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1
你絕想不到，“紫竹林”這麼優美的一個地名卻是一片水產養殖品市場。
每次走到紫竹林的入口處，就能聞到臭烘烘的水產動物的氣味，一到夏天，成群結隊的蒼蠅在地上盤旋不休，讓麥潔不得不懷疑這地下是否埋有千年古屍。
麥潔穿着三宅一生的黑色襯衣和窄腳小西褲，“貴之步”的白色細高跟鞋，在水產養殖品市場裏走高蹺。跋山涉水地來到一幢私人三層小樓前。
這就是麥潔的姐姐麥琪的家。
N年前，陳浩就是用這幢小樓作“誘餌”，成功娶得副食品廠的“廠花’麥琪。陳浩當時說這幢祖傳的小樓雖然破舊，但這塊地政府遲早徵收，屆時就算拿拆遷費吃一輩子都足夠。那時他還很大方地拿了兩萬塊錢作聘禮。
當時麥潔正考上師範大學，但畢生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爸爸不願拿學費，姐姐便接受了聘禮，然後將錢留給麥潔讀大學。麥潔進了天堂，而姐姐從此開始了地獄之旅。
6年過去了，房子拆遷的日子遙遙無期，姐夫依然是無業游民，靠姐姐微薄的工資支撐過活。後來姐姐下崗了，為了維持生計，姐姐將一樓改成小雜貨店，三樓出租，他們住二樓。原本小日子還可以勉強維持，偏偏陳浩以為他是韋小寶附身迷上了賭博，見到什麼賭什麼，但從來沒有贏過。輸了錢就打麥琪出氣，然後讓她找麥潔拿錢，理由是“麥潔出息了，該她回報他們的大恩大德了”。
回報姐姐麥潔心甘情願，可是買一送一加一個陳浩這就讓麥潔極度不爽。
因為生活拮据，30歲的姐姐到現在還不敢生寶寶。
麥潔走進小樓時，姐姐正守着小雜貨店在看電視。這麼熱的天，她穿了件高領毛衣。麥潔走上去，一句話不說，扒下她的衣領看傷口。傷口有多深，她的心裏就有多痛。
細膩如瓷的表皮上，血紅的傷痕像一個個嬰兒嫣紅的嘴唇在哭泣。
在昏黃的燈光下，麥潔全身顫慄，彷彿那巴掌和拳頭都落在她身上一樣。
她低低吼着：“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他！”
姐姐悲鬱地安慰着麥潔：“這次還好，只幾分鐘而已。”
30歲的她依然漂亮，身材苗條，唯有眼角已經流露滄桑。
她轉身去廚房，端了熱的飯菜出來。
麥潔吃着姐姐親手做的飯菜，才吃第一口，眼淚已經流了出來。
“姐，你離婚吧！我養你。”
她抬頭瞧着麥潔，漂亮的眼裏是一片蒼涼：“又說傻話了。”
麥潔想，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姐姐是否會嫁一個如意郎君？她以前覺得溫柔能幹漂亮的姐姐應該是貴婦人的命，現在懂事了，知道她只是正房的命。她是所有男人心目中最完美的妻子典範，逆來順受、吃苦耐勞、上得廳堂進得廚房，並且絕對能容忍丈夫出軌花心吝嗇腳臭窮酸等等毛病。
這都是受她們那重男輕女一輩子的父親的影響。
麥潔覺得自己身上最大的悲劇，就是身為女權張揚的《M漂亮》雜誌的首席編輯，卻有奴隸時代和封建時代的兩件出土文物作為家庭成員。他們三人身上流着同樣的血液，思想觀念卻時刻碰撞出精美絕倫的火花，他們都想拿把衝鋒槍轟掉對方然後將碎片重新揉捏成順眼狀態，但時光像流水一樣消逝，他們依然各自有着一顆鋼鐵般的心。
姐姐留麥潔住家裏，她膽子小，害怕一個人睡覺。最近陳浩經常不在家，他是一個“有遠大理想抱負”的人，要去更遠的地方尋找自己的好運氣——即使是散財童子，將錢散到更遠的地方也是多麼的百事可樂。
麥潔躺在床上，和姐姐聊着天，迷迷糊糊地想要入睡，猛然間聽到“咚咚”的節奏感極為強烈的聲音。麥潔翻了個身，心想：居然會有人在紫竹林開酒吧。隨着聲響越來越大，她不由得坐起來，在黑暗中，披頭散髮地對側卧卻明顯沒有睡着的姐姐說：“樓上是怎麼回事？大半夜的蹦迪，還讓不讓人睡覺？”
姐姐將頭埋進被窩裏，半晌方說：“你學我這樣睡覺……”
麥潔披衣而起，對姐姐說：“不行，我得上去瞧瞧，看看究竟怎麼了，該不是吃了搖頭丸了吧？”
姐姐急忙拉住她，雖然光線很暗淡，但麥潔還是覺得姐姐一定緋紅了臉：“樓上的小玉找了男朋友……”
麥潔一怔，隨即恍然大悟，瞪眼看着天花板簌簌朝下掉的灰塵，心想：小玉剛滿18歲，真是有志不在年高。
小玉是外地來S市打工的女孩，以前瞧着挺文靜的，怎麼這麼有爆發力？
無論如何麥潔是有涵養的文藝女青年，不會在人家欲仙欲死的時候去做羅家英版本的唐僧，教訓他們要修身養性清心寡欲，又或者提醒他們別讓灰塵掉下來砸了樓下的花花草草：而且萬一這麼摸上去，見到一個裸男，說不定還會長“針眼”。在《M漂亮》裏上班，長什麼都不能長在臉蛋上。
麥潔無奈只得重新躺回床上，數着樓上的節奏，怎麼也睡不着。
“姐，以後姐夫不在家，你就住我那裏去吧！我那裏安靜。”
“我還得照看小店吶！”
姐姐死活不肯挪窩。再窮，這裏也是她的家，所以再差的男人也是她的丈夫，這個不會改變。
第二天一早，麥潔將錢放在姐姐的枕頭下，頂着兩個大大的黑眼圈離開。
2
戴着兩個巨大的黑眼圈，麥潔優雅地坐在會議室自己的位置上。
大家魚貫而入，老闆和蔣雯也步入會議室。麥潔瞧見李夢龍，很自然坐在蔣雯身邊的座位上，那本來是林黛的位置。
林黛匆忙走進來，尷尬地發現自己的座位被人佔了，幸虧有聰明乖巧的另外一個人，讓了個座位，其餘也紛紛朝後退讓，讓出座位。座位排序，顯示出在公司地位的高低和對於老闆、總編來說親疏關係的層次。
麥潔坐在位置的另外一側，巧妙避開所有微妙的紛爭。首席的一個好處就是大樹底下好乘涼，壞處就是所有具體的事情都歸你安排調停。
穿透微涼的空氣，麥潔與林黛視線相碰，林黛的丹鳳眼裏，泛出冷冷的殺氣。
不知不覺的，麥潔的手心裏也滿滿都是汗。
會議如往常慣例，在形式一片大好中開幕，高層們鼓勵下屬，前途多麼的光明，地上盛開着黃金。唇角邊泛着溫柔的笑，眼裏卻是不耐煩，麥潔抬起頭，發現坐在自己對面位置的李夢龍，和她的表情幾乎一模一樣。
麥潔想，就為了他看到了自己最落魄的模樣，所以，她一定要在未來的日子裏，不擇手段將之驅趕出《M漂亮》。
他沖麥潔微微笑着，麥潔低下頭，逃避他的注視，害怕她的惡毒小心思會被對方識破。
在會議進行過半時，終於輪到林黛說話了。
為了等這一時刻，天知道她等了有多久。
她慢條斯理地翻開文件夾，拿出薄薄一疊資料，“啪”地扔到桌子上。
“這是我最近一段時間對讀者意見整理出來的反饋。被評為最差欄目的，是我們堅持了一年的臨夏的專欄。簡直是惡評如潮，而開給她的稿費卻是最高標準。”
老闆頓時臉色不悅：“既然如此，那就應該撤掉這個欄目。”
林黛終於拋出了第一枚炸彈：“問題是，我想與臨夏取得聯繫，結果才知道，她在十個月以前已經出車禍死了。”
會議室里的淑女們發出一點也不淑女的感嘆聲，無數問號在彼此的臉龐上閃現。
遲鈍的老闆卻還有些迷糊：“那，既然如此，是誰寫的專欄？”
言情專欄變成恐怖專欄，柔情蜜意的鬼來電。
蔣雯到底薑是老的辣，巧妙轉移視線，不幸的是，這次火力對準了一貫穩重的麥潔。
“麥潔，這件事情你怎麼不知道？”
麥潔露出無辜表情，而其實早已知道如何應付：“臨夏的專欄，在我接手首席時就被上峰告知不需要我負責。”
麥潔的上峰，就是林黛，皮球重新踢回去。
蔣雯的眼底迅速閃現一絲慌亂。
老闆有些生氣了：“到底這個專欄現在是誰在寫，林黛，你要調查清楚。”
林黛冷冷一笑，拋出第二枚炸彈：“這個人我已經找到了，這個作者真名叫劉月鳳，是科技大學大二的學生，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作者，在此之前幾乎從未發表過文章，更不要說寫專欄。而且……”
辦公室里的感嘆聲早已平復，此刻是鴉雀無聲，如果你恰好來這間辦公室，你會以為是一群沒有呼吸的殭屍坐在這裏。
麥潔瞟見李夢龍，他是此刻唯一鎮定自若的人，那種淡定會讓人猜疑他不是《M漂亮》的一份子，彷彿一切事不關己。
老闆的五官微微扭曲，和所有人一樣等着“而且”後面的話。
“而且，這個劉月鳳，是《巫們》老闆的女兒。”
《巫們》上市時，曾提出響亮口號，三個月內讓《M漂亮》從地球上消失。雖然時過境遷證明了誰是瓷器誰是金器，但這依然是愛面子的老闆心裏的隱痛和仇恨。
“亂彈琴！”老闆狠狠地說，“林黛，這件事情你去查清楚來龍去脈，相關責任人我都會做處理，絕不容情。”
蔣雯的臉色已經變得十分難看，就像馬路上剛剛塗的瀝青。
在大家微微鬆了口氣時，林黛拋出最後一枚炸彈。
“劉月鳳告訴我，從頭至尾，她只是寫作，沒有拿過一分錢稿酬，她只是想出名，她不在乎錢。”
“那，那稿酬呢？”有嘴快的小編終於忍不住發問了。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凝聚在蔣雯的臉上。因為誰都知道，這個臨夏的專欄，是蔣雯欽點的。
老闆之所以是老闆，是因為他比一般人更加狡猾。這個時候，他終於察覺了空氣里微妙的因子，若再不出手，這些因子會膨脹變成炸藥，徹底撼動《M漂亮》十幾年來牢固的根基。
“這件事情很複雜，我們進入下一個議程。麥潔，你去上海做了市場調查，結果怎麼樣？”老闆硬生生地扳回話題。
麥潔知道此刻林黛一定是面帶勝利微笑在對面深情凝視着她，等着麥潔在她戰鬥過的地方再補上一槍。
辦公室的氣氛大有一觸即發之勢，麥潔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即將被點燃的鍋底，輕微的一絲火苗，世界就將變成來鳳魚火鍋。
麥潔鎮定下來，有條不紊地彙報：“從市場調查回的情況來看，《M漂亮》依然是18～48歲女性的前五名刊物的選擇。尤其在大學校園裏，深受讀者青睞，我們會在欄目設置上更加年輕化、時尚化、先鋒化……”
如果眼睛可以發射子彈，麥潔早已千瘡百孔。林黛的丹鳳眼此刻睜到最大，灼灼地盯着她，那種表情就像麥潔是她的殺父仇人一樣猙獰。
在會議即將結束時，麥潔拿起手機，將一條早已存好的短消息發送了出去。想了想，又再發送了一次。
會議終於在有驚無險中結束。在送別老闆的時候，蔣雯對老闆體貼地說：“您工作這麼忙，就不用再親自來參加會議了。”
林黛從麥潔身邊走過，目不斜視，彷彿此刻開始，麥潔是透明人。
蔣雯回到辦公室，對站在鏡子前整理衣裳的李夢龍說：“我終於知道，誰才是我的敵人。林黛，我絕不會放過她。”
李夢龍伸開五指山，輕輕梳理頭髮，打理好時尚的小劉海。他想說什麼，卻忍住了。
他很同情蔣雯，因為他知道，她可能沒有機會再去對付林黛了。
不過也好，這笨女人，直到最後，還不知道誰才是最厲害的對手。
他一直注意着坐在他對面的牙膏女郎，她居然在開會時還能淡定地發送短消息，在他覺得好笑時，老闆的手機同時傳來動靜。她發了兩次，老闆的手機震動了兩回。
他的唇角微微露出一絲冷漠的笑意，扮豬吃老虎，雖然這豬模樣還不賴，但女人若心狠手辣起來，無論多麼美都要打個八八折。
3
晚上，辦公室里其餘的人都走光了。
老闆走進了麥潔的辦公室。
麥潔發送的信息是：下班后我再向您詳細彙報會議上不能說的事情。
麥潔將那份詳實的資料擺在了他的面前，上面有她在市場上費盡周折所搜集到的準確數據。
老闆迅速瀏覽着那些詳實的數據，臉色越來越蒼白，許久，他抬起頭來說：“我代表《M漂亮》感謝你。”
麥潔得體地微笑：“這是我應該做的，我是《M漂亮》的一員。”
老闆沒有再說話，拿起資料走了。
麥潔癱倒在座位上，第一次覺得了輕鬆。
對於高瞻遠矚老謀深算的老闆們來說，能引起他們反感的，絕對不會是不動根本的小貪污小欺騙，而是制約發展速度的重大決策。
持續下滑的發行量，深深刺激了他粗壯的神經。可能他今晚要吃安眠藥才能入睡，麥潔在他艱苦卓越的減肥之路上助了一把力。
麥潔覺得背部發癢，伸手去摸卻摸不着，一個柔和清朗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聽在她耳朵里卻像炸雷一般地動山搖。
“要幫忙嗎？”
李夢龍倚靠在門口，明亮的眼眸含笑瞅着她。
麥潔急忙恢復了淑女的坐姿，迅速恢復成計算機一樣的臉色說：“你怎麼還在辦公室，進來怎麼不敲門？”
李夢龍淡淡地說：“我敲了，可能你太得意沒有聽見。”
她一怔，這話什麼意思？
他“嘿嘿”一笑：“眼瞪得挺大。別敏感，我沒有惡意。只是希望你看在我們曾有一面之緣的分上，偶爾對我能網開一面。你知道，如今找個工作可不容易。”
麥潔冷冷瞥着他身上的Dior襯衣，對他的話持保留態度。
“你知道最富含哲理的成語是什麼嗎？”他繼續可惱地“嘿嘿”笑着，“是樂極生悲。”
麥潔恨不得將這人從窗口扔出去。這時她的手機“嗡”地響了。
“姑姑！”是麥小粒清脆響亮的聲音，“你知道哪家醫院做人流手術，既不疼又安全還能保密、收費便宜嗎？”
聲音太過脆響，李夢龍離麥潔再遠5米都能聽見，何況是在這封閉狹小的空間裏。
果然是——樂極生悲！
麥潔撫着胸口，覺得自己嬌弱的心臟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刺激，許久，才回過神來：“你又開什麼玩笑？”
“我沒開玩笑，是真的姑姑，我現在得趕緊找家醫院，不然怕來不及了……好像已經有兩個月了……”
麥潔恨不得將麥小粒從手機里拽出來。
李夢龍說：“吉夢女性醫院，葉大夫，別人要預約，我介紹的人不用……”
老天爺啊，你怎麼不變一條裂縫出來讓我鑽進去呢！
4
坐進李夢龍的福特車裏，麥潔依然有些不清醒，不知道這樣做是否做得對。
她對他彷彿還一無所知，但是他呢？不僅掠奪了她的初吻，還借錢給她，現在又帶她去吉夢醫院找葉大夫。
歷史上，知曉太多秘密的人大多不得好死，麥潔很想待麥小粒做完手術之後馬上賜他鳩毒一杯。
他們趕到吉夢醫院時，遠遠地，就看見一個穿着白色T恤緊身牛仔褲的漂亮女孩，站在花壇邊上，無所謂地咀嚼口香糖。那一剎那間麥潔忽然心生希望，希望麥小粒對她說這不過是一個玩笑……
誰知道她開口第一句話就打碎了麥潔甜美的幻想：“怎麼才來啊，讓一個孕婦等太久多不人道。”
麥潔嬌弱的小心臟再次受了驚嚇，她搖搖晃晃站立不穩，幸虧李夢龍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姑姑，這是姑父嗎？瞧這模樣還有點小帥嘛！”
處事不驚的李夢龍這次倒略微有些驚訝：“你是她侄女？”
小粒大大咧咧嚼着口香糖：“嗯呀！”
李夢龍咧嘴一笑：“麥潔真是好福氣，侄女都這麼大了！”
麥小粒21歲，小麥潔4歲，他爸是麥氏一攤子不知道什麼親戚里的一個，麥潔喚麥小粒爸爸做“哥哥”。麥小粒在傳媒學院念大三。
麥潔臉一沉，她提醒過麥小粒多次了，外人在的時候不要稱呼自己為“姑姑”，一下將自己喊老了好多的感覺。她訓斥麥小粒：“別亂稱呼！這是……李夢龍是來給你介紹醫生的。”
麥潔拉着麥小粒走到一邊，詳細詢問起情況。
麥小粒在麥潔的記憶里，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淑女，雖然她高中畢業的第二天就將頭髮染成了刺眼的藍色，並且跟一班同學去大街上跳街舞，但在麥潔和全家人的印象中，她依然是永遠的小乖乖，眼睛閃爍着小鹿般溫順的光澤，笑容明媚而單純。
可是麥潔真的沒有想到，麥小粒不僅比她這個“姑姑”提前做女人，並且一步到位還做了“孕婦”。這叫她怎麼受得了呀？
代溝幾乎變成了壕溝。
麥潔咬牙切齒：“說，是不是被迫的，是哪個人乾的，我一定讓他今生今世再也做不了男人。”
麥小粒橫了她一眼：“人生不該及時行樂嗎？只是在行樂的時候千萬不要忘記戴‘小雨傘’。”
麥小粒發達的智商應付傳媒學院的功課實在是綽綽有餘，和其他女大學生們一樣，她覺得愛情才是生命天空裏的最璀璨之星，至於功課啊工作啊不過是飄浮在浩淼太空的太空垃圾而已。
只是，學校里那些剛冒胡茬子的小毛頭，她實在一個都看不上。
她在網絡上搜索到一個同城“8分鐘約會”的群，並且入了群。別以為她是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在入群時她當然已經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交友派對。
玩的就是心跳。
將自己打扮一新的麥小粒，在從學校走向目的地的路上，路遇三個不三不四的男人向她詢問“價格”，路遇一大媽攔着她向她宣傳愛滋病的危害，路遇幾個清純女孩的不屑眼光——她因此十分得意，此刻誰都看不出來，這個“路邊野雞”其實是一個大學生。
就這樣，她一路招搖來到“8分鐘約會”的場所蘭貴人坊，在與其他三女四男共進晚餐之後，她迅速與對面一模樣俊朗的男人對上眼。那男人在牽着她的手帶她去賓館的路上，替她買了包“綠箭”。
就這樣，一包“綠箭”就結束了麥小粒保持了21年的童貞。麥潔想起《M漂亮》曾熱烈討論過女人童貞價值幾何，若換算成人民幣，起步價是2萬塊，括號，24歲之前。
麥潔痛心疾首：“你把那男人的電話號碼告訴我，手術費他總該出吧？”
麥小粒又用看出土文物一樣的眼神看着麥潔說：“姑姑，你不是《M漂亮》的首席編輯嗎，是不是提早進入更年期腦袋不靈光了，這種約會，能互留電話嗎？實話告訴你，我連他名字都不知道，我就叫他老K。而且那晚，還是我先離開他的，他睡得像死豬一樣，鼾聲吵得我睡不着。我走的時候，還在鏡子上拿唇膏寫了一句感謝的話——謝謝你美好的服務，ILOVEYOU,BABY。”
麥潔看着她精緻白晳的臉蛋，很有抽她耳光的衝動，也許這一耳光打過去，她的手術費都可以省了。
麥潔深深吸口氣，告誡自己，君子動口不動手，微笑，淡定，從容，優雅。
麥潔的嘴角向兩邊扯扯，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好吧，你現在盡可以瀟洒，等下你就會哭。”
麥小粒聳聳肩：“我知道啊，我上網查了，再不痛的手術也會痛，有什麼辦法呢，青春就是充滿傷痛的，悲傷逆流成河以後我們才可以長大。”
麥潔悲傷地搖頭：“我原以為，我跟你是沒有代溝的，可是現在，我真的懷疑你可能來自火星，咱們接不了頭了。”
麥小粒笑着拽着她的胳膊：“姑姑，你放心，聰明人是不會犯同樣的錯誤的，我在犯了一次錯誤之後一定會吸取教訓，之後就絕對會懂得保護自己。”
她的神態彷彿像在做檢討，可是麥潔不是那麼好糊弄的：“懂得保護自己是什麼意思，是指下次再去參加這種醉生夢死不負責任的遊戲時保護自己，還是保證以後遠離這些污七糟八的玩意兒乖乖做一個淑女？”
麥小粒甜甜笑着，這一刻看上去又彷彿回歸本位：“姑姑，我向全世界的人民發誓，以後不會參與這種遊戲了。你應該能夠理解我，我做了21年的乖乖女，積蓄了21年的能量總要爆發一次才能恢復正常，對嗎？”
麥潔無可奈何地想，麥小粒能意識到自己不正常看來已經離正常方位回歸了一點點。還能拿她怎麼樣呢？此刻她是孕婦（一想到這個詞彙麥潔就有受驚嚇的感覺），如果自己再斥責她她想不開不去做手術了要把孩子生下來交給她這個姑姑養活，那該怎麼辦？
葉醫生老遠見到李夢龍，就熱情地打招呼：“來了呀！”那神情好像他們經常在這裏會面。聯想到第一次見到李夢龍，被他在光天化日下佔了便宜的事情，麥潔更堅信他是屬於哪一類的人，也許也是“8分鐘約會”里的常客，肯定經常帶不同的女孩子來這裏做這類手術。
麥小粒被推進手術室了，麥潔和李夢龍坐在外面的沙發椅上靜靜等候。
潔白的燈光傾灑在他們身上，幽雅的粉紅色室內環境，淡淡的花香，流動的假山泉水，輕而悠揚的管弦樂曲，這家私立醫院哪裏像做人流手術的地方。
見麥潔上下左右好奇地打量着，李夢龍將左手臂擱在沙發背上，翹着一條腿：“這裏很可靠，放心吧，以後有機會可以試試。”
麥潔白了他一眼：“謝謝你的推介，不過這麼好的機會還是留給那些沒腦子的女人吧！”
“噢，你誤會了，這裏除開做這種手術，還有檢測婦科疾病，子宮肌瘤，甚至處女膜修補等等都可以的。報上我的名字可以打8折。”
看着他一本正經的臉，麥潔很想一拳揮過去將他的五官打扁，然後揉爛了踩在腳板底下，看他那張嘴在地板上還能不能說這麼刻薄的話！
他咧開嘴笑，雪白的牙齒十分耀眼：“不用感謝我，我應該的，對待同事要像春天般溫暖，不是嗎？”
麥潔厭惡地瞪了他一眼，站起來，朝外走去。
麥潔站在花壇邊，深深呼吸着月光下清新的空氣，生活是一本難念的經，姐姐的不幸婚姻，麥小粒的叛逆，她職位升遷的微茫希望……
在皎潔的月光下，看着投射在清涼的大理石地板上自己單薄的身影，感覺自己此刻是多麼孤寂，腦海里不禁浮想起一張斯文俊秀的臉龐，那個有着清秀面容的鄰家哥哥蕭籬，幾乎是貫穿她整個少年時期的偶像。可是，卻在這麼多年戀戀不忘里將他的身影遺失了，並且在茫茫人海里都不會有再逢面的機遇。
這一生，人總要經歷多少悲歡，遺失多少美好，千百年來，曾有多少人，在優美的月色里，獨自黯然神傷？
麥潔在月下感懷了一番，再回到等候的大廳里時，聞到了裊裊的卡布基諾的甜蜜的幽香。
李夢龍朝她揚着漂亮的駝黃色咖啡杯：“來一杯嗎？”
麥潔有些詫異：“這醫院的服務怎麼這麼好，咖啡都免費提供。”
他抿緊薄薄的嘴唇翩然一笑，沒有回答她的話。
只見一個戴着可愛的粉紅色護士帽的小護士，端着一個透明的咖啡壺走上來，親親密密地問：“還要添一點兒嗎？”
麥潔明白了，她決定投降了，李夢龍對付女人，就像混入羊群里的白眼狼，一咬一口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