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花公主

五月花公主

■五月花公主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國王和王后,他們的孩子一個接一個死了,最後只剩下一個公主……

華年白天也開始喝酒。

晚霞和晨曦,本來又有幾個人分得清楚?

華年酒喝得越來越多,陳老闆在上海住的時間越來越久。他說來回奔波辛苦,經常一住便是半個月。陳老闆在的時候,華年只能忍住不喝酒。若飛開始一直陪着,陳老闆卻愣是把若飛趕了回去,說是你再不回去,公司垮了,哪裏還有錢給我看病。

丟了工作的事情終究是藏不住了。

陳老闆什麼也沒說。身體漸漸好起來之後,開始去菜市場買菜做飯給華年吃。吃飯的時候,偶爾還給華年倒一兩口小酒,興頭頭地看着華年喝。

有一天,陳老闆買菜回來的時候,手裏拿了一張旅遊宣傳單,說自己這個療程快做完了,最近精神也好,所以想去歐洲玩一趟。華年之前出差倒是去了兩次歐洲,地方很熟,只是沒玩過。到哪不都是幾塊石頭幾塊磚?有什麼意思?華年一向不熱衷旅遊。但陳老闆一說,華年還是立刻一邊忙着去訂機票酒店,一邊又和他的主治醫生聯繫,問好所有的注意事項。不到半個月,他們便出發了。

想起來,那是人生最美好的一次旅程。五月的歐洲,有成團成團繡球花的普托菲諾,有日光下藍澈似海洋的薩爾斯堡,有滿室金燦燦中古壁畫的威尼斯,有凝望不到底的盧森堡……有成群飛過的白鴿,有清冽的雪山湖泊,還有那個永遠的陳老闆,傻呵呵笑着的陳老闆,到處找人打聽好吃地方的陳老闆,那個指手畫腳比畫著說話的陳老闆,那個氣喘吁吁還企圖幫華年拿行李的陳老闆。

陳老闆經常走着走着就突然不見了,在華年快急死的時候,又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每次出現的時候,他手裏總拿着雪糕棉花糖各種零食,偶爾也會是紅酒,只是囑咐華年少喝點,嘗嘗味道就好。

他們一起爬上了艾菲爾鐵塔,摸過了大衛像,住過了水上酒店。陳老闆很是做了一番功課,看到維羅納的朱麗葉之家時,竟然會說那小姑娘的男朋友叫羅密歐。

華年知道他是為了不讓她操心,去之前找去過歐洲的朋友東打聽西打聽,問到朋友們都生了厭。

陳老闆還總是健步如飛的,看着比華年精神頭還要好。只有一次,陳老闆實在走不動了,才叫住華年等一等。華年停下腳步,四周一看,原來他們竟然在一片玫瑰園裏。剛才趕得太急,一心只想着去前面大皇宮,眼睛裏哪裏有這片玫瑰園。

華年記得喬飛明以前問過華年最喜歡什麼花,她回答是玫瑰。

他問她為什麼。她說是因為一篇童話《五月花公主》。

喬飛明不知道,這個故事是小時候陳老闆讀給她聽的。陳老闆很會講故事,總是配合著動作,栩栩如生的。當然,應該偶爾有些錯別字的,但那麼小的華年反正也不懂。

華年一邊敲着大腿一邊問陳老闆:“還記得《五月花公主》嗎?”

陳老闆眯起了眼睛想了半天。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國王和王后,他們的孩子一個接一個死了,最後只剩下一個公主……”華年背起故事的開頭,“我那個時候那麼小,怎麼可以和我說這種故事?這哪裏是童話,簡直是個恐怖故事。”

陳老闆笑起來,拍着華年的腦袋說,“你不知道小時候你聽到這個故事都會手舞足蹈地咯咯亂笑,你看它是童話它就是個童話,你看它是恐怖故事它就是恐怖故事。”

“哪裏有死那麼多人的童話?”華年氣急敗壞。

“死人有什麼怕的?童話和現實的區別就是童話里壞人都死了,現實中壞人都活得好好的。”陳老闆點着頭,認真地和華年說。

“你怎麼現在分人還分好壞?”華年想起宋星河那天笑話她的話。

“當然分,誰愛護我的寶貝女兒,誰就是好人,誰要是欺負你,誰就是壞人。”陳老闆笑嘻嘻的。

“肉麻。”華年一邊嘟囔,一邊眼淚還是流了下來,她本來打定主意絕不在陳老闆身邊哭的。

陳老闆笨笨地掏出紙巾給華年擦淚,可是眼淚越擦越多。

“怎麼哭成這樣?怎麼才能哄住你啊?”陳老闆問。

華年抬手指了指前面的玫瑰園,“我要是能有這麼一片玫瑰園,就再也不哭了。”

陳老闆笑笑:“好咧,那容易。”

華年笑了,其實她很好哄的。明知道哄她的假話,也哄得住她。

華年沒有告訴陳老闆,五月花就是玫瑰。華年十七歲前,陳老闆在小城家裏的陽台種滿了玫瑰。她一直以為她恨玫瑰,總想着是陳老闆哄若飛的把戲,是害得家裏敗落的元兇。她後來才慢慢知道,原來她那麼喜歡玫瑰。每到花季,陳老闆便會每天去陽台剪一枝玫瑰放在盤子裏,放在若飛的床頭,他們再吵再鬧,只要玫瑰盛開了,便都好了。

喜歡玫瑰,不過是想要一個若飛和陳老闆這樣的日子。只要兩個人在一起,風大雨大都不怕,這樣世俗的花,才有世俗里最溫暖的情誼。可是,她卻越來越孤單。外婆走了,外公走了,陳老闆要走了,若飛總有一天也會走,如果這個世界上最後只剩下她一個人,還要那麼多榮華有什麼用?站在巔峰,不過是為了看到他們為她鼓掌時眼睛裏驕傲的光芒,那麼努力,不過是為了與你們共同分享她的榮光。然而,大家都走了。

陳老闆走的那天,華年不在他的身邊。華年並不知道他要走,她還在等着他過段時間像往常一樣來上海。若飛也是,早上還推着他出來散步,剛剛還給他量了血壓。文武叔打電話通知華年的時候,和華年說,陳老闆一直囑咐他,要有什麼事,千萬不能讓她開夜車。

到家的時候,華年看到陳老闆躺在那,眼睛眯着,和睡着一樣,只是冰冰涼的。她不過半個月沒看到他,他竟然就瘦成了這個樣子,肉不知道了去向,只有一層皮膚貼在骨骼上,灰白色的。她以後夢見他,大部分都是他這樣消瘦的樣子。

葬禮一切按照小城的風俗。鬧哄哄的。所有的人都來了。

只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隨便華年哭,哭得再大聲,再凄厲,也沒有人再問她怎麼了。若飛也哭,哭得也很大聲,很凄厲。她們抱着彼此,彷彿要把一輩子藏起來的所有眼淚都灑在這裏。也有別人哭。親人們都在哭。朋友們也都在哭。華年看到好幾個和陳老闆年紀相仿的男人們帶着飯局上的飯氣酒氣就來了,站在陳老闆身前,默默流淚,默默走。

還有感恩的人來,有討債的人來。人們拉着華年給她講陳老闆的故事,那些她從來沒有聽過的故事。陳老闆的人生竟然是這樣的,是她從來都不知道的。他會去幫一個素不相識的漁民,幫人請律師打官司,保住他一家幾口人吃飯的家什。怪不得,有段時間,家裏天天有新鮮的螃蟹黃魚。他當然也壞,開車和人追了尾,幾句口角,就把人鼻子打得斷了骨頭,那人現在看着模樣還是有些怪。也有一直賴着的債,零零散散的,都是顧念着陳老闆的人,聽他去世了,到現在才提起來。

陳老闆的人生,到底是怎麼樣的?陳老闆被推進了火焰里,消散成灰燼。

陳家祖墳在姑奶奶家的後山,芳草萋萋。

小城的風俗要從半道下車走上山。路很遠,要走一個小時。骨灰盒太重,男孩子有力氣,也要幾個人輪換着抱。華年家沒有男孩,堂兄弟們被推着幫她抱骨灰。

華年將骨灰盒的紅繩子一把套在自己脖子上,只囑咐綁得結實些。這是她和陳老闆在一起的最後時光。

華年的脖子被勒出了血紅印子,手心磨出了膿,額頭都是細細密密的汗。華年咬住牙,只默念手上不能松。這是她和陳老闆在一起的最後時光。

陳老闆要進了祖墳,山高路遠。這是她和陳老闆在一起的最後時光。

華年和身邊的陳老闆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爸,今天我要吃蔥油炒飯。

回上海之前,若飛給了華年一個電話號碼,叫她聯繫這個人。

若飛說,“我和你爸都知道,這兩年你很荒唐,他看到你偷偷喝醉好幾次。”

華年默默不言語。

若飛繼續說:“他也看到你賣房子的合同,去查了你銀行賬戶,知道你把你自己前幾年賺的錢全部敗光了。”

華年想起去歐洲玩,她說她出錢,陳老闆拍着胸脯說存了私房錢,不用掉,也是給若飛沒收了。

“這件事情我是不贊同的,可是你爸爸堅持。”若飛說。

華年搖頭。

“你爸說,你小時候,他錯,你長大后,我錯。”若飛最後說。

陳老闆給華年在上海造的這片玫瑰園只有歐洲那片一個角落那麼大,卻是在上海最繁華的鬧市區,後面的小屋雖然也只有兩層,卻保留着那個時代的繁華風姿。每片磚瓦里都是紅燒肉,都是蔥花,都是嫂子娘舅的碎碎細語,是華年喜歡的上海的樣子。華年以前和陳老闆說過。

房子的八角窗戶三面敞亮着,每天早上起來,滿室陽光,滿屋子窗外的玉蘭花香。和華年交接的人說,這裏以前這是某個大作家的舊居,沾了書香氣的。華年就想住一間老上海文人住過的房子,這樣在裏面讀書會更有趣些。華年以前和陳老闆說過。

若飛和華年說,陳老闆一直挑了三個多月才幫她挑定這個地方,又硬生生逼她賣了的公司,付了全款。若飛說,上海房價怎麼就到天上去了?辛苦一輩子,不過換來幾片磚瓦。華年呀了一聲。若飛的公司是若飛的命。當年家裏那樣困苦,那些猩紅的吃人的眼睛那樣逼着她,她還是咬着牙守着。這一守就是十多年。天天風裏來雨里去,那樣苦過來,怎麼就這樣輕易甘心捨得?華年想一下,便心痛一下。若飛看着還是眉眼淡淡的,滾滾的眼淚也並沒有灼濃過,只是這淡淡的眉眼卻有天下最濃的情和最堅韌的執着。這就是她的母親,那個《木蘭辭》裏“關山度若飛”的杜若飛,那個一直在小城裏生活的杜若飛。華年想起她以前和若飛的賭約。到最後,她還是靠了若飛。翅膀那麼硬,卻還是被折斷了,血淋淋掉了下來。

若飛說,他從小就是這樣隨便寵你,寵壞你,也不管的。你馬大哈,自行車一輛輛被偷也沒個教訓,我不讓再買,要給你教訓,他還是一輛輛買。你說要個MP3,我怕耽誤你學習,嚴令禁止,可他偷偷買了塞在你被窩裏。這輩子,他就是為了和我作對來的。你現在脾氣這樣倔,吃了這麼多虧,都怪他把你寵的。

華年抱住了若飛。她這輩子都不愛說話,現在她卻拉着她喋喋不休。

她只剩下若飛了。

華年笑着對若飛說,曉得了,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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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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