呢。
“敢問恩公尊姓大名,日後好去拜謝。”白髯老者接著說道。
“我——”明箏快言快語,剛要作答,被李氏打斷:“不必客氣,有緣相遇,舉手之勞。我們送老先生到醫館,咱就此別過,我們還要趕路,老先生看可好?”白髯老者急忙點頭致謝。
四
鎮西頭是一處緩坡,隱隱約約看見坡上有一處院落,一盞竹篾紮成的大燈籠高高掛在竹竿上,上書一個“驛”字。馬車停下來,車裏的人都鬆了口氣,總算找到驛站了。
這時,從院子裏跑出來一個夥計,向他們擺手,大聲道:“客滿,請別處投宿吧。”
老管家上前理論:“小二,這個時辰,你讓我們去何處投宿呀?”
“不行,客已滿。”小夥計仍然揮着手。
明箏跳下馬車,跑到小夥計面前,面露難色道:“小二哥,車裏有病人,實在不能走了,你隨便找間房就行了。”
“不是我們不留你,是沒有空房間,一間也沒有。”小夥計也是一臉為難的樣子。
“你這夥計,哪有半夜拒客之理?”
一聲洪亮的呵斥從院裏傳出,明箏看見一個商賈打扮的中年男子走出來,他方臉濃眉,雙目炯炯有神,中等身材,身姿挺拔,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凜然之氣。
小夥計忙上前答道:“於先生,小店確實無空房了,近日小鎮鬧匪,幾家客棧都人走房空,方圓幾里就剩下咱這小店了,能不滿嗎?”
明箏看這位於先生替他們說話,急忙走上前搭訕道:“勞煩這位先生,幫我們給掌柜的說說,我們實在是走不動了。”
“嗯,夥計此話不假。”於先生點了下頭,他捋了下下唇短須,看着明箏問道:“這位姑娘,你說馬車裏有病人?”
於先生身後的隨從說道:“這位姑娘,不要着急,你們遇到我家老爺真是幸運,我家老爺正是郎中,可讓我家老爺給你家病人把把脈……”
明箏一愣,隨即下車的李氏也愣住了,老管家倒是機靈,他擔心讓這位郎中發現是箭傷疑心,忙上前一步道:“謝這位小哥了,我家主人是舊疾複發,備的有膏藥。”
“這樣甚好。”於先生笑着說道,“這樣吧,我命僕人騰出一間房,你們將就一夜吧。”
“那敢情好。”小夥計看問題解決了,回頭對明箏道,“你們還不快謝謝這位先生!”
明箏一陣欣喜,想到夜深不用再趕路,不由對面前這位器宇軒昂的於先生心生敬意,忙上前行了一禮:“謝謝先生……”
明箏和李氏又一陣拜謝,方去馬車裏扶着白髯老者回房。白髯老者早已換上管家的大褂,與一般老翁並無差別。安頓好白髯老者,明箏便拉着姨母非要下樓用飯。剛才一進客棧,她便看見正中堂屋燈火通明,想必是客人用茶點的地方,而他們趕了一天路,早已飢腸轆轆。
明箏扶着姨母走進大堂,此時雖已入夜,但裏面卻是座無虛席。大堂的四角掛着四隻竹篾紮成的燈籠,燈籠隨風晃動影影綽綽。座上客人的裝束五花八門,可以看出大家來自天南海北,如今卻只有一個目標:進京。此處是離京城最近的一個驛站,明天便可到達京城……
明箏拉着李氏找了半天,終於在靠牆邊找到一張空桌子,身後跟過來的老管家一邊左右張望,一邊嘖嘖稱奇:“一路上沒遇到幾個人,怎麼在這裏會有這麼多人?”
“這是進京的必經之路。”李氏說著,望着滿屋子的人還是有些後悔,帶明箏來這種地方真不明智。明箏卻出奇地興奮,伸長脖子找夥計,她餓得不行了,卻不見夥計的身影。
旁邊一桌坐着一個皮貨商和三個茶葉商,談得正歡,由於經常往來於各地,他們個個能言善談、見人就熟,聊以閑談打發路上的寂寞時光。
“你們聽說了嗎?駙馬府都尉被囚禁起來了……”
“誰敢這麼干?那可是皇親呀!”
“誰?皇上身邊的人唄,那個大太監王振就敢……”
“喂,各位,”一旁桌上一個中年人回過頭,壓低聲音道,“莫提國事,這要是被東廠的人聽到,要砍頭的……”
“是呀,你們沒看見一路上什麼光景?聽說,這個鎮上十戶人家走了九戶。為避匪禍,這次是錦衣衛指揮使親自帶隊前來剿滅。”
“你是說寧大人?”那個皮貨商驚叫了一聲,“寧騎城在京城可是家喻戶曉的人物,若是誰家娃子不聽話,喊一聲寧大人來了,準保聽話,一把御賜的綉春刀獨霸京城。”
“唉,聽說他是那個大太監王振的乾兒子,真的假的?”
明箏聽着這幾人的談話心裏不覺一動,難道他們所說的錦衣衛指揮使寧騎城便是剛剛一刀斬掉頭狼的騎黑馬之人?想到他們明天就要到達京城,能打聽點京城的消息也是好的,明箏便轉身笑着問道:“這位老哥,我初來貴地,不知你們說的匪是些什麼人呀?”
那位皮貨商起身,煞有介事道:“你們不知道,滿鎮都貼有告示,海捕文書上說,狐族是匪,他們的頭目狐山君王是朝廷要犯。聽說那狐族人是異類,專吃小孩和婦女,長得青面獠牙,可怕極了……”
“啊!怪不得錦衣衛都出動了。”一旁的茶葉商搖頭嘆息,好奇地說道,“這裏來自京城的消息倒是很多呀。”
“那是,這裏離京城不過一箭之遙,什麼消息聽不到?”皮貨商道。
“這位先生,”這時中間一桌上一位年輕人站起身好奇地轉向他們,匆匆行了一禮,問道,“在下李春陽,此番進京趕考,敢問先生可有科考方面的消息?”
皮貨商一樂,說道:“哦,這倒是沒聽說,你們幾位是一同來趕考的嗎?”
“也是碰巧在這裏遇到。”李春陽笑着說。
“這位小哥最有趣,”夥計端着托盤一路笑嘻嘻地走過來,“人家趕考擔著考箱,他擔了一扁擔菜刀進京,邊賣菜刀邊趕考……”
席上眾人一聽此話,哄然大笑,中間桌上一個方臉的年輕人,立刻紅着臉低下頭。
明箏看不慣夥計嫌貧愛富的可惡嘴臉,突然對夥計叫道:“你一個端盤子的憑什麼看不起人家賣菜刀趕考的,人家沒偷也沒搶,有什麼可笑的,趕明兒金榜題名做了你的縣官,看你還有什麼話說。”
“你……你……你這個小姑娘好生……”
沒等小夥計說完,明箏站起身對那個紅臉的年輕人說道:“那個賣菜刀的,我買你五把菜刀。”
“我的小祖宗,”李氏急忙去拉明箏的衣袖,“你買那麼多菜刀幹什麼用呀?”
“這位姑娘,”紅臉的年輕人雖然尷尬,但是對明箏的好心還是心存感激,他施了一禮道,“姑娘,我叫張浩文,家父是打鐵匠,因湊不齊盤纏才出此招,讓姑娘見笑了,謝你好心,菜刀就不要買了吧。”
這時,大門發出“嘭”的一聲巨響,一陣寒風卷着雪花撲進來,隨之而到的還有幾個高大的身影,他們個個身披重甲,面貌肅穆。屋裏的食客驚愕地放下竹筷,緊張地注視着他們,有人失聲叫出來:“是錦衣衛……”
“搜——”從這些人中走出來一個身披大氅的人,陰冷地吐出一個字,就把一間熱氣騰騰的屋子變成陰寒恐怖的所在。聽到指令,幾個錦衣衛校尉迅速跑進來,挨個桌查看,他們手拿海捕文書一個人一個人地核對。
明箏聽到這個聲音,手裏的大餅都驚掉了,她不用看便知道是那個錦衣衛頭目,叫什麼來着——寧騎城,又碰到了。她的目光掠過眾人,看見寧騎城隱在頭盔下模糊不清的臉。寧騎城徑直朝這裏走過來,他身後的那個隨從緊跟着,在寧騎城耳邊低語了幾句。明箏急忙低下頭,大口咬着大餅,她對面的姨母雙手在桌面上抖個不停,難道他看出來馬車裏藏有逆匪?
明箏心下大亂,正胡思亂想,身邊掠過一陣冷風,沉重的腳步從她身邊走過,停在她身後,隨後聽見一句陰陽怪氣的話語:“於大人,下官這廂有禮了!”
這邊的動靜,引來不少人張望。
明箏偷偷回過頭,看見那位於先生與隨從正坐在她身後的桌邊,於先生神情坦然地站起身,看着寧騎城淡淡一笑道:“寧指揮使晝夜公幹,勞苦功高呀。”於先生話中帶刺地回道。
“於大人耽擱在此,有何公幹?”寧騎城並不理會他話里的諷刺,冷着臉問道。
“我此番是奉旨回京。”於先生不冷不熱簡短地回道。
此二人的對話讓四周的坐客聽得咋舌,那個皮貨商回頭一陣亂瞄,壓低聲音與鄰座說道:“是于謙,於大人……兵部侍郎,我一個親戚在他手下……”四周的人個個嚇得縮頭吐舌,直後悔剛才多言多語,現在只想找個地縫往裏鑽。不一會兒工夫,座上賓客已溜走大半。
明箏沒想到給他們讓出客房的原來是個朝中大員,她震驚於此人的做派與那些官員如此不同,不由對他產生不少好感。
寧騎城的臉陰晴不定,沖于謙點了下頭,算作告辭便轉身走到屋外,大聲吩咐手下人:“聽着,除於大人的房間,其餘房間一間不落,搜一遍。”
十幾個人足足折騰了半個時辰,仍然一無所獲,這才飛身上馬,向下一站疾馳而去。
明箏看錦衣衛走了,心裏暗暗慶幸他們的房間是在於大人名下,算是躲過一劫。她和李氏、老管家回到房間,看到白髯老者服下藥仍然酣睡不醒,三人不由唏噓不已,這位於謙大人竟然在無意間救了他們四人的性命。明箏心想,明天一定要前去拜謝……
當夜,又發生了一件奇事。夜裏明箏靠着牆坐在一條木凳上打盹兒,卻總是被噩夢驚醒,一會兒是與錦衣衛廝殺,一會兒是掉進狼窩……等她又一次從噩夢裏醒來,已是四更天,她看大炕上三位老人和衣而卧睡意正酣,不忍打擾,就閉目養神。
“嘎……嘰……”
突然,屋外傳來幾聲詭異的鳥鳴,明箏猛地站起身,此聲如此耳熟,甚是奇怪。如此寒夜怎會有鳥禽飛過?接着,又傳來幾聲鳥鳴,似乎越來越近……
明箏忍不住好奇,輕輕拔掉門閂,剛露出一條縫,一股寒風夾着雪片就湧進來,外面被雪光映照得明亮異常。明箏向外一瞥,便看見院裏飛身而下兩個黑影,一個瘦高條,一個矮胖。兩人謹慎地向客房靠近,那個矮胖似是崴了腳,有些踉蹌,一邊嘟囔着:“我說林棲,你能不能慢點,你主人死不了,不是被這家人救了嗎?再說了,你主子命咱們分頭進京,你這會兒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你不怕他責罰我還怕呢……”
瘦高條突然梗着脖子回過頭,怒喝一聲:“盤陽,你給我閉嘴!”矮胖子被呵斥得直翻白眼,嚷道:“你個奴才,毫無奴才樣,敢呵斥我,你……”
突然,明箏面前的木門“咣當”一聲被合上,白髯老者端着油燈站在她面前,溫和地說道:“恩公,夜裏風大,還是關上吧,小心受寒。”明箏回過身,她剛才看得太投入,竟然沒發現白髯老者也醒了,明箏一陣尷尬,沒話找話地說道:“我剛才聽見鳥叫聲,很好奇這大雪天哪來的鳥呀,便看看……”
明箏說完走到窗前,看見院裏已空無一人,那兩個黑影早已無影無蹤了,但他們的名字卻留在明箏腦中,難道他倆是衝著屋裏這位老者而來?正思索便看見白髯老者端着油燈放到木桌上,道:“我也是被鳥叫聲驚醒的。”說著,吹滅了油燈。
屋裏又暗下來,黑暗中傳來姨母和老管家均勻的鼾聲。明箏掃興地靠在牆壁上,盯着白髯老者的方向,她的眼睛很快適應了屋裏的黑暗,看到他重又躺下,心裏的疑惑越來越重。剛才院裏那兩個人的談話,她聽了大半,難道他們是一夥的?那個名字很熟悉,林棲,不正是在虎口坡騎白馬的那個神秘族人嗎?
明箏再無睡意,心想還沒進京便攪進莫名的是非之中,不是好兆頭,還是聽姨母的,明日一早趕緊進京才是。
明箏迷迷糊糊中被老管家的叫聲驚醒,這才發現天色大亮。老管家手裏提着兩隻滴着血的野山雞站在門口,原來老管家開門時,看見地上雪裏兩隻野山雞撲騰着。姨母倒是很鎮定,直接命老管家拿去廚房燉雞湯,老管家一時猶豫着,明箏跑到外面一看,一夜的大雪,院裏乾淨得如同一張白紙。明箏心裏七上八下,又不好明說,只得對管家道:“張伯,雪停了,早點動身吧。”
“唉,”姨母走上前,說道,“喝完熱騰騰的雞湯再趕路。”
明箏一聽又氣又好笑:“姨母,這野雞來歷不明,不能吃。”
“怎麼來歷不明?放在咱們門前,擺明了是給咱們的,客棧里的人都知道咱屋裏有病人,沒準兒是於先生讓隨從放這裏的。”姨母喜滋滋地從管家手裏搶過野雞向廚房走去。
只有坐在炕上的白髯老者不為所動,仍然閉目養神。
明箏聽姨母提起於先生,方想起應該去拜謝一番,便走出去,沿走廊走到於大人房前,店裏一個夥計正巧路過看見她探頭探腦,叫住她:“這房客人一早就啟程了。”明箏有些遺憾,沒能與恩人辭別。她慢慢吞吞地沿走廊往回走。
此時屋裏只有白髯老者一人,她進來時,看見他正在翻她的行李包裹。明箏咳了一聲,白髯老者回過頭,甚是尷尬地一笑,道:“噢,明箏姑娘,你回來了,我……我想找點吃食。”
“你是想找吃的,還是想偷東西?”明箏毫不客氣地回了一句。
白髯老者被嗆得愣住,望着明箏半天無語。
“雞湯來了。”這時,老管家和李氏端着一陶罐雞湯走進來,雞湯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明箏不再理會白髯老者,走到方桌邊陶罐前。李氏從竹籃里取出四隻碗,分別盛上雞湯。老管家也請白髯老者坐下喝湯,白髯老者也不客氣,當即坐下,他伸出手去端碗,明箏放下調羹,她瞥見白髯老者白皙強健的手掌,明箏一時愣住。白髯老者那隻手剛伸出衣袖,就立刻縮了回去,他的目光與明箏碰到一起,又急忙跳開望向別處,老管家把雞湯端到白髯老者面前,他並不急着喝湯,而是用嘴吹着湯碗。
熱湯進肚,李氏臉上有了光彩,她吩咐明箏收拾好行李,準備上路。白髯老者起身相送:“三位恩公,就此別過,有緣再見。”
明箏斜眼盯着他,想到此人身上雖然疑點重重,但就要在此分手,相忘於江湖,心下也坦然多了,調皮地回了一句:“下次再被追殺,希望你依然好命……”
“這孩子……”李氏嗔怪地拍了下明箏的背,三人哈哈笑着走出去。
白髯老者目送三人走出驛站,馬車早已套好,還有半日他們就可到京城,他看着馬車消失在官道上,方返回房間。他立刻緊閉大門,盤腿坐到炕上,開始閉目打坐,以內力療傷。
“嘎……嘰……”突然,窗外幾聲鳥鳴,接着緊閉的窗戶從外面被撬開,探進一個頭來,倒吊著,頭上的羽毛在風中晃動,凸起的鷹鉤鼻下一雙細長的眼睛盯住炕上之人。白髯老者一動不動,依然閉目打坐,只是淡淡地開口道:“下來吧。”此時他已恢復正常,話音清晰簡短。
窗上之人身法奇詭地從外面翻入房內,接着又一個身影躍上窗檯,只是這人卻沒有他順利,矮胖的身軀卡在窗框上,身體一半在外,一半在內,急得大叫:“林棲,快幫幫我……”
林棲大咧咧地靠在牆邊,抱着雙臂根本不為所動:“誰讓你跟着我。”
盤陽哭喪着臉:“好,以後不跟着你了,你看我現在掛在這兒,合適嗎?”
白髯老者長出一口氣,把體內氣息調整順暢。林棲看白髯老者打坐完畢,迅速出手拉出卡在窗框上的盤陽,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大炕前。白髯老者伸出一隻手,抓住頭頂髮髻往下猛一拉,一張皺巴巴的人皮面具被拽下,露出一張年輕清俊的面孔。
林棲和盤陽一起跪下,齊聲道:“參見狐山君王。”
“起來說話。”終於摘下面具,他鬆了一口氣,雖然身中兩箭,但在明箏的救治下,已恢復大半。他望着面前的兩人,急忙問道:“外面情況如何?”
“傷亡的弟兄,都已埋葬,其他人也陸續進京。”盤陽回道。
狐山君王消瘦的臉頰由於刻意壓抑而抽搐了一下,他緩緩站起身:“此次行動失敗,傷亡太大,這次潛入京城定要重新謀划,切不可再輕舉妄動。現在江湖上都知道狐族發了狐王令,絞殺王振,想必王振也已聽聞,必會處處小心謹慎,再想尋他的紕漏下手,已非易事,因此這段時間對王振停止所有行動,進京主要是尋找青冥郡主。”他目光堅定地望着兩人,“我在老狐王墳前發過血誓,此番不救出青冥郡主、奪回狐蟾宮珠,我蕭天誓不為人。”
“主人……”林棲聽狐山君王一番決心,突然伏地抱住他雙腿就哭。狐山君王深知林棲對老狐王的感情,也不苛責他,拍了拍他的肩,接著說道:“此番進京,異常兇險,咱們都是海捕文書上被通緝之人,好在咱們狐族的易容之術讓咱們可以躲過東廠和錦衣衛的搜捕,但是有一個人,蒲源,只有他認識咱們所有人,這個心腹大患必須除掉。”
“蒲源這個內奸,已被咱們的人盯住,狐山君王放心,他活不過兩日。”盤陽說道。
“到了京城,必須隱瞞身份,以後你們不可再稱呼狐山君王,我叫蕭天。你們兩個直接去上仙閣,我已告知興龍幫大把頭李漠帆,讓他安排你們做店夥計。”
“我不去上仙閣,那個李漠帆心術不正。”林棲一蹦多高,一臉怒火地叫道。
“人家咋心術不正啦,李把頭把幫主之位讓給咱們狐山君王做,那是出於感恩。”盤陽一本正經地說道,他回頭望着狐山君王:“君王,你說是吧。”
“憑什麼,狐山君王就是狐山君王,不是什麼幫主。”林棲擰着脖子吼道。
對於這個一根筋,兩人相視一笑。
“說到我這個身份,此次進京倒可以幫咱們。”蕭天走到窗前,突然想到一事,“還有一件重要的事,你們兩人立刻起身跟隨那輛馬車,切記不可傷着他們,秘密護送他們進京,務必探清他們的落腳點,這家人對咱們非常重要。”
“這一家人,除了小丫頭會點武功,老頭、老太太就是一對棺材瓤子。”盤陽不以為然地搖着頭。
“明箏姑娘手中有一本書,我懷疑是《天門山錄》,”蕭天憂心地說道,剛才他在明箏行囊里沒有找到那本書,已猜出她必是隨身帶在身上,小丫頭鬼怪精靈,頗不好對付,又不想傷到她,錯失了時機,“此書如何會落到她手中,我必須去探清虛實。”
“什麼?”林棲大驚,瞪着蕭天,怒道,“主人,你為何不早說,我定不會讓這一家人活着走出這間房……”
蕭天突然翻臉,厲聲呵斥:“放肆,我狐族雖被污為逆匪,但善惡分明,是非明晰,豈可濫殺無辜。”他緩和下語氣,“這本書出現在我面前,也是天賜良機,以我的觀察,明箏姑娘似乎並不知道此書的來歷。”
林棲恨得咬牙切齒道:“我狐族的災難就始於這本《天門山錄》,那個老道士吾土,是我救他於崖頭,背進寨子。我真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我族待他如友人,他卻把狐地的秘密都寫在那本書上,讓王振得到此書,攪得整個江湖血雨腥風。狐地也遭滅頂之災,族人被屠,郡主被掠,鎮界之寶被奪,我林棲死不足惜,只是背負這滔天大罪我愧對先祖。”
蕭天抓住林棲的手臂,他知道這個年輕人被仇恨折磨得幾近瘋狂了,但是面對痛苦,再多的語言也顯得蒼白,他猛拍他的肩膀,大聲說道:“林棲,這不是你的錯,絕不能再讓這本書為禍江湖了。”
林棲聽蕭天如此一說,漸漸冷靜下來,坐到桌前。
蕭天轉身問盤陽:“京城那邊如何?”
“翠微姑姑傳來消息,內廷選秀提前了,狐族女子有四人進京,在翠微姑姑的調教下,學習宮廷禮儀和歌舞。只是……宮裏仍然沒有青冥郡主的消息。”
蕭天點點頭,看着他們說:“好吧,你們出發吧。”
“主人,那你……”林棲沒想到蕭天不跟他們一起走。
蕭天並不回答,向他們一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